从卧榻上起来,燕坤泽就没有了睡意,喝了几口战九歌端进来的粥,便意味深长的问她:“你府中的事,可都忙完了?”
战九歌说:“本来是忙完了的,不过臣方才进宫时听徐元说了一句话,臣就知道麻烦事又要来了。”
燕坤泽明知故问地道:“哦?徐元那个嘴巴不牢的家伙又说了些什么话?”
“此事先不提。”战九歌站在了燕坤泽面前,将御书桌上处理过的折子搬到一旁的架子上,只等着到明日的时候让宫人记好备份后发还呈递上来的大臣。
重新挑了灯烛,战九歌看似不经意地对燕坤泽提起:“今日走前,厉叔同我说,有人在给战家找麻烦。臣本来以为是那个新入燕城的白族人所为,不过听罢徐总管的话已经猜到了究竟是何人所为。”
生怕燕坤泽装糊涂,战九歌将话挑明白了,直直白白地问燕坤泽:“听说,被禁足的上霜公主又不见了人影?想必是找臣的麻烦来了吧。”
“爱卿无凭无据的,可别胡乱猜测。”
“您这是在问臣要证据吗?”
“朕可没……”
“臣要是找着了她犯事的‘罪证’,还请皇上可别再偏袒于她。”
她说的是玩笑之言,脸上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神色。燕坤泽觉得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坚持,而他却不敢就此妄下承诺。
燕坤泽的确是喜欢着战九歌,而他的心却也向陌上霜偏着。这是事实,毋庸置疑。
这样的他自己也深感矛盾,可他也明白,对待战九歌与对待陌上霜是不一样的。
等待了许久,连烛光都在催促般的开始摇曳了,战九歌却没能等到燕坤泽的一声回应,若说不失望是假的。可她却丝毫不会将这情绪表现出来,对方是君王,是大燕的皇帝,能容她宠她也不过是一时的事,说到底也是比不过作为公主的陌上霜。
战九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是臣的要求无礼了。待臣调查过后,如果不是上霜公主所为,臣亲自向公主赔不是。若真是她挟怨报复,还请皇上将她好好看守在宫里,免得让战家平白无故受劫。”
其实若是让燕坤泽来说,他早就料定陌上霜一出皇宫就会去报复战家,以看战九歌忙得焦头烂额为趣。只不过每回见了陌上霜,都让人难以讨厌起来,燕坤泽在心里喟叹一声,就瞧见了战九歌转身去将宣和殿内的帘帐都放了下来,以防着夜间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吹入。
不是没看到她眼里暗暗隐去的失望,只是燕坤泽不知该如何解释。
将殿内的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战九歌才走了过来,将砚台里面滚了满身都是墨汁的白龙珠拿了起来,细心地从腰间抽出一条素白的手帕,一点都不嫌污脏,一下一下清楚地擦拭干净,然后问道:“皇上今儿不改折子了?”
半阖着眼睛注视着她所有举动的燕坤泽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待战九歌又问了一声,才点头应了一声:“嗯,朕连着两日未好好合眼睡过,方才眯了一小会儿现在虽然精神了许多,不过却也不想再看那些令人烦困的折子了。”
战九歌纳闷地问道:“不睡觉不看折子,那要做什么?”
“陪朕下会儿棋如何?”
“……”
对弈,也叫手谈,是双方执黑白两子进行的一场战略上的博弈。战九歌还年幼的时候,总是见祖父一人执着两边的棋子,自己与自己下棋,很是无趣。直到最近她才看起了棋谱,明白了这当中的奥妙,久而久之也在桂院里摆下了一副棋盘,自己照着有名的棋局研究上些时候,用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不过以她的棋艺,要是跟燕坤泽来对弈,恐怕下不了几时,就被缴得高举白旗。
纤长的手指从棋盒中捏出了黑子,战九歌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浅浅的笑意,主动坦承道:“臣对棋艺并不精通,这些日子只学得皮毛而已。皇上若是肯让臣三子……”
“还未开战便先向敌求饶,这可不像是你战家大将军的风格。”燕坤泽用手边的巾帕轻轻地擦拭了双手,足以看出他对棋道的敬意。
战九歌款款一笑,便也就不再说话,一字落定,等着燕坤泽来将她杀个片甲不留。
长长的一根蜡烛就仿佛是在消融的冰雪一样,却不及冰雪融化留痕,而它却只剩下了一抹灯芯,也在最后的烈焰中焚烧殆尽。等人轻轻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了。
这意味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君臣二人也不记得下了多久的棋,只在战九歌换灯烛时,才得了空闲问上燕坤泽一句:“皇上,前些时候您从战府离开之后,收拾的那些书中可有多余的一本?”
专心沉迷在棋局中的燕坤泽矢口否认:“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战九歌觉得他并不会说话,只是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臣在那之后收拾藏书楼时,发现似乎少了一本书。因为空出来的缝隙正好是一本书的厚度……许是臣记错了,还得回去好好找找才行。”
她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拿起了黑子,一头又扎进了晦涩难懂的棋局里头。而她也并未看见,燕坤泽在她说完那些话之后,稍微流露出的心虚和一言难尽的笑意。
棋下到深夜时,战九歌率先抵抗不住周公的诱惑,坐在睡塌的坐垫上用手撑着下巴便睡了过去,燕坤泽叫了两声都未见她回应,凑近一看才瞧见她那上下紧贴的眼皮,无声地笑了。
撤去了围棋桌后,燕坤泽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卧榻上,盖好了薄被。就在被子拉到了她脖子的部位时,燕坤泽才发现,战九歌的脖子上缠了一圈黑色的缎带,还用衣领遮去了大半,不知用意何在。
于是,好奇心浓重的燕坤泽便解开了那缎带一瞧,竟瞧见了她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白色纱布,烛光之下,隐隐冒着黑气。
对于自己不知何时能看到这等通灵现象的本事,燕坤泽从最开始的讶异到欣然接受并没有花费多久的时间,毕竟他自己就身处在不平常的帝王之家。而通过在战府的藏书楼通读大量古籍文献,更是让燕坤泽开拓了眼界,对过往甚至是上古时期的仙魔精怪都有了大致的了解。
故人撰写志怪古籍《山海之经》看来也并非全部都是虚构的荒诞事迹。
仅凭着这几缕黑气,燕坤泽便可断出伤战九歌的人是个道行修为比她还要深厚的能人,只是因为何事而被伤及如此,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她府中的那两个麻烦的小猫精,就不难猜出缘由了。
恍若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似的,睡梦中的战九歌拉紧了身上的被子,缓缓地翻了个身接着睡,酣熟得像个孩子一样。
伫立在床边的男人目光放得柔和,低沉的曲子从鼻子里轻哼而出,带着几分古老的韵律伴着床上的人睡意更沉。这曲调哼进了战九歌的梦里,同她一起在梦中投入了应龙大神的怀抱,一夜好眠。
次日,天亮后,阳光从外面的窗户投入到沉睡人儿的脸上时,她才渐渐睁开眼睛,只见映入眼帘的是看起来眼熟却又感觉很陌生的环境。
吓得战九歌连忙坐起身来,看着身上的金灿灿的黄被子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突然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了下来,忙从桌上摆的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自己没出什么糗样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对,皇上呢?
想到这个问题,战九歌在宣和殿内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燕坤泽,急得就要出门去,一开门正好与刚下了朝回来的燕坤泽撞上,他身后还跟着形影不离的徐元。
“小心些,莽莽撞撞的、朕还以为你战府又出了什么事呢。”
难得小将军投怀送抱,燕坤泽有些不舍得松开她的手。还是身后的徐元轻咳了一声,才让燕坤泽不至于失态。
而战九歌只想着一膝盖跪在他跟前请罪,腿刚一软,就被燕坤泽搂稳了腰直接带进了宣和殿内。徐元一脸真是没眼看的表情,跟着进来后,就连忙把宣和殿的大门给关上了,自己也很是识相的退了出去。
“皇上?”战九歌一脸莫名其妙,就被燕坤泽拉着站在了殿内,指着她的脖子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哦,是臣与人动手,不小心弄伤的。”
战九歌自觉得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没交代动手的人到底是人是妖而已。她想就这么糊弄过去,燕坤泽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淡淡地说道:“朕瞧着你伤势不大好,怕是要发脓积淤血了。爱卿该想法子好好治一治了。”
要说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伤也没少受,从回到了燕城后,每次受伤都兴师动众,让战九歌有些不太愿意张扬。所以这次吃了哑巴亏,也无处去说,更不愿意向那音陵老祖低头,只能自己忍着。
昨夜睡着了不觉得有什么,现下被燕坤泽这么一说,还真是隐隐有些发疼。
战九歌正犹豫间,站在她面前的燕坤泽倒是看不下去,动手就要拆她脖子上的那一圈白纱。
“皇上?”
“别动。”
燕坤泽用食指托起了她的下巴,好让她的头抬起来,脖子再伸长些。而手上解布条的动作却未停,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里渐渐从细白的脖颈上褪了下来,最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道看起来很深、还有些发黑的抓痕。
抓痕印在脉搏上,足以看出当时的险境来。
只见燕坤泽沉吟片刻,疑惑问道:“看这伤痕,是被抓出来的。莫非是猫?”
战九歌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皇上的脑子转得比谁都快,一语中的。她低着头悻悻地说:“是臣一时不小心……总之此伤无碍,臣会自己想法子治,就不劳皇上……啊!”
她话未说完,就被燕坤泽强行拉入了怀中,大概是知道她的性子是不愿主动向人低头的,便二话不说直接覆在她唇上,将一口一口的龙气源源不断地渡来。
娘耶……有生之年还能让这个男人开窍主动一把,真是做鬼也风流了!
燕坤泽的主动有些超出战九歌的预料了,渡完龙气之后并没有立刻松开她,而是顺着白皙滑嫩的下巴而下,吻上了被抓出来的伤口。
战九歌心中震惊无比,脖子顿时传来一阵酥痒。等男人再抬起头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竟觉得指腹传来的触感是一片光滑,那些爪印已经没了痕迹,全然恢复了。
两个人每次亲昵的接触,看起来都是因为伤势而不得已为之,却不知两个人也正是借着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靠近。在奔溃的边缘不断试探,试探着彼此之间是否到底有情。
而现在,战九歌只有一种想把脸埋他胸口的冲动。
不多时,就到了战九歌轮值的时辰,不过她却赖在这儿给燕坤泽研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从沉睡中苏醒的白龙珠见战九歌抢了自己的活儿,顿时变得不开心,在砚台里面滚了一珠子的墨就要往战九歌的身上蹭,被她灵敏地躲开了。
“你今儿清闲无事吗?”
书桌上再次堆满了折子,燕坤泽一丝厌烦的情绪都没有,熟练地从最上面的折子拿起,快速阅览后批注了几个字,便放到了书桌另外一边空着的位置。
战九歌说:“算来也是有事。不过昨儿借皇上的床睡了一夜,这么早便退了,不太好。”
“无妨。”燕坤泽挥了挥手,手中的笔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在他手中转了几圈,仿佛侠客利剑出鞘时挽的剑花,利落大气又不失风采。他看了战九歌一眼,风轻云淡地说道:“早先朕出门上早朝时,战府的管家传信儿到宫中来,说是遇着了些麻烦事,还需战爱卿你尽快回战府一趟。”
老管家是个知轻重的人,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会劳烦她这个少主,看来是被人逼得急了、狠了,才会托人给宫里头的她传口信。
等等,隐约哪里不太对……
若真是老管家有紧急之事传口信来,应该是会让府里的鸟儿们来传口信,怎么会被皇上知晓?
战九歌看向燕坤泽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凝重和困惑,但是很快就隐匿在眼底,躬身告退:“那臣便先走一步了。”
书桌前的男人嗯了一声,战九歌便在白龙珠墨汁甩射的驱赶下快速离开了宣和殿,出来时脸上被溅到了几点墨汁,口中低骂了几句也懒得跟那破珠子计较。
而伏案的燕坤泽则是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怔怔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