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被叫停的宴会,就像拿刀尖划过的心头软肉。
伤口会结痂,疤痕会淡化,举刀的手却不可避免的在日复一日的粉饰太平中长成梗在喉间的刺。
咽不得,吞不下。
柳姻在半强迫的状态下被人强行拽出将军府时,还有闲心回头去看院内仍旧跪着的众人:“这些人你就不管了?”
“呵,”赫连容假笑:“你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他到时恰是场内气氛最为热烈的时候,柳姻被围在最中央,一侧的衣裳要落不落的挂在肩头,露出浑圆的肩膀,极尽魅惑之姿。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场下那些露骨的目光,勾勾唇角显得并不在意,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挑了挑眉,然后慢悠悠的站直,单手整理衣裳。
他那会儿就在气头上,眼下这火气伴随着柳姻的煽风点火颇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于是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好听到哪儿去。
“醉梦阁的管事是死的吗?耳朵既然听不懂人话还留着做什么?不如剁了拿出去喂狗!”
他一只手还握着柳姻的手腕,用力大到后者的的皮肤转瞬便泛起了轻微的红色,配合着皙白的手指,竟然生出一些微妙的美感来。
柳姻垂头盯着两人接触的地方看了一眼,蓦的笑出声来。
“你还笑?!”
赫连容一瞬间也被气笑了,眼睛里的薄冰渐渐蔓延至五官,衬得他整个人都变得冰冷起来:“我特意打点过那个女人不许强迫你做这样的事的……”
正好将军府外百米处就有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巷子,赫连容气不打一处来,也没心情再继续走下去,索性一用力就把人压在了巷子的死角里,同时吩咐一直藏在暗处里的人守在巷口。
“她不敢强迫你,就说明今日你是自愿的,怎么?这里有你看上的新猎物?”
他说到这里时脸上甚至带了一抹笑。这种情况下他对着柳姻笑,其中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然而原本以为会因为他这句话恼怒、甚至动手的女人现下却没有任何反应,垂下的眼睛既不看他,也不显露任何喜悲。
……
“这是被我说中了?”
赫连容又是一声冷笑,只不过跟方才相比,这个笑里明显带了更多的愤怒:“你看上谁了?他是不是说只要你跟了他就会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哦不对……”
人在盛怒之下往往是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的,但赫连容或许是气到极致,脑子意外的转的飞快,甚至还有意识纠正自己话里的错误之处:“想要荣华富贵你应该来找我才对,那是什么?你愿意亲自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有人承诺了……”
“会帮你摆脱我?”
话说到这里赫连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性格原本就暴躁易怒,眼下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更加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将柳姻逼得几乎贴在了墙上,然后用力箍着她的肩头,像是要用手指在她身上留下烙印:“是谁?我看这里官最大的当属廉医席,是他吗?”
“是又如何?”
从两人跨出将军府的大门起柳姻就没再多说过一句话,赫连容好不容易等到她开口,谁想竟是这样一句话,理智瞬间就炸了,眼神里同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果然是他吗?你……”
“你怕什么?”
话未说完就被柳姻一句似笑非笑的问句打断。
她抬手,纤细的指尖划过赫连容堪称妖孽的面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于是奇迹般的,赫连容上一秒还气到要爆炸的心脏就这么被一个未达眼底的笑给安抚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许多,但依然没有松手。
柳姻也不提醒,甚至纵容的把脑袋凑近了对方的怀里,然后撒娇一般拱了拱:“你怕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只喜欢你一个。”
“所以呢?你刚刚是在干什么?”赫连容反问,声音里隐隐还能听出些怒气,整体却温和了不少。
“逗你玩啊,”她捏着赫连容垂下的一只手把玩,答得理所当然:“想看你生气。”
“古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想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看见了,所以逗你生气,想看看储君之怒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说着不等赫连容回话,又紧跟着接道:“这会儿看见了,虽然不如书里写的那般威风,但也挺吓人的。”
柳姻牵着赫连容的手放在了他刚才握着的地方,笑盈盈道:“你看看,我肩膀这会儿还疼着呢。”
“……”
“活该。”
半晌的沉默过后,赫连容咬牙切齿地回道。
他实在是对眼前这个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就这么生吞了她,也省的她再说出这么气人的话,手却十分诚实的停在了原地,放缓了力道替她揉已经有些青紫的地方,又过了半晌,动作难掩心疼的伸手把人带进了自己怀里:“你就不能乖一点吗?”
“你说我不是良人,不肯跟我,我依了,怕你受委屈还在府外给你安置了新的宅子,可你又说在醉梦阁住惯了,不愿换地方,我虽然恼你,但最后还是顺了你的意……”
话说到这里,赫连容突然顿了顿:“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你却始终不肯如我所愿的听话一点……”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又不是我逼你做这些事的,”柳姻不以为然,不经意抬头看见对面倏然黑了一半的脸色又赶忙改口:“不好吗?反正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能让你生气。”
她这么说,脸上甚至带上了一点得意的神情。
世人不懂赫连容,都以为他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连那个他明媒正娶的女人都这么以为,可事实上,只有柳姻知道,这个男人隐藏在人类皮囊下的,是怎样一颗野兽的心。
他对自己的东西抱有绝对的占有欲,像圈地的狮子,不允许任何人侵占一丝一毫自己的领地,所以他面对柳姻时总是易怒,亮出锋利的爪牙和嗜血的利齿,也暴露出要把人拆吞入腹的本性,却又总能轻易被她的三言两语所安抚。
他希望她能待在他的领地里画地为牢,这个女人却总是不安分的在他的底线边缘试探,等到看见他竖起浑身的毛刺再伸出手来摸一摸。
是安抚,是敷衍。
“乖,你看我就站在这里,虽然离你很远,但永远不会离开你。”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折磨谁。
赫连容垂下眼睛盯着柳姻的发顶:“所以你今天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将军府。”
“因为我妹妹在这儿。”
柳姻这会儿倒是答得干脆利落,大概是终于玩够了,于是如他所愿的听话了起来。
“你妹妹?”赫连容闷闷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影子来:“哦,之前在你房间里那个。”
“她怎么会在廉医席府上?”
“廉医席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色胆包天起来连宰相的女儿都敢调戏,更何况我妹妹,”柳姻冷笑:“孤身在外,无依无靠。”
她挣开赫连容的怀抱自己倚墙站好,脸上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一丝悲愤:“我是投生到了这烟柳之地,但我妹妹没有。”
“她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凭什么受这样的委屈?”
“就因为这个?”赫连容似是对她的愤愤觉得好笑,拍拍她的头道:“你若想救她出来,何须费这样的力气,直接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我从将军府要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石……”
赫连容说到做到,当下就唤了守在巷口的人要去将军府要人,谁想话未出口就被柳姻截断:“然后呢?太子妃对我做的那些事,日后我还要看着她对我妹妹再做一遍吗?”
她音量陡然增大,眼睛里也没了之前的情意,配合着面无表情的脸,显出几分冷漠来。
赫连容一时语塞,脸色也随之变了几变,最后停在悔恨上:“那事我……”
“你慌什么?”不料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柳姻瞥眼打断,唇角的弧度似扬非扬:“我知道跟你没关系。所以你不必急着撇清关系,至于我妹妹……”
她仰头对上正低头看她那人的视线,手也没闲着,一路从腰际滑到了胸前:“我原也没指望你帮我,只不过想有个保障罢了,万一有一天我实在没法子了……”
柳姻踮脚,情人间私语般的最后一句话消音于两人的唇畔齿间。
“到时候再来求你帮忙也不迟。”
“所以你一点都不在意柳姻跟那个人的关系吗?”
罗伊咬着许恒顺手从厨房给她捎回来的包子惊讶——像廉医席今日举办的这种宴会,玩乐的性质远远大于吃喝,罗伊上一秒还想着等这个糟心的宴会结束了她得去厨房顺点东西吃,下一秒许恒就跟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掏出了一个包子给她。
“慢点儿,”许恒又倒了杯水递过去:“她喜欢谁,又想和谁在一起,是她的私事,我为何要在意?”
“因为她喜欢的不是普通人啊。”
罗伊完全不能理解许恒的想法:“普通人也就罢了,可她喜欢的是北戎的皇子啊!万一她把我们的计划泄露给那个人,我们不就完蛋了吗?”
“可她现在还没有背叛我们不是吗?”
……
“倒也是……”
许恒神色难得的认真:“只要她还没有背叛我们,她就是我们的战友。如果连战友都不可信,那这世上还有谁是可信的?”
罗伊:……
虽然听起来也有一定道理,但罗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只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许恒又正色追问了她一句:“你相信我吗?”
“相信啊。”
罗伊怔了一下,下意识答道。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诚实,许恒也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下一句:“更何况她其实也没什么可以透露给别人的。”
“啊?”许恒接的突兀,罗伊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句话跟她之前答得那句丝毫没有联系,不由得愣了两秒:“什么意思?”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们具体在什么时间、要做什么事。”
许恒情绪调节的飞快,立马就变回了往常的样子:“计划内容只有我和刘良云两个人知道。”
“空口无凭,”他说:“不会有人信她的。”
罗伊:“……”
他不说她甚至都没发现,许恒从虽然从一开始就明确的告诉了她他们要做什么,可关于具体怎么实施,却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过,为什么呢?是因为不够信任她们吗?
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许恒那句话究竟是哪里不对——他确实毫不怀疑自己的战友,却也不会完全信任她们。
我不怀疑你,但同样的我也不信任你。
罗伊突然有些郁闷,然而这郁闷来的如此迅速又猛烈,甚至连她都没注意到是为什么,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来气,被许恒发现异样后询问也只能勉强牵扯出一个笑脸来,说自己没事。
许恒皱了皱眉,显然是不信这个答案,可惜追问的话才刚出口,那边实在受不了这宴席上诡异气氛的客人们已经相继起身朝廉医席告辞,场上霎时吵闹起来,他的问话连同罗伊的表情都瞬间隐没在这人声浪潮中,像披上了一层薄纱,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个轮廓,却始终无法看清里面的内容。
散场时的寒暄将宴会推向了另一个热闹的巅峰,罗伊远远的看了一眼,觉得廉医席这会儿应该没精力注意他俩,便打算趁机偷跑,然而不知为何,身子刚刚离座就被突然凑过来的许恒又按了回去。
罗伊迟疑着仰头,一眼就看见许恒视线在四周转了一圈后又飞快的收回来,若无其事地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然后把眼睛弯成一条桥的问她:“现在可以了吗?”
……
连她自己都未曾看破的内心,惶恐的守着那一丝莫名其妙又来势汹汹的难过,仿佛被夜色关在窗外的月光,却被许恒一句话化解,然后微笑着问她:“现在可以了吗?”
而她心里无比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