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恒一贯会唬人,他说罗伊再磨蹭一会儿很可能会清白不保,罗伊还真信了,脸上神色瞬间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从门缝里探出一双眼睛,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做贼一般偷偷跑回了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就在许恒隔壁,因此等她跑回屋后,许恒甚至能听见她慌里慌张的撞在桌角上的声音。
“嘶。”罗伊倒吸了一口冷气。
膝盖处突然的痛楚迫使她不得不弯下身子,罗伊无声在心底骂了声娘,再直起身时便泄愤般抬腿使劲儿踹了那桌腿两脚。
她做这些动作时称不上小心,动静自然也不小,隔壁的许恒理所当然的听了个清楚,眉梢微微一弯,嘴角处便悄悄跑出了一丝细微的笑意。
他说那话当然是骗人的。
将军府的客房位置偏僻,离前厅主卧都有一段距离,相应的服侍的下人也不多,基本上除非有人特意去叫,否则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往这边跑。这些细节昨日廉医席领着他们参观时他就发现了,还因为对方的有心而特地道了谢,只不过当时罗伊正在发呆,没怎么往心里去罢了。
许恒又接过刘良云敬来的酒时抽空瞄了罗伊一眼,见她虽然坐的工整,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神采,显然是在跑神,现下想来,估摸也是在琢磨花园底下那间暗牢的事。
许恒眼神沉了沉,手腕一转,杯中的凉茶尽数倒在了地上。
罗伊猜的不假,将军府内确实还有一处暗牢,而且就在花园正下方,用以囚禁地位重要的犯人,比如敌国的君主,只不过具体入口在哪儿,他目前还没有发现。
茶水洒在地面上很快汇成一滩,没有再动,许恒放下茶杯之后再度拎起衣领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由于动作比刚醒时稍微大了一些,从高处往下便能看见藏在正常服饰下的夜行衣一角。
他早上回来的匆忙,况且罗伊又正躺在他的床上——虽然她那时正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但许恒想了想,还是没将身上的夜行衣给换下来,而是直接将之前脱下的长袍套在了外面,然后盯着床上睡着的罗伊想了一秒,动手把她挪到了床角。
他趁罗伊出门找湿手帕时在房间里点上的迷香,因为怕吸入太多对身体不好所以用量并不算多,将将可以使人昏迷两个时辰而已,眼下算时间……
许恒将罗伊摆出一个诡异的姿势后抬头琢磨了一下天色——大概再有半个时辰这人就要醒了。而大概是迷香的效用在渐渐减弱的缘故,许恒上手摆弄罗伊时,后者还气愤的踢了他一脚,随后蹙起的眉头也清楚的表达了身体的主人正恼他毁人好梦的心情。
许恒被她这一串动作弄的失笑,原本想要给她盖被子的手一转,将被子搭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昨夜去见的人并不神秘,之所以瞒着罗伊,是因为他们正在谋划的事情罗伊不仅不能知道,最好还要离得远远的。
“许兄好气魄。”
刘良云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只是不知道来日罗姑娘若是知道了这些事,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你?”
“刘大人说笑了,”许恒并不接他的岔:“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探讨一下之后的计划。”
他在刘良云对面坐下,看见对方身侧站着一个煞神一样的男人也没多说什么,既不开口询问他的身份,也不赶他走,仿佛对方并不存在。只是在开口谈正事前,脑子里不可避免的想起了罗伊的脸,以及她完全信任依赖自己的模样。
也不是非常在意,只不过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多少有点遗憾而已。
然而他连这份遗憾都是微不足道的,像流星划过天际一样在心底飞速闪过,最终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罗伊突然打了个喷嚏。
七月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虽说他们现在身处北戎,地界偏寒,但也不至于在这流火的季节里感冒才对啊!
罗伊神色奇怪的从许恒手里接过一块儿手帕,压低了声音恶声恶气地问他:“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了?”
许恒:“……”
天降一口大锅。
“不想用就算了,”他没顾得上和罗伊闹,听罗伊这么说一挑眉就要收手,结果被罗伊眼疾手快的抱住了胳膊,然后飞速抽走了自己手中的手帕:“你这个人……”
她拿手帕使劲儿在脸上蹭了蹭,随即又毫不讲究的再扔回许恒怀里:“忒小气,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许恒侧首睨她一眼,见对方脸色愤愤自己眼睛里也染上了一丝微弱的笑意,顺手搬正了她的脑袋道:“认真看。”
“哦……”罗伊顺从的转过头,甚至从善如流的对面前的几位姑娘挨个儿进行了一番评价,最后总结道:“这个额间一点朱砂痣的姑娘生的最好。”
“谁让你看那些了?”许恒一脸的不可置信,连带着再看罗伊的眼神都带了许多难以言明的意味。
“啊?”罗伊也很不解,视线在场中央形形色色的姑娘们身上又转了一遍,收回来时更加不解的追问:“那你让我看什么?”
……
大概是觉得指望罗伊自己发现是没可能了,许恒长叹一声气后把头往罗伊那边侧了侧,直到距离近到第三人完全听不见才开口:“柳姻。”
说着,搁在膝头的手指微不可察的朝某一个方向指了指。
罗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在舞女外围看见了柳姻的身影。
因为还没轮到她出场,所以罗伊刚才一直没看见她,此刻两人视线遥遥对上,罗伊愣愣的回了个笑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她怎么来了?”
是啊?她怎么来了?
不久后舞女全都退下,动作迅速到在场众人甚至反应不及,原本热闹的场上也瞬间冷清下来。然而不待有人去问,先前退下的舞女们便又拥着一位蒙面女子回到了场中央。
静极之后的喧闹,像是阴雨天里乍响的惊雷,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柳姻就是随着雷声游动的蛟龙,身姿曼妙如蛇,多看一眼都是恩赐。罗伊在那一秒的寂静里甚至听见了身侧服侍的下人惊艳的倒抽了一口气。
但廉医席的反应明显和大家都不一样。
他在看清场中央那人是谁的时候皱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脸色更是一阵黑过一阵,最后终于咬牙切齿地唤来了管家:“她怎么来了?”
“这……”管家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却不敢用手去擦,只能支支吾吾的回道:“柳姑娘一向是请不动的,谁想这次怎么就……”
眼见着廉医席脸色越来越差,管家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得垂头认错。
“废物!”
廉医席痛骂了一句。
今日是辛黎他们住进将军府的第二天,因为恰巧有朝中同僚来家里做客,摆宴时廉医席便顺便叫上了他们二人,又因为席中有人提到有酒无曲不算潇洒,廉医席就派人去醉梦阁请了最好的歌姬来助兴。
醉梦阁最好的歌姬当属柳姻无二,但这柳姻轻易请不动,更何况她背后的靠山数遍整个北戎都无人敢得罪,所以遇上类似的事情就跳过柳姻几乎成了这行内不成文的规定,谁想这人今日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么的,竟然屈尊来了他这将军府。
她这一来不要紧,一想到待会儿那位也会跟着闯进来,廉医席就觉得一阵头痛,一只手甚至撑着额头不肯面对现实,连许恒在一旁叫他都没有听见。
“廉兄?”许恒耐着性子又叫了一遍。
“嗯?怎么了?”廉医席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地应道。
许恒倒是不急,还有心情追问两句廉医席在为何事烦恼才接着自己的话:“罗伊刚才多喝了两口酒,这会儿有些上头,我去给她找些醒酒的东西。”
“啊!罗姑娘怎么样了?需要请大夫吗?”
廉医席一听连自己正在烦的事情都忘了,探着脑袋去看坐在椅子上的罗伊。
突然挡枪的罗伊被这两人接连看的莫名其妙,嘴角抽了一抽之后还是下意识露出一个假笑来。
……
“看样子喝的是不少。”廉医席建议:“辛兄初来乍到,路径也不熟悉,不如我……”
他本意是想和许恒一起,奈何话未说完就被急匆匆赶来的下人打断:“大人。”
他遮了一只手在廉医席耳侧:“那位现在正在门口等着呢。”
廉医席:……
许是他脸上的为难太明显,许恒十分善解人意的笑道:“廉兄有事便去忙吧,我随便找个人一起就行。”
“那就委屈辛兄了。”
廉医席实在是没精力跟他客气,随手指了一个下人给许恒指路后便匆匆往门外赶去,毕竟现在等在他将军府门外的,可是一国太子!
赫连容用眼尾扫了廉医席一眼,脸上笑意不减,眼睛里却不见丝毫暖意:“廉将军好大的面子。”
廉医席在心里悄声骂了句娘。
“太子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
“客套的话就算了吧,”赫连容心情似是差极,摆摆手屏退侍从后缓步踏上了将军府的石阶:“听说廉将军今日在府中宴请朝中众臣,还请了醉梦阁的头牌助兴……”
他似笑非笑的扫了面前这人一眼:“可不是好大的面子。”
“臣惶恐。”廉医席眼观鼻鼻观心,始终慢一步的跟在赫连容身后。
待得两人入到前厅,廉医席悄悄给管家打了个手势,管家立马差人叫停了音乐。场中的舞女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为什么,当下就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柳姻却是一扬唇,无声的笑了出来。
你看这个人,只要他愿意,你想要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他都能双手奉上。
其余众人也不知道这股安静是为何,却都诡异的同时保持了沉默,唯有一人,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竟然当众吵吵起来,见没人接他的话茬还动手推了离他最近的舞女一把。
“廉大人这府内,可好生热闹。”
赫连容声音不大,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含糊的笑意,但嗓音里就是带着一股天生的威严,听的在场几位大臣都是脸色一白,立马跪了下来,连刚才还在嚷嚷着耍酒疯的男人都像突然酒醒了似的,颤颤巍巍的跪在了地上。
剩下的舞女们虽然没见过天家,却胜在极有眼色,晓得在场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能让他们跪拜的……
于是眨眼间,硕大的院子里就跪了满地的人。
罗伊反应比那些舞女还要快一些,第一眼看到跟着廉医席进来这人只觉得与些眼熟,还没想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就眼尖的瞧见了廉医席对他的态度,紧接着心头“咯噔”一声,干脆利落的软了双膝。
于是放眼看来,她这个异国人倒是最先跪这北戎未来国君的。
然后在其他人渐渐反应过来跪地的时候,罗伊又福至心灵般想起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眼熟……
——花魁不愧是花魁。
罗伊心里瞬间升起了对柳姻的敬仰之情。
她老老实实的跪着,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各种关键词,直到许恒端了杯温茶屈膝半蹲在她跟前,眉毛拧成疑惑的形状:“你这是干嘛呢?”
他语调温和,听起来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样,罗伊猛地回过神来,揪着许恒的衣裳悄悄看了眼四周:“走了?”
之前跪在地上的人们又站了起来,原本停下来的音乐也重新奏响,但经此一遭,即使大家心怀坦荡也难免会有种劫后余生的不确定感,更何况这里的人大多数并不那么坦荡,因此这酒宴,是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之前的热闹了。
“刚刚那个人……”巨大的信息量让罗伊脑子有些不清楚,搭着许恒的一只胳膊站起来后立刻神神秘秘的又拽了拽,示意他往下弯一些腰:“是北戎的皇室。”
北戎王一共有七个孩子,罗伊能大致猜出这人的身份,再细就真的有些难了,不过看廉医席的态度,这人多半也位于皇子中的顶端。
“而且我上次在醉梦阁,看见他来找柳姻了……”
她又揪着许恒的袖子迫使他把腰弯的更低了些,说话的同时视线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捕捉柳姻的身影,谁想捉了个空,不由得一愣:“柳姻呢?”
“被你说的那个人带走了。”
许恒丝毫不惊讶的样子,顺势还阻止了罗伊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把手上的温茶递给她。
茶里掺了蜂蜜,喝起来有轻微的甜味,许恒一直看着罗伊把杯子里的水喝尽才舒展了眉头,笑声里带点敷衍的夸她:“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