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为什么不留下呢？”
直到两人出了宣宜殿，又走出去好远，随侍的宫女才轻声问。
“啊？哦，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闷头往前走的林谣袅似是被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到，身子猛地一抖，下意识咬着唇回道。
说着她顿了顿，不自觉的回头又远远望了那宫殿一眼。
她实在是太单纯，随侍的宫女明知道她说得是谎话，却聪明的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轻咳了一声唤回她的注意力后笑了笑，道：“正午日光毒辣，娘娘身子娇嫩，定是受不住的，咱们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她扶着林谣袅的胳膊小心提醒：“小心脚下。”
“嗯。”林谣袅也冲她勾了勾唇角，垂眸的瞬间眼睛里却浮出一丝惧色。
——说不定，她刚刚看见的笑只是错觉呢……
“笑什么笑！”罗伊拿手指点了点桌面：“说了背不完不许休息就是不许，你笑也没用！”
她声色俱厉，自以为甚有威慑力，对面的陈礼祎却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依旧笑嘻嘻的凑了上来，先是露了个讨好的笑，后又眨了眨眼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我也能跟刚才那个人一样叫你姐姐吗？”
“喏，这一段儿，背完了我就准你去玩儿……”罗伊一心二用，眼睛盯着手上的古籍嘴上还不忘答道：“不可以。”
“为什么？”陈礼祎皱着眉不满。
“因为我和她都是你……”罗伊顿了顿，捋了下两人的关系才接着道：“你皇叔的妃子，所以她唤我姐姐是理所应当的，但你不行，你是储君，我是后妃，你叫我姐姐算怎么一回事……”
她伸手把陈礼祎的脑袋扳正，强迫他把视线落在面前的书页上：“刚刚说的你记住了吗？给我重复一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至善……我真的不能叫你姐姐吗？”
陈礼祎有些丧气，书读了两句蓦的又转了话题，侧头委屈巴巴的看着罗伊问。
“不能……”
罗伊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对面又传来一句低低的嗓音：“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是他的妃子……”
罗伊愣了愣，见陈礼祎微微垂了头，露出脑后挽好的髻。
“他该死，所以和他有关的人都得死，可我不想让你死……”
这句话他几乎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听在人耳朵里不比虫蝇叫清晰多少，所以罗伊并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只是看他瞬间丧气，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生气似的可怜，有些不忍，然后叹了口气，认输一般道：“好吧……但是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叫。”
“而且不能被人听见！”她补充。
“真的？”陈礼祎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经历了大悲后的大喜，不由得凑上去拿自己的头在她怀里拱了拱，却被罗伊眼疾手快的推开：“说了撒娇不管用……”
她使得力道不大，瘙痒似的：“快去背书。”
“嗯！”陈礼祎是真的开心，一句反驳都没有的把书抱进了怀里。
这下好了——这么想着，仿佛连手里枯燥的文字都有趣了许多——陈礼祎喜滋滋的想，她不用死了。
罗伊却对这些毫无知觉，盯着手边的滚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被陈礼祎每两秒一句的“阿姊”叫的烦了，才皱着眉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怎么这么烦人……”
这倒不是真的嫌他烦，陈礼祎自然也听出来了，“嘿嘿”笑着又唤了好几声，得到罗伊一连好几声的“诶”后才傻笑着把重新把书举了起来。
时间到了下午，罗伊好不容易看着太子把功课都给做完了，刚想回去休息就被陈礼祎拽住了胳膊：“御花园里有片杏林你知道吗？”
“唔……”罗伊回忆了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去御花园的经历，有些不确定的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片林子……怎么了？”
“我前些日子差人在那里面做了个秋千，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不好……”罗伊满脸的大吃一惊：“没想到你一个男孩子竟然喜欢秋千这种玩意儿？”
“真叫人脸红。”
她故意逗道，看见陈礼祎一片通红的脸颊，唇边笑意不禁又深了许多，然后竖起食指放到唇上，“嘘”了一声：“小声点，我们自己去，不带别人。”
“嗯！”陈礼祎反应飞快，闻言立马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同时大力点了点头。
三月春回，四月花开，这个时节的御花园正是赏景的好时候，陈谨言笑了笑，说出的话却不带任何温度：“朕近来，好像经常在后宫看见爱卿啊。”
他随手折了枝花，本就好看的容颜映着这朵花更填了几分风情。可在场的两个人都是不解风情的，于是穆以舟面带嫌弃的把脸偏到了一旁，地上跪着的闻世栎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先前的宫女被杀案臣还未查到真凶，请皇上恕罪。”
“唔，那个倒没什么……”陈谨言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朕有旁的话要问你。”
他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说话的音调和平常也没有大的变化，闻世栎却是一惊，背后甚至冒出了层层的冷汗。
“西辽大军驻扎在我国境外三十里处，日日鸣鼓却不进攻，依你看，西辽这是何意？”
闻世栎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脑中瞬间理清了目前各国之间的关系，神色一凛，稳声道：“西辽向来与北戎交好，前年我国与北戎交战时就曾趁火打劫抢占我国一座城池，眼下北戎并无异动，西辽却派大军压境，想是两国利益联盟破裂，妄图独吞我国边境地区。”
“那依爱卿看，我军当如何应对？”
“西辽兵壮，我军将士经前年一役，士气大损，不宜正面抗争，而应突袭，且……”
他说这些时眉间神色都比平常生动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微弱的表情变化，甚至没了往常惜字如金的模样，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似的。可惜没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完，陈谨言就打断了他：“北戎现今仍对我国虎视眈眈，我军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并威慑敌国，可朝中皆是老将，主和不主战，爱卿又以为如何？”
“西辽大军迟迟不动，恐非忌惮，而是想磨灭我军意志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故臣以为，我军当主动出击。”
“可朝中无人主战，爱卿可有好的人选推荐？”
话说到这里这位一国之君的言外之意便再明显不过了，闻世栎正值青壮，浑身热血早在刚刚那番话出口的瞬间变得滚烫，眼下得了这一句话外音，胸中更是涌起一股激荡之气。
都是大好男儿，谁不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闻世栎声线一沉，喉中似是含了千军万马之势：“臣举荐自……”
话未说完又被突然地一道声线打断。
陈谨言终于玩腻了那朵花，捏着花茎的两根指头一松，那花便身不由己的落在了地上。
“爱卿还是多想想再回答吧……”他语气一瞬间变得幽远：“朕曾答应过你的父亲，绝不让你涉险，所以朕给你反悔的机会，若你认真思考过后仍不移此志，再来回朕也不迟。”
他放轻了声音，竟然亲自弯腰将闻世栎从地上扶起来，顺势还拍了拍他的肩，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于是罗伊和陈礼祎刚偷偷摸摸的到达御花园，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陈谨言和穆以舟转身之后正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罗伊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反应这么快过，赶在两人转身的瞬间拉着陈礼祎就躲在了一旁半人高的灌木丛中。
陈礼祎猝不及防，差点被她拽摔倒，好不容易在罗伊身侧蹲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罗伊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掰着脑袋往斜前方看去。
视线所及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个。
陈礼祎老实了，身子乖乖往下又压低了点不说，还十分配合的屏住了呼吸。
他有些得意，想阿姊心里定然是和他一样不待见这个便宜皇帝的，殊不知她把身子压了又压的原因，根本不是走在最前面的九五至尊，而是他身后那个戴着面具的奇怪男人。
罗伊连头都不敢抬，一边在心底嫌弃自己没出息，一边遵从内心的犯怂。
林谣袅说得没错，她就是怕他。
事到如今罗伊连自我欺骗都省了，自暴自弃的想我就是怕了，怎么着吧！一边想一边悄悄抬眼去看外面的光景。
穆以舟已经从她跟前走过去了，罗伊松了口气，保险起见没有立即从里面出来，而是又窝了一会儿。
随侍宫人的长队莫名停了一刹，但又很快恢复了前行，没人知道在那短暂的停顿里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后悔了吧……”陈谨言难得没有嘲笑他：“她都开始躲着你了。”
……
“臣不后悔，”穆以舟垂了垂眼，语气淡淡的，却透露出微妙的死性不改。
“反正她早晚要知道的。”
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出现在他人话里的罗伊诧异的瞪大了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闻世栎面不改色：“刚刚看见你了……参见太子殿下。”
“什么？”罗伊大惊，紧张的回头又看了眼早已没了人影的小道，微微松了口气。
闻世栎神情莫名的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眼神闪了闪：“娘娘在躲人？”
“呃……算是吧……”她挥了挥手不以为然，然后半蹲下身子哄着陈礼祎自己先去玩儿。
她是妃子，这个皇宫里能让她躲着的人怕是只有那一位了吧……
闻世栎在原地站着，居高临下的把这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然后眼见着仪妃把太子哄走后直起身来直接撞进自己的眼眸里。
老实说罗伊也觉得自己随便一抬眼就能和这个人对视的感觉怪怪的，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好选择性忽略了这一点怪异感，盯着他的眼睛问：“闻大人有话要和本宫说？”
对比下来闻世栎的反应就比她大多了，先是有些慌乱的挪开了视线，后大概觉得不合适于是又转了回来，听见她这句问话也支吾了好半天，想是在奇怪她如何得知，却又很快恢复如常，没话找话道：“臣只是好奇，娘娘是如何得知那宫女与人私通的。”
……
“闻大人今日精神不好？”罗伊上上下下打量了闻世栎好几眼，还是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他嘴里问出来的，但见对方一脸坦然，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随口道：“本宫诈她的。”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闻世栎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她一个弱女子，深夜出现在那样偏僻的地方，若非胆子真的非常大就是身边有人同行……谁晓得她竟然这么不经诈。”
罗伊说着说着就偏了题，摇摇头感叹这一届的宫女心理素质不行。
闻世栎失笑，垂眸敛了眼神中的笑意：“娘娘说的是。”
然而此番话尽，两人又一次陷入了尴尬中。
罗伊本来就没有站在这里和闻世栎长谈的打算，若非见他之前的神情太明显，她本该简单和他打过招呼后就跟陈礼祎一起离开的，而眼下既然已经回答过他的问题，罗伊便打算道别了，谁想话没出口，就听对面的人低声道：“臣听闻丰邺产玉，娘娘可喜玉石？”
“呃……还行吧……”
罗伊皱了皱眉，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的用意何在。
她听过这个地名，比她的家乡还要偏远一些，以玉石之乡闻名，老人家常说的“玉选丰邺”就是这个丰邺，却不知道闻世栎好端端的提这个干嘛。
她眨了眨眼想问，闻世栎却蓦的单膝下跪冲她行了个礼：“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罗伊同意，自顾自的转身就走了。
罗伊：“……”
闻大人今日精神确实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