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雪的街道不似往常那么热闹，但也总还剩那么一两个家里难过的，要在这冰天雪地里为生计奔波。罗伊瞅中一个卖烤红薯的大爷，眼睛一亮，拉着林庭的袖子就往那处跑。
想是生意不好，大爷看见他俩便立马迎了上来，然后掀开封盖露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热情的招呼：“刚烤好的红薯，还热乎着呢，给您来一个？”
烤红薯的香味在他抬手的瞬间散发出来，霸道且蛮横的迅速将这一小片天地填满，罗伊没忍住深深嗅了一口气，把银子拍到那大爷的手里纠正：“两个。”
“好嘞。”大爷喜笑颜开，满脸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
浓郁的香味引着人在心底里吞口水，趁着那大爷为他们包红薯的空隙，林庭转向一旁搓着手等吃的罗伊：“你刚刚没没吃饱？”
“吃饱了呀！”
说话间大爷已经将第一个红薯递了过来，罗伊过了一下手递到林庭嘴边，接着上句话回道：“你不是还没吃吗？”
林庭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罗伊已经将视线转了回去，然后急急地在原地跳了两下催促：“快点啊！我的也要好了！”
哦。
一刻钟之后。
两人一人捧了个烤红薯在路上吃，香味沿着空气铺出一条他们走过的路。
罗伊心急，刚接过红薯就忍不住咬了一口，结果被烫到跳脚，一只手不停地对着喉咙扇风，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相较而言林庭的动作就优雅多了——他先是慢悠悠的撕了红薯皮，又放至唇边吹了好几口气，待得传来的热气不再那么烫人才慢条斯理的一口咬下去。
罗伊不开心，对着干似的又咬了一大口，然后再一次被烫到跳脚。
林庭一手掩着唇，发出闷笑。
冬日昼短夜长，两人从权贵楼出来时天边尚还能看出些亮色，这会儿却已经完全被黑暗所吞没。罗伊嘴里含着红薯，话便说的含糊不清，好在林庭与她相处的久了，三两个字便能推测出她话里的意思，于是声音里含着几分严肃的回道：“权贵楼里来往的终究不是我们可以接近的人，你与那姓易的老板交好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同里面里人多有牵扯。”
……
罗伊问的是为什么明明没有吃饭却要谎称自己吃过了，林庭却回了她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言辞间神色竟还比往常要认真许多。
“哦。”罗伊撇了撇嘴应道。
“还有那个药……”
然后不等她缓神，林庭紧跟着皱眉：“药是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没有……”罗伊拉长了音调答的不以为然：“就是前段时间睡不好，所以汤元给我配了这么副药，可是你瞧，我现在不是好了吗！”
“好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喝药？”林庭不肯被她这么三言两语的打发，固执的非要问出个答案，不巧的是这事还真不是罗伊敷衍他，所以后者脸上同样露出一个纠结的神色，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这我怎么知道……他说是为了防身……”
罗伊皱了皱眉：“可能真有什么加强体质的作用吧。”
说完见林庭眉头还是皱成一团，不由得“哎呀”了一声凑过去：“你就不要再担心啦！反正他总不会害我不是？”
话音刚落就被林庭瞪了一眼。
不过瞪归瞪三人终究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对汤元的这点信任他们还是有的，所以林庭倒是不担心他给的药，就是怕汤元心里藏着什么事，因为怕他们担心又不肯说出来。
他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敛了神色突然变了个话题：“你说你想替那人传达遗言，我已经依你了，话你也传到了，所以今后……你也该听我的话远离这些人和事了吧？”
林庭走路的步子停了下来，使得罗伊也不得不跟着他的动作停在原地，闷闷的应了句“嗯”。
她其实是有点不甘的，但这一丝不甘缘于为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分明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全都做完了。
更何况这本就是她之前和林庭约好的。
罗伊垂下眼，想起昨日林庭阴沉着脸说“不许”的模样。
他的气本就没有全消，听罗伊这么说脸色沉的更加骇人，说完“不许去”几个字之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兀自转身离开，可罗伊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说话的音量不见长，语气却坚定的吓人：“我答应过他的。”
“你还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担心呢！”林庭气的差点笑出来。
汤元之前并没有跟他说罗伊是跟着什么人去的北戎，所以他最初气也只是气罗伊毫无安全意识，但罗伊竟然说和她同行的人是丞相之子！
他自己也算半只脚踏入这权利之争的圈子里了，所以转念就能想到罗伊这一趟去北戎的目的是什么……
林庭皱了皱眉，暗自在心里感叹怎么会有罗伊这么不让人省心的人——她能活着从北戎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现如今竟然还想主动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你有话想转达我可以帮你，但你绝对不能直接露面。”
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脸上神色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的坚定。
他自觉这已经是他最大的退让了，可罗伊咬着牙寸步不让，坚持这些话要由她亲自去说，然后不等林庭再次拒绝，她已经上前扯了扯林庭的袖子：“其实也不是特别打紧的话，我只是……”
“想亲眼看一看他长大的地方。”
罗伊眼眶红了红，拉着林庭衣角的手甚至在抖：“我很想他。”
林庭第一次听见罗伊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心脏瞬间揪紧的同时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罗伊……”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但你以后终归是要嫁人的。”
那人会对你很好，把你妥帖的安置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万一受欺负了也不要紧，我和汤元会帮你十倍的讨回来。你会有最平凡也最完美的一生——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么希望的。但这些的前提是，罗伊，他得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些话林庭没有说出来，可罗伊听得懂，所以她抬手抹了抹眼睛，仰头冲林庭露出一个笑：“我知道。”
她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喜欢许恒，只是怨念于未能和他好好道个别罢了，而现下她要做的事，不过是个道别的幌子罢了。
罗伊说得信誓旦旦，保证了此事过后再不会跟皇权之争有任何瓜葛才使得林庭松了口，却又在走进丞相府书房的瞬间于心底悄悄和林庭说了声“抱歉”。
她根本做不到拒绝许士连的提议。
新年过后不久便是三月会试。天气已经渐渐转暖，虽说偶尔还会有乍冷的时候，但院子里种的那棵树已经在众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抽了新枝，招摇着大地回春的事实。
罗伊换上了过年时许恒买给她的新裙子，扭头看见汤元出门居然还得围着裘领差点笑倒在地上，一手撑着院子里那棵柳树的树干才能勉强站稳：“汤元你……你……”
她想说汤元裹得像是月内的女人，结果心思被汤元看透，话还没出口先挨了一记眼刀，只好又暗暗把话咽回肚子里，然后眼看着易千南上前把汤元的裘领围的更紧了些，扭头嫌弃罗伊：“你懂什么？老人都说了，春捂秋冻，这样身体才能好。”
“对吧？”说着还一脸骄傲的去看汤元，期待着对方能夸夸自己。
“……闭嘴！”
汤元转过脑袋，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
易千南于是委委屈屈的撇了撇嘴。
会试成绩已经出来了，林庭不出意外的考了会元，因而眼下四人正在一家小酒楼里为他庆祝。
这家酒楼隐在巷子深处，平日里来往的人不多，店里也只有一个满面沧桑的女人在照看，对他们几人还爱理不理的，把店里仅剩的几坛酒给他们摆在桌上后便自顾自的窝回了柜台后面。
四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倒也不介意那女人的态度，反正来这儿也只是图个清静而已，就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会偶遇许士连。
林庭惊讶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您怎么在这儿？”
“碰巧。”许士连说话前视线先在罗伊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才拍了拍林庭的肩膀笑道：“还没恭喜你呢。”
他脸上挂着笑，表情也十分温和，身上却到处透露着因为长年身居高位而带来的距离感，使得在场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在。
许士连人精似的，又哪会看不出这些人的拘谨，于是笑意里多了几分理解的拍了拍林庭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去另一边谈话。
林庭点点头，离开之前和罗伊打了声招呼：“你们先吃，我很快就回来。”
“知道了。”罗伊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摆手催他快走。
三月正是花开的好时节，这地方位置虽然偏僻了些，附近却有不少稀奇的花种，罗伊在席间听了半晌易千南的废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制止他，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汤元一眼。
被看的人却像是早就习惯了，余光瞄见有人在盯着自己便顺手盛了碗汤搁在罗伊跟前，又机智的赶在易千南开口之前重盛了一碗递给他：“你渴不渴？”
易千南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碗里：“渴。”
……光天化日！伤风败俗！
罗伊一只手虚捂着眼睛，胳膊肘抵在桌面上撑着自己半转过身子，脸上写满了“不忍直视”四个大字。
汤元被她逗得眼睛微弯，笑斥了她一句，罗伊也不在意，脚尖点地继续之前的动作，过程中却不小心扫到了门口，然后蓦的，身子连同嘴角的笑意一起僵在了原地。
门外那人走的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因此最后留在罗伊眼睛里的，便只有被风吹起的衣角和惊鸿一瞥间熟悉到心悸的侧脸。
罗伊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浑身骤凉的血液。
他……
“罗伊？”
“嗯？”
大约是瞧见罗伊突然愣住了，汤元有些疑惑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没事……”罗伊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吐了吐舌解释：“就是刚刚看见一个很眼熟的身影，有些走神。”
她揉揉鼻尖，刚想说不用担心她就见易千南从碗里抬起头来，眨巴着眼问：“你在黎城还有熟人呢？”
他是真心对罗伊这迷一般的交际圈好奇，觉得罗伊明明从未来过黎城却好似遍地都是熟人，于是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问：“那你怎么不追出去看看呢？”
“没有了。”
“什么？”易千南乍一听这两个字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等他细问就见罗伊已经重新执起了筷子：“我说我在黎城没有熟人了。”
所以不用追出去我都知道，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另一边刻意从罗伊眼前经过的男人停在拐角处等了半晌却始终没见屋内有人追出来后，脸上渐渐扬起了一抹无奈的笑。
早猜到这丫头薄情，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连出门看一眼都不肯。
他叹了口气，眉眼间却尽是浅淡的笑意。
许是他笑得太腻味，在场的另一个人终于看不过去了，翻了个白眼嘁他：“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来？”男人答得理直气壮：“至少我没看错人不是吗？”
后半句话分明是个反问，说话的男人却丝毫没有要听回答的意思，自顾自的说完这句话后就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您前面请。”
“……免礼。”说话的人一甩袖子，隐约露出边角处宫服特有的花纹。
话说回来许士连叫走林庭之后也没说什么大事，仅仅就他此次的考试成绩夸奖了一番，再接着问他一月后的殿试准备的如何。
林庭奇怪的在心里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回答时声音却依旧如常：“还好。”
“那就好，”许士连明显没有听他具体在说些什么，只是顺着把话头接了下来：“一月后的殿试，按规制当由圣上亲自出题考核，可如今我黎国当政的却是一位代理朝政 的王爷，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话说到这里总算是进了正题，林庭的神色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时机到了。”
先前罗伊与易千南闲聊时听易千南说十三王爷之所以到如今还仅仅是“代理朝政”，就是因为缺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而眼下，这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时机，终于到了。
殿试由圣上亲自出题是祖宗传下来的规法制度，可黎国的圣上现在正被关在敌国的大牢里，所以为了不坏了祖宗的规矩，最好也最适宜的做法——
“立新帝。”
林庭诧异的转过身去，看着身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罗伊，无来由的握紧了手指：“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
可罗伊咬了咬唇，既没抬头看他，也没听他的话回去。
林庭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许士连对面前的争执视而不见，看了他们一眼后便面无表情的接着道：“近日朝中已有大臣上奏，礼部也已择好吉日，只等哪天一道圣旨昭告万民，这天下便实实在在的易了主。”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见丝毫不平，似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林庭却几度听不下去，恨不得当场就拉着罗伊离开，可是不等他将想法付诸行动，罗伊已经接着许士连的话继续道：“距离殿试还有一个月，而礼部择的吉时则在五日后，所以宫里明日就会下旨……”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林庭终于压抑着暴怒打断了罗伊的话，一手拽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五指用力到在她的腕间抓出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新皇登基，势必要先充盈后宫。”
罗伊的声音在林庭背后响起，冷淡的不似以往他听过的任何一种音色，同样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要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