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罗伊入宫的提议，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许士连就提出来的。
他早就料到陈谨言不会放过殿试这个机会，因此也提前着手于入宫人选的准备，但这些人大多不够聪明，聪明的又不够忠心，所以对于选谁入宫来做这个眼线，他一直很犹豫。
恰就在这个关头，罗伊出现了。
她漂亮、聪明，而且……足够忠诚。
许士连抬头打量了一番罗伊。
他毕竟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这点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而面前这个少女提起“许恒”二字时，无论是飘忽的眼神还是倏然压低的音色，都无一不在透露着她的心情。
所以许士连信任她。
罗伊乍闻此言也愣了一会儿，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她便猜透了许士连的想法——无非是想利用她对许恒的那点小心思罢了。
她垂头笑了笑，表面上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内心却无比可悲的清楚，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陈隆安的玉佩还在她手上，许恒对她说过的话也言犹在耳，这世上如果只剩一个人还能把他的遗愿当作自己的余生的梦想，那便只能是她。
罗伊无意识握紧了手指。
许恒说谁都不要信，她便咬着牙自己前行，反正世人大多孤苦，多她一个不多。
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给林庭听的。
林庭气的牙都在疼，扯着嘴角要笑不笑的模样看得人背后止不住地生寒。
他从来没对罗伊说过这样的重话：“你若是真的嫌自己命长你早说啊？那我当时就不会多此一举的救你……再说了，我救你做什么？”
人在被气到极致的时候反而会镇定下来，林庭喝了口茶，再转向罗伊的视线中尽是讽刺：“等着看你今日怎么作贱自己吗？”
罗伊眼眶瞬间就红了，但还是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旁的汤元和易千南被两人之间的气氛吓到不敢说话，听到这话时却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过了吧……”
许士连早在把要说的话说完之后离开了，他们眼见着气氛不对，原本是想和许士连一起离开，好留给这两个人单独谈话的空间，谁想话没出口就被罗伊小声叫住了：“等一下……”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这话是对着易千南说的，易千南愣了一下，表情里有些迷茫：“我？我能帮你什么？”
“我需要一个入宫的身份。”
按照礼制，宫里选妃是大事，本应经过重重审核，再由皇帝或皇后亲自考察家世学问等内容的，但眼下情况特殊，再按流程来难免会劳民伤财，又浪费时间，所以宫中下旨此次选妃一切从简，仅从三品以上官员家中挑选适龄女子，而权贵楼因为名声太响，也被圣上破格给了参选的资格。
“这个我倒是知道……”
易千南看了眼林庭愈发阴沉的脸色，又转头看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汤元，寻求勇气似的开口：“我今日出门前刚接到圣旨，说新皇开恩，可许我易家恩情，可我家中并无姊妹，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他话音刚落林庭便是一声冷笑：“还能从何得知？我倒不知道，罗姑娘与堂堂丞相竟交往这么密切了！”
他话里话外都是嘲讽，罗伊即便脸皮再厚也承受不了，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林庭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汤元也有些听不下去，抬眼见林庭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不由得出声制止了他：“林庭！”
他语气里是少见的严肃，林庭顿了一下，终究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用力闭了闭眼，把头转到了一旁。
汤元也叹了口气，低头看见罗伊依然泛红的眼眶想了想，再开口前便先递了张手帕给她：“我和林庭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你心里应该明白，我们俩一直是真心把你当亲妹子看待的。”
他性子温和，对于罗伊的决定即使不解但习惯性选择尊重，因此说话时语气总是心平气和的，和一旁冷着脸的林庭一对比，两人就像是故意做了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给她看。
她拿手帕捂了会儿眼睛，手再放下来时甚至能对着汤元露出个笑。
汤元有些不忍，但看了眼林庭的脸色还是狠下心道：“你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
“家不成家，人不似人。深宫后院那种地方，本就不是我们这些寻常人家该有牵扯的。”
他语气始终平缓，像是在和年幼的小朋友讲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出口的话却现实到不行：“你没有自由，没有朋友，甚至不会有爱人……”
林庭补充：“一旦你入了宫，你就必须知道，你的夫君是君，不是夫。”
……
“我知道。”良久的沉默之后，罗伊开口了。
似有千斤重的石头吊着的嗓子在她开口的刹那露出被折磨过的血淋淋的影子，罗伊轻咳了两声当作清嗓，说出的话坚定到令人气结：“我不后悔。”
“好一个不后悔，”林庭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起身的同时袖子不小心扫掉了桌上的茶杯：“你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是我不该拦了你的路，你若是真想作贱自己你尽管去，我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妹子！”
“我高攀不起！”
林庭说完这句话便甩袖出了门，留下剩下的三人在被沉默无限弥漫的空间里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儿，林庭上前拍了拍罗伊的肩膀：“你先跟易千南回去吧，我看他这气短时间内是消不了的。”
易千南反应迅速的点了点头。
随后的时间里三人都没有再说话，汤元简单同易千南交待两句后便去追林庭，易千南则纠结的挤了挤眉，生怕自己话重了会将气氛搞得更僵。
“你……真的不后悔吗？”临进权贵楼之前，易千南突然停在了原地，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一句。
罗伊本就心烦，听他这么问又有些奇怪，然而仰头看他一眼后还是沉默着点头。
“那你就去吧，我其实很早就想有个妹妹了。”
易千南的语气倏然欢快起来，脸上也扬起了一个带着三分暖意的笑，然后将一只胳膊搭在罗伊肩头。
罗伊愣愣的仰头看着说话的男人。
自打她说出自己的打算后就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因此眼下突然有个人对她表达了支持她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的表情也一直傻傻呆呆的。
易千南见状笑眯了眼的揉了把她的头发，出口的话却跟他此刻的表情完全不符：“你不用急着表示什么。”
“我不反对，是因为我不在乎。”
他笑盈盈的道：“你在宫中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遭遇什么样的事，生命又会不会有危险，这些我都不在乎。”
“人心本就是冷漠的，你如果真的要入宫，首先要记住的就是这一点。”
他表情堪称温柔的说出这些冷冰冰的现实，说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能被你的决定牵着鼻子走，只能说明这个人很在乎你。
他说：“只有外人才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解你的苦衷。”
权贵楼里人来人往，易千南揽着罗伊的肩膀立在大堂中央，不时就会有人过来同他打招呼，偏头看见罗伊时又会变一张笑脸的悄摸拿肩膀撞过来，挤眉弄眼道：“易老板艳福不浅呐！”
“说什么呢！”易千南佯装恼怒的撞开的那人，然后一手用力将罗伊自己跟前揽了揽，一副好兄长的模样道：“这是我妹妹，刚从老家那边过来，来……”
说着，他推着罗伊上前了两步：“跟刘大人打声招呼。”
罗伊：“……”
她微微抬眼，把视线落在自己身后半步的易千南身上。
她知道易千南是在逼自己。
只要这句话不说，她就还有反悔的机会。
“……刘大人有礼。”
半晌之后，他面前那个倔的牛都拉不回来的姑娘屈膝朝对面的人行了个礼。易千南在她身后看着，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汤元回头会不会打死我……
易千南这么想着，刚好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他便抬手冲那边打了个招呼，然后弯腰叮嘱罗伊：“还是之前那个房间，我待会儿找人送你过去，你自己别乱跑，等着汤元待会儿回来找你。”
“嗯。”
罗伊答应的好好的，结果转眼就把易千南的嘱咐忘在了脑后。
她盯着突然拦在自己跟前这个男人，谨慎的后退了两步：“有事？”
穆以舟咧嘴一笑：“没事儿。”
他相貌明明生的很普通，右半边脸上还有很长的一道疤，笑起来的时候却莫名的觉得好看。
罗伊有些晃神，紧接着就见他往前凑近了些，呼吸几乎能吐到她脸上：“我刚刚听易老板说，你是他妹妹？”
“关你什么事？”罗伊反问。
权贵楼的下人都是易千南精挑细选来的，十分懂得看人脸色，也知道有些话不是自己能听的，因此眼下这个情况，但凡有点眼色的都知道自己应该退避，但这姑娘又是老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送回房间的……
领路的小厮有些想哭。
好在罗伊善解人意的很，知道自己一时走不开便回头道：“你有事先去忙吧，我知道怎么走。”
“这……”小厮有些为难。
“放心吧，我不告诉他。”罗伊又道。
那小厮这才放下心来，一路倒退着离开了两人的视线。他走的很快，不消片刻，这附近便又只剩了罗伊和穆以舟两人。
罗伊挑了挑眉，眼角还微微泛着红，只不过得离近了细看才能看的出来，是以她完全没想到这人看了她那么久居然就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你刚刚哭过了？”
“没有。”罗伊飞速反驳：“我这是晚上没睡好。”
说着又不由自主地蹙眉：“麻烦让让，我要走了。”
她自觉态度强硬，基本是个人都得看出她心情不佳，然后自觉让路，谁想穆以舟这个人就是这么不同寻常，把她的话当空气，直起腰琢磨了一会儿道：“圣上之前给了易老板一个入宫的名额，刚刚又听他说你是他妹妹，这么看来，入宫的就是你了吧？所以你哭是因为不愿意？”
他自顾自道，也不管罗伊表情如何。
……差点忘了，这人是新皇眼前的红人来着。
“谁说我不愿意，”想到这里罗伊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好了许多：“我真的就是没睡好，所以麻烦您让一让，我真的要回去睡觉了。”
她往旁边挪了两步想绕过穆以舟，结果身子刚刚一动就被人识破了意图，随着脚下的影子一动，她面前的路又被人挡了个严严实实：“你不是夫君尸骨未寒吗？”
说这话时他声音里带了点笑，罗伊不懂笑点在哪儿，有些奇怪的又看他一眼，说：“骗你的。”
她是真不懂这人用意何在，更何况她心情本来就不好，说着说着很快又不耐烦起来，于是急躁的在半空中挥了挥手：“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你我孤男寡女的，于礼不和。”
罗伊又往旁边挪了几步，挪完之后再谨慎的抬头看一眼，发现那人没有像之前那样又挡路才在心底小声松了口气，步伐轻快的继续往上走，不料刚走两步又被人自身后握住了手腕。
“你有完没完……”
罗伊一句抱怨没出口就感觉到手心被人塞了个东西。
入手触感冰凉，罗伊愣了愣，低头看见一个极为眼熟的玉瓶：“这里面装的是上好的香熏，下次再失眠的时候，可以试试。”
玉瓶模样小巧精致，罗伊手几乎握不稳，脑子里明明乱成一团动作却出乎意料的迅速，出口的话也似全然未经过思考：“你怎么有这个？”
相较于她几乎在颤抖的声线，穆以舟就镇定多了，顺着视线在她手上的小玉瓶上扫一圈后冷静道：“怎么你喜欢？我家里还有好多呢！”
他答得毫不犹豫，倒显得罗伊可笑起来。
也是……这世上相似的玉瓶多了去了……
罗伊垂眸盯着手上的东西看了一会儿。
她曾经有个一模一样的玉瓶，是汤元送给她的，后来她留给了许恒……
罗伊将玉瓶还回去：“多谢好意，不必了。”
她转身离开的飞快，因而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那人陡然深沉的目光追着自己走了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