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时候，汤元回来了。
他身上满是夜里的寒气，推门前便在站在门口顿了几秒，结果被无聊到玩手的易千南不经意扭头看见了，“哎哟”着开门将人生扯了进来：“外面冷不冷？你在门口站着干嘛呢？”
“没干嘛……”汤元将手抽出来。
他倒是不冷，毕竟裹得跟过冬一样，就是怕身上的凉气会过到罗伊身上，所以才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
罗伊原本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听到汤元声音的刹那却猛地清新了过来，努力睁着眼睛往汤元身后看。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汤元一边接过对面递来的热茶一边道：“别看了，他没来。”
“哦。”罗伊垂头丧气的收回了视线。
“所以你何苦呢？”汤元一手捧着茶杯开口：“早知道他会生气还非要上赶着蹚这趟浑水。”
罗伊抿着唇没有回话。
汤元一早就猜到了她的反应，没得到回复也不往心里去，叹口气接着道：“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去劝劝他。”
他放下茶杯，冲易千南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结果杯底才刚刚挨到桌面就听见对面传来的罗伊压低了声线的问话：“你支持我吗？”
罗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汤元这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可就是无来由的，想听听汤元的意见。
她微微抬眼，对上汤元的视线。
他们三人间的情分细数下来其实并无多大差别，同一句话她不听林庭的未必就会遵从汤元的意见，但她实在太无助了，所以迫切的想从汤元这里得到安慰，就像孩子在父亲那里遭到了责骂，就会下意识去母亲那里寻求庇佑。
想到这里罗伊突然笑了一下，想幸亏易千南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然怕是要把她当场从三楼扔下去。
易千南被她突然朝向自己的笑刺激了一下，抚着手臂往旁边退了两步。
罗伊于是又笑了一下，转头继续去看汤元。
她觉得汤元是能理解自己的，可汤元摇了摇头，语气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不理解你。”
“但我尊重你。”
“说起来我和林庭最大的分歧就在于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但他偏偏不信，铆足了劲儿要把你拉回正途上。”
汤元摆弄着手下的茶杯：“我刚才听林庭讲了这其中的瓜葛，大概也懂了你为什么非要入宫不可，可是罗伊……”
“你凭什么那么确定，能做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汤元短促的笑了一声：“说起来林庭气的大概也不是你，而是他自己，如果他当初没有离开你来黎城……”
“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林庭一手撑着额头，喝了酒的视线有点恍惚，要很努力才能看清对面汤元的位置：“她本来不该被牵扯进这些事情里来的。”
所以……
“早点休息吧。”汤元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你心里清楚的，他不可能真的不管你。”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罗伊就等在了丞相府门口。
天还未亮，零星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映衬着身侧不知名的动物低吟，恍惚间竟透露出一丝温情来。
罗伊在丞相府门口的的大树下等了没一会儿就见有人披着夜色疾步而来。
来人步履匆匆，明明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身上衣服也很整洁，但整个人就是显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狼狈来，仔细看甚至还能看清他眼底下淡淡的青黑色。
罗伊猛地从一旁的树下闪身出来。
林庭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罗伊，因而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她肩头处已经被露水打湿，想是在这儿等了有一段时间了，脸色便又沉了下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罗伊表情怯怯的往前走了两步。
她其实很会撒娇，也惯于示弱，从前每次惹林庭生气都是这么混过去的，但此次性质不同，林庭断然不会再轻易被她这些小把戏说动，因此他只是眼神动摇了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然后冷着脸从她身旁走过，仿佛并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然而在两人错肩的瞬间，罗伊有些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按照圣旨里所说，还有三日我就要入宫去学习宫里的规矩了，你真的……”
不理我了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罗伊的声音几乎在抖，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林庭不出意外的停下了脚步，半晌，才强硬道：“只要我替你拒绝了许大人，你……”
话没说完袖角就被人扯了一下，紧接着，身侧响起一声软软的“哥”。
要说的话立马就被堵在了嗓子里。
这是罗伊自十六岁往后第一次叫自己“哥”。林庭有些苦涩的想。
罗伊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一样，长大后倒没有小时候那么乖了，一口一个“林庭”，哪怕被他冷着脸纠正了好几次也不肯改，久而久之的，也就随她去了。
林庭不傻，当然知道罗伊的心思，可他又确实只把罗伊当妹妹看待，所以只好装着不知道，但眼下看来，还不如早些应了她这份心。
他叹了口气。
一旁的罗伊见林庭果然没再继续往前走心下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扯着林庭的袖子又晃了几下才接着开口：“其实也不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说：“我也想帮帮你。”
“我不需要！”几乎是她话落的瞬间，林庭就拧着眉接道。
他气的深呼吸了好久才镇定下来，也努力尝试着让自己再开口时心平气和的，然而罗伊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紧接着道：“许士连说新皇登基后原皇后乃至各宫的妃嫔都会被送往太陵，尊为太妃，皇子公主们也会重新划分封地，唯有太子，会以太子之尊继续留在宫里。”
陈隆安子嗣稀薄，除了太子陈礼祎膝下便只剩了两个刚满周岁的双生子，所以陈谨言不必太过担心他们，而陈礼祎留在宫中，虽然明面上依然是储君，实际上却是陈谨言用以牵制太上皇一派的人质。
“你们在宫外，对于宫里的情况难免会力不从心，太子的安危也无从得知，所以由我来帮你们，不好吗？”
她嗓音又放轻了些，听在人耳朵里甚至带了几分诱使的味道，像隔了几层薄雾，明明声音就在耳边，却听不真切。
她说：“你心里也清楚的不是吗？就这件事而言，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因为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罗伊直到此时才彻底抬起头来，眼睛直直的望进林庭的瞳孔里：“我不是在帮许士连，而是在帮你。”
……
林庭从前都不晓得，原来罗伊还生了这样一张巧嘴。
但他的大脑在罗伊这些看似真诚的话里愈发理智起来，眼前的迷雾也被一只手强行剥开来，显出眼前人清晰的五官，然后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再开口时声音里像是含了万年的寒冰：“那好，如果真的按你所言，我不参加殿试了，也不掺和这夺位之争了，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家。”
罗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听懂了吗？”
林庭紧跟着问，对面前罗伊几乎瞬间发白的脸色视而不见：“意思是我不需要你帮我。”
良久没有人说话，林庭便在这样的沉默中以一种近乎于失望的眼神看着罗伊，声音里也染上了浓烈的自嘲：“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也会对着我耍这些心机。”
罗伊之前即使听林庭说过什么样的狠话都没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过，眼下却被对方这句堪称平淡的话惹得立即掉下泪来，肩膀也承受不住似的，猛地往后一缩。
她其实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过分。
她话里话外都将自己归到了林庭的阵营里，希冀着以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得到林庭的支持，也知道依着林庭的心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但那时他已经亲口应承过了，即使反悔也无济于事，可她万万没想到，林庭眨眼就看透了她话里的真实意图，不仅如此还明明白白的指了出来，然后平生头一次用这种神态语气告诉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庭狠狠心挣开自己还被罗伊握在手心的袖子，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庆幸罗伊已经有了这种自保的手段，还是该生气她竟然将这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在他背后发出小声的啜泣，垂眼看过去时能发现她指尖都在抖，却还是硬撑着没有上前一步。
大概是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那个一直护着她的人还会不会再原谅她了吧。
林庭已经往前走出十米远了，最终却还是掉头折了回来。
他一只手落在罗伊头顶，眼角处也微微泛了红：“傻姑娘……”
带着叹息的三个字在她耳际响起的时候，罗伊身子甚至无意识抖了一下，像是害怕来人的触摸，却又在听见下一句话时把手臂咬在嘴里狠狠的哭出来。
“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大不了等你出宫以后，哥哥养你一辈子。”
已经有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的口腔突然空了，林庭拉过她往外冒血的手臂，一边拿手帕帮她止血，一边听她慢慢把小声的啜泣变成控制不住地痛哭。
眼泪砸在地上生出一朵又一朵的花，转瞬即死。
他最终还是站在了她这一边，甚至对她已经表现出来的阴暗面视而不见，而是顺着她的意用无限抱歉的语气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才会连累你搭上自己的一生。
汤元早说过，他们之间不会有绝对的赢家。
入宫那天林庭没有来送她，罗伊站在权贵楼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人的身影，脸上表情终于黯淡下来，然后在易千南安慰性的拍肩中勉强露了个笑。
宫里不许带太多外来物品，罗伊想了想，干脆只带了上次从丞相府得到的无脸木人和林庭这几日连夜做给她的簪子。
那簪子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簪子，簪头处却有一个小小的机关，按下去就会从里面探出一根银针，是林庭做来给罗伊防身用的。
她把这两样东西连同一直未曾离身的玉佩一起放好，这才上前两步同前来接她的嬷嬷道了声好。
正式选妃是在半个月后，而在这半个月里，各大臣家送进宫来的女儿们，除了学习宫中规矩之外，还要进行三审。
罗伊到的晚，随着宫中的老嬷嬷进屋时屋里其他的三位秀女已经到了。她大致瞧了一眼，依稀能将前夜易千南给她看的人像对上号——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统共不超过二十位，多半还都来过他这权贵楼，也有些交集，所以想知道各家送进宫来的是谁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罗伊没理他，偏过头一心一意的默记她手上这沓画像。
靠门那个位置住的是户部尚书的女儿，是黎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挨着她的那位则是刑部张大人的闺女……
罗伊顿了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诡异的表情——听说户部尚书和刑部张大人向来不合来着。
果然，想是家中大人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这两位互相看不顺眼，彼此冷着脸将屋里的温度生生拉低了好几度。
罗伊强忍下自己想看热闹的心，一路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谁想这边她才刚刚把东西放下，旁边便递过来了一双怯生生的小手。
罗伊诧异的扭头过去，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眸。
这人是尚书大人家的独女，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刚才想必是被这屋里的气氛吓着了，半点声音不敢吭，因而眼下见到最后一个到的罗伊就像见着了救星一般，眼睛立时亮了几分，不由自主地往她跟前凑了凑，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偷藏的点心递过去：“姐姐，”她小心翼翼地示好：“给你吃点心。”
罗伊看了她两眼后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即放进嘴里，而是笑眯眯的同她问了声好。
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见罗伊接了她的东西就天真的以为对方也是喜欢她的，眼睛不由得又亮了几分，然后步履轻快的从自己的床上爬到罗伊这里，嗓音甜甜的唤她“姐姐”。
小孩儿话多，不消人问便主动把自己的身份信息全透露了出来，直到把手心里的点心都吃完了，被旁边的姐姐笑着递了杯茶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直都是自己在说，于是羞红着脸又往人跟前蹭了蹭：“姐姐你叫什么呀？”
“我？”罗伊弯着眼睛从她手里把已然喝空的茶杯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就见方才领她来这里嬷嬷又折了回来：“易姑娘。”
她躬身冲罗伊行了个礼：“麻烦您跟奴才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