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头一次入宫,端的是个乖巧可欺的假象,因此眼下跟在这嬷嬷身后一言不发,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她多半能猜到这人要带自己去干嘛,然而让等她垂头走了半晌,再抬头时却发现这处的风景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略微诧异的打量了一圈四周,眼睛里逐渐浮上一层迷茫来。
不是……要去检查身子吗?
她这么想着,脑袋却垂的越来越低,同时在心里思索着这深宫里究竟有谁会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见她,然而不等她在心底描出一个具体的人像,就见身前的嬷嬷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
罗伊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听见这话也立马停了下来。
她悄摸抬了抬眼,依稀能瞧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的背影,但也仅仅一眼而已,罗伊很快把头重新垂了下来。
领路的嬷嬷似是很尊重面前这人,声音都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又压低声音唤了声“大人”。
对面的人大概应了,只不过因为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罗伊听不真切,便也懒得再费神去细听,只觉得这随风飘进自己耳朵里的三言两语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没等她将声音与脸对上号,面前一直挡着她的嬷嬷突然往旁边撤了两步,然后屈膝朝她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罗伊刚入宫,规矩什么的还没来得及学,依葫芦画瓢的学着那嬷嬷的样子也给行了个礼,引来旁边不约而同的两声笑。
……
这笑乍一听起来都带着点善意的调笑,不同的是那嬷嬷笑过后也没多说什么,笑看她一眼便退下了,剩下的男人则两步走上前来,顺手握着她的手在腰间摆了个姿势:“她刚刚行的是宫女的礼,你该这样……”
男人略显粗粝的指腹贴在自己手背上,所引起的奇妙触感惊的罗伊猛地后退了两步,同时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对上脸了。
她眼神里微微带着敌意的睨了穆以舟一眼。
穆以舟倒是对她表现出来的敌意毫不在意,隐在面具下的眼睛甚至还悄悄扬起了一个弧度。
罗伊听易千南提过,这人在宫中一向是戴着面具示人的,是以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穆以舟几乎有半张脸都隐在面具下。
却没遮住他右脸那道细长的疤。
从颧骨处一路延伸至下巴的伤疤,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但可以想像这人当时伤的一定很惨。
罗伊一边谨慎的把手藏在身后一边死死的盯着穆以舟:“大人自重。”
同时默默腹诽:明明遮不住脸上的疤,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穆以舟一贯的不在乎她的反应,唇角一扬笑道:“你紧张什么?”
被罗伊翻了个白眼之后唇边笑意更深,手指揉搓着指腹轻声道:“原来你叫易言夕。”
他明明只是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罢了,看在罗伊眼里却引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垂了垂眼,再抬眼时脸上露出个疏远的笑:“言夕在宫外时多承穆大人照料,不胜感激,但宫中人多口杂,还请穆大人自重,莫要坏了小女清白。”
罗伊少有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机会,话出口时对面的人尚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倒先被恶心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在对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只笑了笑便顺着她的话往下道:“易姑娘说的是。”
“不过……”
不等罗伊把心放下来,这人话音一转,脸上硬是显出几分狡黠来:“我这次来,可是奉了皇上口谕的。”
罗伊:“……”
那你不早说!
罗伊都懒得琢磨穆以舟是个什么稀奇的脑回路,听他这么说连怀疑都省了,“哦”了一声后紧接着问皇上有何吩咐。
穆以舟:“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入宫之后一切可还适应。”
“适应。”罗伊又是一阵无语,懒洋洋的说完这两个字后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看过去,似是在说“有话快说,老子时间很宝贵的”。
穆以舟被自己逗笑,抬头看了眼天色后摆摆手,道:“其他的就没了,你可以回去了。”
……
这个人、连同他做的这一系列事,都诡异到不行。
罗伊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得到一句调笑的“怎么?舍不得我?”后愤愤的朝天翻了个白眼,再依着自己刚学会的姿势行了个礼,豪气万丈的一转身走了。
走出去两步后又蓦的停了下来。
她背对着这边,穆以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因而对于她声线里别扭的感激听的一清二楚——罗伊手指几乎要绞成麻花:“谢谢。”
她走后穆以舟又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方才一直隐在暗处的男人看不下去,轻咳两声走上前来,声音里不无欣赏的道了句:“这丫头还挺聪明。”
来人身上一袭明黄,胸前昂首的九爪飞龙气势磅礴,连带着这人所站的这片土地都被他震慑,纷纷敛了自身的傲气对他俯首称臣,唯有立在他身侧的那个男子,闻言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转身面对他时神情恭敬,却不见丝毫畏惧。
穆以舟耸了耸肩当是对方才那句话的回答,然后再仰头看了眼天色,低声道:“你为谁而来,我就把谁送到你跟前。”
另一边罗伊没了嬷嬷领路,只能一个人往自己住的院子里走。
宫中路势复杂,幸亏她记忆力好,才不至于一个人摸丢了去,但她居住的地方离此地实在相隔甚远,方才来时不觉得,此刻心里藏了事,再自己一个人慢慢往回走时,难免觉得这路长的烦人。
她走的慢,脑子里不断闪过穆以舟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伊总觉得穆以舟戴上面具后的模样和之前看起来不一样。
——下巴比之前要尖一些,透过面具露出来的眼睛也变得细长了许多,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唇角自带三分风情。
甚至还有点眼熟。
戴了张面具而已……脸的差别有可能那么大吗?
她想不通这个问题,一路上把眉头皱的老紧,直到走出大半的路程后才惊觉,她这一路上竟然连一个宫女太监都没见过。
脑中想到这一层的同时,她脚下的动作下意识就停了下来。
这条路是方才那嬷嬷领她走过的,她不会记错,现在想来,似乎她们一路走来的时候都没撞见过什么人,只是她当时忙着装小白兔,所以一直没注意罢了。
罗伊对宫里的地形不熟悉,看不出是老嬷嬷特地绕了路还是怎么,只是看这附近的环境不像是常年无人来的地方,因而走了一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的画面就显得十分可疑。
她眼神不自觉的往四周瞄了个遍。脚步缓了又缓的继续朝前走,终于在拐过又一个路口时看见了人影。
那人蹲在路旁,因为个子不太高的缘故被旁边的花草遮住了大半个身子,只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头顶,亏了罗伊从方才起就一直小心注视着四周,才没有错过这人。
走的近了能听见那人嘴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偶尔会有一两个字眼随风飘进罗伊耳朵里,却始终连不成完整的句子。罗伊本不想多事,一只脚错过那人背影的瞬间却醍醐灌顶一般停在了原地,然后慢慢退了回来。
虽然看不清那人到底在做些什么,但能看得出来他很认真,连身旁何时多了个人都不知道,还被耳侧乍响的声音吓了一跳。
陈礼祎抬起头来,杏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戒备。
罗伊装作没看见,头往他那边偏了偏,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做什么呢?”
陈礼祎原本是不打算理她的,但大约是瞧着她面生,穿着打扮又不像是宫女,所以沉默几秒后还是耐不住好奇的问了句“你是谁”。
陈礼祎前几日刚过十岁生辰,比罗伊房里那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还要小上一些,因而即使说话前刻意冷了声线,听在人耳朵里却还是奶声奶气的,像一只明明还没长出利爪却偏要冲人挥舞着爪子的奶猫。
罗伊声线软了几分:“我是宫里新选进来的秀女。”
“哦……”陈礼祎点点头,依稀想自己好像是听照顾他的宫女说过这件事。
但她说新来的这些人和那个篡权的老贼一样都不是好人,陈礼祎记住了,听身边这人这么说后便嫌弃的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一脚踢到了还没回过神来的罗伊身上。
“贱人!”
罗伊神色一冷,紧跟着从地上站起来,还未张口就听对面的小孩儿接着道:“谁准你来本宫的地方的!”
罗伊站起来后陈礼祎便矮了她半个身子,伸手也够不着她了,气得在原地蹦了好几下,又大声嚷嚷着来人要把她拖下去重则五十大板。
可他喊完之后半晌也没有人来。
陈礼祎抿了抿唇,后知后觉的想起这里的人都被他赶走了。
对面女人的神色看起来像是要打他,陈礼祎扭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再嚷嚷时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失了几分底气:“你若是敢打本宫,本宫定要诛你九族!”
“……”
罗伊懒懒的看他一眼,不稀得和这么个小孩儿一般见识。
进宫前许士连简单和她介绍过太子的情况,所以她前脚刚从这人身边经过后脚就反应过来现如今宫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只有太子一个,却没想到这太子这么不招人喜欢,张嘴就是一句“贱人”。
罗伊不打算再和他纠缠,粗粗行了个礼就继续往前,谁想没走两步又听见身后陈礼祎叫她:“你站住!本宫还没有同意让你走呢!”
罗伊停了一刹,脑子里飞快闪过日后两人的身份地位,确定他只是嘴上说说狠话,实际上拿自己毫无办法后心安理得的装作没听见,仅停了一瞬就接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而她身后的陈礼祎见她明明听见了却还是自顾自的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不由得更加气恼,小短腿急急地上前两步想要追她。
他跑得急,心下又恼,一时不察竟然被路旁的石头绊了一下,两腿重重地磕在地上,从膝盖处滋生出的痛感渐渐蔓延至全身,但他也只是呲了下牙,然后极小声的吸了一口气,便将自己一只手掌贴上地面好撑着自己能爬起来。
他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灰,再抬头时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他刚刚摔倒时为了面子都没敢大声喊出来,却没想到这人不仅没走还折了回来,就站在身前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陈礼祎脸颊微微泛红,待脸上的红色褪去后又有些恼,气急败坏的指着她说“你竟然不来扶本宫”。
他气的几乎要跳脚,对面的罗伊却一脸坦然地反问:“我为何要扶你。”
“我是太子!”
陈礼祎气急,连一向端着的架子都忘了,然后就见对面的人小幅度的扬了扬唇,道:“我知道。”
“那你不来扶本宫!”
“因为你刚刚骂我了。”
罗伊答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和一个孩子如此斤斤计较有什么不对,好在她对面的陈礼祎大概也不把自己当孩子,听见她这话嘁笑一声后道:“本宫是太子,骂你你就得受着。”
“你说得对,”罗伊从善如流的点头,似是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很记仇,我不扶骂过我的人。”
“但是我是太子!”
“可是你骂我了!”
……
两人就这么两句话争辩了好几个来回,彼此都不退让,但陈礼祎毕竟是个孩子,吵着吵着思维就被罗伊带跑了,眼珠子转了转竟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于是他泄下气来,小脑袋往胸前一垂,有气无力地冲罗伊摆了摆手:“那你走吧,本宫不处罚你了。”
“谢谢,”罗伊继续道:“可是你还没有跟我道歉。”
陈礼祎眼睛瞬间放大了许多:“本宫是太子,凭什么向你道歉!”
“唔……那我向你道歉。”
陈礼祎根本跟不上这女人变脸的速度,本来就圆的眼睛比之前更圆了几分,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人说完这句话后果然蹲下身子来,视线保持着和自己的平等:“对不起,刚刚看见你摔倒了却没有扶你。”
说完后她顿了顿,眼珠子一转脸上闪过刹那的狡猾:“我不扶你是因为你刚刚骂我,现在我为我不扶你道歉,你是不是也该为你骂人道歉。”
陈礼祎:“……”
是……这么算的吗?陈礼祎眼睛瞪得不能更大,眼睛对上她的眼睛,思维也顺着她的说法转了好几个圈,最后终于不负众望地绕成了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