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凉风裹挟着淡淡的花香,罗伊眼睛直视着对面的孩子,额间碎发被风掠过,眼尾微微上扬。
陈礼祎一时被迷了眼,脑子也不大够使,却难为他到了这种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的身份,理不直气也壮地对视回去,小小的脑袋一昂,视线便高了对面那女人半截:“本宫才不会同你道歉!”
“那就不吧。”
罗伊挑了挑眉,倒没真指着对方一个储君真能给自己道歉,而是抬手在他膝盖上轻揉了两下,问:“疼吗?”
“不疼!”陈礼祎答得飞快,可惜话音刚落伤处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然后垂着眼角委委屈屈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呼。
“疼就直说,我又不会笑话你。”罗伊顿了两秒,牵着陈礼祎从地上站起来:“我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宫女,让她们给你叫御医。”
她松了手就打算往前走,结果刚走两步又被人自身后扯住了手。
罗伊回头,看见小小的陈礼祎站在原地,仰头一脸认真的对着自己解释:“这附近不会有人来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敢。”陈礼祎说这句话时似是想到了什么画面,表情极为嫌恶的皱了皱眉,但又很快换上一张笑脸,拽着罗伊的手晃了晃:“你不是想知道本宫刚刚在干什么吗?”
他拖着罗伊停在自己刚刚待着的地方,一只手艰难的拨开几乎没过他腰际的杂草,露出中间一片极小的空地:“本宫在埋东西。”
罗伊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那里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旁边还落了几缕动物的皮毛。
罗伊看了眼那些毛,估摸是猫狗一类的小动物,“唔”了一声后问:“是你养的宠物吗?”
“嗯。”陈礼祎乖巧的点了点头,走路时不小心牵扯到了膝盖上的伤口,于是又皱着眉小声的“嘶”了一句。
但他在这一点上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嘶”完之后便默默等着这股痛意消去,对于罗伊所说的要找御医的提议也视而不见。
“没关系,本宫习惯了。”
然后在罗伊拉着他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打算先替他揉一揉前,听见他这么说。
他大概是真的习惯了,因此乍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抚上膝盖时甚至受惊似的无意识往后缩了缩。
罗伊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然后重新低下头去,一边轻轻的给他揉膝盖一边嘀咕:“你说你一个太子,平常出门也没个太监宫女什么的跟着,像今天这样摔了也没人给你叫御医……”
说着她抬头扫了一圈四周,语气里有些疑问:“说起来这附近也没哪个寝宫在,你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啊对了,待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找御医上药,估摸你这膝盖得青一片……我们小时候摔了啊,大人都会在伤口处吹一吹,可你穿着衣裳,我吹不了,你回去时自己吹一吹好了,还有……”
她原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指着陈礼祎接话,谁想她说着说着面前的小孩儿就突然出了声:“以前是有位娘娘住在这儿的,不过听照顾我的宫女说她死了,这地儿也就被父皇拆了……”
“嗯?”
罗伊愣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自己前一个问题,再过一会儿又意识到他口中的父皇说的应该是眼下正被囚在北戎的那位,那这娘娘指的也是……
不等她完全把脑子里这些东西理清,面前的小孩儿又冲她眨了眨眼:“本宫的手指头也受伤了。”
陈礼祎说完这句话便眼巴巴瞅着对面的女人看,见她半晌没反应又一撇嘴,不高兴地重复了一遍:“本宫说,我的手指头也受伤了。”
大约是对她的迟钝不满,陈礼祎气呼呼的把手指头往罗伊眼前举了举,然后反手又指着两人刚刚站过的地方道:“被它咬了。”
罗伊视线在那个小土堆上扫了一圈,又落回依旧举在自己眼前的手指上,语气有些不大确定:“你是想让我给你吹一吹手指?”
陈礼祎矜贵的一点头。
……
“噗……”罗伊一下没忍住笑出来:“想要什么你直说呀,男孩子怎么扭扭捏捏的。”
然而话是这么说罗伊还是接过他的手仔仔细细看了看,终于在食指指腹的位置看见一个浅到几乎看不见的伤痕。
他这伤估摸有些阵子了,小小的月牙形状的伤口,已经快要和指腹上的肉长成同样的颜色。
但即使如此罗伊还是认认真真的,对着他的指腹吹了吹,吹完还笑眯了眼的加了一句:“乖,吹吹就不疼了。”
本来……就不疼了。
陈礼祎身子看起来并不胖,脸却圆圆的,连带着手背也肉嘟嘟的,握在手心里是会让人忍不住露出笑的软。
罗伊吹完了,把他的手又搁回膝盖上,笑着问:“满意了?”
陈礼祎:“……”
他扑扇着睫毛眨了眨眼,小脑袋转了又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受伤了是要吹一吹的。
照顾他的宫女大多怕他,唯一一个不怕他的又不会跟他说这些——她只会笑眯眯的给他上药,然后说:“疼了才好,疼了您才能记着把这疼千百倍的从旁人身上讨回来。”
她总是这么教他:“那些让你疼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陈礼祎又看了罗伊一会儿,把她刚放到自己膝盖上的手又举了过去:“还疼。”
“好……”罗伊拿这么大的孩子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又接过来放到唇边吹了两口气,然后朝着他另一只手一扬下巴:“那只手疼吗?”
陈礼祎想了想,理所应当的把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疼。”
罗伊失笑,倒是听话的把他另一只手也接了过来。
然而这只手上的味道有些奇怪,罗伊皱了皱眉,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终于在指缝处看见一小块儿凝固的血迹。
“这是什么?你手流血了?”罗伊用手指小心揉搓那块儿的血迹,想看看是不是被一旁的野草划伤了,然而陈礼祎只是瞄了一眼便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说:“这不是本宫的血,是……”
“太子殿下!”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道女声打断。罗伊被吓了一跳,扭头就见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急急往这儿走了几步。
罗伊下意识起身给她让了个位置,那宫女也不客气,不由分说的挤进了两人中间,对着陈礼祎行了个礼后才转身不冷不热的对罗伊道:“这位想必是新入宫的吧?”
“这地方偏僻难走,您身份又尊贵,日后还是少来的好。”
她话说的尊敬,脸上表情却全不是这回事,罗伊拍着衣角在原地站好,脑袋微微上扬,视线自然而然便向下垂:“太子受伤了,记得召御医。”
那宫女又是一声叫人挑不出毛病的“是”。
这人……罗伊为难的拧了拧眉,让她觉得不舒服。
陈礼祎方才说这地无人敢来,那宫女冲过来时又不见他脸上有丝毫恼色,所以多半是照顾他起居的贴身宫女,但堂堂一国太子的贴身宫女,形容未免也太诡异了些。
罗伊视线落在面前垂首立着的宫女身上,心头又是一股不适,于是很快移开,转而弯腰对着在两人说话间已经站起来的陈礼祎笑了笑:“那我走了,回去记得上药。”
“嗯。”陈礼祎又是乖巧的一点头。
罗伊这才转身离开,走出去几步时又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看得她背后的汗毛几乎全都竖了起来,额头也不由得渗出了一层薄汗——那宫女竟然一直在原地看着她!
单是看也就罢了,可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眼神里的阴狠,措手不及的对上她突然看过来的目光也不急,而是缓缓的,在唇边勾起一抹笑。
罗伊浑身一僵,脸上神色紧跟着冷了下来,但见那宫女立马又跟没事人似的弯腰替陈礼祎整了整她的衣袍,然后恭恭敬敬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待见得陈礼祎点头后又规矩的往后退了退,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她表现的无懈可击,但罗伊在那一瞬间分明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这感觉直到她回去房间都没有褪去,被林谣袅叫了一声“姐姐”才猛地一颤,然后彻底回过神来。
林谣袅便是屋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儿。
她年纪小,自然不如其余两人那么沉稳,闲下来就想找个人一起说说话,可那两人要么不理她,要么就是笑话她幼稚,搞得她也不敢再去找她们搭话,好不容易等到屋里看起来最面善的一位姐姐回来,立马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姐姐你不要怕,你看我就不怕。”
她以为罗伊刚才出神是被先前检查身子的流程给吓着了,于是眯着眼把自己的头顶放在她一只手臂上蹭了蹭:“袅袅也没哭。”
袅袅?罗伊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估摸是她的乳名。
“那袅袅很棒。”她笑笑,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林谣袅得了这一声笑,自己也跟着把唇角的笑放大了几分,笑着笑着却又不知为何突然一瘪嘴,道:“姐姐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易言夕。”
“言夕……”林谣袅把这三个字含在舌尖品了又品,半晌倏地又笑了出来:“姐姐的名字真好听。”
尚书老来得女,全家都把这么一个闺女当作宝贝疙瘩似的宠着,就等着长大了可以嫁个青年才俊,一生衣食无忧,谁想碰上了这么一回事,闺女还没养大就得送到宫里去。
尚书夫人哭的眼睛都肿了,没教的规矩也来不及了,只好握着女儿的手劝诫她一定要与人为善。
林谣袅不懂娘亲为什么哭,但还是点着脑袋把她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身体力行的履行着这句话。
今日学的是跪姿,其余几位小姐虽说也是头一次入宫,但好歹生于大户人家,平日里的规矩也不少,所以学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唯有罗伊散漫惯了,宫里的规矩又多的吓人,每天学下来都得去一层皮。
林谣袅趁人不注意,悄悄挪过去替罗伊揉了揉酸疼的小腿:“晚上回去给姐姐揉揉。”
“谢了……”罗伊是真累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的,脑袋往旁边一歪就能睡过去,然而到底是命苦,眼皮还没阖上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宫人尖利的传叫:“太子到”
短短三个字,却因为传话的人尾音无限拖长而显出一种异样的威严感来,罗伊一面在心里叹着命苦,一面随着几人一起屈膝行了个礼——她们都还未册封,见着太子理应行礼。
陈礼祎却似嫌他浪费时间,小短腿一迈便越过他往人群中间走,边走还不忘便问身后亦步亦趋的太监:“确定只有这儿了吗?”
“回太子,确实只剩……”
他弓着腰,目光始终落在地上,话未说完就见视线里那双穿着黑色滚边金纹靴的脚突然加快了速度,然后两秒不到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哎呦我的太子哟……”这下他倒是顾不得什么繁琐的规矩了,生怕这人跑得快了或者急了摔倒,于是赶忙小跑着追上去道:“您可当心着点呐……”
他苦口婆心的劝,抬眼却见那位金贵的主子压根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而是踮着脚停在这院内的其中一人跟前,把手使劲儿往她眼前举:“你看!”
他声音里几乎是藏不住的得意,脑袋也控制不住的上仰:“本宫的手今日被门夹了。”
差点要举到自己眼睛里的白嫩手背上果然有一道青红的夹痕,罗伊依着求生的本能将脑袋往后仰了几分,停下来时心头甚至涌上一股莫名的无奈。
……下次连脑袋一起夹了算了。
她眨了眨眼,还没想好这种时候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合乎规矩,门外便救场似的响起了一道更为尖利的嗓音——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