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这殿内刚挖出不少人骨的缘故,罗伊重新走进来时总觉得后背生凉,不过这感觉并不强烈,她定定神也就忘了。
传闻这宫里住的是个罪妃,但就林逸殿的规模看来,估摸这罪妃生前位份也不会太低。
罗伊惦记着这里久未打扫,灰尘一定比其他地方要重,所以一脚踏进主殿前甚是机巧的先拿手帕捂了口鼻,等到确定不会呛着自己才慢慢往前走。
屋里摆设不算多,因为天还未黑所以不用点蜡烛也能看清屋里的环境,但罗伊在屋里转了两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怪。
她皱了皱眉,随手摆弄了一下桌上放着的银质酒壶,视线不经意扫到旁边的酒杯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也瞬间懂了为什么这地方处处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燃了一半的蜡烛、剩了半杯的酒水、还有将放未放的床帘。这屋里的每一样摆设都透露着戛然而止额气息,就像上一秒这屋里的主人还在这里与人对饮,下一秒就突然没了踪影。
又或者说,有人故意将这间屋子的时间停在了主人消失的那一秒。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酒杯里剩的酒。
按其他人的说法这屋里的主人去世少说也有十多年了,杯子里的酒水即使是满的也早该干了,可它现在竟然还有半杯……
罗伊把手帕放下来,果然没有闻到任何灰尘的味道,再四下看墙角,同样没有蜘蛛网。
这屋里确实没有再住人的痕迹,但分明有人。
陈礼祎不会有这个闲心折腾这些,毕竟当时他甚至还未出生,文燕也没有理由装神弄鬼,那么剩下的……就是刚刚故意引她回来的那人了。
罗伊不会功夫,听青萝的意思方才偷窥她俩那人的身手又不弱,所以除非对方故意露出马脚,否则她是绝对不会轻易察觉到那人的存在的,可是那人如此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只是单纯的为了把她引回来吗?那么那殿里又有什么东西时她必须见到的呢?
罗伊强行压下自己心头无限翻涌的疑问,转身去了主卧。
卧房里的情况和前厅差不多,罗伊无心再看,脚步沿着家具摆放将这屋里的角角落落都走过一遍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当即便皱了皱眉,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她转身预备去其他几个房间看看,垂眼的瞬间却在床脚看见一处极其不起眼的异样。
她食指弯曲,用突起的指骨部分在地面上轻叩两声,又凝神将屋内摆设重新打量了一番,然后唇角一勾,一手重重压上她指骨未离的地方,同时一翻身,跳到了床上。
而几乎是她离地的瞬间,她脚下原本踩着的地方倏然裂了个缺口。洞口不大,刚刚够一个人掉下去,罗伊等了一会儿,确定四周再无异动后小心翼翼的又移了过去,探着个脑袋往洞底看去。
只见借着头顶微弱的日光,罗伊勉强能看见洞底泛着银光的兵刃。
她有点好奇这屋里原先住的是个什么人了。
她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那洞口在自己面前慢慢合上了才用力在她之前按过的地方又按了一下,只不过这次那洞口没再打开。
罗伊转头,在一个截然相反的地方看见一条向下的通道。
托那神秘人的福,罗伊下去前还能顺走半支蜡烛——她在怀里翻了翻,翻出她一早出门前特地多了个心眼儿藏在怀里的火折子,得意的挑了挑眉。
跳跃的烛光在墙壁上打出一个虚晃的人影来,罗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还以为那人费了这么大功夫做出来的机关里藏着什么稀奇的东西,到底了才发现也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暗室而已。
四面都是墙壁,就像一个方正的木盒子,里面什么摆设都没有,只在其中一侧墙壁上挂了一副画。
画画的人想必是个大师,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连带着画纸都有些泛黄也还是能清楚的看见画中人的容貌。
罗伊举着蜡烛凑近画上的女人,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细细抚上她每一处五官,只是看的越清楚内心的震动就越大,指尖甚至不受控地发起抖来。
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嘁笑来。
原来从一开始都是设计好的。
她几乎有些站不稳,由于倏然脱力而垂下来的手臂恰恰相反的紧握成拳,每一根指骨都像是挣扎着要冲破这层禁锢着它的皮肉。
她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眸色一沉将画像从墙上取下来。
石墙上触感冰凉,罗伊一个激灵,踮着脚尖又把那画艰难的挂回了原位。
室外阳光大好。
罗伊站在阳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那股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不平狠狠吞回肚子里,这才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义无反顾的走出了林逸殿,却没看见她走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主殿内突然多了个人影。
来人大概五十岁的年纪,注视着她的背影一路出了林逸殿才从将罗伊从暗室出来后顺手摆在原位的蜡烛取了下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支全新的蜡烛放了上去,紧接着又拿火折子将其点燃,这才跟完成了一桩心事似的膝盖一弯,盘腿坐在了地上。
他笑得时候眼角处会有明显的皱纹,衬得整个人都温和了不少,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模样。只见他腰背一塌。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满足而又惊喜的叹息来:“这么多年了,老奴还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啊……”
他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半晌又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娘娘一定也很开心吧?”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回他,只有烛光将他的影子打在窗纸上,再联系今日在前院内挖出的那些东西,生出一股阴冷的鬼影既视感。
蜡烛燃的很慢,这人却耐心极好,盘腿一座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那支蜡烛燃到和他记忆中分毫不差地位置才起身将其熄灭——这件事他这十多年来做了数百遍,当下再做当然也是得心应手极了——然后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袍子,垂头低眉顺眼的告退:“娘娘早些休息,老奴先行告退。”
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微风吹着烛光回应他的话,随即又重新陷入静默。
罗伊回到宣宜殿时天边已经剩了最后一缕余晖,陈礼祎搬了个椅子坐在正厅门口等她,任谁来劝都不听。
罗伊老远便看见了那团身影,不由得失笑,心下也有些软,见陈礼祎抬头看见她的瞬间眼睛都亮了唇边笑意更浓,索性在原地蹲下身子等着陈礼祎跟个小炮仗似的一路横冲直撞进她怀里。
他大概是真的被吓着了,最近几天都乖得不得了,在罗伊怀里呆了一会儿就自己蹭出来,大眼睛盯紧了她说自己已经把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嗯。”罗伊眼睛又弯了弯,起身牵着他的手往室内走:“吃饭了吗?”
陈礼祎摇头:“等你一起。”
罗伊便停下来又冲他笑了笑,脸上安抚的意味格外明显。
青萝早在陈礼祎冲出去的瞬间就意识到罗伊回来了,但她如今对罗伊的感情有些复杂,尤其是在听完对方刚刚那席话后,因而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直到人已经走到跟前才回神,愣愣的屈膝行了个礼。
罗伊看她一眼,语气倒和平常无二:“可是跟着本宫跑了一天累了?累了就早点休息吧,这儿也没什么用得着你的。”
说罢也不管青萝如何回复,径自唤了虹乡过来:“去打盆水给太子洗洗手准备用膳。”
虹乡视线疑惑的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动作麻利的很:“是。”
吃过晚饭后罗伊又看着陈礼祎读了会儿书。
她自己看过的书不少,却鲜有治国这一方面的,所以陈礼祎目前看的书还是之前梁太傅交待的那些,罗伊有心想问问陈礼祎关于梁太傅的事,又怕说得多了惹他多想,沉吟半晌还是作罢,陈礼祎却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捏着衣角主动开口了:“我没想杀梁太傅的。”
罗伊一怔,见陈礼祎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我只是让文燕给他点苦头,让他不要总管着我,没想到会害死他。”
他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罗伊看了他一会儿,倏地一笑:“我知道。”
陈礼祎诧异地仰起头去看她,看见她眼睛里的笑意才悄悄放下心来,重新开始读书。
罗伊的心却始终揪得很紧。
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陈礼祎会主动害人,更大的可能是文燕代替他成为了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而陈礼祎只是默许了她这种做法而已。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虽然不主动杀人,却打心眼里不觉得杀人有什么错。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还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国君,便已经被文燕将这八个字深深地种在了心底。
罗伊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问道:“你知道向晚吗?”
她原本没打算从陈礼祎这里问出什么,只是听那两个禁军提了一嘴说这人以前是在前皇后宫里伺候的便顺道问了一句,谁想陈礼祎还真知道,把笔头放在嘴里咬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我记得,好像是在母后宫里伺候的。”
罗伊伸手把他咬在嘴里的毛笔接过,一边指责他下次不许咬笔一边追问:“那你最近见过她吗?”
陈礼祎盯着被罗伊拿走的笔“哦”了一声:“没见过,我听说她好像跟我母后一起出宫了,不过我之前去……”
说到这里他蓦的停了下来,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罗伊的脸色才接着补充,说话前还特意略过了那个人名:“去宫外上学的时候好像瞄见过有人在偷偷跟着我,看样子跟她挺像的。”
“什么时候?”
“就大半个月前吧……”陈礼祎掰着指头回忆,说完又仰头看她:“怎么了吗?”
“没事。”罗伊安抚他,想了想又问:“前皇后待你好吗?”
这个问题大概有些难答,罗伊看见陈礼祎先是摇摇头,两秒后又点了点头,最终一脸迷茫的对着罗伊道:“我不知道,她不怎么见我。”
“不止我,她也很少见其他人。我以前去给她请安,后来大概是嫌我烦,她就不再让我去了。”
这倒是奇怪了……罗伊默默沉思,虽说陈礼祎不是她亲生的,但也没必要这么冷淡吧?
然而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旁边陈礼祎又紧接着开口了:“宫里只有你对我好。”
罗伊一顿,听见他闷声道:“文燕说母后之所以不理我是因为她讨厌我,说我不是她亲生的,还有我父皇,他也讨厌我。”
“他谁都不喜欢。”
“文燕也是,她留在我身边是因为讨厌我,我都知道。可我不能赶她走,因为她走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脑袋越垂越低,露出一截软软白白的脖颈来。
罗伊喉咙一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个话题沾染上了一丝沉重,罗伊睫毛抖了抖,在地上蹲下来仰视陈礼祎,顺手用指腹在他眼睑处轻抚了抚:“我喜欢你的啊。”
“我们太子这么乖,不喜欢你的都是傻子。”
陈礼祎眨了眨眼,杏圆的眼睛里倒映的全是这个人的笑脸。
次日清晨起床时青萝就守在门外,见她起了立马笑盈盈的迎上来,又唤来一众打杂的宫女太监伺候着她穿好了衣服,手上举着两样不同的头饰问她:“娘娘今日想戴哪个?”
神情语气,和初见时无二。
罗伊知道她这是回过神来了,眼眸一垂,从善如流的陪着她一起。
吃过早餐后守门的太监来报,说门外有禁军求见,罗伊出门看了眼,是昨日把向晚的尸体带回去的那两兄弟的其中一个。
对方冲她行礼,被罗伊挥挥手免了:“有事?”
“回娘娘,”他语气有些喘,似是一路跑来的:“尸体的死因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