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着精致小人儿的花灯从汤元手上滑至罗伊跟前,等到罗伊犹豫着抬手想要去接的时候又突兀的一转弯放在了另一个人手上。
汤元把眉眼轻轻往下压,在脸上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送给你。”
郑阮软:“谢……谢谢……”
罗伊:“……”
郑阮软已经懵了,不知道是被汤元的笑晃得眼花还是怎么,一向伶牙俐齿的人竟然连道谢这两个字都说的磕磕巴巴的,末了还鬼鬼祟祟的往罗伊耳朵边凑,一脸神奇的问:“这是谁啊?”
“……我嫂子!”恶向胆边生的罗伊恶狠狠道。
郑阮软一时不知该怀疑罗伊的智商还是自己的耳朵。
汤元闻言面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挂着一边嘴角不轻不重的睨了她一眼。
罗伊立马就怂了,转瞬便在脸上挂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又极为狗腿的蹭了蹭汤元,然后把脸转向人群中巡视了一圈,问:“我哥没跟着你来吗?”
嗯!看出来了,这丫头是不想活了。汤元这么想着,阴恻恻的又看了罗伊一眼。
后者咧开一口大白牙不知死活的笑。
汤元会来豫城实在是个意外。
易千南前些日子收到从边城传来的家书,说易老爷子早前起床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右腿给摔断了——他毕竟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断腿即使好了也不可能再恢复从前那般,可易老爷子偏生是个不服老的,腿断了都安生不下来,整天拄着个拐奔走在各家商铺里。
底下的人劝不住,没了法子才给易千南写了这么一封信,指着他能劝劝老爷。
易千南果然写了信回去,把各种能被人指着鼻子骂不成器的话都写了一遍才进了正题,苦口婆心的劝着他们家老头人生苦短,该享受的时候就得好好享受才对。
写完了大手一挥,就要去驿站找人把信送去。
汤元拦了一下,觉得他这么个做法不合适,可具体哪里不合适……
“你一个做儿子的,哪儿有随便一封信一句口头上的话就把人打发了的道理?”
林庭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的开口。
汤元跟着他点头,说:“你爹今年差不多也有小六十了,就算往日东奔西走的底子好也得小心着点,要不我写两张养身的方子,回头你叫人按着把药抓了一起送过去?”
林庭从茶里微微抬眼,见汤元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拇指不断的挨着食指指腹在打转。
大概是有些紧张。
易千南那个没心眼儿的半点没看出来,听汤元这么说还美滋滋的把脸往他跟前凑了凑,装出来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把脑袋靠在他肩头,捏着嗓子说“我们家汤元可真会心疼人”。
被汤元冷着脸面无表情的推出了八百米远。
恰好许士连前些日子随口提过豫城有一个享誉盛名的老中医,说他那里有一味珍稀的药材,有续命的功效。林庭想了想,随口多说了一句:“单有个方子也不太够,毕竟老爷子身边有的是人,肯定不少给他调理身子的,你要不去找一找豫城那个老中医,把他那药买了,也显的你是花了心思的。”
易千南直到此时才听出些不对劲来。
他一开始以为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谁想越听越不对劲儿,视线也下意识转到了汤元身上,见着他比之往常严肃的有些吓人的神情才恍觉这两人猜谜一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向嬉皮笑脸的易千南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他知道汤元在担心些什么,他爹那一关也确实不太好过,但到底是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疼的人,易千南一开始确实没打算让他为这些事心烦来着,谁想这人比自己想的仔细多了。
他咳了两声,想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的把这事混过去,至少别让汤元一直这么紧张兮兮的,话没出口就听见一道清朗的嗓音:“你说的也对。”
“所以你是来找东西讨好自己岳父的啊……”罗伊听完了前因后果道,不经意一扭头接触到汤元冷飕飕的目光后又从善如流的改口:“老丈人!”
“那东西呢?你拿到了?”
汤元摇摇头:“老先生说已经没了,拿来救一个不招人待见的臭丫头了。”
“……”
不知道为什么,罗伊总觉得这句评价听起来让人不那么舒服。
郑阮软拿着花灯和余尧走了——本来说是要一起走的,但余尧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过来时刚好看见郑阮软接花灯的那一幕,紧接着撞上了她半是矫揉半是做作的说“照顾罗伊是应该的,汤大哥客气了”的画面,心头顿时涌上一股紧张感,三言两语把原本的四人行改成了两两分头行动,临走前还不忘重重的剜上汤元一眼。
罗伊在一旁看戏,心想辛亏易千南有事被绊住了脚,没跟着汤元一起来,否则这戏可就更热闹了。
结果不等她从看热闹的心思中走出来就见一旁的汤元懒洋洋的把手往身后一背,眯着眼打量自己。
罗伊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罗伊小时候瞒着林庭犯了错却被汤元正好撞见时他的常用表情,通常用来表达“趁着我还没去给林庭告状,劝你趁早坦白”的意思。
罗伊委委屈屈的耷拉着嘴角,听见汤元的下一句话果然是“说说吧……”
他挑眉,想起之前林庭说他都已经到了宣宜殿门口却没见着罗伊人的事,声音不大却满是压迫感的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过老板娘的人就是不一样……
经年累月的犯怂让罗伊完全无法抵抗来自林庭或者汤元任何一个人的施压,只能在心里无声的抹黑这人的形象。
“就是一场意外……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挂了一幅画像的密室,那里面还藏着一条密道,顺着那条密道一直走,出口就在这里……”
罗伊本着生命诚可贵的精神交待,说到汤元不大理解的地方时还要停下来好心解释一通,争取以城门口那说书先生的水平把自己这段经历说的跌宕起伏。
当然她也不是半点儿脑子都不留,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透露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可谁让她身边偏偏还有个不长脑子的郑阮软呢!
晚间的时候四人重新又聚在了一起——按计划汤元今天就该启程回黎城了的,但碍于罗伊的问题还没有完全交待清楚,只能暂时先留了下来。
郑阮软殷勤的要了满满一桌子菜,席间还不断的给汤元敬酒,看的余尧在一旁不住咬牙。
本来气氛很和谐的,汤元被郑阮软缠着一时间也分不出什么心思给一旁的罗伊,以致罗伊得以短暂的松了一口气,把脸埋进碗里一心一意的吃饭,直到郑阮软突然踢了罗伊一脚,然后皱着眉把她手里的酒杯夺了下来。
罗伊愣了愣。
郑阮软一直觉得罗伊被赫连容抓走这事儿她要负大部分责任,愧疚感作祟以致她对罗伊的每件事都很上心,尤其是在遵循医嘱这一方面,大夫说了不能喝酒就是不能喝,一滴都不能沾。
罗伊在勤英寨里喝酒的机会不多,所以一直没机会见识到郑阮软唠叨这一面,今日有幸撞上了,觉得自己这条命都得交待在她手里。
汤元心眼儿多的跟个马蜂窝似的,郑阮软一句“嫌自己命长”刚刚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对,眼尾虚虚的往罗伊身上一落,愣是让后者在这流火的七月感受到了隆冬的寒意。
罗伊以手抵唇死命的在旁边咳嗽试图阻止郑阮软继续说下去,可惜潜台词还没传达到那里就被一个人残忍的凭空截断,郑阮软看了罗伊一眼,奇怪她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听见汤元嗓音淡淡的解释:“没事儿,她打小就这样……咱接着说,你刚刚说你们家最近吃的都是些补血的东西?”
“对啊,你看她那张脸,自打被人从山下救回来之后就没恢复过血色,可不得好好补补。”
“……救回来?”
汤元皱了皱眉,几乎是压着嗓子把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眼神里一片冷意。
郑阮软顿了顿,约摸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于是小心翼翼的往罗伊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自觉命不久矣的罗伊正在搬着凳子往余尧身边挪,两个脸色一个怒不可遏的黑,一个是生无可恋的白,凑到一起竟然还生出了一些奇异的和谐感。
郑阮软沉默了一瞬,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对罗伊的同情。
她深深的看了罗伊一眼,意思是你自求多福吧。
罗伊:“……”
“那个……”她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汤元碗里,并试图转移话题:“你跟易千南说过你今天不回去了吗?”
“……”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 ,空气里响起罗伊自暴自弃的干笑。
完蛋了。
去勤英寨的路上汤元一直没说话,郑阮软觉得有外人在可能会影响汤元发挥,于是十分有眼色的忽略了罗伊朝她递过来的求救的眼神,拽着余尧先走了:“汤大哥也累了一天了,我们先回去让他们给你收拾出来一件干净的屋子。”
“有劳。”汤元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郑阮软:“咳,你跟我客气什么呢!”
她理所当然的假装看不见一旁拼命对她挤眉弄眼的罗伊。
“……”
白眼儿狼!罗伊恶狠狠的在心里想,转而又把求救的视线转向了余尧——余尧更不会搭理她了,他巴不得郑阮软离这个叫汤元的越远越好呢!
至此,罗伊终于陷入了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汤元一路沉默的走着,然而他越是不说话罗伊心里就越没底儿,恨不得化身杨寡妇家新下的那一窝狗崽子,撒泼打滚的求原谅。
汤元气急反笑:“求什么原谅啊?你主意多正啊!前脚刚跟我说完想出宫后脚就瞒着所有人私自离宫,离宫也就算了,大半年连句话都不给我们传,要不是今儿碰着你了,我还真忘了宫里那个仪妃是跟林庭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呢!”
他和易千南待得久了,把易千南往常用来教训底下人那冷嘲热讽的话学了个七成,然而终究是少了些意思,听起来没了易千南说时的解气,反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罗伊显然是听出来了,脸上的表情随之从心虚转为无言,披下来的长发顺着她垂头的动作偏到一边,露出一截白净的后颈脖:“我不是故意不联系你们的……”
话说到一半儿又戛然而止,然后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就是故意的。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们解释自己和穆以舟的事,尤其是林庭——他态度鲜明的站在了许士连那一边,和穆以舟便是再无可辩驳的对立面,而自己既不想和许士连站姿一边,又不愿意背叛林庭,尤其是中间还夹了一个陈礼祎。
和林庭比起来汤元显然是更好说话的,但罗伊在他这里的信誉度实在是太低了,几次三番的把自己的命当儿戏,是以这次连汤元也不那么好哄了,一路冷着脸回了郑阮软提前叫人给他整理好的房间。
罗伊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没救了。
两天后是七夕。
罗伊每天早中晚定时定点的去给汤元认错,频率稳定到没到那个点儿碰见罗伊的人都得顺嘴调戏一句:“哟,人还没原谅你呢?”
“我说你这么光干巴巴的道歉也没用啊。”这是真心实意在提意见的。
“要不你学学余尧也来个负荆请罪吧?”这是热衷于提馊主意的。
“诶你今儿比昨儿晚来了五分钟。”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这是怎么了?”
这是……
耳边的声音不间断,罗伊垂头丧气的往汤元房间走,给自己找乐子一般一边听一边分析那些人是个什么心态,直到头顶突然响起这么一道熟悉的声音,罗伊步子猛地一滞,到底却还是没收住势撞进了那人怀里。
察觉到有一双手在自己头顶揉了揉,罗伊眼眶几乎瞬间一热,还没来得及抬头又感觉到原本搁在自己头顶的手一路滑到了背上,若有似无的拍了两下,声音里含着点笑意的道:“我可真是好福气,还有美人儿投怀送抱。”
“……呸!”罗伊从他怀里挣出来,瞪着一双眼说他不要脸。
穆以舟笑笑不以为意,两人身子分开时顺手又摸了一把她的头。
勤英寨的一众糙老爷们儿都有一颗和自己壮悍的外表不相符的八卦的心,见着穆以舟后立马转移了注意力,七嘴八舌的说着罗伊趁着他不在这段时间给他戴了顶绿帽子,而且人都光明正大的带回来了,这会儿正要去找他呢!
“真的?”
穆以舟挑了挑眉,眼神似笑非笑的落在罗伊身上。
“真的。”罗伊点了点头,一脸正色道。
“那我可要看看了,”穆以舟脸上神色不变,从罗伊头顶再一次滑下来的手顺势握住了她垂在一侧的手。
恰巧汤元此时抱了只肥嫩的鸽子从其他地方过来,迎面撞上这两人后脸上表情先是疑惑,再看到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眉毛率先皱了起来。
罗伊恋爱哄人两不误,被穆以舟抓着手还殷勤的朝汤元递去一个讨好的眼神,随即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中的白鸽上,语气跳跃的问:“这是你捉来要吃的吗?清蒸还是烧烤?要不要我帮你拔毛?”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语速快到汤元不得不先放过他俩转而去看手上的鸽子。
它大概是听懂了罗伊的话,窝在汤元怀里不安的抖了抖翅膀,大有下一秒就振翅飞走的意思,汤元垂头拿手在它确实过于肥嫩的身子上摸了两下,安抚它安静下来后才欲言又止的看了罗伊一眼:“这是易千南前些日子养的信鸽。”
罗伊:“……”
易千南不知是脑子里那根筋搭错了,和汤元闲逛时看见别人家养的信鸽非得买回来一只自己养,又不得章法,把鸽子当狗使,每天神神叨叨的抱着它往汤元身上拱,美其名曰是为了让它记住汤元身上的味道,以后好给它传信。
汤元觉得这个人可能是神经病。
那会儿他还说两人整日都腻在一起哪儿用的着信鸽这种东西,不想话出口没多久就独自来了豫城,也是难为了这只鸽子在易千南不着道的喂养下还记得自己在老东家时学的东西,能带着易千南长长的一封信找到他。
汤元拆开大致看了一眼。
信的开头先是絮絮叨叨的写了自己不在的这几日易千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又谴责了汤元“说好了两天就回来,结果两个两天都过去了也没见着人影”的行为,最后苦兮兮的结尾:“人家牛郎织女还能在七夕这天鹊桥相会呢,咱俩可好,隔了个十万八千里!”
汤元失笑,把信叠好放进袖子里,随手拍着信鸽的脑袋思考要不要写一封回信。
——按易千南的性子,放飞信鸽之前肯定恶狠狠的威胁过:“你要是路上把汤元的回信弄丢了,我就把你烤烤吃了!”
完全没考虑过万一人根本没打算给他回信的可能。
汤元眼尾处逐渐爬上了些细碎的笑意,不经意一抬头,又正好看见对面那个男人朝他微笑点头的动作。
这人他没有见过,但整体身形气质却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他皱眉,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罗伊下不来台,便也客客气气的回了个礼。
他还在想着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便听见郑阮软远远的朝他打了声招呼:“穆大哥!”
汤元继续琢磨,某一瞬间浑身突然一个激灵,脑海里同时闪过一张戴面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