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已经没有热闹可看的勤英寨众人彼此推搡着走了,罗伊近日心情好,半点不跟他们计较,眨巴着眼抬头去看身后的人。
两人已经和汤元打过招呼了——汤元在外人面前给足了罗伊面子,也充分表示出了自己作为家长的通情达理,只是在穆以舟看不见的角落悄悄瞪了罗伊一眼,视线里饱含威胁。
罗伊无意识耸肩并缩了缩脖子,下一秒又强撑着把背挺直,心虚的做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折回来时穆以舟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眼睛里含着了然的笑。
罗伊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
穆以舟许久都没回来过了,路上碰见个人就要被拉住寒暄两句,连王姨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以舟好久没回来过了吧?”
“也不久,两个月。”
“诶……”王姨点了点头,飞快把自己从伤春悲秋的气氛中择出来,重新换上一副笑脸问:“晚上不走了吧?想吹什么?跟王姨说,王姨给你做!”
她说着,余光一旦瞥到旁边的罗伊就想起她跟郑阮软早前干的好事,于是话音一转又絮叨着跟穆以舟告状:“可不敢跟罗伊学,浪费粮食的都不是好孩子!”
罗伊过了今年生辰就要双十了,搁他们老家都能是当孩子他娘的年纪了,还被人当个稚童似的对待,一面觉得新奇一面又觉得脸红,不小心抬眼撞上穆以舟的笑眼更觉臊得慌,连忙挥挥手打断王姨:“哎呀……”
她冲王姨吐了吐舌,说:“我看您就是偏心!您就是不喜欢我跟阮软!”
“那你可说对了!”王姨白她一眼,脸上装出来的严肃却随着这一眼没了踪影:“人一周可比你们这两个臭丫头听话多了!”
话头既然被引到了自己身上穆以舟就不能再独善其身了,只好笑着当和事佬,一边拦着一个的道:“王姨您看着做就行,我不挑嘴。”
他平日里吃的都是些山珍海味没错,但不挑嘴也是真的,罗伊有时候都觉得奇怪,这个人身上竟然没有半点养尊处优的架子。
“唔……”穆以舟想了想,有理有据的解释:“我要是跟我爹一样挑剔的话,怕是就看不上你了。”
罗伊:“……”
她仰头冲穆以舟露出一个假笑,后者则回以一个诚恳的笑,就见罗伊翘起的眼睛一眯,脚下飞快在穆以舟小腿上踢了一脚:“我怎么了?我长得多好看啊!连续多年蝉联我们镇一枝花的美名!”
唔……这话倒不是她在吹牛,而是参与这个评选的只有她、林庭、汤元三人……或许还能带上隔壁家养的那只狗。
罗伊转了转眼珠子,理直气壮。
风吹袖影翻,叶落随云动。
因着七夕的缘故,整个八月都被披上了一层浪漫的皮,神话故事里一年才能见一次的苦命鸳鸯抛弃了无用的自怨自艾,而以一种无私的情怀还了这世间有情人一个可诉钟情的节日,于是这世上那么多无法言说的爱恋都有了隐晦的出口。
晚间吃饭的时候罗伊和穆以舟到的晚了些,进门时一句“抱歉”还没说出口先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陶瓷碎裂声。
罗伊又些诧异的朝声源地看了过去。
葛芸娘原本是挨着余尧坐的,余尧临着她的那半边身子一僵,下意识就转头瞥了一眼郑阮软的脸色——郑阮软面色如常,见他看过来还笑眯眯的看了回去,然后收回视线随手夹了一道菜放在自己碗里。
“看我干什么?”郑阮软不解,说话的同时牙尖重重在口腔里的红烧肉上一磕,转瞬便有香甜的味道在舌面蔓延开来。
她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让余尧凭空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于是十分有求生欲的求着郑阮软和他换了位置,心里打定主意要离这个葛芸娘越远越好。
郑阮软假意嫌弃了两声,最终还是拗不过余尧的和她换了座位,于是三人的位置安排就变成了郑阮软坐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坐着葛芸娘和余尧的画面。
郑阮软虚情假意的朝葛芸娘举了一下杯:“葛姑娘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葛芸娘脸色一白。
她就算再怎么没眼力见也能看看得出来余尧是有意在躲着自己,眼眶止不住一热,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哭出来太过丢面子,于是开口前先殷切的看了余尧一眼,见着那人刻意躲开的动作后垂头苦涩一笑,声音压的极低的开口:“郑姑娘说笑了,能跟你坐一起是我的荣幸,我怎么会介意呢!”
“唔……那就好,”郑阮软挑眉一笑:“我这个人吧,吃饭习惯不怎么好,待会儿若是冲撞了葛姑娘你可别介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面在心里嫌弃自己有病一面精分似的在脸上扬起一抹虚情假意的笑。
她一向是不屑于使这些手段的,但罗伊此人睚眦必报,趴在她耳边教了这些损招,誓要让葛芸娘过的比郑阮软前段时间还要不舒坦。
虽然罗伊并没有觉得坐在葛芸娘身旁的自己有舒坦到哪儿去。
但也因此,陶瓷碎裂声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郑阮软首先朝她看了过去,并清楚的看见葛芸娘分明是因为看见穆以舟才会失手打碎碗碟的!
她皱了皱眉,看向葛芸娘的视线又凌厉了许多。
后者却很快回过神来,借着弯腰收拾碎片的空隙飞快整理好了面部表情,不好意思的对郑尧点了点头,在脸上显出一副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惊扰大家了……”
她摸了摸鼻尖,举止得体的拿着陶瓷碎片往外走去,经过穆以舟身边时甚至自然而然的仰头冲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半点不见失态的道:“麻烦让一下。”
穆以舟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葛芸娘于是又低声朝他道了声谢。
罗伊一瞬间对郑阮软之前的感受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声音里压抑不住酸意的用胳膊肘顶了顶穆以舟的腰侧,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穆以舟摇头,脸上疑惑的表情一闪而过,再低头时已然恢复了正常,推着罗伊在特地给他们二人留的空位上坐下。
郑阮软和罗伊隔了大半张桌子对视,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约而同的三个大字——有奸情。
穆以舟:“……”
他和郑尧打过了招呼,顺手捏着罗伊颈侧把她的脑袋转正,视线动也不动的小声提醒:“汤元在看你呢。”
罗伊立马正襟危坐,同时殷勤的倒了杯酒在他杯子里,收回手时顺手把酒壶又挪到了自己面前,待得小巧的酒杯快要被填满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汤元冷飕飕的目光,手腕一抖,最后一滴落下来的酒刚好与杯口齐平。
多一滴就会溢出来。
她眨了眨眼,急中生智的一把把穆以舟跟前的杯子捞了过来,顺势又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推了过去——穆以舟杯子里是之前和郑尧打招呼时倒的茶,罗伊病急乱投医,并没有注意到这茶穆以舟已经喝过一口,于是两秒之后不出意料的看见汤元脸色又黑了两个度。
……
罗伊觉得她温柔又好说话的邻家哥哥被易千南那个登徒子养的越来越像是一方恶霸了。
她在心里长吁短叹,委屈巴巴的模样逗得穆以舟忍不住想笑。
葛芸娘很快便从外面回来了,一路赔着笑径直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直到结束之前都没有再往罗伊那边多看过一眼。
而她这一番举动落在罗伊和郑阮软眼里就成了做贼心虚。
散场之后罗伊瞪圆了眼问穆以舟:“老实交代,你跟那个葛芸娘是不是认识?”
她手上拿着刚才从地上捡的一根树枝,当剑一样抵在穆以舟胸口,似猫的眼睛里写着硕大的“威胁”二字。
穆以舟乐意陪她玩儿,弯起眼睛从善如流的把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用衙门里常见的伸冤的语气道:“小人冤枉啊!”
“有何冤屈?”罗伊狡黠的眯眼,配合着他继续往下演,手上的木棍却一直没有扔掉。
穆以舟便道:“小人与那葛氏着实毫无干系。”
“那她因何一见你就这般惊慌失措,还打碎了碗碟?”
“这大人该去问葛氏才对,小人如何得知?”
“……我看你就是狡辩!”罗伊一时没想起来有什么词可接,憋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不讲理的台词来,然后下巴一昂,道:“巧言令色,愚弄本官,该罚!”
“大人说的是。”
不管罗伊说什么穆以舟都一个劲儿的点头,听见这句话后眸中精光乍泄,特意压低了嗓音追问:“那大人预备怎么罚我?”
罗伊犯了难。
怎么罚她还没想好,皱了皱眉刚想把手收回来说“暂行收押”就觉面上突然打下一片阴影——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覆身下来的缘故。
“小人还有冤报!”
……玩儿上瘾了还!
罗伊在心里嫌弃穆以舟幼稚,却忘了明明是她自己起的这个头,只是自觉善良的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说:“唔……有什么冤情,你且说来我听听。”
“某家大人收受贿赂,听信一面之词,试图对小人屈打成招。”
“嗯……”罗伊假意沉吟了一会儿,半晌突觉不对劲儿,当下便睁大眼道:“不是,我什么时候屈打成招了?”
穆以舟视线向下,示意罗伊去看她还停在自己胸前的手。
临时被捡来当做凶器的树枝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闯进了自己的视野中,罗伊哑口无声,眼珠子一转看见穆以舟得意的神色后还是忍不住强词夺理道:“这是为了防止你突然偷袭,是我用来自卫的,你竟然敢冤枉本官,我……”
“那还有听信一面之词呢?”话没说完就被面前的人出声打断,穆以舟顶着那棵树枝那身子往前压。
树枝在受到外力的情况下不住的往中间弯,最终形成了个桥状,罗伊怕它受不住被折断的时候会伤到对方,连忙把手一松,穆以舟便紧挨着树枝掉在地上的动作彻底朝罗伊逼了过去:“大人怎么不听听我的供词呢?”
“……谁……谁说我没听……我这不是听着呢嘛!”
罗伊结结巴巴的回道。
她瞪着穆以舟说话,谁料对方盯着她看了半晌之后蓦的一勾唇,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一吻过后穆以舟并没有把身子挪开,而是额头抵着她的,压低了嗓音笑:“这就是我的供词。”
“……”罗伊脸一红,简直要被这人耍流氓的手段给惊着了,尤其是在瞅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之后:“你这是谋害官员,按律要被抓起来的!”
“这么严重啊?”穆以舟不知道又想起了些什么,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说话时视线也悄无声息的从罗伊脸上转移到了后者因为紧张而微微咬着的下唇。
牙齿在唇瓣上碾过,泛起一阵潮红,罗伊傻愣愣的站着,听见穆以舟的笑里不知为何带了点哑:“那我可得好好跟大人讨回来……免得吃亏。”
最后四个字消失在两人倏然相接的唇畔舌间。
迷迷糊糊间罗伊觉得穆以舟是不吃亏了,自己却是亏大了。
古往今来所有节日,都是到了夜里才能看见巅峰的盛况,罗伊跟穆以舟走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几次都差点被人群冲散,然而每次罗伊觉得自己要被人群挤到一边时手腕上的力道就会倏然加大,然后不等自己回神便被一股力道强行带进了穆以舟怀里。
他总有办法把离开的罗伊找回来,然后好生的安置在自己怀里。
罗伊心头一热,反手也握住了他的。
两人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在人群中散步,偶尔碰见好玩儿的东西也会顺手买一个,然后被罗伊忍着笑在脸上戴了一个猪头的面具。
“好看!”罗伊使劲儿抿着唇,眼睛一眨一眨的试图让穆以舟相信她:“真的,比你平常戴的那个好看多了。”
“对对……好看。”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小贩昧着良心道。
穆以舟:“……”
大概是为了符合人物形象,这个面具眼睛处只留了两个小小的圆孔给人视物。
圆形的视角把整条街的光景无限拉长,穆以舟看见各个摊位上都挂着亮起来的花灯,一盏挨一盏的汇成了一条光河,而罗伊就站在这条河的正中央,被一层又一层的光晕笼罩着。
心念一动,穆以舟点点头算是认同了罗伊的说法:“嗯,好看。”
说完不等罗伊追问他是不是傻了又先下手为墙的用戴着面具的脸在她唇上撞了一下。
真的是撞。
明显从面具上凸出来的猪鼻子抢在其他任何一个部位之前先挨到了罗伊的鼻子,穆以舟又没有收着力气,于是罗伊被撞的脑袋往后一仰,捂着鼻子愣愣的想:我这是被一只猪给轻薄了吗?
是的。
穆以猪坦然的点了点头。
然而这只猪不能久呆,在勤英寨只呆了两天便被陈谨言一封飞鸽传书给召回去了。
罗伊愤愤的盯着那比汤元那只明显苗条不少的鸽子,想早晚有一天我要炖了你。
罗伊踢着脚下的石子往回走,经过汤元房间前时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嘀嘀咕咕:“你想吓死我啊……”
罗伊朝他吐舌,反应迅速的换上一张乖巧的脸:“好累啊……我先回房间了,晚上见……”
“那个男人是谁?”汤元不为所动,冷冷的出声打断。
“就穆以舟啊……你见过的,老戴着面具那个……”
“我记忆里的穆以舟,可不长这样!”
“你……”
罗伊想问他什么时候见过穆以舟脱下面具的样子,刚出口一个字便福至心灵的噤声。
第一次在权贵楼里、后来在镇阳宫内……汤元何止见过一次穆以舟脱下面具的样子!
罗伊叹了口气,不等汤元开口便钻进了他房间里,把门窗全部都关严后才主动交待:“是许恒。”
“许恒?”汤元在舌尖将这两个字琢磨了一遍,依稀觉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他无意识眯眼,然后在罗伊的沉默里突然瞪大了眼:“许相的儿子?跟你一起去北戎的那个许恒?”
罗伊点头。
“可是……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是。”罗伊沉声道:“许相之子许恒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穆以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