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元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穆以舟就是许恒这一事实。
事已至此罗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索性从两人去北戎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把近些日子发生过的事全都讲过了一遍,而不说不觉得,眼下把过去以口头表达的形式重现一遍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共同经历过这么多事了!
汤元有些反应不过来,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稳,眉头也一直紧紧的锁着,像是罗伊在说一件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吧这事任谁听起来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
汤元抿了口茶,好不容易才从庞大的信息量中分出了一部分精力用来思考,然后发出了第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所以他假死就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的同他的父亲站在对立面?”
“嗯。”罗伊垂了垂眼,道:“许恒必须要和许士连站在同一立场上,就算明知那立场是错的。”
“那……”
汤元顿了顿。
他现在脑子乱的像是一团浆糊,又仿佛有无数的苍蝇围着他在转,各种各样的问题像无解的线团一样混乱的缠在一起,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中揪出一点点的细枝末节,然后顺藤摸瓜的搞清这凌乱的线头另一端缠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问题:“那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许相安排进去的人……不对。”
话说到一半又被他自己反驳,汤元简单回忆了一下当天的场景,道:“你是在看到易千南收到那道圣旨之后才决定要将计就计进宫的……也就是说,你入宫也是他提前设计好的?”
汤元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因为时日太过久远回忆起来的细节也都是断断续续的,最终得出的结论难免也有些落不住脚。
可罗伊把头又往胸前埋了埋,没有说话。
汤元心里瞬间“咯噔”一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从得知穆以舟和当初诳罗伊去北戎的许恒是同一个人时心里隐约的不舒服是从何而来的了!
紧锁的眉头终于展开,出口的语气却变得凌厉了起来。
汤元缓缓将背停止,脸上也换了一副正经的神色,沉声道:“抬起头来。”
罗伊身子一抖,到底还是屈从于汤元并不经常外漏的威严——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平常,脸上表情甚至不如前些日子恼她时凶狠,可偏偏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阴郁的气息。
“是他设计你进宫的?”
“是……”
“当初假死也是瞒着你的?”
“是……”
“带你去北戎也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吧?”
“……是。”
罗伊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先前汤元叫她抬起的头也在两人言语的往来中重新又垂了下去,像是被卸了翅膀的家雀,只能像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一样不断的重复着一个字,反正……答案都是一样的。
汤元深呼吸了一口气。
罗伊刚从北戎回来时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犹在眼前,可现下她竟然告诉自己,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什么临时起意,什么日久生情,什么舍命护你……全都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呵!”他倏然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冷笑,盯着罗伊的目光像是恨不得要扒下她一层皮,再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连一窍都没有,否则怎么能傻到这个地步?
他光将这些事联系到一起就能想象得到罗伊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欺骗,可这傻丫头现如今竟还能毫无芥蒂的和那个人亲吻拥抱?
“……你就不怕哪天夜里他突然心血来潮捅你一刀吗!”
汤元压低了声音冲她吼,,语气里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罗伊垂了头没有说话,好半晌,才语调轻之又轻的辩驳:“他不会的……”
“不会?”话没说完又被汤元咬着牙打断,眼睛里全是愤懑不平:“你凭什么说他不会?他算计了你那么久,谁知道他现在又想从你身上算计来什么东西?更何况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就敢如此信誓旦旦的维护他?你知不知道他……”
“我知道。”
罗伊抬眼,瞥见汤元眼睛里浓郁的鄙夷以及脱口而出的“你知道什么”,压低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知道。”
“你……”
汤元愣了愣,被罗伊这个眼神看的满腔话语都被压了回去,最终融成一句完全失了力度的“你活该”。
罗伊笑了笑,两手托着下巴往汤元跟前凑了凑,明明眼眶里还泛着红但还是要极小声的讨好他:“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啊……”
她说:“他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事了。”
“……”
汤元记得罗伊小时候其实是很记仇的。
那会儿镇子上的小孩儿总欺负她没爹没娘,可林庭不许她打架,她便暗暗把那些个人都记在心里,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流浪狗一只追着那些人跑。
这些事她不敢跟林庭说,于是只能央着自己来帮她善后,汤元自己自己当时还吓唬罗伊说她这么记仇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就见罗伊把脑袋高高扬起的道:“我以后要嫁的人一定得是对我特别特别好的!坏一点我就不要他!”
那场景隐约还在眼前,可当初说着“坏一点我就不要他”的姑娘却在穿越了时空之后红着一双眼说“他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事了”。
汤元:“算了……”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大约是被罗伊气的不轻,仔细听还能从中听出些妥协:“这些话你留着去跟林庭说吧,穆以……许恒做的那件事他也知道。”
他说着不知为何又看了罗伊一眼,语气里三分恼怒七分心疼的又骂:“我看你就是缺心眼儿!”
罗伊低头无声的笑了一声。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只能用来糊弄汤元,林庭那边……
说起来林庭,这又是一桩难办的事。
他表明了是和许士连同一阵营的,而罗伊被和穆以舟在一起又分明是和他站在了对立面……汤元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这两个不省心的给害死,把茶杯底部重重的磕在桌面上以后问道:“若有一天林庭和穆……”
他皱了皱眉,还是不大乐意提起那人的名字,便轻轻咳了一声带过:“真的到了必须二选一的时候,你打算选谁?”
“……我不知道。”
许久的沉默之后,罗伊重新把头又埋进了胸前。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至亲,一个是她的至爱,她谁都不想割舍也谁都不想放弃,所以好一阵儿无言之后,罗伊话里带着浓浓的逃避意味的开口:“反正现在还没到那一步,我还有时间,我可以劝林庭收手,我……”
“没有时间了。”
罗伊几乎语无伦次的说道,结果话没说完又听汤元长叹一口气后打断了她近乎于自我安慰一般的自说自话。
“……什么叫没有时间了?”罗伊一时有些听不懂汤元的话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睛追问。
“老皇帝死了。”汤元道。
这消息其实也是他意外听见的。
许士连和林庭常常来权贵楼商讨一众事宜,那日恰好店里客多,忙不过来,汤元便自觉承担了给许士连那屋送茶的工作,谁想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门内一声压抑不住惊讶的声音:“皇上……驾崩了?”
汤元眉头一皱,下意识停在了原地。
门内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于是很快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是,今日早上刚刚得到的密报,说皇上其实早就……现如今被关押在北戎天牢的,其实只是一个替身。”
“可是……为什么啊?他们不是想要我们的圣上作为人质的吗?怎么会……”
他话说到一半儿不说了,小心翼翼的瞄了眼主位上许士连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那我们现在还要跟皇……”
瞥见那人倏然难看下来的脸色,说话的人连忙跳过了这个称呼:“作对吗?皇上已经没了,咱们还为什么要接着斗下去啊……”
说话的人只觉得自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却见主位上的许士连明显对他的话兴致缺缺,只是假装不经意的往门口处看了一眼。
那人一愣,下意识以为门外有人偷听,刚想转身查个究竟就听许士连倏然咳了一声强行扯会了他的视线——许士连脸上挂着叫人看不清真假的笑,隐在水汽后的五官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
他开口,胸有成竹的语气:“皇上没了,我们还有太子,总之不能叫这江山落入旁人手里。”
……
汤元垂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茶。
耽误的时间太久这茶已经有些凉了,权贵楼一向以服务闻名,断没有给客人上一壶凉茶的道理,他往旁边退去,恰好撞上一个刚刚闲下来的小厮,于是招手唤他过来,将手上的托盘递过去,然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许士连所在的房间:“你去换一壶热茶给客人送去。”
“是。”那小厮十分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闻言一言不发的便下去准备了。
汤元于是又瞄了一眼那个房间。
“没有皇上,我们还有太子……”他把之前听见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问罗伊:“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罗伊也沉默了下来。
陈隆安在时陈礼祎这个太子当得尚不名正言顺,更何况如今陈隆安已经死了?黎国已经没了太上皇,自然也不需要再留着这名义上的太子在宫中当太子,遑论陈礼祎不仅仅是人质,还是一只随时都会反扑的狼。
而陈隆安的作用更像是维持着新皇派和太子党之间和平的微妙的一根线,可如今,这根线断了。
现如今陈隆安已逝的消息还未传开,一方面北戎那边不敢轻易让黎国得知自己手上已经没了筹码,一方面陈隆安已死的一旦传开,下一个死的一定就是陈礼祎。
毕竟没有人会允许自己头顶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把尖刀。
所以许士连一定会赶在陈谨言得知这个消息之前把陈礼祎从宫中偷带出来,而一旦陈礼祎出了宫,他身上谋反的称号便算是背实了!
罗伊转瞬便想通了个中缘由,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不行……”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煞白一片:“我不能让他们把陈礼祎带走,他不能背造反这个骂名……”
罗伊急的在屋子里不住地打转,嘴里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半晌蓦的一抬头,对着汤元坚定道:“我要回宫。”
汤元看了她一眼。
罗伊接着道:“我要在许士连之前把陈礼祎带出来。”
她语气难得的带了几分急躁,在汤元恍若有实质的目光注视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不安:“他是我的亲弟弟啊……”
郑阮软被人自美梦中强行拽出来时浑身都是恼的,先是闭着眼迷迷糊糊的放了两句狠话发现并没有什么作用后猛地一抬手扯过被子盖过了头顶,可这被子下一秒就又被人扯了下来,于是她开始胡乱踢着腿从床上坐起来,用一种杀人的语气道:“谁啊!活得不耐烦了是……罗伊?”
她揉了揉眼,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
罗伊点点头,动作迅速的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后便开始自发的给她套衣裳。
“不是……你等……诶!”
郑阮软说着话,冷不防被一件外衣蒙住了脸,刚好挡住了下一句话的发声,气急败坏的把脸上的衣服拖下来后咬牙切齿的问:“你到底要干嘛啊!”
“帮我回皇宫。”
罗伊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若想瞒着许士连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回,而之前和穆以舟一起走的那条路单靠她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通过的,所以她需要一个人来帮她。
汤元不会武功首先排除,剩下的人中她能信任的也就只有郑阮软一个……
乍一听到这儿时郑阮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别扭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的嫌弃着她烦,手上倒是动作不停的把衣裳给穿好了:“走吧!”
她看起来还是有些被打扰了美梦的不悦,却又偏偏带了点莫名的志得意满:“祖宗。”
两人趁着夜色悄悄溜进了郑尧的书房,躲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才鬼鬼祟祟的开了门。
夜色清凉,没有人看见在她们两个进门之后,门前植的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正无风自落。
寂若无人的夜。
又过许久,从那棵树上跳下来一个人。
那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然后若无其事的伸手拂去了落在自己肩上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