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是些民间常见的玩意儿,也不值钱,加起来怕是都买不起陈礼祎身上一根线头,他翻了翻,甚至从中翻出了罗伊心血来潮时随手画的一副人物小像。
罗伊画功算不上好,因此陈礼祎对着那画上的少年人纠结了好半晌,终于求助性的看了闻世栎一眼:“这画上画的人……是本宫吗?”
闻世栎:“……”
“回太子,是。”闻世栎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画上那奇奇怪怪的人像,又打量了一番陈礼祎依然显出秀丽的眉眼,这声“是”便有些失了底气。
他回宫那日天气出奇的好,下了一夜的雨骤停,躲在云后的日头也重新冒了头。
罗伊正受着那药童的白眼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察觉到有阴影落在自己面上时懒散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随后又重新闭上,嗓音里浸着暖意的同他打招呼:“唔,中午好。”
她身上的伤好了三分,精神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气短,吹不得风也受不了累,闻世栎把手中的毯子给她盖上,听她眼都不睁的又道了声谢。
“……”
闻世栎张了张嘴,约摸是没想出来要怎么回答,索性保持了沉默。
但他老这么站着也不是回事,罗伊阖眼阖了半晌,觉着自己脸上的阴影一点位置都没移,不由得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有事吗?”
闻世栎:“嗯。”
他不是会拐弯抹角的性子,听得罗伊如此问话直愣愣的答道:“我明天就要回黎城了。”
“是该回去了,”罗伊于是再一次把眼闭上,同时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你离朝的时间也不短,我前两日还听你身边人说朝中已经在催你回去了……”
不知是太阳晒得久了容易勾起人身体里的瞌睡,还是罗伊对这个话题没兴趣,话说一半便打了个呵欠,然后才接着道:“路上小心。”
闻世栎:“你呢?”
“我?我当然还留在这儿养伤啊……”罗伊失笑,似是不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是说伤好了以后……你……还回去吗?”
罗伊说话时不老实的踢了踢腿,原本盖得好好的毛毯便往下脱落了一些,闻世栎顺手又给捞了上去,仔仔细细的把每一个边角都给她掖好。
罗伊便在这个时候猛地睁开眼,视线直直的撞进身前那人一汪清泉似的眼睛里。
闻世栎沉默了一会儿,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盯着罗伊的眼睛把之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还回宫吗?”
“……大概不回了吧。”
罗伊没打算偏他,眼神若无其事的飘到一旁的树干上,语气轻飘飘的道。
闻世栎也不奇怪,表情波澜不惊的点了点头,直起身后又抬头看了眼渐渐有显露真实面目趋势的太阳,自然而然的往旁边挪了两步,替她挡了过于灼热的温度。
被连日阴雨暂时压抑了的火热狰狞着卷土重来,罗伊闭上眼半晌没有听见人说话,被阳光照的暖洋洋的半边身子便本能的开始犯懒,然而就在她意识昏沉差点就要去会周公的前一秒,有人在她旁边若无其事的开口:“最后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恍若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罗伊顿时清醒过来,睫毛也因为主人的心神不宁而微微掀动,最终却仍是停在了原处。
闻世栎并不在乎罗伊的反应,自顾自的开口:“给你送信的徐长安,他其实是许相的人,那日你收到的信也是他们仿着我的字迹写给你的。”
他说话的语气明明是漫不经心的,垂在一侧的手却紧紧的握成了拳状。
藏在眼皮下面的黑白相间的珠子剧烈的动了动,躺椅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一言不发的看向笔直站着的闻世栎。
不管什么时候,他似乎都是以这样的姿态站着的,像一棵宁折不弯的树,而此刻这棵树看着她睁眼,仿佛看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竟然屈膝在原地半跪了下来,然后捏了捏她的指腹。
他从未这样失礼过,罗伊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垂眼的瞬间却不知为何没有动。
其实有关当日那封信,对闻世栎来说或许是梗在喉间的鱼骨,在罗伊看来却是一堆被风一吹就散了的沙——她已经有了新的救赎。
自她被救出来至今,两人谁都没有提过这件事,罗伊是不在意,闻世栎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会儿罗伊生死不明,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儿捡回来一条命又脆弱的让人连跟她说话都不敢大声,因此闻世栎始终没顾的上解释,更何况……
他其实隐隐约约能察觉到罗伊的态度。
无端被许士连冒写的那封信,宫城外穆以舟看似无意的提醒,甚至地下室内那少女似是而非的话……这些东西看似一盘散沙毫无规律,实际上轻易就能连成一条线。
所以他多半也能猜到,这人是不会跟他回宫的。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罗伊沉默半晌之后终于把自己不知道游离多远意外的精神给扯了回来,前前后后张嘴好几次才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且这句话还哑的要命:“哦……我知道了……”
闻世栎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除这句话以外其他的任何一个字。
躺椅上的人眼神四下飘忽不敢看他,之前被他握住的手也触电一般猛地收了回来,然后语无伦次的重复:“我知道了……”
她闭了闭眼,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才好。
她曾经真心实意的把他当做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可后来她被人拉了一把,从浮沉之中爬上岸,享受着久违的安宁,却完全忘了要回头看一眼那根木头,然后留它自己在漫无边际的混乱中摸索。
而明明……他是为了自己才会义无反顾的入水的。
世最难还皆人情。
罗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胸口像是堵了团棉花似的喘不过气,视线不小心落在闻世栎身上时那股烦闷又变成了一阵一阵的难过,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飞快铺满她整颗心脏,像是要生生把她勒死。
而她一旦开始沉默,闻世栎便飞快的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他还单膝跪在地上,甚至到了眼前这个地步还惦记着不要让她为难,于是在唇角处勾起一抹弧度并不怎么明显的笑,放低了声音安慰她:“没关系……不过是回到一开始而已。”
你是被围困在宫墙之内的娘娘,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卫。
罗伊突然被哽了一下,像是有人强行捏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都不痛快。
然后这诡异的气氛就被一个缺心眼儿的大小伙子给打断了。
小药童叫王耳——其实以前叫王二,他家里穷,又是乡下来的,村里老人说男孩子金贵,取个贱名好养活,于是随口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后来跟着师傅学医,那老头脾气不好,又颇有一种文人的矜贵,皱着眉毛嫌弃隔壁杨寡妇养的狗都比他名字好听,于是自作主张的把“二”改成了“耳”。
同音不同字,同时也取了让他耳聪目明的意思。
可他显然是辜负了师傅放出为他取这个字时的心意。
小药童方才去端药,才走了没一会儿再回来就见躺椅上那姑娘跟看救星似的眼神,下垂的眼尾处还带着盈盈的水光,整个人看上去跟杨寡妇家新下的狗崽子一样。
小药童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但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心刚刚一软就想起了当日那个男人可怜极了的模样,于是强行把身体里那点恻隐之心压了下去,心道我才不会轻易被美色迷惑了眼睛,又似为了加深这句话的可信程度,斜着眼睛重重的“哼”了一声。
他神经粗到甚至连这两个人之间暗涌的情绪都没有感受到,却误打误撞让罗伊稍微自在了一点。
罗伊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殷勤的从他手中把药碗接了过来。
闻世栎拍拍自己衣摆上沾上的细灰,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深深看了罗伊一眼,垂眸时把所有外露的情绪都藏在眼睫毛下,又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藏在身体里更深的地方。
“……等一下。”
转身要走时却被身后的人突然叫住。
其实罗伊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四下飘忽了好一会儿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落在闻世栎身上,然后抬脚走到他旁边,说:“你帮我带点东西给陈礼祎吧。”
她其实存了不少要给陈礼祎的东西,从自己亲手种的番茄,到闲来无事时从郑阮软那里搜刮来的趁手的兵器,还有去镇上乱逛时路过的男童说他想要的玩具……大多是突然想起来了于是顺手就买了,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撑死了也就哄一哄穷苦人家的孩子。
可罗伊知道陈礼祎不会在意。
但那些东西如今都在勤英寨,罗伊身上什么都没带,只能重新去买——其实两人完全可以回勤英寨去取的,但罗伊脑子乱糟糟的压根没想起来,而闻世栎……
他倒是想起来了,可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往旁边侧了点身子,等着罗伊走到他跟前。
“走吧。”罗伊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低声冲闻世栎道。
她伤还没好全, 因此两人的步速并不算快,遇到些难走的路时闻世栎还会下意识抬手想要扶她一把,末了却又默默的把手收了回来,而罗伊不出意外的,虽然走得慢,走的久了还要停下来歇一歇,却半点没有显露出要他帮忙的念头。
闻世栎看了一会儿,大概能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连摆摊的小贩在这样的天气中都显得有些萎靡不振,见着客人来了也只是懒洋洋的掀起一半儿眼皮,连介绍的力气都没有,恨不得就回家躺在床上睡他个昏天黑地。
罗伊在这种时候充分显示了自己败家的本质——但凡是她看上的东西,无论作用或者价格,通通不放过。
闻世栎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半点要自己代为支付的意思,可她一个被关进暗室里接近半月之久的人,又是哪儿来的钱呢?
闻世栎瞬间想起了当日那个只匆匆见过一面的、代替王耳来送药的年轻男人。
而这钱……确实是穆以舟留下的。
一开始罗伊还没发现,或者说她浑身的注意力都被手里的木雕给吸引走了,因此直到她勉强可以下床的时候,才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发现了这个钱袋。
就是说穆以舟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场面。
罗伊在心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然后她转过身朝向闻世栎,脸上挂上一副叫人找不出任何破绽的笑,把给陈礼祎的买的东西递过去。
闻世栎抬手接过。
他身上其实有很深的所谓“生人勿近”的味道,对着罗伊时却总是下意识收敛,便是冷着一张脸都能让人尝出其中的纵容,更何况他如今是笑着的。
他掂了掂手上的东西,一言不发。
罗伊也不说话,只是就这么看着他,良久,驱使着自己的眼尾在一片静谧中翘了起来。
“谢谢。”她说:“抱歉。”
闻世栎走之前先把罗伊送回了勤英寨,但是他没进去,停在了寨门外,对着罗伊的背影低低的说了声“再见”。
他们都知道这声再见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罗伊脚步一顿,把手背到身后冲他挥了挥算作道别,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
她应该是说了什么的,但是闻世栎没听见,于是他很认真的凝神想要听清,终于觉得耳朵里灌进了一行清晰的字——“可是我觉得这人同本宫不怎么相像……”
陈礼祎低声嘀咕,嘴巴也向下耷拉着,像是在埋怨。然而他话是这么说,动作却极尽小心的将那幅画又卷了起来,然后放进袖子里。
他仿佛一瞬间就将身上的棱角磨圆了,也没顾得上关心闻世栎为何会有这些东西,听得他低声告退的声音便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准了,然后接着扒拉包裹里的东西。
两秒钟之后,他从里面扒拉出了一块儿被仔仔细细包起来的糖膏。
那糖膏是硬的,因而放上一天也不会对味道有什么影响,陈礼祎将将咬了一口便觉得有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甜的他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有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头顶的月色越来越亮,陈礼祎一扫睡觉之前烦闷的心情,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调往自己屋里走,走出两步之后又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
他偏头看了一眼晕在墙角处那两人。
闻世栎下手不算太重,约摸半个时辰就会醒过来,更何况夏日的夜本就称不上太凉,所以对那两个宫女,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礼祎缓缓眨了下眼,依稀记得阿姊给他的这堆东西里有一个无论外观还是做工都十分精致的裁纸刀——他有一段时间是特别喜欢做这些手工来着,还缠着阿姊跟他一起剪了条任谁都认不出来的龙来着。
陈礼祎笑眯眯的伸手去翻那把裁纸刀,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却没了下一步动作,然后想了两秒,把裁纸刀又放了回去,转而从身上摸出来一把匕首。
舌尖糖膏的甜味仍在肆无忌惮的蔓延,空气里却恍然炸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陈礼祎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就着这股味道用舌尖顶着糖膏在嘴里翻了个个儿,好叫这甜可以均匀在填满自己整个口腔。
经过宣宜殿的拐角处时闻世栎隐约看见了等在那处的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已经等了他有一会儿了,靠近时能清楚的闻见他身上霜露的味道。闻世栎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在距穆以舟身前大约五米处停下,沉默无言的看着他。
穆以舟也没有说话。
他脸上还戴着那个在闻世栎看来并不能称得上好看的面具,彼此对视两眼之后却突然抬手将面具解了下来,露出一张仅见过一次的脸。
果然是他。
闻世栎自我肯定一般心想,然后疏离的冲他一点头便越过他继续往前走,在行走间将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人物关系梳理通了七八分,顺便理解了对方突然把一切都向自己和盘托出的理由。
除了事态所逼之外,紧跟其后一项理由应该是挑衅。
身体在这一刻仿佛有了自主意识,闻世栎把自己的理智和行为剥离开来,以一种局外人的态度冷眼旁观着前面那突然缠斗在一起的两条身影。
谁又比谁真正赢的易如反掌?
穆以舟回去的时候被陈谨言好一通冷嘲热讽:“哟,您这是被主人揍了还是跟自己的同类咬起来了?”
穆以舟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陈谨言嘲讽了半天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自己一头热,也没了兴趣,伸出长腿随意踹了瘫在椅子上的穆以舟两脚:“朕知道你爹突然心急的原因了。”
“嗯?”
穆以舟礼貌性的分给他一个眼神。
同一条信息对不同人群的作用是不一样的,除了与其本身的相关联程度有关之外,还与获知该信息的环境有关。
陈谨言和穆以舟将这些日子可能传到相府的信息一条一条的摘出来进行分析,却始终没有找到有任何一条可以引起他们注意的,直到某一天突然意识到,有些消息可能他们早于许相得知,因此在日久天长中消磨了其本身的重要程度,也忘了它当初是如何石破天惊的。
穆以舟摊开陈谨言递给他的纸条,眉毛立刻狠狠的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