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尧不知道听信了寨子里哪个倒霉孩子的话,背了个荆条堵在郑阮软门前学人家负荆请罪,一站就是一上午,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罗伊透过门缝往外看,见余尧身上衣服都快要被汗浸透了,忍不住回头去看郑阮软:“你真的不出去看看他?”
郑阮软捏了个空杯子放在掌心把玩,闻言睨了她一眼,满脸的事不关己:“不去。”她说:“又不是我让他站那儿的,他自己爱站,我可管不着。”
她撇了撇嘴,连一个多余的视线都没分给门外站着的余尧。
夏日连脸上飘过的风都是燥热的,带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灰暗的幕布之下。
罗伊在心里嫌弃了一声“口是心非”,顺着细小的门缝尽心尽力的替门内那个别扭的丫头传达现场情况。
郑阮软表面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实际上一字不落的全都记进了心里。
罗伊:“余尧已经站了三个时辰了,中午也没顾得上吃饭,可以看出他体力有些不支,刚刚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当然也不排除是在大太阳底下站久了中暑的缘故,但是他坚强的站起来了,他……诶?”
说着说着突然断了话音,郑阮软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听见罗伊自言自语一般道:“她怎么来了?”
这个“她”具体指谁罗伊没有明说,但郑阮软立刻就听出来了,连带着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去。
余尧也不是很理解,眉毛皱的老高,大老远看见葛芸娘的身影就往一旁躲,也不伸手去接她带来的水,说话前还紧张兮兮的先看了一眼郑阮软房里的动静:“你怎么来了?”
他语气全是不耐烦,恨不得当众在两人之间画一个楚河汉界:“不是跟你说了救你是意外吗?我……”
“我知道……”话没说完就被葛芸娘打断。
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一双眼尾泛着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还是懂事的要把这点委屈往肚子里咽:“我不会介入你跟郑姑娘之间的,我就是看你在这儿站的可怜,想给你送杯水。”
说着说着又怯怯的抬头看了余尧一眼,提议:“要不我替你去劝劝郑姑娘?你老在这儿站着身体会受不住的……”
余尧:“……”
这世上的男人大多都有一种诡异的保护欲,它们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蛰伏在身体里,等到哪一天碰见了葛芸娘这样的弱柳扶风姑娘就会像雪崩一样突然从血液里喷薄而出,尤其是这姑娘不仅长得讨喜,目前看来性格也十分懂事。
余尧满肚子的埋怨就这么生吞了下去。
他不自在的抖了抖肩膀,下意识摆出了从前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合适,然而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表情,所以几经纠结之后停在了面无表情上,语气却比之前软了不少:“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
罗伊:“……”
离得远她并不能听清那边两人说了什么,但她毕竟是在深宫后院里待过的人,对各类争宠手段耳濡目染,因而虽然听不清楚,但单看两人表情便能将他们之间的对话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回头看了郑阮软一眼,语气凉凉的道:“你真的不出来看看吗?再晚一会儿你养的猪可就要被别人偷走了?”
郑阮软顿了两秒,眼神明明暗暗,不知在心里走过怎样的一段路程,到底还是一咬牙重重将茶杯磕在了桌面上,道:“不去!他自己有手有脚,爱跟谁跑跟谁跑!”
……
得!罗伊心想,前日的劝这丫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透过那条门缝冲外面的余尧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再这儿折腾了,没戏!
余尧看懂了,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好看的脸也耷拉了下来,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的罗伊都心软了,郑阮软这个冷漠薄情的石头心却还硬着。
罗伊有些看不下去,关上门折回去一把捞过枕头朝她扔了过去:“你就犟吧!回头有你后悔的!”
郑阮软挨了这一下,先是气势汹汹的瞪罗伊,被后者毫不怯场的瞪回来后又色厉内荏的撇嘴,别别扭扭的把枕头抱进了怀里。
她心里实在是恼极了,可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又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在恼些什么,只能暂时先把心头那点千头万绪用暴力镇压下去,由着性子来——管他为什么呢?反正我就是恼!我恼了就是这么一副不招人待见的性子,你若是愿意受就受着,不愿意受就趁早滚蛋!
反正又不是我逼你的!
于是到头来,这世上所有的一厢情愿都可以用这样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来解释——又不是我逼你的。
却鲜少有人知道,源于自身的不作为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无言的逼迫。
罗伊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这些人怎么有这么多破事,却还是忍着没有对郑阮软的决定作出干涉,就像郑阮软礼貌的没有对她为什么会突然回勤英寨一事表示疑问。
她回来就回来了,郑阮软口是心非的抱怨着他们勤英寨又不是流浪儿收留所,没有对背后的原因表现出丁点的好奇,或者说她是好奇的,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个秘密在被主人心甘情愿的说出口之前,由任何一个人提起都是僭越。
罗伊叹了口气,强行被她装进脑子里的郑阮软和余尧两人又被一根线生硬的剥离,而原先被挤在角落的小小的一团烦心事如同炸开的棉花团一样肆无忌惮的填满了她整颗心,让她连暂时把注意力分出去一点都做不到,只能像入定的老僧一样长久的盯着这一团棉花,恨不能把这辈子的气都一口气叹完。
这么想着,罗伊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嫌弃自己——你自己的事都多的乱成一团麻了,竟然还有心情掺和别人?
罗伊觉得自己现在愁的能和门口的余尧有一拼。
她不由自主的对余尧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理解。
陈谨言今日脸色不太好,听说是朝堂上被人顶撞了,一路黑着脸回了御书房,看见无所事事的逗鸟的穆以舟更加火大,不由分说地把火全撒在了他身上,气势汹汹的说他玩物丧志。
无辜被迁怒的穆以舟:……
他回头看了陈谨言一眼,心里约摸有了点数:“我爹又给你使绊子了?”
陈谨言重重的“哼”了一声,随即把头往旁边一扭,表示自己不愿意跟他这种奸臣之子说话。
穆以舟失笑,暂且把逗鸟的心思放到了一边,然后捏了捏眉心,问:“这半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陈谨言全无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穆以舟便踱到一旁倒了杯茶递给正发火的皇帝,权当是为自己那个乱臣爹道歉,然后趁着他抬手的间隙开口:“我爹不该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可他这段时间如此密集的搞小动作……我猜他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大的事要做。”
“什么事?”
“不知道……但我猜他应该是得知了什么消息,而这个消息打破了朝堂上目前为止的平衡,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所以才会决定采取行动。”
可是是什么消息呢?
穆以舟皱了皱眉,能让堂堂一国丞相觉得不安?
陈谨言也适时的沉默了下来,显然是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先前堵在胸口的怒火也早就偃旗息鼓,眼见穆以舟愁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愁了起来。
许士连有的手段陈谨言作为一国之君不会比他少,同样的他能得到的消息陈谨言势必也能知道,可这桩事相府那边藏得如此隐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但近来又切实没有大事发生……
穆以舟揉了揉眉心,问:“宣宜殿那边有什么异常吗?”
陈谨言摇头。
陈礼祎大概是真的在一心一意的等罗伊回来,从来不肯迈出宣宜殿大门半步,看起来每日读书习武乖巧的不得了,可青萝总觉得他身上每天都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气息,且这气息随着日子的流逝还有越来越浓郁的趋势。
青萝看了他一眼,手上还端着一碗凉茶,以防陈礼祎在太阳下晒得时间太久会中暑。
陈谨言收了剑慢悠悠的踱到树下,接过青萝手中的碗。
这凉茶虽说担了个茶的名号,本质上却还是药,陈礼祎却一口就给喝下去了,期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在口腔里转过一圈又顺着舌尖滚进喉道的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水。
他这些日子个头蹿的飞快,像是一夜之间就长高了,再也不需要像从前一样虚张声势的做出一副俯视的模样,因为他现在已经比宣宜殿绝大多数的下人要高了——他随手把空碗交给一旁的青萝,专属于这个年纪的嗓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沙哑,他问:“阿姊走了有多久了?”
青萝几乎出了一背的冷汗:“回太子,半年多了。”
“哦。”陈礼祎应声,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以往也总问青萝这个问题,问完了还总是要忍不住多问一句“她是不是不回来了”,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放下心来,眼巴巴的再问一句“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少年的思念就像他突然拔节的身高的一样无迹可寻,若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算了,偏偏他还是太子,因此连想念都成了奢侈的懦弱,只能藏在这两句话里。
可现在,他不问了。
他还是照常询问罗伊走了多久了,却再也没问过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因为就算青萝把话说得再好听,他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想,她就是不回来了。
她就是不要自己了。
陈礼祎用这两句话代替了寻常的问候,每天都要在心里重复一遍,却连一个音节都不会轻易发出来,自虐一般凌迟自己。
大人都是一样的,他想,都是骗子。
但这句话只能由他自己来说,若是从别人耳中听到了……
陈礼祎夜里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外衣从房间里出来,漫无目的的在院子里闲逛。
夜色最深的时候恰好也是四周环境最为安静的时候。罗伊还在的时候宣宜殿的环境就比较自由,更何况她已经消失了那么久,于是陈礼祎刚走没两步就听见了墙角哪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陈礼祎不是个爱听八卦的,眼尾余光若有似无的往那边扫了一眼也不在意,收回视线就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结果一脚刚刚抬起来就听其中一人道:“咱们娘娘是不是不打算回来啦?”
“别瞎说!”另一个人急急的打断道,说话前还小心翼翼的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是你该担心的吗?老老实实干好你的活就行了!”
她大概又骂了两句,陈礼祎没再听见声音,好半晌才听之前那个声音又道:“可是娘娘已经走了好久了,她若是真的想回来,怎么会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呢?我今儿还听见太子殿下问青萝姐姐来着,连太子殿下都觉得娘娘不会再回来了!”
“瞎说!太子殿下那是惦记咱家娘娘!再说了……咱家娘娘那么疼疼太子殿下,怎么会一声不吭的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这句话中不知那个字戳中了陈礼祎脆弱的神经,他神色一冷,脸色瞬间就黑了,没甚感情的眼睛里像是藏了万年不化的寒冰一样,可惜不等他把自己的想象化为行动,那边谈话的两个宫女已经被突然从墙外翻进来的人影一掌一个的打晕了过去。
来人动作很快,那两个宫女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他揽着软绵绵的身子放了下去,然后在抬脚想走的瞬间猛地一回头,朝陈礼祎站的那个角落看了过去。
陈礼祎在注意到他的一瞬间就往旁边躲,可惜他动作太慢,没能躲的过去,索性就梗着脖子看那人愣了一下,然后坦然的朝他走了过来。
陈礼祎并不觉得有人敢在宫里对他动手,便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都不敢,所以他微微抬着下巴看那人,满脸的桀骜,等着那人给自己夜闯后妃寝宫找一个理由。
闻世栎只是远远的看着那道身影像是陈礼祎,却没想到竟然真是,于是他反应慢了半拍,一直走到人跟前才想起来单膝跪地冲他行了个礼。
陈礼祎睨他一眼,也不说让他起来,只沉默无言的等着他有什么可说的。
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陈礼祎愣了好半晌,这半年里身上长起来的一层又一层的利刺好像一瞬间就软了下去,然后慢条斯理的拖着他转了个身,露出属于小动物的,软软的肚皮。
他几乎不敢伸手去接,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过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又带着点不确定的问:“给……我的?”
闻世栎始终没有抬头,只把罗伊交待他要带给太子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是。”
他说:“这是仪妃娘娘托臣带给太子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