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军前半生死,美人账下犹歌舞。
多少年前就有人曾揭露过的现实,怎么到了现在还是有人不知道呢?
穆以舟慢条斯理的把茶杯放在桌面上,再抬眼时目光如炬:“一个女人而已,在我们皇上眼里,怕是远及不上那人在赫连容心里的地位。”
罗伊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了“被抓住了”一类的字眼。
她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强撑着将眼皮撬开撬开一条细缝,模糊间能看见面前不断交错的人影。
好在这一次她不是被冷水浇醒的,没有给原就不堪重负的身子再雪上加霜,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估计暂时也没有精力再来折腾自己了。
罗伊努力张大了口呼吸,胸腔起伏的幅度却还是十分微弱,而已经再次被拖入黑暗的耳朵在这之前又勉强捕捉到了“暴露”二字。
意识昏昏沉沉,罗伊甚至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不是平地,而是起伏不平的海浪。于是她连在昏迷中都觉得不安稳,仿佛无根野草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空气也渐渐聒噪起来,罗伊觉的自己恍惚听见了穆以舟的声音,但那声音忽近忽远,大概是错觉,可即使是错觉也让罗伊不安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脚下的土地恍惚也有了实质。
“你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罗伊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在她脑海中勾勒出其主人的脸,是顶顶好看的一张脸。
入鬓的剑眉,上挑的眼尾,还有脸颊上一道细长的疤。
那疤已经很淡了,罗伊却沿着它的位置伸手抚遍了整张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他的名字。
穆以舟。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重新归于一片沉寂,耳边刀剑相接的声音却在同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罗伊最后强撑着将眼皮睁开,借着朝她挥过来的刀身看清了正抱着她的这个人。
……不是你啊……
她这么想着,眼皮终于再也受不住似的合上,脑袋也不由自主的歪向了抱着她那人的怀里。
“娘娘!”闻世栎反手拿剑挡下一击,又在瞬间翻转手腕带着袭击他那人的手掉了个个儿,抽回手的同时抬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砸下。
对方的武器被他打落在地,闻世栎趁机揽着罗伊从地上站起来,身子一转右脚朝后狠狠踢了过去。
他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个意外。
闻世栎侧身躲过又一次攻击,右手毫不停歇的刺向那人的脖子。
小小的地下室里挤满了人,除了他和掳走仪妃娘娘的这群人以外,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使鞭的女子——那姑娘年纪看起来不大,功夫却是真的好,一手鞭子被她舞的漂亮极了,就是地下室空间太小,一时有些施展不开,鞭身被对面的人握在手里两相对峙。
多人大乱斗其实并没有技术含量可言,稍微停顿一秒就会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暗箭伤到,那少女被对面的人牵制住行动,便没注意到身后朝她攻过来的长剑。闻世栎眼眸一眯,刚想提醒她就被地下室入口处一道响亮的男声抢了先。
“背后!”
……
哦……那少女还有个同行的,但是什么都不会的男人。
余尧常年唱戏,嗓音本就比平常男人要清亮,眼下又在惊惧之下无意识拔高了音量,更是从短短的两个字中听出了凄厉感,仿佛戏台上掐着嗓子喊“救命”的戏子。
……哦,他本来就是戏子。
郑阮软被这突兀的一嗓子喊得手一抖,差点就被人把武器夺了去,好在她飞快的稳住了心神,同时身子向左后方一仰,躲过了背后那把刀,又趁着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突然发力,抢过了鞭子不说还将对面那人拽地一个趔趄。
郑阮软一脚踩在旁边那北戎人身上腾空翻了个身,手上也动作不停的用长鞭缠上他的脖子,然后用力收紧。
她踩着尸体落回地面,扭头对着余尧说话时依稀能听出来几分气急败坏:“你想吓死我吗?”
余尧缩在一旁委委屈屈的对手指。
他不会武功,帮不上什么忙,郑阮软一开始带他来的目的是想让他趁乱先把罗伊带出去,谁想半路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
郑阮软在百忙之中抽空睨了那男人一眼。
他身上穿的衣裳她没见过,但推测应该是官服,刚刚又听见他喊罗伊“娘娘”……
厉害了!郑阮软一面踢开一只握剑的手一面想,穆以舟这是挖了当今圣上的墙角啊!
“那个谁!”她侧身又躲过一波袭击之后喊闻世栎:“带她出去。”
她说着话也不影响甩鞭子,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便又解决了两个听见她这话试图往罗伊那个方向冲的北戎人。
闻世栎愣了愣,又见那少女嫌弃的瞥了他一眼,神情极为不耐的又重复了一遍:“她都快死了你看不见吗?再晚一会儿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可是……”闻世栎垂头看了一眼怀里气息微弱的人,有些犹豫。
“可是什么啊!”郑阮软火大的都快要骂脏话了:“她撑着这一口气是为了让你在这儿浪费时间的吗?”
“……姑娘多加小心。”闻世栎瞳孔放大了几分,不再纠结这些小事,一把将罗伊打横抱起,顺势踢翻了一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人。
“对了!”郑阮软掩护着他退到入口处,突然补充:“告诉穆以舟,我弄丢的人,我亲自找回来了。”
闻世栎没仔细琢磨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是抱着罗伊谨慎的又道了声谢,然后飞快的往外面跑去。
郑阮软侧身躲避的时候顺手拿鞭子甩了门口眼巴巴看着的余尧一下,力道不重,只够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自己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还有你!你也出去!”
“我不走!”余尧瞪大了眼:“我走了你怎么办?”
“那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郑阮软毫不留情的戳穿,顿了两秒,不知又在脑中回忆起了什么样的画面,无奈的闭了闭眼,然后放柔了声音:“你去外面看着,以防他们还有帮手。或者去找找我们山上的兄弟……”
她语速很快,语气却几乎称得上是苦口婆心:“这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寨里的兄弟很快就会摸过来,你出去,见到了他们哪怕领他们过来也算是帮我了!”
“……”
余尧盯着郑阮软的背影又沉默了一会儿。
微弱的烛光下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的灰尘,郑阮软歪头躲过一剑,鬓边的长发却被剑身割断了一截,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那你自己小心。”余尧一咬牙,狠心撤了出去。
他走后地下室内便只剩了郑阮软和北戎那些人——赫连容早在一开始就趁着众人不备逃了出去,郑阮软视线在其他人脸上扫过一圈,隐约见到几张有些面熟的脸。
她一向小气,眦睚必报,在心里盘算着这几个人要重点“照顾”之后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颇为邪气的笑,随即把长鞭在地上重重一甩,荡起半屋的灰尘。
有人见其他人都已经离开想追出去,可惜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一条软鞭绊住了脚,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脚下已经打滑摔在了地上。
郑阮软挡在入口处,有细碎的光影从上方倾头而下,就像给她穿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鞭子落在地上弯起的弧度就像蛇一样吐着威胁的信子,冷冷的警告着试图靠近它的无知人类:“越界者,死!”
罗伊伤的很重,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地方,闻世栎抱她时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小心翼翼的连指尖都在抖。
“放心吧……我没事的……”到头来竟然还要罗伊来安慰他。
“你醒了?”闻世栎语气里立即染上一层惊喜,往医馆里跑的动作却是一瞬都不敢停。
“嗯……”罗伊弱弱的应了一句,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本能将头往闻世栎怀里拱了拱。
她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了,猛地从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里出来只觉得阳光盛烈的像是要把她烤化,接触到日光的眼皮更是生疼。
幸好她只清醒了这一瞬,不等眼睛上传来的痛感更加强烈就又晕了过去,毫无血色的脸上浮上一层病态的红。
他这些日子几乎将豫城翻了个底朝天,所以对于最近的医馆的位置十分清楚,半秒都没浪费的直接冲了进去,还将门口正要出来倒药渣的学徒吓了一跳。
闻世栎顾不上他,抱着人就往后院大夫在的地方跑,一路上惊动了好几个前来看病的患者。
“大夫!”他将罗伊放在床上,转身拉着跟他一起进来的大夫往床边拖:“救救她!”
“知道知道……”一把年纪的大夫受不住这样狂风暴雨般的对待,翻着白眼瞪了闻世栎好一会儿才动手将他赶了出去:“你留在这里干嘛?你会看病治伤?”
“不会你还站在这里干嘛?碍事!”
脾气不大好的大夫手脚并用的把闻世栎赶出去并顺势关上了门,这才在床边坐下,然后沉吟着掀开了病人的眼皮。
黝黑的眼珠子毫无光彩,大夫为难的松开了手,自言自语道:“伤势有点重啊……”
他又把指尖搭在昏迷不醒的罗伊腕间,原本的自言自语变成了对当代年轻人的谴责:“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命。”
穆以舟按照留下的线索摸到那间地下室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只余下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儿。
瞳孔骤缩。
身前不远处是一个用来绑人的木架,干涸的血液落在上面并不明显,偶尔能让人窥探一二的痕迹可想而知她被关在这里时究竟受了多少苦。
穆以舟往前走了两步。
地面上的血液已经没有办法再染上他的鞋底,他一步一步靠近那个木架,脚底除了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沾上。
那么多的血啊,全都凝成了让人胆战心惊的名画。
郑阮软一脚刚踩上楼梯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地下室里有人——她的胳膊在刚才的恶战中受了伤,刚被大夫包扎过,圆滚滚的一团行动格外不便。
她一边放轻了脚步一边借着右手上好不容易才包扎好的纱布,又试探性的将鞭子握在手里琢磨了一下程度。
还好……她想,不至于一点力都用不上。
罗伊他们走后没多久余尧就领着寨子里的那帮兄弟冲了进来。北戎人对阵郑阮软原就只在人数上占有优势,眼下人数优势也没了,更是很快便彻底没了反抗的余地。
那么多北戎人的尸体堆在这里总归不好,郑阮软便吩咐他们去寻了好几个麻袋将尸体都装起来,运到城外随便找了片荒地埋起来,所以按理说,这间地下室现在应该连个鬼影都没有。
郑阮软侧耳细听。
室内那人大概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于是连呼吸声都收敛了许多,仿佛她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都是幻觉。
郑阮软挑眉。
还挺警觉。
她把背部贴墙,行至入口处时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声音猛地把鞭子向着门口的人一甩。
她手上有伤,虽说用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有些力不从心,鞭子刚刚甩出去就被人握在了掌心,然后不等她继续发难,就听见了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是我。”
郑阮软顿了顿,瞬间卸力。
穆以舟也随着她的动作松手,透过五指展开的片刻露出里面细细的新伤。
郑阮软埋怨似的瞪了他一眼:“好好的人,戴着个面具干嘛?”
穆以舟沉默着解了脸上的面具,舌尖上滚了千百遍的问题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听郑阮软甚是善解人意的开了口:“罗伊没事儿,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应该是宫里的,我看他穿的衣裳花纹挺眼熟的。”
“对了!”不等穆以舟回话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块儿玉佩扔到他手里:“这东西是罗伊被那什么北戎太子掳走当天偷塞给我的,等我发现时已经过去两天了……”
她说:“我猜,她应该是想让我转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