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它跟许恒送你的那个,像不像?”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都是徘徊在罗伊脑子里来来回回不肯消声的噩梦。
算起来她这前半辈子受过的苦也不算少了,连曾经暗无天日的被囚禁的日子都没能成为她的梦魇,却偏偏被这么一句话迷惑了心智。
然而处在现世的人类无法预知来生,眼下的罗伊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这句话折磨成什么样子,只是咬牙硬撑着无所畏惧的说“一个破木雕而已,谁知道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许士连就笑,以一种讲故事的语调慢吞吞的说话——说起来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可能都喜欢讲故事——“他跟你说过他跟芸娘是什么关系吗?”
然后不等罗伊回答,许士连又好心解释:“‘喜欢你’这三个字,他不止对你一个人说过。”
许恒极擅长利用自身条件。
他长相足够精致,表现出来的性格也足够温柔,于是轻易就可以让一颗心沦陷,并且让对方坚信在这场博弈中,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罗伊捏了捏裙角,垂下眼帘漫不经心的坐着。
葛芸安入相府的时间要比葛芸娘早一些,被许士连指去做贴身侍女,顺便负责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其实许恒的功夫远在她之上,许恒也经常拿这事调笑她,问“你拿什么来保护我”?
那会儿正是冬天,葛芸娘咬着许恒亲自烤给她的地瓜,吃的满鼻尖都是炭黑色:“再不济,我还有条命啊。”
她站起来刚刚好到许恒的胸前,却仰着脑袋说我愿意拿我的命来保护你。
许恒失笑,按着她的发顶强行把她的视线转到地瓜身上,收回手时却若有似无的在她头顶揉了两把。
“傻子。”他说。
葛芸娘入府那年葛芸安已经在许恒身边待了三年了。
她根骨比葛芸安好,学东西也比葛芸娘快,于是被许士连带走做了暗卫。
她们虽然是姐妹,长得却一点也不像,而这一点外貌上的不像似乎又预示着两人截然不同的命运,于是葛芸娘每每在暗无天日的训练营里满身是血的爬出来的时候,都会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到头来受苦的只有她一个。
她脸上全是未干的血迹,身上黏着浓郁的腥臭味,从干干净净的葛芸安身边经过时对方甚至没有认出她——她伸出手想要扯一扯葛芸安的袖子,结果手还没有挨到那人的衣角她就被许恒一把拽到了身后。
许恒皱了皱眉,用自己把这一对姐妹隔开,从此两人之间就像隔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天堑。
葛芸娘是怨过葛芸安的,想她们明明是姐妹,对方却从未想过要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拉她一把,甚至冷眼旁观着她被一双手拖入无边炼狱。然而再深重的怨恨在生死面前也会消失无踪,葛芸娘抱着葛芸安的身体浑身都在抖,杀惯人的手捂在她腹部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上几欲脱手,粘稠的血液却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把她的手粘牢在原地。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来回回只有那一句“你忍忍,我带你去找大夫”。
然而葛芸安等不到那时候了。
她被名为“许恒”的陷阱磨没了全部的意志,甚至忘了该如何求生。
那是她对葛芸娘说的最后一句话,生平头一次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别相信他。
“别相信他……”
葛芸娘红着眼眶重复这句话,觉得五脏六腑都重新经历了一遍当日的伤,疼的她在掌心留下了八个浅浅的月牙。
罗伊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喉咙一阵一阵的发紧,无意识想要伸手去给自己倒水,动作做到一半儿又猛地停了下来——她心里对这些话半个字都不信,伸出去的手却不知为何竟然在抖。
她假装若无其事的把手收了回来,看见许士连十分善解人意的倒了杯茶推过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果我没猜错,我大概该叫你一声公主?”
罗伊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突然换了话题,愣愣的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你知道皇上……那也就是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许士连也只是猜测,心里底气并不十分充足,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万分的笃定:“是许恒亲手杀的。”
“我给他的任务是救出先皇,他真实的目的却是让陈隆安死在北戎。而在他动手之前,罗伊……”
他亲昵的叫了一声罗伊的名字,像个慈祥的长辈:“他是不是刚刚说过喜欢你?”
罗伊:“……”
要不说许士连是个老狐狸呢!诛的一手好心!罗伊在长久的沉默中甚至不合时宜的觉得应该让林庭好好跟许士连学学该怎么劝人——单单依靠暴力是不够的,还得在对方心上挖出一道口子,等到那一片的热血都流尽了,被劝的人自然而然也就心死了。
罗伊垂头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似聚精会神实则目光一片涣散。
许士连的猜测和事实并无太大出入。
罗伊冒死潜入廉医席府上地牢的前不久,许恒拖着自己被折磨的几乎看不出人样的身体在自己额头上印下一吻,便是这掺杂着血腥味的惨烈的一吻,从此将罗伊的心锁在了许恒身上。
到头来却连这一吻都是他提前算计好的。
许士连再接再厉:“他分明知道那是你的生父,下手时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甚至连累你也成了杀害自己亲生父亲的帮凶。”
“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他最后拉长了尾音,引着罗伊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林逸殿里那副连时间都无能为力的画像,以及画像中几乎害死他们的钥匙。
——那间到处都是毒蛇的房间,是对所有妄图对画像上的主人不敬的惩罚。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罗伊一瞬间就陷入了魔障,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想是她把许恒引到那处关着她父亲的地牢中去的,也是她亲手拿走了陈隆安的保命符,然后害死了他。
她甚至还想为了许恒抛弃自己的弟弟。
那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她骨血相融的亲人了。
许士连看着对面罗伊眼眶腥红的模样,从怀里摸出一块儿玉佩交到她手上:“这是你第一次来丞相府时托我帮你查的玉佩。”
罗伊短暂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上边,听见许士连波澜不惊的声音:“是北戎皇室秘密豢养的死士,成员之间互不相识,以玉为证。”
“对他而言你终究是把悬而未落的铡刀,然而他还愿意找这些个理由作为遮羞布,大概还是对你上了心的。”
北戎派来的奸细,无论是作为丞相之子的许恒,还是皇上心腹的穆以舟,都没借口抗旨。
许士连终于喝完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在桌面上之后慢条斯理的起身告辞,临走还不忘在她心上再插一刀:“你已经害死了你的亲生父亲,现如今还要帮着他再害死你的亲兄弟吗?”
罗伊:“……”
葛芸娘适时的过来又插一脚。
她脸上多余的情绪已经全都被隐去了,此刻看着罗伊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说:“他最后一次对我姐姐说喜欢的时候,哄着她丢了自己的命,不知道这次,又想要你的什么东西呢?”
罗伊抱着自己的东西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刚好撞上从隔壁冒了个头出来的陈礼祎。
陈礼祎杏圆的眼珠子格外活泼的转了一圈,几步跑到罗伊跟前问她:“我们又要搬家了吗?”
“嗯。”罗伊整理好心情,对着陈礼祎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丞相府管家尽职尽责的守在不远处,见着他们几个出来了便主动上前接过了罗伊手上的行礼,然后一路把他们送到了门口,说林庭和丞相还有要事商量,便不送他们了。
林庭的住宅离丞相府不远,但许士连还是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叫来了马车,罗伊默不吭声的钻进去,很好的践行了“沉默是金”这个道理。
马车一路平稳的行至林府门前,罗伊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冷不防突然有阳光顺着被撩开一丝裂缝的帘子里透了进来,眨眼的功夫便铺满了整个车厢。
原本烦躁的心情突然就被这光给安抚了。
罗伊微微眯着眼看过去,见马夫恭恭敬敬的搬来了墩子摆在一旁,道:“林府到了。”
门口的家丁捡着这个空隙已经迎了上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车里的人是谁就见从中先探出了一张眼熟的脸。
汤元常来林庭这里,同他府上男女老少都十分熟悉,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那两名家仆便心安理得的任他去了,转身之余还有心情同他调笑两句。
汤元笑骂回去,领着罗伊和陈礼祎往里走。
罗伊的房间从一开始便是给她留着的,里面各类用品一应俱全,只是委屈陈礼祎只能暂时睡客房了。
然而客房的位置离罗伊的房间有些远,罗伊垂头看了眼陈礼祎不情不愿的脸色,忍不住开口:“要不我这两天跟你一起睡客房吧?”
陈礼祎倏然瞪大了眼。
罗伊自顾自道:“我看林庭房子这么大,应该有不少客房,这两日我就先睡客房,待日后你的房间布置好了,我们再一起搬过来,好吗?”
她微微垂眼征询陈礼祎的意见。
陈礼祎眨巴着眼睛,能看出很努力的压下了试图上扬的嘴角,然后装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矜持的点了点头。
他肉眼可见的开心,被慌慌张张赶来收拾东西的丫鬟撞了一下都没有生气,只稍微皱了下眉,然后缩肩侧过身子给她腾出来了个更大的空间。
两人空着手离开皇宫,在丞相府住的时间也不算长,所以都没带什么行李,只不过有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收拾起来还是有些麻烦,汤元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罗伊和那丫鬟笨手笨脚的动作,终于忍不住一脸嫌弃的把拎着罗伊的后颈把她拖到一边,顺便把自己宽大的袖子扎了起来。
罗伊被嫌弃了也不恼,“嘿嘿”一笑后便接着跑前跑后的给汤元添麻烦,于是不大的空间里经常能听见汤元隐隐带点无奈的声音:“你是故意来给我添乱的吗?”
“怎么会!”罗伊一脸惊惧的反驳,像是不能理解汤元为什么会这么想她:“我是在帮你啊!”
汤元暂时歇下手上的动作,磨着牙回复:“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罗伊恬不知耻的仰着脸接话:“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汤元:“……”
一旁的丫鬟听得止不住想笑,铺好了床铺起身时果然没忍住笑出了声,说这就是我们家大人的妹妹吧?你们感情可真好。
“谁跟他好了……”罗伊撇撇嘴反驳,冲汤元吐舌之后拽过一旁站着的陈礼祎往另外一间客房走:“好心好意帮你你还敢嫌弃我……我们去收拾另一间屋子了!”
“啊?”
陈礼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罗伊拉着换了个场景,然后见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块儿抹布扔过来。
陈礼祎手忙脚乱的接过,随即抬眼,看见罗伊跟变戏法似的任由手上多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顺来的鸡毛掸子,一边漫不经心的扫着并没有落灰的墙角,一边理直气壮的指使他:“你把那边桌子擦了。”
“啊?”像是听不懂她的话,陈礼祎抬起眼又愣愣的应了一声。
“擦桌子啊!”罗伊答得再坦然不过,顺便环视了一圈屋内的边边角角:“这么多东西总不能指着我一个人收拾啊!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帮我……唔……床就不用你铺了,毕竟你年纪还小,但是桌子一定要擦干净了,否则晚上就不给你吃饭。”
她从陈礼祎身边经过,自然而然的抬起他的手放在桌子上,说:“还愣着干什么?晚上真不想吃饭啦?”
陈礼祎这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哦”了好一会儿才学着之前见过的样子开始擦桌子。
其实以往这些粗活哪里轮得到他——他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寻常人巴结他都来不及,哪里敢让他做这些!也因此方才在隔壁房间时,他在那几人中间清楚的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可惜不等他把这突如其来的挫败感消化掉,罗伊已经强行拖着他从云巅落到了泥土上。
坠落的速度很快,快到甚至没来得及让他产生落差就习以为常的融入了遍地的烟火气息中。
好在做家务并不是什么难事,陈礼祎很快便找到了诀窍,擦完桌子之后无师自通的将门窗全部大开以保持空气的流通,然后转身一脸期待的看向罗伊,等着对方夸他。
谁料罗伊一言难尽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他越来越忐忑不安的视线中痛心疾首道:“你说说你读书怎么就没有这么高的天赋……”
陈礼祎:“……”
总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话,
但他只是弯了弯眼睛,脸上丝毫没有生气的表情。
他待在罗伊身边的时候总是更像个孩子,大概是因为这世上也只有罗伊一个人会把他当孩子一样看待。
她洗干净手,做贼一般小心的打量了一番四周,在陈礼祎疑惑的表情中飞快的从怀中掏出来一块软糖,剥开糖纸后又迅速塞进陈礼祎嘴巴里。
“嘘!”她手上的水珠没有擦干,一小部分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了陈礼祎鼓起来的脸颊上,更多的则沾在她十根手指上,在阳光下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光。
罗伊说:“我只有这一颗糖,偷偷给你,不让汤元知道。”
陈礼祎知道汤元是阿姊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听闻此言果然严肃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堪堪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他想说他会保守这个秘密的,结果话没出口旁边便先传来了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什么不让我知道?”
汤元踱步过来,视线在罗伊和陈礼祎中间来回流转,最后一眯眼,对准了嫌疑人:“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没有!”被指定的嫌疑人恨不得指天发誓,说话间还暗示性的往旁边看了一眼。
陈礼祎犹豫了一会儿,把捂着嘴的手放下,慎重的点头替罗伊作证。
他其实不大适应这样的相处方式,简简单单一个点头的动作都做的十分别扭,但罗伊不介意,她本来就指望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把陈礼祎的心态调整过来。
他做了太久的在上位者,几乎已经忘了普通人是如何交流的。
罗伊歪着脑袋和汤元闹,被后者白了一眼,又挨了脑门上一个弹指,于是改为用手心捂住额头的动作,听汤元骂了她一句“小白眼儿狼”。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叮嘱罗伊他俩不要仗着林庭还没回来就乱跑,否则……
“小心他真的打断你的腿!”
后半句威胁是说给罗伊听的,罗伊撇嘴加白眼儿,颇为自觉的推着汤元把他往外赶:“知道了知道了……”
她又举起陈礼祎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朝汤元道别:“拜拜。”
旁边的人侧头看她一眼,也跟着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