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回朝的途中穆以舟接到了从黎城传来的消息,说许相在狱中自杀了。
他愣了一下,若无其事的把信塞进怀里,然后下令大军继续前行。
郑阮软小心觑了眼他的神色,一边在心里懊恼罗伊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一边假笑着凑过去,斟酌了好久的语气才忐忑道:“你没事吧?”
“没事啊。”穆以舟转头笑了一声,似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能有什么事。”
“许相他……”
郑阮软犹犹豫豫,想说“节哀顺变”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为难的很,最后还是穆以舟挂着一张“善解人意”的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吧,我没事儿。”
说完也不管郑阮软作何反应,自顾自的走开了。
郑阮软远远的落在后面看着,再次在心里悔恨回程的时候为什么没强行拉上罗伊一起。
陈谨言并没有治许士连的罪——无论如何他都是穆以舟的父亲,然而许士连心高气傲,又怎么会允许自己从此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穆以舟觉得自己能理解父亲的做法,平心而论假如今天是他败了,他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然而理解并不代表接受,穆以舟在人前装的不以为意,真到了夜里却揪着自己的胸口缩在客栈的角落里,一夜一夜的枯坐到天亮。
他睡不着,也不敢睡,唯恐梦里那个已经没了的老头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孝,然后冷着脸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啊!他忘了,他爹早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陈谨言写来的信里还准了他提前回京为自己父亲收敛尸骨,穆以舟便点了郑尧和郑阮软跟他一起回去述职,因此郑阮软眼看着穆以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眼窝下面的青黑也一日比一日严重,百爪挠心般的难受,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冲余尧撒气:“你怎么连安慰人都不会啊!”
余尧:“?”
他何其无辜,被郑阮软不轻不重的锤了几下也没生气,只是看着她嗔怒的表情傻乐。
郑阮软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余尧不说话,见她实在是急了才招手示意她凑过来,被人挑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睨了一眼后极具求生欲的自己贴了过去:“我昨儿跟那店小二闲聊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郑阮软瞪大了眼睛,头一次觉得余尧这个人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欣慰的拍了拍余尧的肩,奖励他一个“干的漂亮”的眼神。
林庭即使不夺权了也还是不待见穆以舟,所以死活不同意跟他们一起走,硬是拉着罗伊跟陈礼祎走了另一条路。
然而就算他再怎么不乐意也总有那么一两条路是回黎城所必经的,而眼下他们恰好就处在这样一条必经之路上。
郑阮软做贼似的捡了块儿石头扔进罗伊房间,等她奇怪的从窗户那儿探出脑袋来查看的时候就蹲在树干上跟她打招呼:“我在这儿呢!”
“阮软?”
罗伊瞥了两眼旁边林庭的房间,确定没有动静之后才开门让她进来:“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们俩那点破事!”
她糟心的叹了口气,问:“许士连自杀了你知道吗?”
罗伊瞬间瞪大了眼。
……
行吧!看她这样子就是不知道!郑阮软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把拉起罗伊就往外走:“你去看看穆以舟吧,我觉得他可能要死了。”
罗伊:“……”
郑阮软没想到罗伊不愿意跟她走,一下没拉动,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皱了皱眉:“你……”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罗伊飞快答道。
哦!所以呢?郑阮软气急反笑:“不是爱人,你们连朋友都不是了吗?朋友亲人去世你连去安慰一下都做不到吗?”
无论在心里劝过自己多少次不要和傻子一般计较,碰上罗伊和穆以舟这种极品傻子的时候郑阮软还是忍不住想爆粗口:“你们俩究竟在搞什么啊?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尤其是你,死都死了好几回了,结果现在你跟我说你们没关系了?”
“我看你们俩就是吃饱了撑的!”
郑阮软一锤定音。
罗伊:“……”
被人这么一骂她居然觉得心里舒坦多了,还诡异的朝郑阮软笑了一声,吓得郑阮软眼睛都瞪大了,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骂的太狠了,把面前这人给骂傻了。
总之哪怕郑阮软嘴皮子都磨破了,罗伊也愣是没松口,气的郑阮软离开时重重的摔了一下门,甚至惊动了隔壁的林庭。
“没事儿。”罗伊推着林庭回自己屋里去:“风大吹的了。”
然后又面无表情的折回来,看着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的那个人。
郑阮软说的不错,罗伊站在原地想,他看起来真的很惨。
穆以舟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过觉了,眼睛里腥红一片,眼底也挂着一圈浓郁的青黑。
他朝罗伊咧嘴,说:“我就是困了,想睡会儿觉。”
“嗯。”罗伊什么都没有问,上前两步自然而然的拉着他的手把人带到床边,推着他坐下,又弯腰替他把鞋袜都脱了,哄着他乖乖躺好。
穆以舟听话的闭上眼,眼前却不自觉的勾勒出这人帮他掖被角的身影。
罗伊好不容易把人安置好,刚想站直歇一歇就被床上那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手腕,力道大到她做了一半儿的起身的动作瞬间恢复原样,甚至过犹不及的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她愣了一刹,有些反应不过来,却本能的垂头看了一眼两人眼下的情况——她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趴在穆以舟身上,只有使劲儿往后仰的脑袋和脖子保持了看似正经的距离。
而在这个过程中,穆以舟从头到尾都没有睁眼。
他大概是真的很久没有闭眼过了,眼皮刚一合上就被某种透明的液体争先恐后的滋润干涩的眼珠,甚至染湿了他浓郁的睫毛。
因为有太多的人在军营里见过罗伊,所以罗伊一行人甫一回宫便被一群人客客气气的请回了宫,陈礼祎紧张的拉了拉她的衣袖,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狠狠揉了发顶:“没事儿,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又想起来她似乎一直在对陈礼祎说这句话,导致自己在陈礼祎面前的可信度直线下降,于是认认真真的又加了一句:“真的。”
陈礼祎看了她一眼,十分勉强的松开了手。
因着她在这场战事中立了不小的功,罗伊此番回宫回的十分招摇,陈谨言率领满朝文武和后宫妃嫔等在宫门口,不等她站稳向帝后二人行礼已经有册封的圣旨呈了上来。
罗伊跪在地上领旨谢恩。
说起来她确实是吃了不少苦,所以后宫妃嫔没一个对她的贵妃之位表达异议的,唯一不满的可能就是俪妃了——她翻了个白眼儿,愤愤的把脸扭到了一边。
然而不满的同时,梁偌岚觉得自己心里隐隐还有点兴奋。
她想这深宫从今以后可算有乐子给她找了。
谁想这个新封的贵妃命居然那么不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梁偌岚正在修自己的指甲。
这是个精细活儿,稍有不慎一双手就被毁了,所以底下宫女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时她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儿,直把自己说痛快了才斜睨了那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的人一眼,问:“出什么事了?”
“回娘娘……”那宫女磕了个头:“宣宜殿走水了,贵妃娘娘……没了。”
梁偌岚手里的东西“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听说宣宜殿走水那会儿正是深夜,发现晚再加上那夜风大,顷刻间就将宣宜殿烧成了一片火海。
殿里伺候的下人们都逃出来了,连那个跛子都平安无事,偏偏里面住着的最尊贵的两个人——太子和贵妃没了,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最后挖出来的也只是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陈谨言站在废墟前沉默了好一会儿,下旨以皇贵妃的规制下葬。
彼时罗伊正被闻世栎抱着站在某一棵树上看戏。
底下众人的哭声在空气中断断续续的蔓延开来,罗伊拿胳膊肘捣了捣闻世栎的腰:“会不会太明显了啊?”
“娘娘多虑了。”闻世栎答道:“皇上金口玉言,他说贵妃殁了就是殁了,谁敢质疑他的话?”
“说的也是……”
罗伊自顾自的琢磨,半晌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一本正经的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娘娘了,你可以换个称呼……我叫罗伊。”
“……”
闻世栎垂头看了她好一会儿,直看的罗伊不自在的把手搭在了后颈上才假装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是。”
……
并没有半分要改口的意思。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犟的不得了,仿佛守着这个称呼就可以守住什么东西似的。
罗伊也不逼他,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回身对他正正经经的说了声“谢谢”。
“无论如何,谢谢你曾经那么照顾我。”她歪了歪脑袋,眼睛也略微眯起,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你送我的风筝、玉石、乃至那些每月一封的信……我都保存的很好。”
说着,她往树下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可是那些东西不属于我……我把它们都交给青萝了,你若是想要可以去找她,若是不想……”
“那就算了吧。”
她反身抱了闻世栎一下,很快又从他怀里退出来,然后再次重复道:“谢谢”。
动作快到闻世栎甚至没有时间去回抱她。
闻世栎两手在身侧握拳,终究还是伸手揽住了罗伊的肩膀。
“我带你下去。”
赶在罗伊表达诧异之前,他这么解释道。
大约是他的神情太过紧张,罗伊倏地笑了出来,落地时坦然大方的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顺势把两只手放在他背上。
闻世栎的手还没来得及抽走,听见一道贴着自己胸口的声音:“啊!我忘了,这才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告别的拥抱。”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往后退了几步,歪了歪脑袋冲他挥手:“再见。”
不远处,一辆马车在等着她。
罗伊掀开帘子时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怀疑了两秒自己的眼睛才上去:“不是说只有陈礼祎一个人来接我吗?你们怎么都来了?”
她视线在车厢内扫了一圈,奇道。
易千南忙着往汤元身边蹭,没空搭理她,林庭则抱了本书看的入神,只有陈礼祎撇了撇嘴,嫌弃的左右看了两眼,不开心的凑到罗伊旁边坐下:“不知道,他们非要跟着……”
他皱着眉,少年老成的抱怨:“烦死了!”
罗伊:“……”
“他们是我的兄长,”罗伊假正经道:“也就是你的兄长,不能这么跟他们说话。”
话音刚一落地,剩下的三个人齐刷刷的朝她看了过来,眼睛里清晰的写着“见鬼了”三个大字。
……
好吧!罗伊挨个儿瞪了他们仨一眼,拆掉伪装自暴自弃道:“我虽然不怎么尊敬师长,但是你不能跟我学!”
“不然我就揍你!”她冲陈礼祎威胁性的扬了扬拳头。
剩下三人习以为常的又陷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罗伊心虚的瞟了一眼陈礼祎,干巴巴的“咳”了两声。
林庭作为“乱臣贼子”中的一员,官衔已经被削了,林府自然也住不成了,于是马车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停在了权贵楼前。
仿佛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了还是回到了原地。
汤元从郑阮软那儿听说了罗伊和穆以舟的事,趁着只有两人坐在后院里晒太阳的间隙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咱家四个大男人,总不能连一个我都养不起吧?”
罗伊闭着眼答得心安理得:“回头等陈礼祎长大了,就让他去考个状……不行不行,状元不行,要不还是让他跟着易千南学做生意吧?或者跟你学医也成……反正我们家孩子那么聪明,肯定什么都能学的很好。”
汤元:“……”
我问的是你和穆以舟以后怎么办而不是你对我们几个的规划啊!
汤元翻了个白眼儿,把头转到了另一边,自觉如果继续跟她交流下去自己说不定会被气死。
于是没有人发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个从汤元问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起就一直僵在原地的少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咧开嘴无声的笑了出来。
不久后罗伊说她想回家看看。
林庭从书里抬起头来,顺手按下了看书看得头疼、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试图偷懒的陈礼祎的头,道:“你接着看你的书。”
然后转向罗伊:“边城?”
“嗯。”罗伊点头:“我好久没回去过了,想回家看看。”
“好。”林庭重新低头:“改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被罗伊飞快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林庭于是又一次眯眼看过来,狐疑道:“你该不会是想瞒着我偷偷跟什么人见面吧?”不等罗伊回答又以十分强硬的态度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你想什么呢!”罗伊无奈道:“我就是想回去看看,别的真的什么意图都没有!”
“真的?”林庭不信。
“真的!”罗伊肯定。
“那好吧……”如此几个回合,毫无悬念的还是林庭先败下阵来:“那你自己小心点。”
“我能跟你一起吗?”
就在罗伊点头之际,陈礼祎突然扑扇着自己的大眼睛问道。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丝毫话语权的罗伊看向林庭,果然见他铁面无私的摇了摇头:“这些书看完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
罗伊冲陈礼祎摊手,意思是你看,我在这个家里其实根本没有地位可言。
临出发的前一天,罗伊在权贵楼里见着了一个熟人。
刘良云连敬她三杯酒当做赔罪,罗伊虚拦了一下,嘴上客气道:“你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的。”
“不是这件事……”他倏然打断罗伊,道:“是我给你下毒。”
罗伊愣了愣。
刘良云接着道:“把你从北戎送出来的时候,因为怕你靠不住,我瞒着许恒给你喂了毒。”
“后来他知道这事之后还跟我打了一架……”说到这里刘良云突然笑出声来,手舞足蹈的比划:“他当时腿骨刚刚接上,站都站不稳,却跟疯了似的非得跑过来揍我,结果没站稳摔了一跤,样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刘良云朝她举杯:“无论是之前的诓骗你,还是之后利用你揭穿廉医席的阴谋,我问心有愧,但为国为民,所以绝不后悔,唯有这一件……”
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是我对不住你!”
罗伊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话却说的磕磕绊绊的:“没……没事儿,过去的就过去吧。”
音落时却难以自控的想起当日郑阮软问她的那句“那他怎么不解释啊”。
……
可能是因为他傻吧,罗伊想。
眼看着别人把脏水泼过来却不躲的人,不是傻是什么?
罗伊扯起了一半嘴角,自己都分不清这笑里究竟是苦涩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罗伊先去了她和穆以舟第一次见面的破庙。
那庙两年没人住过已经更破了,连门都没了,罗伊站在庙前的空地上,眼睛一眨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抱着肩膀一脸愤懑的撞了一下那好看公子的肩膀,顺手牵走了人家的钱袋还恶人先告状的“哼”了一声。
她有些记不清许恒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反正她如今再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没忍住笑了出来。
然后又回了家。
那时候林庭刚走,自己一脸不情愿的给躺在床上的许恒换药,边换还边心疼自己的银子。
罗伊顺手清理了一下门前茂密的杂草,然后拍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想着自己在勤英寨种了那么久粮食还是有用的。
最后……她去看了自己当时给许恒立的衣冠冢。
奇怪的是这里居然没有生出任何杂草。
然而罗伊没注意这些。
她的衣裳早在之前清理家门口的杂草时弄脏了,所以这会儿也不是很在意,随手一撩裙摆便席地而坐,手指一点一点的拂过墓碑上当日她亲手刻下的字体,嘴角不由自主的上翘。然后压低了声音,半是感叹半是撒娇的道:“我好想你啊……”
风吹着四周的树木飒飒作响,罗伊就在这样的背景音里难得唠叨的说了好久的话,直说的自己都累了,然后用额头抵上那块儿冰凉的石头,仿佛她正被那人圈在怀里一样。
凉风不依不饶的吹起她的头发试图遮挡视线,罗伊嫌烦,随手拨弄了两下便没再动过,空中却蓦的伸出一只手帮她把不听话的碎发挂在了耳后。
说来也巧,那几缕烦人的头发落到他手里瞬间就变得听话了起来,顺着他的意乖乖站好,偶有几根粘人的紧,非得追着他的指尖跑,最终也被那手的主人锲而不舍的妥帖的安置好。
罗伊没有回头,没有睁眼,直到身后的人无奈又宠溺的叹了口气,也跟着单膝跪在地上,然后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上面,带着她移动。
指下触感凹凸不平,罗伊闭着眼都能察觉出那是个什么字——未亡人,罗伊。
身后的人说话了:“我也很想你。”
罗伊还是没有说话。
她闭着眼,嘴角却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半晌又为难的压下去,想——也不知道以后林庭要打断我的腿的时候,能不能把这个人推出去当替罪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