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祎被罗伊打发自己去玩儿:“这可不是黎城,你小心点儿。”
“嗯。”陈礼祎答应的爽快,转头就跑没影了。
罗伊追着又叮嘱了两句 ,见实在没得说了才折回来给林庭倒了杯茶:“你们怎么来了?”
林庭绷着脸,大约还在气她不辞而别的事情,罗伊眨了眨眼,殷勤的把茶杯直接递到了他手上:“天寒地冻的,你们一路过来一定很冷吧?喝口茶暖暖。”
林庭:“……”
他真是拿罗伊没办法了,一唱三叹,直叹的罗伊心虚不敢与他直视。
她把头往下埋了埋,听见林庭直接省略了虚与委蛇的试探,直白道:“我是为郑家军来的。”
他说:“丞相说,郑家军三万人马的调配权在你手上?”
“……”
罗伊把头又往下藏了藏,没有说话。
——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可以让她毫无顾忌的说真话,那这个人绝对是林庭,所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抬头时目光灼灼的看向林庭:“你真的觉得,陈礼祎适合做皇帝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庭皱了皱眉,语气陡然严厉了起来:“他是正统皇室血脉,这天下理所应当是他的!”
“……”罗伊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些,开口却是完全没有联系的一句话:“齐小姐还好吗?”
……齐见薇?
林庭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表情也随之变得难以言喻了起来。
罗伊看懂了隐藏在他表情动作下的语言,低声道:“她死了,对不对?”
“那是一个意外……”
“不是!”罗伊突然出声打断他:“我之前就提醒过你要她小心一个脸上有烧伤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陈礼祎的人。”
“现在你还觉得……他适合当皇帝吗?”
罗伊大概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垂着的头倏地抬起,目光灼灼的盯着对面的林庭:“一个把别人的命当草芥的太子,你真的觉得他适合当这个国家的君主吗?”
林庭:“……他还小,这些都是可以教的,只要我们有信心,一定可以把他教好的。”
“教不好了!”罗伊似是在压抑着什么,说这句话时好不容易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用吼的,音量却还是比之前拔高了不少,然后顿了两秒,闭上眼深呼吸,艰难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勉强维持正常道:“他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我们当然有大把的时间来教会他是非善恶,可他不是!他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天下万民的命都掌握在他一念之间……他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到那时,谁还敢忤逆他?”
“你比我清楚的不是吗?一旦你谋划的事情成功了,这世上还有谁教得好他?或者说……还有谁敢教他?”
……
林庭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当然知道这些,可……
他朝罗伊逼近了两步,声音轻轻柔柔犹如羽毛一样缓慢又磨人的扫过她心头:“所以……你要背叛我吗?”
罗伊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瞳孔也紧跟着放大。
林庭接着道:“你不是说,你绝对不会背叛我吗?”
……
是在入宫之前,罗伊信誓旦旦的和林庭保证,说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会背叛你,唯独我不会。
她说:“我不是在帮许恒,而是在帮你。”
罗伊浑身脱力一般趔趄了一下,绊在地面不知道什么东西上,好一会儿才撑着身子勉强站稳。
这两句话就像一把钝刀,原本已经在时间的洪流中生了锈暗了光,此刻却突然冲破了时空限制重新出现在人眼前,带着刺目的光和并没有变锋利的刀刃,以迟钝的痛觉折磨着柔软的心脏。
林庭狠心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呢?你要背叛我吗?”
……
“不……”罗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林庭,然后用低到几乎是自言自语的音量道:“我不会背叛你的……我只有你了。”
世人大多在夹缝中挣扎求生,多她一个实在不算什么。
罗伊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往外走,混沌的脑袋压得她连腿凑抬不起来,直到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才略带诧异的抬起了头,疑惑的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你怎么回来了?”
她抬手想像从前一样摸摸陈礼祎的头,却被躲开了。
罗伊目露疑惑的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陈礼祎晦暗不明的神色:“我听见了。”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阴沉的可怕:“我听见你说我没救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黎城。
葛芸娘不解的看了怡然自得的许士连一眼:“您真的觉得林大人能劝服罗姑娘吗?少爷那边……”
“你知道罗伊之前不告而别是去干嘛了吗?”
“年大人写来的信上提起过……好像是入了北戎军营当俘虏了……前段日子不是说已经救出来了吗?我看罗姑娘对少爷如此痴心,连他杀了自己生父都可以不在乎,多半也不会听林大人的话吧?”
“不,这次她会听的。”许士连答得笃定:“因为她和许恒不可能会在一起了。”
“怎么会?”
葛芸娘不信,却见许士连探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自言自语道:“时间差不多了。”
葛芸娘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围攻宫城的事情,正要跟着他往外走,又听他突然接着之前的话道:“因为他们朝对方走的路太远了。”
实在是太远了啊……把我全部的体力都消耗尽了,于是这最后一步,只要抬脚就能跨过的距离,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皇宫。
陈谨言身前站着数千禁军,看着对面相对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孤家寡人的许士连,笑意里就少不得带上了同情:“许丞相就带这么点人来逼宫?真当朕养的五千禁军都是吃白饭的吗?”
许士连原本藏在人后,听见这句话才迈着步子慢条斯理的走出来站到最前方,说话前先道貌岸然的行了个礼:“太子年幼,十三王爷代理朝政,老臣在这里替先皇先谢过了。”
陈谨言挑眉,看着许士连没有说话。
先礼后兵是这老家伙的一贯手段,果不其然,他脸上的笑甚至都还没完全卸下来,已经先扬声喊了一句:“徐统领!”
无人应声,半晌却从禁军队伍中走出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他垂着头,既看不清脸当然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在场的禁军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能从这一声“徐统领”中猜出站出来的这个男人是他们的第二任禁军统领徐长安。
可是他不是因为通敌被流放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四周的禁军面面相觑,然而不等他们想通这其中的瓜葛就见继徐长安之后陆陆续续又站出来了一半的禁军——他们随着徐长安的动作迅速掉转方向围在许士连身边,然后把武器对准了面前的陈谨言。
留下的禁军纷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许士连脸上的笑又放大了许多,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禁军走出来,道:“十三王爷高看老臣了……若无准备,我可不敢跟您的五千禁军为敌。”
陈谨言嘴角依然挑起一侧,脸上表情似笑非笑:“那朕倒是该夸许丞相思虑周全喽?”
“过奖。”许士连仍是谦虚,话仍旧说的温和,接下来的举动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当年推举十三王爷实在是形势所逼,而今太子既已成人,北方战事又得平息,十三王爷理应让位才是!”
他眼神陡然凌厉下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十三王爷还是自觉点好,免得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
“这朕就不是很懂了……”陈谨言突然出声,努力把眼睛瞪大来表示自己的好奇:“现在这种情况在丞相看来还不算撕破脸皮?更何况……”
他说着竟然返回去重新在龙椅上坐了下来:“朕看徐统领似是不想听您的话啊……”
话音刚一落地,原本叛变的“徐长安”再次倒戈,一脚踹飞陪在许士连身边的那个女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架在了许士连的脖子上。
“徐长安!”
许士连惊声叫道。
“丞相怕是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徐长安”在这时终于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和徐长安完全不同的脸:“在下闻世栎。”
“怎么会?”许士连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你不是出征了吗?”
“您可能是记错了……”龙椅上的陈谨言理直气壮的胡说:“率领十万大军出征的,是徐长安将军才对。”
许士连:“……”
“你早就知道我会去找徐长安?”
陈谨言歪头耸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短短一刻钟内场上形势一变再变,许多人都还没搞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陈谨言已经下令把所有人都押了下去。
“哦对!”他好心提醒许士连:“穆以舟……”
他顿了顿,从善如流的换了个人名:“许恒那边,您也不必费心了。”
……
“呵。”许士连最后看了陈谨言一眼,在心里冷笑——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不理解的呢?
罗伊啊……她终究是骗了林庭。
林庭不敢置信的看向对面的罗伊,一双眼睛通红,说话的语气却仍旧是淡淡的,带着三分怀疑和七分失望。
他甚至连音量都没有提高,只是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罗伊:“你骗我?”
罗伊咬着唇不敢说话,眼泪一颗一颗的从眼眶里再落下来砸在地上,口腔里逐渐有血腥味蔓延开来。
年卫安的官职乃至武器都已经被卸了下来——刚刚打完一场仗的士兵没有人愿意再继续和自己人拼个你死我活,所以穆以舟卸他戎装的过程很顺利,甚至都没有人上前制止。
陈礼祎站在罗伊旁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偏头看见她被咬出血的下唇时却安慰似的摇了摇她的手。
然后想起不久前他还在跟罗伊说:“我听见了。”
罗伊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措起来,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去拉陈礼祎的手,却被后者冷着脸躲过了。
他看着罗伊,眼睛迟缓的眨了一下:“你知道我听见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他道,说出的话和冷漠的表情相得益彰:“我想杀了你。”
“文燕死的时候跟我说着天下该以我为尊,所有忤逆我的、背弃我的,都得死。”
“我觉得她是对的。”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你。”
陈礼祎的面具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破裂的趋势,罗伊红着眼睛看向颤抖着把自己的手举到眼前的陈礼祎,听见他恍若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接着道:“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杀了你。”
“可是……”
他移开视线看向罗伊,杏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我怎么会想杀了你呢?你是阿姊啊……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怎么能……怎么能杀了你呢?”
“阿姊……”
这一次,他连声音里都染上了浓浓的害怕,甚至让罗伊觉得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和一个可怕的怪物的谈判:“我怎么会想杀了你呢?”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此时掉下来,陈礼祎带着哭腔一字一顿道:“这个皇帝我不当了……”
他说:“我怕未来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到那时……我就真的变成怪物了……阿姊,我不想当怪物……”
“我知道!”罗伊紧紧的把他的手圈在自己手里,然后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开口:“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我发誓。”
牙齿狠狠的咬上自己的下唇,罗伊一口气差点没能喘上来,憋得她脸颊眼眶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
“其实我根本没有郑家军的调配权,那个玉佩……一直都在穆以舟手上。”
罗伊吞下口中的血丝解释。
很早之前,她第一次被赫连容带走的时候就把玉佩塞到了郑阮软身上,然后托她交给了穆以舟。
作为回礼,后来穆以舟还给了她一个刻着她的脸的木人。
无关其他任何因素,那枚玉佩只是她当时所拥有的、最贵重的、能够作为定情信物交给穆以舟的唯一一样东西。
郑尧说过郑家军认玉不认人,所以其实从很久之前,郑家军的领导者就不再是罗伊了。
只是一直瞒着所有人而已。
罗伊往林庭跟前走了两步,林庭虽然没有躲开,但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还是让罗伊身不由己的停了下来,然后一顿,哭的更凶了。
穆以舟在一旁看着,指甲狠狠的陷进肉里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前抱一抱那个单薄到可怜的身影。
你们没关系了……这个认知刚在唇边滚过一圈,心底就有大片的疼痛蔓延开来,仔仔细细的流过心上每一个角落。
他狠了狠心,把头转向一边。
罗伊鼓起勇气抓住林庭的手,颠三倒四的解释:“我没有因为任何人背叛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陈礼祎他真的不适合当这个皇帝……我们是亲姐弟,我总不会害他对不对?皇宫那个地方我住过,她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真的,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也没有背叛你……真的……”
她翻来覆去就挑着这几句话解释,急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唯恐林庭真的不要她。
许士连曾经以穆以舟杀了她生父的事实来挑拨他俩,可事实上罗伊根本就不关心是谁杀了陈隆安,因为说白了陈隆安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只见过一次的陌生人而已。
可林庭不一样。
林庭是她过去十多年里唯一的亲人。
她手都在抖,也不敢松开去擦自己眼角的泪,只能任由越来越多的泪水把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一层看不清楚的白纱。
……
罗伊六岁的时候自己捡到了她,而今她二十有一,中间拼拼凑凑十五年,何曾见她哭的这么伤心过,仿佛拼着一口气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都哭出来。
林庭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轻轻挣开罗伊手,然后在她慌张的哭的更大声之前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再动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傻姑娘,别哭了,再哭就嫁不出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把一只手落在她后脑勺上。
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四个月,从隆冬延续到初春,终于等来了这个遍地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