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刨去政治家的野心,其实最根本的目的也就只有一个——保家卫国。
于是陈隆安的和罗伊的身份在这样的前提下就显得十分微妙起来。
陈隆安代表的是国君,罗伊则意味着妻妾。
君为国,妻为家,欺君伤妻,侮家辱国。
郑阮软觉得她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被抓走的人必须是罗伊了,但这并不能成为她让步的理由。
她守在自己的营帐前,除了军医之外不许任何人出入,尤其是穆以舟,连靠近她的营帐都不行,远远的看见他有往这边靠近的趋势就捏着嗓子冷嘲热讽:“男女授受不亲,还请穆将军自重。”
穆以舟:“……”
他试图跟郑阮软讲道理:“我就进去看一眼……”
“余尧!”
话没说完就被郑阮软刻意放大的声音打断:“我胳膊上伤还没好呢,不想见生人。”
余尧一向视郑阮软的话为金科玉律,闻言马不停蹄的催着穆以舟往外走:“可怜可怜我吧……”
他哭丧着脸卖惨:“你要是不走,走的可就是我了。”
穆以舟:“……”
总之在郑阮软的严防死守之下,穆以舟、堂堂镇北军主将,愣是在罗伊昏迷期间没能混进去见她一面,以致罗伊醒过来时看见对面的人还愣了好一会儿。
她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模模糊糊的,最开始只能看见一个打瞌睡的脑袋,等到眼睛完全睁开才看清那道身影并不是穆以舟。
“阮软?”
她小声叫道。
郑阮软没有睡熟,耳朵里刚飘进这道细微的嗓音就醒了过来,转头看见床上的罗伊后眼睛登时一亮,几步扑了过来:“你醒啦?”
“嗯。”罗伊嗓子不舒服,出口的声音沙哑而又难听,郑阮软赶忙倒了杯茶喂过去,然后又扶着她重新躺下去。
“好些了吗?还有哪儿疼?我去给你叫军医?”
她语速飞快的抛了一连串的问题出来,罗伊眼睛都笑弯了,模样格外乖巧的一一回答:“好多了,不疼,也不用叫军医……”
她说着话视线不自觉的往郑阮软身后瞄,半晌还是没忍住,问:“穆以舟不在吗?”
郑阮软敏锐的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无情道:“不在。”
罗伊愣了一刹,比平常反应慢了半拍的大脑驱使着眼睛缓慢的眨了两下,茫然道:“你们吵架了?”
“我哪儿敢啊!”郑阮软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是一个小兵,吃了熊心豹子胆而来敢和将军吵架?折煞我了!”
哦……罗伊心里了然:就是吵架了。
她行动不大方便,但手指头还是能动的,于是从被子底下探出一只手勾了勾郑阮软的手指,软着嗓音道:“我替他跟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哪儿是为我自己不平啊!”郑阮软真恨不得把罗伊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没用的东西:“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又落到赫连容手上吗?是……”
话说到一半儿突然噤了声。
她到底不是爱背后嚼舌根的人,也明白这种事由她说出来多有挑拨的嫌疑,所以强制自己收了话头起身,闷声道:“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你是不是误会他了?”罗伊在她背后开口:“是我瞒着他自己去赫连容那儿当人质的。”
……
罗伊也不知道刘良云的信是怎么送到林庭家里去的。
送信的是个孩子,罗伊蹲下身子给了他一颗糖,于是那孩子从怀里掏出了这么一封信给她作为回报。
信的内容不多,大致描述了一下穆以舟最初的计划以及他突然放弃了这个最万无一失的计划的决定,和一句简短的“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这算什么尊重我的意见?罗伊把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发现这个人表面上道貌岸然的给了她两组选项,实际上根本由不得她选——一边是万无一失,一边是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选。
罗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是欠了穆以舟好几条命。
当然她也没有傻到把自己的命当儿戏,主要是刘良云承诺了他也会跟着北戎大军一起出征,甚至当初最先找到她的那两个北戎士兵,其中一个就是刘良云,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她被带回去后首先不是交给了身为主将的廉医席,而是只担了个虚职的赫连容。
说了太多的话以致罗伊刚一停下来就不住地咳嗽,郑阮软手忙脚乱的帮她顺气又倒了杯水喂给她,听见她刚刚缓过来就接着笑道:“不然你以为我真的是迷路吗?”
她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闭着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穆以舟为什么不解释呢?”
郑阮软实在是难以理解,又想到自己近段时间对穆以舟说的那些话,悔的肠子都青了:“我还骂他是白眼狼来着……”
罗伊也无话可说了。
“所以……你现在能让我见他了吗?”她歪了歪脑袋笑道。
“我这就去找他!”
“不用了,他肯定就在外面站着呢……”罗伊又咳了两声,惨兮兮的提高了音量:“我好冷啊。”
嗯?郑阮软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剧情走向,就见方才还出现在两人对话中的人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却停在了入口处没有再前进半步。
郑阮软难得有眼力见的把空间留给了他俩,自己钻进了余尧的帐篷里。
穆以舟站在原地不动,垂下来的目光冷淡至极。
罗伊抿了抿嘴,在脸上挂上一副讨好的笑:“我冷。”
她半倚在床上——说是床然而行军打仗哪儿会有床那种奢侈的东西,撑死了就是用一床褥子加稻草铺成的榻罢了,碍于郑阮软是军队里唯一的女性,所以她的床比旁人多了一床褥子。
因此眼下罗伊的倚着的仅有一个简陋的枕头,身上的被子也早在她不安分的动作中滑下去了大半儿,只堪堪盖住了腹部往下的位置。
罗伊扁着嘴看穆以舟,委屈巴巴的:“我冷。”
穆以舟:“……”
他又在原地站了两秒,到底还是服了软,上前扶着罗伊重新躺下去,又帮她把被角仔仔细细的掖好,就是脸色还是不好看,看的罗伊一阵一阵的心虚,眼见他做好了这一切又要直起身子连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把握上对方预备抽离的手腕。
穆以舟下意识想要挣脱,可惜手上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又被罗伊抢占了先机:“我身上伤还没好呢!”
穆以舟:“……”
见他果然不动了,罗伊奸计得逞似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再接再厉的把自己两只手都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硬是拽着穆以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抬头看了眼那人的神色,得寸进尺的磨过上半身,试图把自己的脑袋枕到他腿上去,结果在折腾的过程中扯到了上半身的伤口,疼的她龇牙咧嘴的“嘶”了一声。
穆以舟脸更黑了,动手按住罗伊的肩膀不让她乱动的同时阴沉道:“你干什么?”
罗伊把脖子往回缩了缩:“枕头硬,不舒服。”
……
到底还是把腿伸过去给人当了枕头。
罗伊满足的长吁了一口气,心道如果给她当枕头的这个人不要用这种杀人的目光看着她的话,就更好了。
然而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所以她明智的选择了见好就收,唯恐再作下去对方会提起自己写给他的那封信。
可惜她一向不够幸运,于是穆以舟眼看着她终于安生下来后开始秋后算账了:“折腾够了?”
罗伊把脸往他腹部使劲儿拱了拱,试图对敌人采取撒娇攻击。
穆以舟不为所动,他甚至不动如钟的从怀里掏出了那封被罗伊视为洪水猛兽一般的信,然后用一种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读道:“不许过来。”
只有四个字的信,偏偏犹如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一般,使得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呼吸一滞。
信是在他得知罗伊和刘良云的计划后由刘良云送到他手上的。
刘良云心虚,不敢当面给他,绕了个好大的圈子把信藏在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然后指使穆以舟自己去找。
穆以舟去找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最终出现在他眼前的会是这样四个字。
他恨得磨牙,看罗伊的视线唯恐不能把她给生剥了。
罗伊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为求保命主动把脸往穆以舟怀里又埋了埋。
“你撒娇也没用!”穆以舟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你就死在那里了呢?”
“我这不是没事嘛……”
“万一呢?”穆以舟被她气的头疼,满肚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又听罗伊窝在他怀里闷闷的开口:“可这不是你最开始的计划吗?”
仿佛在盛夏里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穆以舟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都凉透了。
“我只是想帮你做了你一开始就想做的事而已……”
她压低了声音,问:“我做错了吗?”
“……没有。你没错,是我错了。”
他们的身体明明挨得那么近,心脏却随着这两句话的落地而倏地分离开来,像在中间画上了一条分明的楚汉河界。
罗伊心头一酸,眼眶立时就湿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想,她九死一生才从地狱逃回人间,逃到她的救世神身边,怎么会因为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被判了死刑呢?
她这么想着,心头更加酸涩,环在穆以舟腰间的手臂也越收越紧。
穆以舟顺着罗伊的动作把自己的手掌落在她头顶,语气极尽温柔:“你困不困?”
罗伊摇头,两秒之后又点头。
穆以舟并不在意她的善变,自顾自的往下接:“阮软这里的被子有些薄,盖两个人肯定要生病,回头我差人把我的被子送过来。”
“军医说你身上的伤忌寒,外面还下着雪,所以伤养好之前不要随意走动。”
“等你伤再好些的时候,你就回黎城去吧……这里环境恶劣,终究不适合你养伤。”
“穆以舟……”
“皇宫不想回就不要回去了,陈谨言会想办法交待你的去处的。”
“穆以舟……”
罗伊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穆以舟顿了两秒,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没有错,从一开始,错的就是我。”
他又抬手摸了摸罗伊的头顶,然后低头把冰凉的嘴唇贴在她额头上:“不是困了吗?睡吧。”
你看,放弃一个人有多简单。
日子还在不疾不徐的往前走,除了地上的化了又落的积雪之外今天、明天和过去的每一个昨天都没有什么差别。
老实说仗打到这个时候双方都已经是黔驴技穷了,战术也好阵法也罢,但凡能取巧的法子他们全都用过了,剩下的便只有最原始的疲劳战。
简单来说就是死熬,哪一方熬的时间长哪一方就应了。
黎军虽然在体力上比不上北戎人,但经过罗伊这一掺和士气上较之北戎士兵高涨了不知多少倍,再加上穆以舟偶尔冒出来的“诡计”,胜利几乎可以说是唾手可得了!然而在这么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下,郑阮软诡异的发现罗伊和穆以舟这两个人吵架了!
她暗地里观察了好几天才偷摸跟余尧说:“你看他俩是不是吵架了?我好几天没见过他俩说话了!甚至于每次罗伊大老远的看见穆以舟就会躲开……”
想了想,又补充道:“穆以舟也是。”
余尧斜着眼睛看她一眼,意思是祖宗诶,你可算是发现了。
“可是为什么啊?”
郑阮软百思不得其解:“罗伊好不容易才从赫连容手上逃出来。”
对此余尧也不是很理解,但郑阮软眼巴巴的看着他,让他身为男人的自信心瞬间膨胀,于是故作高深的说了一句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可能就是因为罗伊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吧!”
郑阮软觉得余尧说的简直就是废话,但她无论是去问罗伊还是穆以舟,这两个人都跟约好了似的一字不提,直问的郑阮软也恼了,一甩袖子发脾气道:“谁稀罕管你们似的!”
余尧趁机把人抱进怀里哄:“就是,谁稀罕管他俩那点破事似的……”
罗伊和穆以舟都下定了决心不再见对方,奈何军营一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往往罗伊绕个路能碰见十八次穆以舟,让不知情的人看见还以为他俩谁在故意堵对方呢!
罗伊心烦,后来索性就不再随意走动了,连一日三餐都托郑阮软给她送到了营帐里,仿佛她那腿是双假腿。
郑阮软第十三次被使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把手上的东西重重的扔在桌子上问:“你是没手还是没脚啊!”
罗伊仰着头冲她傻乐:“没手也没脚。”
……行吧!郑阮软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口气认命的继续被压榨。
再后来她又在郑阮软任劳任怨的投喂中得知赫连容昨日亲上战场,结果再也没能回去。
罗伊愣了愣。
听郑阮软说当时的情形根本称不上险峻,赫连容完全有机会突围的,可他像是丧失了求生意志似的,面对朝他刺来的长矛眼底都是一潭死水似的无波无澜……或许在临死前的一刹那是有的,因为有人看见他突然笑了一下。
一国太子战死沙场,北戎军心彻底涣散,这会儿估计正在忙着退兵的事宜。所以他们也乐得清闲,只要每天派人看着预防情况有变就行了。
罗伊从听到赫连容战死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走神,直到郑阮软话已经说完了都没反应过来,被人捏着鼻子恶声恶气的吼了两句才回神,傻兮兮的冲她露了个笑脸。
夸张点说她跟赫连容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了,得知他的死讯之后不说载歌载舞,至少也该觉得大快人心才对,可事实上那一刻她心里涌上的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无力,还有淡淡的难过。
她想起在北戎的时候,柳姻把赫连容压在门上亲,抽空还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兴奋的等着看热闹的自己,翘起一边嘴角,趁着换气的空闲无声道:“把眼睛闭上。”
罗伊就吐吐舌,乖乖把眼睛闭上。
她记忆一向很好,想起来这桩事就觉得眼前又浮现出了这个画面,可画面上的两个人,一个尸骨未凉,一个也早就化作了黄土。
她睁开眼,看向郑阮软的时候敛去了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那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
不能。
罗伊诧异的转身,被某个一头扑进自己怀里的影子撞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手指下意识落在那人背上,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就顺着另一道声音抬起了头。
“林……庭?”
她愣愣的看向来人,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自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