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路上寒风凛冽,也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张旭把蒋花带到了他刚点过菜的那家小餐馆,又给她店里打了通电话,请了个假,两个人坐在餐馆的角落,相对冷静地把事情的始末给摊牌了。
在过去整整三年半的时间,这三年多以来,张旭从未向蒋花提起过他的难处。
他惭愧:“蒋花,我们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要么你改变,要么我改变,总之不可以两个人都这样继续维持现状下去了。”
再继续下去,他们只会渐行渐远。而且事实上,自从张旭读了大学之后,他们俩之间也确实都很久没有共同语言了。
蒋花每天起早贪黑,就只会窝在花鸟市场的花店里,她所能看到接触到的都是些花、土、种子和化肥。她很喜欢这些,精神也稳定了不少,最近也没有大喊大叫,张旭也替她高兴。
但是殊不知……张旭在大学校园遇到了太多充满新奇和诱惑的事物,他参加了校园主持人大赛,拿到了一等奖,他报名了学校的乐队,接触到最流行的摇滚,他第一次抱起吉他、拨响琴弦时,他整个人眼睛都亮了,他以前总觉得话剧这种东西跟他格格不入,但在他看过一次现场之后,兴奋到起立鼓掌,更恨不得以后每一场都去。
他的同寝室室友有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每当谈起以后,他们三个都没有一个想毕业后继续留在北京。他们告诉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实北京就这一亩三分地,这座城市太拥挤,根本就不适合生活,凭他们的专业和特长,完全可以去日韩进修,甚至去大洋彼岸的美国和加拿大,那里社会福利健全,物资丰富,环境优美,唯有去到那边那才能过上真正让人羡慕的生活。
……他遇到的每一点变化,身边人的每一句话语,都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在他心尖,慢慢地钻出泥土,渐渐地茁壮发芽。
他现在是大学二年级下学期,大学四年转瞬即逝,大三就没什么课了,他现在真的有必要考虑以后要不要出国发展。至于出国这个话题,家里人也跟他深刻地谈过,依照他父亲张满财的意思,他们家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供张旭去美国念书。美国啊……对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这一批年轻人来说,那是多大的诱惑……
蒋花垂眸,两只手扣在一起,紧紧地攥着,半晌才局促不安地开口。
“我,我是真的很怕再回到学校。我家里也没钱供我跟你一起出国……”
张旭闭眼,沉声地道:“是,我也没有要你这么做。”
“那……那你说……等你去美国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蒋花带着哭腔一般,隐忍着泪水,手指尖用力地抠着指甲,抬头看向张旭。
张旭深吸了一口气,抿唇,他眼睛看着窗外,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蒋花忽然冲出了餐馆,街道上人来人往,她根本顾不上形象,仰着头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简直就像是要把自己这小半辈子以来所有的压抑和痛苦都哭出来一般。
两天后,清晨,经济大学南苑c栋三楼走廊里的一部电话响了。
来电人要找姜茉,姜茉刚好在宿舍,她从李丹的手里接过电话,发现电话是张旭打来的。只不过,他倒是没什么事找她。
“……我是替蒋花打的这通电话,她现在人就在你们学校的西门门口,她有事儿找你,也有点话想跟你说。”
暌违了几年,终于要见面。
姜茉来不及多做思考,她挂断电话,利落地换好衣服,穿戴好衣帽,快步下楼。
寒冬里,今天是难得的晴天,松树上的雪花不停地向下掉落,灿烂的阳光倾洒在洁白的雪地里,折射出一道道刺眼而明媚的光芒。
蒋花就站在西门收发室门前的台阶上面,远远的,便看到姜茉走过来,她立即踮起脚尖,高举起手臂,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
左右两旁的人都一脸诧异地斜眼看向她。
蒋花赧然,低下头,右手摸脖子,另一只手指了指姜茉,讪讪地自言自语道:“那,那是我同学……”虽然她自己是没考上大学,但是她同学里考上大学的那还是挺多的呢。
姜茉愈走愈近,细眼看去,蒋花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小塑料袋。她眉梢微动,依照着塑料袋底端的形状,猜测了一下袋子里面的东西。
——两个冻柿子。
她站在台阶下面,指着她的袋子,与蒋花面对面地开口道:“给我的?”
“嗯!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这个!”蒋花频频地点头。那时候家穷,每逢冬天,农村也根本吃不起什么新鲜的水果。
蒋花从手腕上摘下袋子,套到蒋花的手上,然后又宝贝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
“我那儿就剩这两个……新煮的,还热乎,都给你拿过来了!”
姜茉不动声色,接到手里,她眼波微动,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垃圾桶,她走过去,脱下手套,敲开一个鸡蛋,站在雪地里,耐心地剥起了鸡蛋皮。
蒋花凑过来,想了想,又稍微离远了一点儿,用脚踢了踢堆积在垃圾桶旁边的雪球。
“我……我跟张旭分了。”
姜茉扫她一眼。
她连忙又接着说道:“是我不争气!他值得有更好的前程,是我没把握好机会,我不能再耽误他了!”
姜茉大略地点头,一脸漫不经心,张嘴咬了口鸡蛋。
农村的笨鸡蛋,蛋黄又大又圆,味道还挺香的。
蒋花抿唇,欲言又止,她紧皱着眉头,一脸的抹不开情面。
姜茉很快便吃完一个,拍拍手,淡然地开口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哎!姜茉!”蒋花立即叫住她,她想了想:“那个……当年……当年是我不对,我们……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蒋花一脸期盼的看着她,眼神之中,还带着一点儿担心和怯懦。
从小到大,她其实也就只有姜茉这么一个朋友,两个人七年的友谊,那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
姜茉转了转眼睛,似笑非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
“朋友?你有工作吗?”
蒋花尴尬地摇头:“没有……”她昨天把张旭介绍给她的花店工作辞了,目前是无业游民,还没找到下家呢。
姜茉耸了耸肩膀:“我不跟无业游民交朋友。”
蒋花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不多时,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忽地,有一颗热烫的鸡蛋掉到了她的手心。
蒋花立即抬头,诧异地看向姜茉。
姜茉粲然一笑。
她将鸡蛋壳扔进垃圾桶,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没办法,你运气真好。我周一会去附近的儿童剧院上班,你跟我一块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