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狼妖完全不同意盘狁守的想法,她激烈的反对让他反而觉得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呢?也许我去了就能找回你的孩子。”“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你却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女狼妖反问。盘狁守语塞,那只是一种感觉,他对于昨晚和女狼妖谈话的记忆有点缺
失,似乎记忆里应该有个孩子,只是他不记得了。“我只觉得应该是那样……”他说,“为什么你连尝试都不愿意呢?”女狼妖颦眉,双手痉挛,紧紧抓着那件小衣服:“我不知道……只是,
接近禁区让我觉得害怕,让我们所有族人都非常非常的害怕。”“除了少族长?”“……除了少族长。”盘狁守才不相信这种例外,那个禁区必定是有些什么东西令大家本能地
产生恐惧,而大娘……天罡木狼走之前留下的那个细微的表情,让盘狁守无比确定对方的内心绝对不像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
“那么,我不需要你的陪同。”盘狁守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说,“我只需要自己进入禁区就好,只要找到它我就回来,不需要你们的陪同。”
她睁大了眼睛,愕然道:“你要是这样做,我们的亲人就回不来了!”
他厉声道:“所以即便天罡木狼为了你们失去点什么,你们也不在乎是吧!反正他每次都能活着回来,只要是这样的结果就够了是吧!你们怎么能这么自私!让他孤独地去死!”
女狼妖好像被惊呆了,大概是没有见过像盘狁守这么温和的人也有这样刻薄的一面。盘狁守环视四周,看到周围的狼妖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除了那些木
然无情的妖怪之外,都在用和女狼妖相似的神情看着他。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她的身上:“我不需要你们去禁区,我只需要你能帮忙把我带到禁区外,至于以后发生的事情,我若死了,我自己负责,其他的事情……听天由命,难道这样也不行吗?如果他真的要为你们牺牲,你们值得让他这样做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们不断地向他索取却不愿意为他付出,难道他就应该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一个男狼妖问。盘狁守回答:“就凭我是被他照顾了二十多年的人类,如今为了寻找他而跨越了虚空点到达这个世界!没有别人做到了这一点!”狼妖们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女狼妖垂下头,稍后便又抬起头来,直视着盘狁守:“好,我带你去。”她身为雌性,却比那些雄性更像是实干家,刚刚说完这句话,她便揽住了盘狁守的腰,脚下一跺,腾空而起,将依然议论纷纷的狼群丢在后面。她在山壁上的多个洞口上落了几次脚,等到达山崖顶上的时候落地不是太完美,两人踉跄着差点摔倒,不过不管怎样,他们到了。
从山崖顶上远远地看出去,越过几座低低的山,可以看到一片与天际相连的巨大泥潭。那也可能不是泥潭,只是地面完全是黑色的,就像泥潭一样。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活物,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
而在和山崖这边相距不远的分界处,可以看到一圈高耸入云的白色柱体,它们是那样大,盘狁守仔细分辨时甚至可以看到离他最近的两根上面刻着阎罗殿的景色,剖腹、割心之类的酷刑画面栩栩如生。
女狼妖再次揽着他的腰,一鼓作气,带着他如滑翔翼般飞跃过那些高山和沟壑,当他们最终到达那个柱体旁时,她已是气喘吁吁。他们的脚踏入了黑色的泥土中,盘狁守差点又摔倒,不过他扶住了正好出现在身边的白色柱体,然后又向她伸出手去。女狼妖歪了几下,最后不得不弓下腰,双手插入土中,头发也几乎沾到
泥土时,她才终于站稳,完全没有理会他伸过去的那只手。盘狁守深呼吸,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谢……谢谢……”她没有搭话,慢慢地直起身体,长长的头发被拨到后面,露出她的脸。盘狁守倒吸了一口气。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因为恐惧扭曲得不像样子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强撑着说,“我们都没有人希望到这里来,无论是谁,特别是我们的少族长。”她喘了口气,好像这几句话就消耗了她体内的所有氧气,“狼族没有懦夫,我们只是不能……”
她没有说完,便转身飞跃而去,奔逃的背影狼狈得就好像身后有很多猎人在追。盘狁守看着她逃跑,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鄙视的神情,他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入白色巨柱围成的禁区。
他刚刚踏入禁区内的黑色土地,眼前开阔的景物就骤然消失了,世界仿佛迅速弥漫起了满天的大雾,他只能看清眼前的一点点空间,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他连肩头之外的臂膀部分都看不见了。
好吧,全盲可不在他的计划里。
他是要找大娘的,现在,在这片大雾中,他该怎么找呢?要是像以前,他身边一定有妖怪,至少也有魏天师帮忙……不过奇怪的是,独自待在这片大雾中的他心中却一点也不着急,就好像他的潜意识知道他一定能找到大娘,绝对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被自己手机的铃声吓了一跳,赶紧在身上寻找手机的踪影。真是太奇怪了!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妖怪能使用手机,因为根本就没
有基站!难道移动公司还在这里开了家分店?要搞笑也不是这么玩的吧?他之前可是在独目神鹰那个老变态的最高城堡里寻找过信号,可手机一直都处于搜索网络的状态,他那时候还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来着。
他上下摸了半天,才拿出被藏在衣服内层的手机,举到离眼睛很近的地
方时才看清楚,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魏天师。啊哈,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马上按下了接听键:“魏天师,你听我说,马上到禁区……”“盘哥你先听我说!”魏天师的大嗓门打断了盘狁守的话,他在那边好
像很着急,盘狁守只得先闭嘴,听他说,“我现在也在这个奇怪的世界,我那老爹把事情都跟我说了,我要说的话非常重要,盘哥你一定要记住……”“你到了这个世界,还找到你父亲了?”盘狁守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心想那老变态一定是欣喜若狂吧!“盘哥你不要打断我呀!我的手机快没电了!”魏天师嚷嚷,“早知道
我就多带一块电池……总之就是,我找到了能够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不过
一定要你家那条狼帮忙,你应该已经找到它了,现在马上把它带到……”嘟嘟嘟嘟……“喂?喂喂?”盘狁守瞪着手机,发现它又进入了搜索网络状态,只得
挫败地叹了口气。
现在,事情至少有一点点进展了,魏天师知道了能出去的办法,不过鉴于他们没有了通信手段,现在反正也没法知道详细情况,既然魏天师让他找大娘,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那他现在还是先寻找天罡木狼吧。
问题是……
他该到哪儿去找呀!
“他挂我电话!”魏天师对着手机大吼大叫,“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居然
挂我电话!”“是没信号了吧……”独目神鹰终于说了一句公道话。这一对相撞于荒野的父子都灰头土脸,不过独目神鹰看起来并不在乎这
个,对他来说大概只要儿子在身边就够了,一张老脸简直喜笑颜开呀!他儿子一脚把他踹倒在一边:“你这老浑蛋不是失去了记忆吗!怎么还记得这种事!”独目神鹰满地滚:“我我……我只是忘记了很多事,又不是完全忘记
了!是你那手机上写着无信号,我按着它念念也有错吗?”“那你怎么认出我是你儿子的?”魏天师怒斥。“盘狁守跟我描述过呀!我看一眼自然就知道啦!”魏天师不说话了。与其在这种事情上和老爹纠缠,还不如赶紧去办点有
建设性的事情,比如先找到盘哥,还有那头狼……他踩在独目神鹰身上的脚觉得有点硌,就把脚丫子拿了下来。独目神鹰
刚要起身,他突然又踩了上去。“你身上带的是什么东西?”独目神鹰不太明白,不过还是从口袋里把那东西取了出来。那东西细细小小的,只有魏天师食指那么长,两头都被分成了两个半
圆,看起来……“你随身带根小骨头干什么?”魏天师问。“我不记得了。”独目神鹰眨巴着眼睛说。
魏天师看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撒谎没有,然后再一低头,又发现了另外一
样东西。“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玩意儿?”独目神鹰脖子上戴着一些弯曲的小骨头串成的环,平时都在他的衣服领
子里藏着,刚才被踹倒后露了出来才被魏天师发现。独目神鹰将那个骨环取下来给魏天师看,魏天师摸了摸,觉得和那个小
骨头的质料似乎如出一辙。“还有没有其他的?”独目神鹰赶紧摇头。“你随身带这些骨头是想干什么?”魏天师怀疑地问,“是不是你到这
个地方以后吃掉了谁家的孩子(这种大小的骨头肯定是孩子的),还带着当作战利品?”
独目神鹰委屈得快要掉眼泪了:“儿子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我是那种妖怪吗?再说了,要吃我也不吃孩子呀,就算吃了,我带它的骨头干什么呀?这是我到这个世界以后就一直带在身上的,我只记得有人告诉过我这东西很重要,但它究竟有什么重要作用我完全不知道!”
魏天师点头。他的老爹多数时候一点也不靠谱,但是从未对他撒谎,从
未,就算是失去了记忆也是一样,他相信这一点。“你带了个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独目神鹰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是对于这个东西是真的没有一点
印象。“问题是,儿子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我不是都说了吗,我和师父找到了妖怪失踪问题的关键,这才知道原
来你们都被困在这里,正好那个关键就在这个世界,师父就让我先来啦。”“谁?”“什么?”“谁告诉你们这里发生的事情的?”“为什么你觉得这是别人告诉我的?为什么你不认为这是我好不容易调
查出来的?”“儿子啊,虽然爸爸很疼爱你……但是我知道你和你师父都没什么推理能力呀!”“谁说我们没有?我们——”魏天师突然停了下来,“你记得我师父!”
独目神鹰耸肩:“都是盘狁守告诉我的。”
魏天师气得敲自己的脑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好吧,把这个问题先放下,我们必须先找到盘哥和天罡木狼,你知道禁区在哪里吗?刚才盘哥说让我到禁区去找他。”
“我当然知道。”独目神鹰扑棱着翅膀,拍起了地上的尘土,借着翅膀的力量轻飘飘地站了起来,指指背上说,“儿子上来,我背你去。”魏天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这么大了,还从未被父亲背在背上过呢。
他踌躇一下,还是别别扭扭地伏在了父亲背上。“顺便一问——儿子,究竟是谁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关键在这里的?”“哦,好像是个叫……呃……什么来着?红蜘蛛?”“……云蛛。”“啊,对对,是玉红云蛛!你怎么知道的?”“我……我不知道。”独目神鹰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只是觉得这
个名字很耳熟。不太好,不太好。”“什么叫不太好?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哇哦!”独目神鹰展开巨大的翅膀飞上了天空,魏天师被惊得叫出了声来。“我们去找他们,也许那个天罡木狼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别别别……别飞这么快——救命啊!爸爸!好恐怖!师父——”“怎么回事?你怕高?你师父是怎么养你的……好好好,我飞低一
点……不要把鼻涕抹在我身上……”
盘狁守盘腿坐在原地,叹了口气。他刚才到处走了一圈,不过并没有什么收获,他没有走出雾气,也没有
听到别人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它被称为禁区。他还记得在白色圆柱外面看到的景色——一片空白,一览无遗。那么这里面是怎么回事呢?他才不相信这是在他进入之后才升起的浓
雾,它们浓得就好像上古时代就存在于这里,短短时间怎可能升起如此浓厚
的雾气?而且,他总觉得这样的景色有点眼熟……浓厚的雾气……厚得好像拿把刀来就能把它完完整整地切成两半。
对了!这就是他梦中所见的场景!那个促使他到这个世界来的梦里,他
看见白圆金宝和龙女在浓雾的包围下奔逃,却被浓雾吃掉……就像眼前的这些一样。
原来那个梦真的是有意义的吗?但为什么他梦到的偏偏是白圆金宝和龙女,而不是其他人,比如大娘,比如独目神鹰,比如小狐狸……为什么偏偏是那两个不靠谱的妖怪?真的只是因为龙女在做梦吗?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巧合”这种东西,所有的巧合都有一个原因,这是多年来他从那些时不时就给他闹出状况的妖怪身上学来的。他坐在那里,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也似乎正在渐渐消失,对于时间的流逝也没有什么概念了,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已经过了几天。
无声无息的幻觉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融化,他的皮肤、他的血肉先在雾气中慢慢化作水,水再慢慢蒸发,融入这片浓厚的大雾中,变成这片大雾的一部分。
他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放松警惕!要是他
睡着了,耽误了救大灰狼的时间,那他不就白白地来这一趟了吗?腿已经有点酸麻了,他稍微按摩了一下肌肉,站了起来。就在站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这还真是很奇怪,他已经坐在那里那么久了,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会儿怎么就听到了呢?而且,这声音那么清晰,似乎有一条大河就在旁边
不远处。他向流水声来源的地方走去。那似乎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河水,随着他的走近,声音也越来越清
晰,他甚至可以分辨水波击打在石头上和岸边黑色泥土时的不同。脚下的黑色泥土也变得越来越软,就好像被前方河水滋润过一般。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就从浓雾里走了出来。仿佛浓雾是一堵墙,而他穿
透了那堵墙,走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歌声。那是女人的声音,音色清亮而优美,他听不懂唱词,但不知为何他知道
唱词的意思。“青青山岗,流水潺潺,我的爱人啊,何时方回故乡……”他回头一看,身后的浓雾之墙早已消失不见,而他就站在河边的一块大
石之上,河水从他脚边流过,河岸周围的所有平原上,都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
对岸有一个银色头发的姑娘,身穿红色的衣服,雪白的双足浸泡在河水中,一双柔嫩的小手抚弄着长长的头发,就是她在唱歌。盘狁守十分高兴,不管对方是个什么东西,只要会说话就好!至少他能
问话了不是吗?他忙喊道:“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姑娘——美女——”那位姑娘对于眼前之人的呼喊和招手毫无反应,就好像理都懒得理他一
样。也许是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她没有注意到我。盘狁守暗暗想着。于是他更大声地喊起来,同时在河岸这边跑来跑去,试图引起那姑娘的注意。那姑娘对于他这边的表演浑不在意,她梳理好自己银色的长发,用一根簪子将它绾成一个发髻,固定在头顶。
她又唱了几句不同的歌词,盘狁守这回听不懂了,却仍能听得出曲中透出来的悲哀。然而她并没有露出哀伤的表情,只是唱歌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她呆呆地盯着欢快奔流的河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盘狁守在河水对岸大喊大叫,因为他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似
乎……她似乎……那姑娘稍微抬起了头,目光正对准河对岸的盘狁守。盘狁守一愣,还以为她看见自己了。但她很快又垂下了头,在盘狁守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纵身跳进了河里,
只见一片红色与水波纠缠着,顺水而下。
盘狁守大叫一声,猛跨几步,就要一头扎进水中救人,可就在他马上就要碰到河水的前一瞬间,河水“唰”的一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涌出来的浓雾,而他狠狠地跌在黑色的泥土上。
他呻吟一声,觉得自己最先着地的胳膊都要断掉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些景色、那个女孩难道都是幻觉?
这些雾气还有致幻的作用?或者是别的原因?
他在地上躺了好长时间才有力气爬起来,稍微动动手臂,似乎还好,目
前还没有真的断掉。他艰难地坐起来,再看看四周的白色,他想,接下来往哪边去呢?
从盘狁守在前天晚上离开之后,老夫妻两个就没睡好觉,原因不在儿
子。“我觉得吵闹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水婉说。老盘子吸溜着碗里的面条,却听不到自己吸溜面条的声音,反倒是耳边
的嗡嗡声把人吵得想撞墙。“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声音?”夫妻两个想破头也不明白。老盘子说:“昨天电视上,《都市快报》那个栏目也说了咱们这儿发生
的怪事,市政部门也查不出来,还说是地底下有什么共振发出的声音,真是放屁,要真是那样,难道只有我们这方圆十二公里下面有问题,别的地方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是呀,至少也应该有点影响嘛。”
这个嗡嗡声是从昨天开始响起来的,很有可能是盘狁守走后的那天早晨,因为盘狁守一走,他们两个睡得就不太好,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嗡嗡直响,醒来以后才知道不是做梦,而是真的有声音。
这种声音也很奇怪,一般离声源越远声音越弱,可是在他们这方圆十二公里以内都是差不多大的嗡嗡声,而且只要一出这个范围,就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中心圆点大概在他们对面的那栋楼上,他们也去那栋楼找过,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里被人安装了声音发射器之类的东西,事实证明,那里只有普通的住户,其他什么也没有。
人年纪大了睡眠就不好,这种声音要是继续下去,他们就只好暂时住到单位宿舍里去了。“我觉得啊……”水婉低头喝着面汤说,“这声音听起来,很像有人在
说话……”老盘子凝神静听,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碗。“好像就是人在说话。”不过不是普通的讲话,而是很多人用极快的速度在说话,他们一句也听
不清楚。但是昨晚的时候,他们听到的声音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声音更加尖细,更像是什么东西在集体尖叫。“也许是速度慢下来了。”老盘子说。
多年之后,盘狁守还能想起这个时候的情景。
世界陷入寂静,眼前是群山被覆的雪景,他瑟瑟发抖地站在山顶,眼前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这是幻觉……”他对自己说。但是幻觉无法说明为什么他会感觉到寒冷,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幻觉没有这样的,即便他只穿一件衬衣和一个外套。幻觉应该只影响视觉和听觉,对于体感和触觉没有任何影响才对。
他发着抖坐下来抱住自己,心中哀号着如果大娘在的话,如果大娘在的话……他是那么想念大娘……的狼毛啊!眼前的小山谷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仔细地向那个方向看去,希望能
看到除了他之外的什么活物。事实上的确有。是两只狼,一只黑色的狼和一只银白色的狼,身上长着厚厚软软的美丽
的毛,正在雪中嬉戏打闹。他羡慕地看着它们的毛,幻想着能够把它们披在自己的身上。他再仔细看了看……这两条狼很眼熟……哦,所有的狼和狗长成这个
样子对他来说都有点熟,因为每一只都会让他想起大娘。尤其是那只银白色的,它的毛发和大娘那么相似,就是身姿比大娘更加婀娜一些,可能年纪更小一些?
他这样想着,再去看的时候,那两条嬉戏的狼就地一滚,化作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穿着一身黑衣,而女子穿着一身白衣。
他看到那女子的容貌时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刚才在他的幻觉(很有可能)中跳河的女子,连她头上的簪子和发髻都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刚才她穿了一身轻薄的夏装,露出了白玉似的双脚,而此时则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装,除了脸蛋之外,一点点皮肤都没有裸露出来。
那个黑衣男子也是穿着一身冬装,盘狁守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只得寄希望于那个妖怪能转过头让他看一眼,但那个妖怪一直背对着他与那女子说笑,就是不转过头来。
而此时的白衣女子红扑扑的脸蛋,以及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幸福的气
息,美目含情,连眉梢都带了浓浓的爱,比刚才那些浓雾还要浓厚。那个男子是她的爱人,盘狁守可以确认这一点。不过这种推理的事情可以往后推一推,他现在冷得都快要死掉了,急需
对方的帮助!
“喂——喂——”盘狁守冲着那两个妖怪叫道。不能怪他声音太具有乐感,他冻得连一个平稳的音调都维持不住了。
对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继续互相扔雪球、打雪仗,银铃般的笑声(这是他想象的,因为这个距离听不到声音)洒满山谷……
他脑袋上都要冻出冰碴了!真不知道那两个妖怪究竟是真的沉浸在爱情当中,还是假装没有听见,总之这么近的距离,人类听不到还情有可原,狼妖听不到,那很可能就是装聋作哑。
他想捏个雪球扔过去,不过手刚刚插入雪中就赶紧收回来了,他现在全身上下唯一暖和的就是放在腋下的手,如果连它也凉了,他觉得自己的死期也不远了。
他看着那两个妖怪,想走过去,但距离实在太远,等走到他也该倒毙了,只能眼巴巴地期待着他们下一刻就良心发现转过脸来。
但是没有。
那个女妖怪扑进了男妖怪的怀里,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
两个毛茸茸的妖怪抱在一起,看起来就很暖和!他羡慕地看着他们,好希望自己也加入进去啊!
然而就在他羡慕得流口水的时候,却看见那男妖怪猛地一把推开了女妖怪,推得她扑倒在地上。
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转身离去。
女妖怪默默地坐在雪堆中,很久都没有移动。
湛蓝的天空忽然间下起了大雪,盘狁守的眼前逐渐被雪色笼罩,遮挡了山谷,遮挡了女孩,遮挡了一切。
他又回到了雾中,全身逐渐恢复了温暖。
他无法理解,他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那就像是一场电影,太过真实反而显得更接近于虚假。
此时的独目神鹰还在天上……不,应该说在距离地面仅有一米的近地空间缓慢地飞翔。“我记得在禁区附近有狼族……听说所有的狼妖都会到那里去,也许你
说的那个狼妖在那里?”“可能是……嗷嗷,你能不能再慢一点?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儿子,我们还是走路好不好?”“我都已经坚持飞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让我放弃?”独目神鹰真想自撞南墙而死。“你可是鹰的儿子……”他喃喃自语,“这一切都是你师父的错……我
不该把你留给他……看他把你养成什么样子了……”“那倒不是因为他……”魏天师回答,“而是你。”“什么?”独目神鹰惊叫出声。“是你。”“不可能!”“是你。”“不可能!”“好吧,就从我两岁的时候说起,那个时候我就不能摔跤,一摔跤你就
会打碎一切可能弄伤我的东西……”
眼前的浓雾再次变得淡薄,而盘狁守已经学会了在确定之前先不要那么兴奋的道理,所以他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前是一个现代风格的房间,女人——她又变回了女孩,甚至看起来比
之前更小,坐在缀满细碎白花的床上。她的父母——应该是她的父母——站在她的面前。“我不!你们不能搬家!不能搬到那里去!”“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她的父亲严厉地说,“这种迷信的说法怎么
能相信呢?”她的母亲说:“那个房子的面积比现在的还大,你一个人可以占用两个房间,一间用来睡觉,另外一间用来学习,难道不好吗?”
女孩的泪水流满了脸颊:“我不想离开我的朋友们。”
盘狁守觉得她说的不是真话。
她的母亲说:“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年龄的女孩,都是冲着那附近的西京学校去的,你以前不是也去过吗,回来以后那么兴奋,跟我们说要好好学习,考进那里吗?”
“我已经不想去了!”女孩大喊。
她的父亲生气了,指着她说:“实话告诉你吧,到了那里,你妈妈的工作单位离得近,你以后就别想再随便失踪!别指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会好好看着你的!”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爸爸!妈妈!你们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去
那里!我不能——”她的父亲摇着头,而她的母亲悲叹着,两人一起出了门。“咔嚓咔嚓”响了几声,门从外面被他们用钥匙锁上了。“我不能去。”女孩伏在门上,自言自语。盘狁守心想:西京学校多好啊,初中和高中都是直升,不需要考试,教
学质量是全市第一,就在我家附近,我还去过呢,虽然那时候还很小……咦?这件事好像触动了他的哪一根神经,让他的脑海里闪现了一张脸。脸上的五官模糊不清,不过大概轮廓他却是记得的。就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长着一张古典美人的鹅蛋脸。现在像她这样长着完美脸庞的女孩不多见了。女孩伏在门上许久都没有动弹,日光灯的光线照射在她的身上,在门上
映出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好了,多谢我的潜意识,不需要这个影子我也认得出她和前面几位是同
一人。盘狁守自我嘲讽地想道。但那个大腹便便的影子还在那里,并没有因为他的理解而消失。更令他惊奇的是,她伏在那里,伸出了一根手指,顺着自己凸起腹部的
影子,慢慢地划出轮廓。她知道那个!他走上前去,想要和她说说话,就在他即将碰到她的一瞬间,场景变化
了。他站在客厅里,那个女孩被绑住了双手,大喊大叫着,被两个警察拖进门。
“你们这些被鬼附身的妖人!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女孩面目狰狞,双目血红,尖叫不断,比她口中的妖人们更像被什么鬼怪附体的妖人。
一个为首的警察困惑地对她的父母说:“你们应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才
对吧?咱们市的第三医院治疗效果不错……”她的父亲平静地说:“谢谢您的帮忙,我们有药。”警察不明白,但这是他们的家事,不好也不能插手,又寒暄了几句,直
到将女孩牢牢绑在阳台栏杆上——没有别的地方更合适了——方才离去。等警察都走了,女孩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们蹲下,模样显得十分伤心。“我们只不过是要搬家,离开你那群狐朋狗友,难道这样就值得你装疯
卖傻吗?”女孩狰狞的表情逐渐消失,化作一脸漠然。只不过是搬个家……盘狁守暗忖,她有没有必要这么疯狂啊……她的母亲擦着眼泪,说:“宝贝,我给你解开,咱们先吃饭,有什么话
等吃完饭再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女人突然被女孩的父亲给推到了一边。“你怎么能随便就妥协!都是你娇惯的!否则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
子!”她的母亲哭道:“她这个样子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能问都不问就这样对待她,也许住到那里以后真的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有原因?有原因为什么不好好说!非要弄成这个样子!我看她就是被
你惯得没了样子!简直不成体统!”“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不听听女儿怎么说!”“我也不是没有问过!你看她怎么回答我的!”“那都是因为你太没有耐心了!”“简直是胡闹!你和她都是一个样子!”“我怎么了?!”“你……”就在父母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女孩却不知何时解开了手上的绳
子,双手撑着阳台栏杆,纵身跳下。女孩的父亲、母亲和盘狁守同时发出了一声叫喊,向阳台扑去。至少十二层楼的高度,她不死也会残了,再肯定不过了。而盘狁守看着她父母脸上伤心欲绝的模样,却觉得他们罪有应得。想到这四个字时他吓了一跳,他不是那种冷酷的人,此时却想到了这种
词汇,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而且他们也不是真的冷酷,而是双方沟通不够。他又低头去看楼下。女孩的身体静静躺在那里,而她的身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盘狁守仔细一看,女孩的身体一时变得有些凌乱,好像有另外一个影子
试图从她体内出来,而那个黑色的身影则死死地按着它。他看着楼下发生的小小插曲,看着,一直看着,看到雾气从楼下氤氲着
攀爬到他身边,将他与这个世界分隔开来。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侦探小说。”独目神鹰说。魏天师吃惊极了:“你居然记得看过侦探小说,却不记得我是谁,不记
得你自己是谁!”“呃,不是你想的那样,儿子,自从见到你以后,我的记忆就在慢慢恢
复,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好吧好吧,你说的是什么侦探小说?”“名字我不记得了……”独目神鹰看着远远的地平线说,“我只记得其
中一个情节,一个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杀人证据,杀掉了三个证人。”“……很多小说里都有这种情节。”“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吗?”魏天师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是啊,为什么呢?”“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独目神鹰回过头来,眼睛盯着肩膀上的儿
子说,“住在那个禁区外的狼族,全都没有以前的记忆。”魏天师呆了一下,冲他吼叫道:“你说只有你一个!”独目神鹰耸了一下肩膀:“哦,非族群性失忆的可不就我一个?”魏天师气得都没力气了。那么,记忆和证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白色的雾气在眼前翻滚,盘狁守坐在其中,等待着下一次的幻境。他知道会有下一次的幻境。果不其然,没有让他等待多久,这次他又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这回是两个,一个声音在唱“青青山岗”,而另一个声音在惨叫。同样的声音被分成两个部分的确是有点奇怪,不过盘狁守不想过去了,
要么摔个半死,要么冻得要命,他区区一个人类,还没有生出为妖怪捐躯的伟大情操。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你希望的偏偏不会发生,而你不希望的则抱着你的大腿,幽魂般追着你不放。他身边如同凝结的固体一般强韧的雾气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拨开的帷幔一样,迅速地向两边退去。他正坐在一个山洞里,可以听见外面呼呼的寒风,而洞内温暖如春,一
团火焰正在熊熊地燃烧。还是那个女孩,也许应该说是“女人”了。她正躺卧在看起来不太柔软的干草堆上,抚摩着自己鼓起的肚子,白色
裙下一片血污,而她不断地呻吟着。
到了这个时候,傻瓜也能看出她究竟在干什么。盘狁守惊慌失措,他只是个还没结过婚的普通年轻男人,接生这种事只是在书上看过而已,万一要让他来做,那不是草菅人命吗?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他想起刚才发生过的那两个场景,那似乎都是某个人正在给他放电影,
不需要他去干涉,他只要看着就好。于是他只是看着。女人痛苦地挣扎着,翻滚着,但她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的呻吟,不愿意大
声地呼喊出来。
干草堆上的红色也逐渐明显起来,连盘狁守都能闻得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她的肚子上甚至也出现了会游走的小小的凸起,形状的变化让他不得不想到胎儿在母体内挣扎着想要出来的情景。
“她正在努力地生下她的孩子,但是她快要死了。”盘狁守的脑子里突然闯入了这句话,他吓了一跳,这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旁白嘛,只不过声音也是那个女人的。就好像要实现这个旁白一样,女人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红色洇湿了她的胸口,她眼中的光芒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那堆火也渐渐变得微弱,几片灰烬随着热气慢慢飘上洞顶,然后闪着暗
淡的红光飘向洞口。
盘狁守被那飘走的灰烬吸引了,他跟着它们慢慢走到了洞口。
外面果然在下着暴风雪,尖厉的唿哨声在山野中盘旋,在暴风雪的那一边有灯火在闪烁,还有欢笑的人声透过风雪吹入他的耳朵。而他的听力本不该分辨得出来。
谁也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正在慢慢死去,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曾来帮忙。盘狁守发现自己正在用过去时说话,仿佛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可怜女人的
结局一样。他再望向暴风雪深处那片阑珊灯火,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刚才并没有那样一个人站在那里,刚才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惨
白。那个人慢慢地向盘狁守走近。风吹不动他的衣角,大雪也无法落到他黑色衣服上。他如同鬼魅。那个所谓的“鬼魅”悠然自风雪中走入洞口,黑色的斗篷遮盖了他的全
身。他在盘狁守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该走了。”那“鬼魅”说。那女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盘狁守知道,那女人已经死了。奇怪的是,盘狁守竟然没有一点同情她的意思,他只觉得松了口气,她
终于死了,终于摆脱了这副皮囊。那么,这个人是谁?难道是个黑白无常类的人物?在那女子完全死去之后,那个躯壳就倏地变成了一只拥有圆圆肚子的母
狼。那个“黑无常”蹲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随即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呀……都死了这么多了,怎么能也死了?真是死了也白死
啊……”“走吧,走吧,生也好,死也好……不都是那么回事吗?”“黑无常”站起身来,抓起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用锁链锁住,叹息着走到
洞口,经过盘狁守身边时,他忽然顿了一下,一转头,炯炯有神的目光定在了盘狁守的脸上。
盘狁守一惊,在这么多次的幻境——他已经认定那是幻境了——里,还
从未有什么盯住他呢。那人用执绳索的手扶了一下帽子,遮挡住了那张年轻的脸。“别看我啊,看了我,你就死定了。”盘狁守情急之下用左手一把拉住了那人的袖子:“喂!你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吗?自从我到这儿之后就找不到出口了,你能告诉我出口在哪儿吗?”那人被拽住的一刻也好像被吓住了:“你你……你怎么敢随便抓我,
啊,不对,你怎么能抓住我,我可是梦境……”盘狁守也不松手,径自问:“你知道吗?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怎么出去
啊?您看起来就很神通广大……”对方拉住斗篷,给他露出半张脸,哭笑不得道:“这马屁拍得……我怎
么知道你在哪里呢?我和你又不在同样的地方。”盘狁守愣了:“怎么会呢?你看,我抓住你了……”那人摇了摇头:“这是两回事,我们看起来在同样的时空同样的点上,
但事实上不在,你是被什么东西拉过来的。”“您说得真好……”盘狁守认真地说,“不过我听不懂。”那人看起来困惑了,用没有抓绳索的手挠挠头:“呃,这个我也不知道
怎么解释,很少出现这种情况……”然后他望向身后一片虚空,却仿佛拉着
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般,忽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那个。不过她没有见过确实的情景,所以无法
自行带你过去。”“什么?你在说什么?”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另一只手则拽着那个无形的东
西,鸿鹄般飞上了天空。又是这样!盘狁守心里大叫:你们都不冷,冷的就只有我一个!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天空中这段像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光里,他看着漫天
狂舞的雪花和白色的天空,并且就像确定眼前的景色是真的一样,坚定地认
为自己已经死了,被活活冻死在了天空上。不久后他们落到了地上,盘狁守就像个冰坨子一样摔落在地上,而在他
自己的想象中,他已经被摔成一百多份了。而等他终于有那么一点点力气可以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
满街都是死去的狼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