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蝙蝠2019-06-04 14:5615,222

  不知从何时起,盘狁守就经常在后院里看到那些妖怪。盘家的后院不大,十几平方米的小地方,乱糟糟的野草无拘无束地疯长。院墙由青砖砌成,见不到太阳的部分长了许多青苔,青砖的年代也许很久远了,有很多地方都裂了大大小小的缝,缝隙中探出一蓬蓬野草或野花。

  院墙边有一棵槐树,不知是哪一代的房主种下的,生得异常高大而茂密。但是所有的树叶和树枝只向南方生长,向北的那一方什么都没有。乍一看,就好像树冠被切除了一半似的,不过正好能遮挡住射入院子里的大部分阳光。

  槐树下有石桌一张,石凳数个。其中一个石凳歪倒了十几年,盘狁守曾一次次试着把它扶起来,但在它一次次地倒下之后,他就放弃了。

  那些妖怪,就出现在这个几近荒废的后院里,有时是一只站直了身体迈方步的黄鼠狼,有时是一只晒着太阳说梦话的睡狐狸,有时是一对儿用红绿豆下棋的老鼠。

  第一次见到妖怪的盘狁守还是个小孩子,被无法理解的新奇事物吓到的他常常大惊小怪地奔到父母身边叫:“爸爸妈妈!快看,两只螳螂穿着超短裙跳恰恰!”

  不过他的父母一般只会有一种回答:“哦。”当然不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对于任何事都是这么波澜不惊。盘狁守就见过村外洪水泛滥,有人慌慌张张跑到他家大叫:“盘子!水

  婉!快跑啊!河水马上就过来了——”在这种危机时刻,盘狁守吓得抱紧饭碗就要往桌子上跳,而他的父母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平静地批评他:“吃饭不能上桌子。”同时对那个报信的

  微笑,“要一起吃点啥吗?”

  盘狁守一直觉得,那次的洪水没把他们全家送给龙王爷,真是上天对他们莫大的恩赐啊……

  正因为父母是这种火烧眉毛也没反应的性子,以至于盘狁守一直搞不清楚,他们对于后院的妖怪究竟是熟视无睹,还是根本就看不见呢?

  怎样都好吧,总之盘狁守认为,对于他多年以后那种不管遇到什么重大事情都只有“哦”这一种反应的超呆性格,他的父母绝对要负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责任。

  很久以后盘狁守才知道,原来他家后院有一个和“妖怪世界”连通的虚空点。

  所谓的“虚空点”,按照他学的知识来看,其实算是虫洞的一种,就是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给连接了起来,类似于在墙上钻了个洞,让墙的两边可以互通。

  人类所在的宇宙世界和妖怪所在的宇宙世界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一边是完全科学的地球,一边是看似不科学但其实就是不同类型生物所在的妖怪世界。所以人类世界恪守着严厉的物理规则,而妖怪世界则整个世界的规则都是极度放飞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这些极度放飞的规则让那个世界的生物们可以拥有任何能力,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人类就按照自己的故事和传说,称呼这些从异空间来的生物为“妖怪”,但事实上,在盘狁守清楚地理解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和世界规则以后,他觉得,应该称呼它们为:外星生物。

  嗯……

  当然,关于这个称呼,他从来没有开口说出来过。

  话说,“妖怪”这个词刚开始只是迷信的人类对于这些不可理解的生物的叫法,后来叫得多了,连那个世界的生物们自己也这么称呼起来,以至于至今它们都还称自己的世界为“妖怪世界”,至于原本的称呼,却被它们自己丢到了脑后。

  时光荏苒,盘狁守渐渐长大,外面的世界也在发展。

  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扩张了它的面积,原本只是一个靠种地为生的村落逐渐和城市扩大的边缘融合,又在一次次的拆迁改建中像一滴水一样融入城市。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村里人”变成了“城里人”。

  但盘狁守家周围的那些老房一直都没有变过,只是周围起了一栋栋高楼大厦,大的小的公路四通八达。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盘狁守正缩在被窝里睡觉。房子的确是老了,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他房间里大盆小罐摆了满地,叮叮咚咚,敲打得好不热闹。要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那是八成睡不着了,但盘狁守不是“别人”,

  他住在这里十几年,没有这些声音的地方他才睡不着。不过睡着是睡着,今天,他睡得很不安稳。和着那些滴滴答答的水声,他听到有人在哭。哭声压得很低,不太清

  晰,就像被什么东西掩住了一样,听不出究竟是男是女,只知道听来一抽一噎的,简直伤心欲绝。盘狁守被那哭声折腾得噩梦连连,梦中又是跳河又是杀人,但是声音就

  是萦绕在耳边徘徊不去,似乎打定了主意将他纠缠到死。逃避到不能再逃,盘狁守睁开了眼睛。哭声还在。“我一定要杀了那个打扰我睡眠的罪魁祸首。”盘狁守对自己说。不管

  是哪个妖怪,有什么困难,有多么可怜,他一定要杀了它……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忽然一轻,某样东西“咕咚”一声滚落到了

  床底下。

  哭声断了。

  他看向床下,摔在那里依然没有爬起来的是一个穿着白金缎袄的小妖怪,大眼睛,黑鼻子,五短身材,露出来的圆脑袋和胖爪子上长着厚软的白毛,额前留了齐齐的白刘海,头顶上有两只圆圆的耳朵,身后是一条肥肥的白尾巴,整只看起来圆滚滚的——它也的确是圆滚滚的,因为过了五分钟左右,它依然在原地滚来滚去,努力让自己肥短的脚丫子够到地面。

  盘狁守收拾好床铺,又去洗了个脸,回来发现那小妖怪还在滚。他叹了口气,拎着小妖怪的领子把它拎了起来,让它双脚着地站定。不过它实在太胖了,站起来和躺下的高度也差不太多。

  圆滚滚的小妖怪擦擦鼻涕,接着就想抱住他的腿,不过它的肚子实在太大而胳膊实在太短,终究只能靠着他的腿呜呜地哭,算是有了点那个意思。

  “杀掉那个妖怪”的念头在刚才叹气的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盘狁守坐在那里,考虑要不要打扰它一下,让它有事快说,别浪费他的时间,然而长久以来形成的超慢反应,让他始终都没有考虑出一个结果,最后还是那个小妖怪先哭够了,停了下来。

  “盘先生,对不起,是小的失态了。”小妖怪站到一边,从袄子里拉出一方精致的小手帕擦了擦圆脸,恭敬地对他说。

  盘狁守没有说话。正是他那从来没有变化过的表情,令他成了其他人眼中沉静、平静、冷静、成熟、优雅、处变不惊、随时随地都能放心依靠的坚实存在……可惜不是真的。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想骂,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妖怪把他的缄默当成了默认,又继续说道:“今天冒昧地来找您,打扰了您的睡眠,真的是非常抱歉!不过这件事关乎小的一生的幸福,小的不知道还能找谁,根本就没有哪个家族愿意帮小的,小的只好……”

  盘狁守心里颤了一下:“家族?”

  小妖怪骄傲地点头,从袄子里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它将册子层层展开,原来是一张蜘蛛网似的家族关系图。

  “我们白圆家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和黑月家族、玉红家族等等有名的大家大族都有联姻,多年以来,我们几大家族团结起来保卫我们的家园和地盘,是妖怪中的望族……”

  盘狁守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脑门也开始隐隐地疼。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源远流长的妖怪家族之间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和它们扯上关系!他只是个除了凑巧在家中后院有些个妖怪邻居外什么也不会的普通人类而已,没有那么长的命去了解这个!

  他拉过那张图,仔细地将它折了起来,塞进正讲到白圆第十代祖宗如何打破旧习和其他家族联姻的小妖怪嘴里。

  小妖怪终于接收到了盘狁守不愉快的心情,它吐出嘴里的异物,谄媚地对他笑笑,忽然双膝跪下,圆滚滚的肚子趴到地上,开始扯着嗓子号哭:“啊啊啊——盘先生啊!您要为小的做主呀……”

  盘狁守脑门上的疼痛蔓延到了整个头部,他知道,自己悠闲的下午在这小妖怪的哭声中就这么完蛋了。

  盘狁守撑开伞,走入后院,此时还下着雨。

  这个后院,从盘家搬到这里来以后就没有修整过,青草和灌木四面八方自由自在地生长,各种各样的花鸟草虫、人类妖怪去者不拦,来者不拒。

  以前的雨天,盘狁守要来后院是不需要撑伞的,因为那棵只向半边生长的槐树那时茂密得几乎可以遮挡一切,包括光。即使是在大晴天,站在树下也让人有种黑压压的感觉。然而现在的半边槐不知是老了还是怎样,树叶依然生机勃勃,树枝却零零落落地掉了大部分,别说光线,就是雨水也挡不住,远远看去,曾经的郁郁葱葱如今残破而灰败,更加衬托了老屋的陈旧。

  盘狁守走到那个翻倒的石凳旁边。

  他原来总是想扶起石凳,是因为看到那两只老鼠下棋时总是骑在翻倒的那个石凳上,再用那弧形的凳子侧面作为棋盘,遇到有风的时候,作为棋子的红绿豆转眼滚到草丛之中不见踪影,于是老鼠们又趴在草里到处找,可怜兮兮的。他想,如果把凳子扶起来大概就没这事了。可是老鼠们貌似并不喜欢椭圆石凳上那平整却窄小的空间,所以他只要扶起来一次,老鼠们就推倒一次,他再扶起来,老鼠们再推倒……盘狁守斗不过,只好随它们去。

  今天的老鼠们依然跨骑在翻倒的石凳上下棋,因为槐树已不能遮雨,它们每一只都扛了一片荷叶当伞。在盘狁守的坚持下,给石凳做棋盘的位置安了个小玩具桌,算是解决了困扰老鼠们多年的难题。

  发现不速之客的到来,两只老鼠移开荷叶,抬头对他咧嘴笑了笑。盘狁守多年来渐渐习惯了妖怪的存在,却怎样也无法接受那看不出是笑还是做鬼脸的龇牙咧嘴的表情。他移开了视线,希望那笑容赶紧消失掉。

  “灰衣先生,黑衣先生,你们知道白圆家族吗?”他定定地看着别的地

  方问。两只老鼠对看一眼,灰毛老鼠歪头问:“你问这个干什么?”盘狁守指指身后,仿佛在回应他似的,屋里那个白圆胖妖怪“咪——

  嗷——呜呜——”的号啕声突然拔高,暗器一样冲出来击中两只老鼠,它们

  立时翻倒在石凳旁边的草丛里。盘狁守:“……”老鼠和猫的关系,他怎么就忘了……老鼠们满身泥泞地爬回石凳上使劲抖毛,盘狁守用自己的伞给它们遮

  雨。“对不起。”他说。黑毛老鼠用后爪使劲挠脖子上的泥块,悻悻地说:“又不是你的错……

  不过跟你说真的,咱们鼠族不甚喜欢危险的事,因而和猫族、蛇族之类天敌家族没什么交情。白圆家族虽然与别族通婚已久,但终究也是猫族,所以它们的事,我们是真的不清楚。你可以问问麻巧……”

  麻巧是居住在槐树上的麻雀女,它一向最喜欢八卦,即便是没有听众,它那一张麻利小嘴也能从早聒噪到晚,它一向喊得最响亮的口号是“要情报,找麻巧”。要是什么事连它都不知道,那基本上就没谁知道了。

  “今天下雨。”他说。只要一下雨,麻巧和它的兄弟姐妹就跑得不见影子,所以“要情报,找麻巧”后面一般还有一句补充:“雨天就算啦!”两只老鼠对看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黑毛老鼠道:“要说其他猫族,

  咱们也算是略知一二,说起这白圆家族……”“它们家族有问题吗?”很好,他正想找借口不管呢。老鼠们捻须沉吟,最终,灰毛老鼠道:“不是我们不愿意说,实在是

  这白圆家族和别的家族不一样,它们那家族啊,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什么禁忌都敢触犯,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来上天震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像我们这种循规蹈矩的妖怪可一点也不想和它们扯上关系,所以它们的事我们也极少过问……只是,最近听说白圆家族又惹到了什么大家族,前段时间它们的老窝那边还被对方给围了,据说还吓死了几个年纪大的长老,最后又是给人家道歉又是送礼,还指天发誓表示再也不敢,对方才满意地走了。据说对方那家是个普通妖怪根本惹不起的大妖怪家族,撤退的时候那叫个浩浩荡荡,乌云蔽日啊,都不知道这白圆家族怎么就敢招惹人家……”

  会惹麻烦的家族……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神哪……盘狁守一阵头皮发麻。遇到这种妖怪可不好拒绝,万一它发起飙来六亲不认,那他一个普通人类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不拒绝……万一天雷劈下来,谁来替他顶着?

  “那就麻烦了……”如此喃喃自语的盘狁守心里是着急的,脑袋是冒火的,脸上却是怎么也表现不出来的,依然那么平静,那么稳重,那么波澜不惊。

  “不过——”灰毛老鼠话锋一转,紧接着又道,“白圆家族是比较爱惹出乱子,可不是不讲理,你要是不想管那就别管。听说白圆族长到现在还为围攻那事不痛快,兴许就是你屋里那只惹出来的——要不它怎么不找它们族里的人帮忙呢?你把这事儿拒了,白圆族长那边也不会说什么,最多是这个耍赖的不好办吧。”

  听灰衣先生这么说,盘狁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一群妖怪不好办,一只妖怪就不算什么了。

  他谢过两只老鼠,并力邀它们进屋洗个澡,却在“咪嗷——呜呜”的哭声中被婉言谢绝。老鼠们跳下石凳,背起包着红绿豆的树叶包袱,飞也似的消失在草丛中。

  盘狁守回到房间,白圆妖怪还蹲在角落里哭,小小的身体团成一个蛋儿,一边哭,尾巴还一边在身后颤抖,身下那眼泪啊,都流成河了……不,它肯定打翻了哪个接水的罐子,不然把它整个儿拧成毛巾也没这么多水。

  盘狁守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不管这该死的妖怪看起来多么可怜,一切都是它咎由自取,千万不能对它抱有同情心,千万不能有罪恶感,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不能帮你。”他吐出一口气,艰难平静又温和地说。

  圆圆的妖怪转过脑袋,大大的眼睛里满含着绝望的震惊与心碎,好像连天都塌掉了一样。盘狁守很奇怪自己居然能从一双眼睛里看出这么多的情绪,究竟是他太会看,还是这妖怪的眼睛太大,容易泄露情绪?

  “它们都说你是有正义感的好人……”妖怪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连你都不帮我……我还能去找谁……”

  盘狁守那被他自己隐藏起来的良心遭到了强烈的鞭挞,他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太残忍了!太没有人性了!怎能因为自己的冷漠和自私而如此虐待一个可爱的小动物……不对,不对不对!它可不是小动物,它是妖怪、妖

  怪、妖怪、妖怪——

  其实,各位看官真的不需要对盘狁守无情的行为太过愤慨,大家要冷静……哎哟!都说了冷静,谁往本作者脑袋上扔叉子来着?

  不是盘狁守不想管,他管过。

  刚开始只是一只螳螂和一只蝉之间一对一的仇杀,本来杀了好几十年也没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说了一句“反正你们杀也杀不出结果”,单挑立刻就升级成了群殴。两个家族积怨已久,后来连麻雀一族不知道为什么也参与进来了,再后来其他家族也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在盘狁守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小事已经变成了大事,后院的宁静之地变成了战场,各类种族派别的妖怪互相打得嗷嗷惨叫,尘土飞扬。

  那段时间,盘家吃饭的时候连后院门窗都不敢开,否则难免有一两只举着杀伤性武器的蟑螂、老鼠或是狐狸掉进汤锅。

  妖怪们不过日子,人类还要过呢!这种事再来几次他还活不活了!

  多年来,盘狁守一直怀疑老槐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谁打坏了根脉才败落成那个样子,不过他从来没见过那个槐树妖怪,所以也无从问起。无论如何,尽管至今没明白这场可怕的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仍觉得那场世界大战他应该负起责任来,为此所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发誓再也不管妖怪们的闲事。

  “对不起。”可恶的妖怪能不能不要长得那么可爱!流泪的时候能不能不要那么让人心疼,那么让人肝颤!让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应该当场毙了自己。

  白圆妖怪看不见盘狁守心里的想法,它只能绝望地看着盘狁守的表情——没有表情,啊,冷酷的表情。

  可怜的小妖怪终于真的绝望了,圆滚滚的身体整个儿扑上来,用短短的爪子推开盘狁守,跳起来按下门把手,向着连绵不断的阴雨之中泪奔而去……

  这种悲剧性戏码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它在跑到门口的时候又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跤,一头滚入雨中,漂亮的白金缎袄和白尾巴都沾了泥水。小妖怪爬起来默默吸鼻涕,擦擦脸,又满怀希冀地回头看看盘狁守。盘狁守没有反应,因为他还没来得及。

  可怜的小妖怪全身颤抖起来,拖着被泥水弄脏的尾巴,转身,一步一步黯然离开。

  盘狁守望着小妖怪的背影消失在雨中,举起手……狠狠给了自己几巴

  掌。他不是人!他就是禽兽啊!那绝望的小妖怪那么可怜,也许是事关性命的大事呢?脑袋里闪过小妖怪被不见面目的怪人倒提起来虐待的种种残酷画面,盘狁守又给了自己一巴掌。他真是浑蛋啊!它家族的人也不帮它,只有他能帮它了,可是他……万一真的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的话……难道他不是最该死的那个吗!

  盘狁守飞奔到门口,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小妖怪拦下来,然而脚下一绊,他也差点像小妖怪一样一路滚下去,幸亏他反应快,双手一撑,撑住门框才没有出丑。

  他低头一看,发现了一只邮包,不知道谁放在门口的。邮包四四方方,却十分结实,他裸露的脚趾直接撞到包装上,疼得他差点掉眼泪。

  他一瘸一拐地跨过邮包,冲到雨中去找小妖怪的身影,但是小妖怪已经不见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那只天杀的邮包还在原地,他弯身捡起它。

  他原本以为那邮包很重,因为刚才他脚丫子撞上面实在太疼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它很轻,而且不是一般的轻,轻得几乎用两根手指都能把它托住。

  进了家门,盘狁守把邮包上上下下地翻看了一下,包上有邮戳,也有邮局的封条,但是没有收件人,应该填着收件人的那一栏画了一团乱线——他可以肯定那不是写得像乱线一样的字,那就是一团乱线。发件人栏同样空着,上面可能曾经黏过一些东西,现在只剩下厚厚一层干掉的胶水壳,以及胶水壳中间被挖掉的一块痕迹。

  盘狁守又把邮包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心想难道又是谁送来的恶搞礼物?上次的万圣节就有人送会吐舌头兼怪笑的鬼面给他,大半夜的差点把他吓死,送礼物的那个居然还嫌他呆若木鸡的反应不够激烈,足足鞭挞了他一个星期。

  这次他再也不上那个当了!他把那个邮包往家里的某个角落随手一丢,继续烦恼那只小妖怪去了。

  阴雨天气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漫天漫地的无根之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那么半死不活地淅淅沥沥地下着,一个月的时间啊,居然连一分钟也没有停过。

  对于丰尧市这种北方小城来说,这种江南水乡式的连绵之雨还从来没有

  见过,丰尧市的人民比较习惯雨水在轰隆作响的巨大雷声中稀里哗啦下个痛

  快,然后第二天艳阳高照,连一丝儿阴云的痕迹都找不到。

  盘狁守费力地扒出柜子里厚重的被子,叹了口气。北方人就是北方人,这种天气持续十天以上的时候他就应该警觉,然而对“潮湿”这个词完全没有概念的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以至于持续过久的潮气洇湿了柜子的后部,和被子相接的地方都长了绿毛。

  怎么办……他烦恼地想,要是晴天了还好,一日暴晒就把一切问题都解

  决了,可这种天气呢?再这样下去没准会长出蘑菇来……“连这个都长霉了啊……”“吱——吱——”听到身后诡异的声音,盘狁守回头去看,正好看见妈妈水婉从床下拖出

  一口巨大的箱子,一打开,霉味冲鼻,两只绿色的小蘑菇正在箱子角落耀武扬威地露出小脑袋。水婉拿出一摞包装得相当精美的信件,可惜信件的一角被湿气霉得烂掉了,她甩了一下,湿润的信哗啦哗啦地响。

  “那是爸爸写给你的情书?”盘狁守对他们传说中的情书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面,在他看来,那种东西八成是不存在的,不然那么爱献宝的妈妈怎么会从来不拿出来?然而现在看起来似乎又不是那个样子。

  水婉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闪出了明亮而羞涩的光,不过很快又暗淡下来。“唉……早知道就一封封拍照留念,不要整天藏起来自己看就好

  了……”盘狁守无语。水婉对着她的大箱子不断地唉声叹气,当她叹到第三百八十四声的时

  候,一直忙着收拾柜子装作没有听见的盘狁守终于忍无可忍了。不过他没有

  办法,因为他被那对夫妻养得没有一点血性,连怎么发火也没学会。所以他只能曲线救国。“今天有一个不认识的妖怪来找我帮忙。”盘狁守说。水婉果然停止了她的叹息,一双眼睛闪亮亮地望着他。“我拒绝了。”盘狁守说。水婉的眼睛又暗淡下去,那双明灭自如的眼睛让盘狁守不禁想起电视里

  忽明忽暗的探照灯,如果他们全家人的其他反应能像水婉的眼睛一样,那他

  们家就不会被各色妖怪和人类当成“无比冷静冷酷,遇到任何事都能面不改

  色的城郊盘家”了。于是母子二人继续收拾东西。大概过了十分钟,水婉忽然问:“是个漂亮的女妖怪吧?”盘狁守:“……”他还以为妈妈对“田螺姑娘、白娘子”之类的故事已

  经死心了,原来还没有……“是很漂亮,不过没看出男女。”的确,直到那闪亮亮的银白色小妖怪泪奔而去,他都没看出它的公母来。

  水婉的眼睛骤然闪现出无比明亮的光彩,探照灯一样地闪,把盘狁守闪得头晕。每次他说哪个妖怪看不出男女,水婉都会激动万分。他无法理解,一个连公母都看不出来的小妖怪和宠物有什么不同?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窗子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比普通人快了那么一点。盘狁守看了一眼,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去给外面的人开门……嗯,也不能算人。门一开,一只一人多高的大灰狼嗖地向他扑过来:“小盘子!我给你说个大新闻啊——”

  大灰狼的身躯太过肥硕而庞大,整只扑上来堪比一架重型攻击性武器,盘狁守只是个普通人,哪里支撑得住它的重量,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后退。他一直从大门口退到饭厅,撞倒桌子,撞翻桌上的锅碗瓢盆,最后结结实实地被扑倒在一堆狼藉之中,整个人被大灰狼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只胳膊露在外面。

  大灰狼兴奋得嗷呜嗷呜的,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干了什么。水婉从卧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高兴地笑起来:“大娘啊,今天怎么有

  空过来玩儿啊?”“大娘”就是那只大灰狼,当然不是说它是母狼……只是个误会而已。十几年前,盘狁守丢了……笑什么笑!青春少年不准丢吗?更何况他那

  时候连少年都不是,只是个连《小红帽》或《大灰狼和七只小白羊》都没听过的小孩儿,可怜的盘子和水婉都快疯了,到处狂贴寻人启事,连自己家后院都没放过。不知是不是那些寻人启事太过破坏后院的环境卫生,太让妖怪们忍无可忍,他们居然也组成了搜救大队,日夜帮忙搜寻盘狁守的下落。

  三天后,盘狁守找到了……这么说也不对。其实当时是半夜,小家伙吃得圆圆胖胖,溜光水滑,衣服领口处还别着一朵干枯的花,骑在大灰狼的脖子上自个儿回来了。

  大灰狼也是搜救大队的一员,属于后院的常住人……不,常住妖口,它

  对于拯救盘狁守的行为始终三缄其口,盘子和水婉也不好意思多问什么,只能从孩子身上下手。可不管盘子和水婉怎么问,小家伙都坚持回答“和小朋友玩去了”“被大娘送回来”,再多的一概不知。

  于是对于那天的收获,仅仅是送他回来的大灰狼变成了“大娘”,至于在那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大灰狼回头,对水婉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阿弥陀佛……请原谅它吧,其实它是很和善的,只是一双眉头上还带两个白点的“四眼儿”大灰狼表情无论怎么和善都很有限。大灰狼一边笑一边摇晃尾巴,把地板上的一小片水洼拍得泥水飞溅:“水婉哪,今天有东西吃吗?”“有,有。”水婉绕过被大灰狼和儿子占据的大片狼藉,走到厨房里去。盘狁守露在大灰狼外面的那只手无力地挥了挥。大灰狼从他身上跳下来,耀武扬威地在房间里转圈,展示着它被污水染得一塌糊涂的尾巴。“小盘子!小盘子!我跟你说!这可是大新闻——”它一边说一边猛拱

  盘狁守近乎昏迷的脑袋,“你知不知道最近为什么……”水婉举着一棵白菜出来,喊了一声:“大娘接住!”大灰狼飞跃而起,一口叼住那棵白菜,嚼两口,吞下肚去,露出一脸无

  比满足、无比幸福的表情。“好吃!再来!”又一棵白菜飞来,大灰狼向另外一个方向腾空而起,又是一口叼住,嚼

  两口,吞下肚。“真美味……”大灰狼露出感动得几乎要死掉的表情,看得连水婉都快

  哭了。她又扔出了第三棵白菜……盘狁守从一堆碎碗盘上爬起来,颤巍巍得像个老头。他总有一天会死在

  大灰狼的爪下,不是开玩笑的。当感动过头的水婉冲妖怪扔出第六棵白菜的时候,盘狁守说话了:“妈,你扔的是今晚的菜吗?”而水婉的回答是:“哎呀!”

  大灰狼吞下仅剩的那棵白菜,也说了一句:“呀!”

  盘狁守撑开伞,无奈地对身后眼睛闪闪发亮的大灰狼说:“不行。”

  大灰狼激动而愤怒,挨着他的腿使劲蹭,蹭得他一身都是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想帮忙!我不小心吃掉了你家今晚要吃的菜,就让我赔罪吧!”

  盘狁守叹气:“那……不准在超市里,要吃拿回来吃。”前次它去的时候一口就吃掉了人家半摊子糖,连包装纸都没撕,把人家超市的服务小姐吓得又是报警又是呼救,幸亏它是妖怪,要是普通的狗,八成已经被活活打死了。

  大灰狼激动地点头,一低头,把菜篮子挂在脖子上,昂首阔步地和盘狁守一块儿迈出家门。“话说回来……”盘狁守把自己藏在伞的阴影中,看着身边走在雨里毛

  却一点都没被打湿的大灰狼,“你刚说有个什么新闻?”大灰狼歪了歪脑袋:“啥?”看吧,这就是这条狼修炼了一万三千年还没成仙的原因——健忘,大概

  再修炼个一万三千年也不会有结果了。连绵的阴雨下得人懒洋洋的,盘狁守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熟人,遇到的

  也和他一样懒懒的,互相问候一声,很快又各奔东西。盘狁守走着走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看他。不是很明确的感觉,他就是觉得有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他不敢确定

  这视线从何而来,试着和大灰狼换了个位置,又用雨伞遮住上半身,但那种

  被窥视的感觉还是去不掉。的确有谁在看他。他放下雨伞,不顾细密的雨丝打湿自己的头发和肩膀,四处搜寻视线的

  来源。

  不是他太敏感,他其实是一个很不敏感的人。但这个视线太怪异了,让他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在脖子上,如果可能,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随时出动的刺猬,却找不到激怒自己的来源在哪里。

  大灰狼注意到了他的不适,抬头问:“有问题吗?”“我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看他。大灰狼甩了甩尾巴,盘狁守身边的地面上水分开始蒸发,蒸腾成白色的

  雾气,环绕在他的周身。被窥伺的怪异逐渐消失,就好像很沉重的东西被人从皮肤上剥离出去,全身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懒懒散散的感觉。盘狁守摸摸大灰狼圆滚滚的脑袋,感激地对它笑了笑:“谢谢你,大娘。”大灰狼自得了大概五秒,反应过来了:“哎,我说,咱们约定一下好不好?以后你们就别叫我大娘了,我的大名叫大侠,下次就这么叫吧。”“你上次不是说你大名叫龙虎斗吗?”

  “哎呀!是吗……我不记得了。没关系,以后还是叫我大侠吧,这名儿

  还是比龙虎斗帅一点……”盘狁守突然停下脚步,大灰狼收不住势,“咚”的一声撞到他的腿窝里,他差点跪下。大灰狼怒道:“我说你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还有人看你?你以为你是

  帅哥——”盘狁守一只手按住它的脑袋,手中的雨伞虚虚指向雨帘中的某个方向。那是一根电线杆……电线杆没什么好看的,好看的是电线杆下的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人一狼忽然屏住了呼吸。盘狁守可以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在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比她

  还美丽的女人。

  她的红唇是那么红,她的黑眸是那么黑,她的皮肤是那么洁白莹润,她的秀发是那么柔,那么长。如果白雪公主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话,她的模样也一定不过如此了。

  她在雨中肯定已经站了很久,湿润的黑色长发以一种无比完美的弧度弯弯曲曲地垂下来,绘着蓝色波纹的白色裙子被雨水打得透湿,紧紧地贴着她玲珑的身体。

  然而她不狼狈,她一点也不狼狈,她甚至显得如此优雅,每一滴湿润的水珠从她身上滑过,都只是强调了她那仿佛被水分滋润得饱满的美丽。如果她的黑眼仁不是那么大,大得简直像占据了整个眼睛,连白眼球都不见踪影的话,盘狁守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场艳遇。可惜……盘狁守指着那位晶莹湿润的美女,带着几丝颤抖问:“那个……她不是

  人吧?”话说回来,如果她是人类,他家后院里那些狐狸精一定会当场撞墙自杀。大灰狼的口水沾湿了挂在它脖子下方的菜篮子,它无意识地猛点脑袋:

  “不错,她不是人,她怎么可能是人呢?她是……”没等它啰唆完,盘狁守已经向美女迈步过去了。“你好,我叫盘狁守。”一般这是盘狁守对妖怪们搭讪的标准用词。而

  妖怪们的回答多数可以预料,不外乎“我是×××,是×××家族的×××级别妖怪。原来你就是盘狁守……”不过今天站在他面前的妖怪实在太美丽了,美丽到让他不敢相信她是妖

  怪。当他走到美女妖怪面前时,发现自己竟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丽的女妖怪脸上滑过滴滴水珠,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脸庞抬起来,用一

  种近乎悲伤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她哇的一声开始号啕大哭。“盘狁守!盘狁守!你就是盘狁守!啊啊啊……”她抓紧了盘狁守的衬衫猛地往下拽,盘狁守几乎被她拉倒在地,却又不

  敢碰她,只能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保持平衡。“我是盘狁守,妖怪姑娘……那个,有话好好说……”能不能不要拽他

  的衣服……“盘狁守啊……”一阵风吹过,盘狁守手一松,雨伞打着滚儿跑到了街道的另外一边。二

  人顿时被蒙蒙细雨包围,如梦似幻。这是……多么琼瑶式的浪漫相遇啊!大灰狼傻了眼。盘狁守拉着自己的衬衫往回拽,冲大灰狼猛使眼色——只是在不熟悉的

  人看来,他的表情比较像抽筋。大灰狼愣了一下,赶紧丢下菜篮子上前,一只前爪搭在美女洁白的裙角上:“我说姑娘,你吓着他了,以您的身份怎能在这路边抱着大男人……”它的话还没说完,妖怪美女惊叫一声,飞也似的泪奔而去,转眼不见踪

  影。“狗呀——”美女的余音如环绕立体声一般久久不散……大灰狼气得浑身发抖。被莫名纠缠住又被莫名解救的盘狁守看着美女消失的方向,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盘狁守终于魂魄归位,说。被伤到自尊心的大灰狼顶着蒙蒙细雨,脆弱地趴在菜篮子上哭:“我是

  狗吗?我变成狗了吗?真的吗?你告诉我啊……”当然,菜篮子是什么也不会回答的……盘狁守无奈地拍拍大灰狼的头,走到路对面捡回伞,回头道:“买菜呀,你去不去了?”

  也许是遇到超级美女所以把运气都用完了,接下来的几天,盘狁守都十

  分不顺。他去奶奶家的时候,天上掉下来一只鸟,鸟喙正好戳在他脑袋顶上。他去姑妈家的时候,楼上掉下来一个盆栽,正好摔在他的脚边。他和朋友出门的时候,楼上掉下来一个……冰箱,还是双开门大容量的

  那种,要不是朋友眼明手快,他早就成了肉酱。至于其他动不动就踩狗屎、见猫猫追、见狗狗咬、见车就连环车祸、连

  蚊子苍蝇都追着他不放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了。自己是不是招惹了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十分郁闷的他又不得不前往后院寻找答案。很难得,百分之九十的时间

  都在那里下棋的老鼠棋友不在那里;阴雨没停,麻巧也没回来。其他至于狐狸、狸猫、蛐蛐更是没了影子,几乎所有的妖怪都消失了。他在杂草丛生的后院站了一会儿,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声音响起问

  他发生了什么。他茫然了。太奇怪了,后院的妖怪从来都没有断过,怎么可能忽然这么安静?一只大刀螳螂举着自己的重型武器溜着围墙边慢慢地走过,他有点欣喜

  地走过去,开口道:“请问一下,不知你知不知道……”螳螂没有理他,甚至连点反应也没给他,继续以从容的步伐慢腾腾地行

  进在自己的路线上。好吧,这一只不是妖怪……那么,妖怪们去了哪儿呢?盘狁守站在茂密的杂草中,陷入了思考,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脑袋顶上

  出现了一块厚重的黑云……并不是说今天的天气比前几天好,应该说这连绵不断的阴雨就一直没有断过,只不过今天的乌云比平时还要厚一些,而他脑袋顶上的那一朵……显然比别的云厚很多,如果其他云可以用“一片”来形容,那么这个就绝对需要“块”这个量词。

  一直淅淅沥沥落在盘狁守肩膀上的小雨忽然停了,他抬头……一道耀眼的霹雳从那块黑云中轰隆落下,直冲他的脑袋袭来。盘狁守目瞪口呆。就在此时,他的身后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一个就地十八滚,最

  后“砰”地一下撞到了墙上。在他身后茂密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还在冒烟。云中传来怒吼:“哪一个胆敢维护盘家小子,一块儿劈死!”盘狁守头晕目眩,摸摸头上的包,心想:我最近没管妖怪的闲事啊,这

  又得罪谁了?他正想着呢,另外一道霹雳从云中落下,看上去劈不死他誓不罢休。盘狁守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霹雳当头劈落。一道灰色的影子一闪,盘狁守眼前一花,背部已经靠上了老槐树,原来

  所处的地方应声而炸,焦煳味冲鼻。“大娘?”不知何时出现的大灰狼没有回头,仰首对天空发出嘶声咆哮:“天上的

  听着!这里是盘家的地界!胆敢在这里动用法力将会受到严惩!不要以为你的身份能让你逃脱惩罚!”天空中阴云愈加浓厚,龙蛇隐现,电闪雷鸣。空中的声音更加愤怒,高

  叫道:“你一个小小狼精竟敢与我龙族叫板!看来你是不想活了!”盘狁守脑袋一麻——龙族?他有没有听错?!龙族?大灰狼气得灰毛奓起,怒吼:“好没礼貌的黄口小儿!”狼口一张,一道耀眼光团从它口中射出来,正好射中云层中央。厚厚的

  云层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大洞,全部云层扭曲着向洞内卷去,须臾,云层范围地界开始下起瓢泼大雨。

  雨至云薄,云层上的几个虾兵蟹将围着一条红龙逐渐在黑云中清晰地现形,即使是盘狁守也能看见,那条红龙的肉须根根竖起,口中随着呼吸喷出股股烟气。

  “龙颜大怒……”盘狁守喃喃。这是此时他唯一能想到的词。龙尾一甩,红龙喝道:“既然贼狼挑衅,那本王就不客气了!擂鼓!”虾兵蟹将从他身边渐次移开,乌龟擂鼓,蛤蟆吹号,虾蟹碰钳,好不热

  闹。只听得战鼓肃杀,不明所以者听来多半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战场。

  盘狁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表演,心里翻来覆去地问自己:现代世界还有这种古典打法吗?我没做梦?我看到濒临绝种的龙族了?我看到这种古代征战场面了?我还醒着?真的?

  大灰狼对云中叫道:“红龙!在下只想息事宁人,你可不要步步紧逼,以免铸成大错!”红龙根本不听它说,一张怒鳞,千万道霞光嗖嗖射向盘家脆弱的小院,

  只见如同流星一般的华彩飞速落下,一片琉璃炫色,光彩夺目。漂亮是漂亮,可是要命的呀!大灰狼回头一口叼住盘狁守的衣服,嗖地蹿向屋里。盘狁守大叫:“大娘!那里岂不是更危险——”大灰狼冲入屋内的同时,整个盘家地动山摇。盘狁守觉得自己成了笸箩

  上的谷子,被人发疯一般颠来荡去,他连坐下的姿态都难以保持,只能躺在

  地上随地面滚动。大灰狼四脚着地一动不动,恶狠狠地透过屋门望向天际。红龙仍在天上翻滚扭动,光彩纷纷落下,却每每在即将砸到盘家草木砖

  瓦前转弯,仿佛触到了某种透明屏障一般散射为无害的小小火光。而那片黑云在红龙扭动的时候下雨下得更欢,变得越来越薄,现在已几乎薄如蝉翼,就快支撑不住奏乐的妖怪们了……哦,正说着就掉下一只乌龟来,四脚朝天地在院子里扭动。

  见时机差不多,大灰狼咬下一小撮毛,跳出房屋,对空中道:“咄!”

  那小撮毛顿时化作千万根锁链,一头被灰狼咬住口中,另一头层层缠住红龙。灰狼大喝一声,将红龙拽下云头。随着一声巨响,红龙摔落院中,龙尾压中槐树,断了一根树枝儿。

  槐树里跳出了一个老头儿大骂:“是谁压断了我的树枝儿——哎呀,不

  好意思,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我没来过!”老头消失在树干里。盘狁守眨巴眨巴眼睛:“大娘,它可是珍稀妖怪……”曾经,在古老的传说中,龙族是神兽的一族,被称为祥瑞真龙,与祥瑞

  麒麟、祥瑞饕餮、祥瑞狻猊等瑞兽齐名,保天下风调雨顺。然而不知为何,从五千年前起,龙族的繁殖量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从刚开始的几千条逐渐递减,尽管它们可以活得很久,但终究敌不过时光的流逝。到现在,据说它们已经减少到了几十条,他们的灭绝日程几乎已是迫在眉睫。

  “我知道!”大灰狼不耐烦地回应。失去了龙的护佑,那片黑云迅速消散不见,虾子、螃蟹、蛤蟆和各种打

  仗用鼓乐什么的掉了满满一院子。遭到俘虏的红龙恶狠狠地看着盘狁守,把他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那个……请问……”盘狁守小心地问道,“在下究竟怎么得罪您了,

  劳动您非得赶尽杀绝不可……”被人恨不好受,更何况是被某个几乎快绝种的妖怪一族恨,他觉得自己

  可以为在这一族面前寻回信任而撞墙!更何况老天爷可以作证!他已经很久

  没跟妖怪有什么恩仇了,不可能有哪里得罪他们吧?

  “你动了我的龙女!”龙怒吼。

  啥?!

  盘狁守震惊,十分震惊,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化——他倒是想变一下,奈何表情肌不听使唤:“我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动到龙女,能不能请您稍微调查一下再对我动怒……”本来龙族现在就雄多雌少,别说他至今没和妖怪有什么瓜葛,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在龙女的头上打主意,他可不想成为提前灭绝珍稀龙族的罪人。

  大灰狼咳嗽一声。

  “那天的姑娘……是龙女。”它悄悄说。

  盘狁守:“什么?”

  “那天的美女。”

  “什么?”

  “龙女……真的。”

  “什么?!”最后一声音调有点高,这是盘狁守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程度的惊讶和恐惧。

  怪不得那天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就是这位红龙阁下吧!等一下!难道对方以为……他和龙女……不对!他那天连话都没好好跟龙女说!龙女根本没听他说!她哭了几声就跑了!难道红龙以为自己对她干了什么?神哪!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什么龙女要抱着他哭啊!

  “一切都是你的错!”红龙斩钉截铁地说。

  大灰狼用脑壳子在红龙脑袋上撞了一下:“你脑子不清楚呀!盘家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盘狁守总是很奇怪为什么妖怪们对他们盘家无条件地尊重与信任,然而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好时候,他赶快点头同意大灰狼的说法。

  然而红龙没有看见,因为它在被大灰狼撞了以后就开始抽搐,全身发出淡淡的光,长而卷曲的身体痉挛似的缩小。不一会儿它就缩到了一个正常人的大小,龙角化作龙冠,龙前足化作双手,龙尾分开,和后龙爪一起化作双足。整条红龙很快变成了一个穿着红色铠甲的武士。

  在他变身的同时,天空云朵迅速散去,太阳挂在晴朗的天空,十分晃眼。

  “龙子变身啦!龙子变身啦!”非常敬业的蛤蟆呱呱叫,其他敬业的小

  妖怪们赶紧拿起自己的乐器奏得鼓乐齐鸣,看起来龙子变身是一件大事,和他打架斗殴一样的大事。

继续阅读: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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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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