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外面那个“怪物”已经不是第一次跑到他家来了,自从他有记忆起,每年的这个时候,外面那个“怪物”都会跑来砸他家墙,虽然那墙不可能被砸坏,即使砸坏了也有妖怪帮忙修理,但是任谁被这样活活骚扰十天,一直到过年才完,都会想掀桌砸盆的。
往年遇到这种情况,他们都是到姥爷家去过年兼避难的,但今年姥爷被詹谷一家接走了,他们也没法跟痛恨怪力乱神之说的姥爷讲,“我们要用您
的房子,因为要避个妖怪”……更何况家里还多了一个大娘,到时候要怎么
向家里其他人解释自个儿家多了一个人,甚至不是个女人。
让大娘恢复原形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最近十天,是最为接近新年的时候,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冬春交接,旧去新来,前一年的地气将在这十天内逐渐消失,等待新一年的地气代替,主要依靠大地精气为养的妖怪们能力都会因而逐渐衰退。就算大娘已经修炼了一万三千年,也不能避免这个规律。努力保持人形,是抵消这种衰退的唯一办法,如果不这么做,他的能力很快就会消退到一个非常微弱的状态,到时候恐怕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使用法力。
当然这种情况只在这十天内起效,十天后过完年,妖怪们的力量就会迅速恢复,一直到正月十五,力量将达到顶峰。
有很多人会觉得每到过年,街上就会出现一些不认识的人,路上的行人似乎也变得比以往更多,也正是因为这个。下次您过年的时候或许也可以注意一下,说不定哪一个和您擦肩而过的人,就是化作人形的妖怪。
当然这些话,盘狁守是不会对魏天师说的。这个奇怪的假道士会找到他家不会是完全没道理,虽然大部分都是胡说……但是妖气冲天这一点没有错。
盘狁守作为一个和妖怪接触过多的人类,他身上自然也带了妖气,所以他即使有点什么能力,也不可能看到什么妖气鬼气,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这么回事。
而魏天师作为修行者,之所以会看到黑烟滚滚的妖气,和邪恶不邪恶没有什么关系,那就只是一种颜色而已。因为虚空点的关系,在盘家来来去去的妖怪多如牛毛,多种颜色的妖气混合在一起,结果就是黑色。
但是对修行者来说,千百年来的规矩就是,黑色是邪恶之色,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所以说,除非是盘狁守脑子缺弦儿,否则绝对不会跟他提这种事情。
过了许久,外面逐渐静默下来,巨兽的吼声逐渐远去,灰眼男子一脸郁闷地走进来,正要跟盘狁守说什么,一转眼发现魏天师还在沙发上缩着没动,顿时连眼睛里都快喷出了火。
“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还想招摇撞骗吗!还不快滚蛋!”他暴吼。
这是迁怒,完完全全的迁怒。魏天师冷静地想。不行,哪能那么快就被对方给打发了呢?他还没赚到未来两天的饭钱呢。师父说了,有便宜不占王
八蛋……不对,不是这句,应该是“逮住一家是一家”“要如附骨之疽一样
死死黏住,不出血不走人”……打定主意,他张嘴:“两位施主……”话音未落,那灰眼男子已经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在他还没有反应过
来之前将他拖了出去。到了门口,大灰狼拉开门,一脚将他踹出去,关门,动作一气呵成。盘狁守眼睁睁地看着大灰狼做这一切,苦于无法离开沙发,只能等大灰
狼回来,用眼睛“鞭挞”他。“你这是干吗?”大灰狼看着他的表情,莫名其妙地问。盘狁守表情平淡地盯着他,眼睛却泄露了他的情绪:“那个人——又不
是坏人,你何必用这么粗暴的手段对付他?”
大灰狼啧了一声,敏捷地跳上沙发,蹲在上面,抖了抖身体:“什么叫不是坏人?那人可不是什么无能之辈,他身上有法力的,让他待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对妖怪们的生命安全造成不良影响。”
马上就是新年了,妖怪们也和人类一样,要通过虚空点回家,与家族团聚。当然不是每个妖怪都会从大门进来,大部分妖怪都是从房顶或者院墙直接翻到后院,然后从虚空点进入的。
虽然这些捉鬼天师什么的只要接近虚空点到某个程度,就会发生灵感麻痹现象,看不见妖气也感觉不到妖怪。但是谁也没法保证那个捉鬼专业的家伙不会因为这个家里怪异的情况而产生怀疑,所以照理来说,大灰狼说的是对的。
不过……盘狁守叹了口气:“大娘,你现在是人身,不要做那种动作。”大灰狼马上放下了一条高抬的腿,讪笑:“我就说今天怎么这么别
扭……”
那么,被丢出去的魏天师放弃了吗?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魏天师爬起来,整理一下已经呈乌黑色的八卦袍,捡起刚才看到妖怪就
立马撇到一边的行李,然后在盘家门口一丛野生灌木旁边找了个地方,把铺
盖卷儿展开,钻了进去。“一包方便面有点不够……”他调整着舒服的睡姿,嘟囔着。当他踏出那家人房门的同时,回头再看,发现那黑烟滚滚的妖气又出现
了,不过那股黑气被完全挡在院墙之内,无论如何翻滚也离不开那四四方方的范围。
他敢肯定,这家里绝对有妖怪!邪恶的大妖怪!没准就是那个灰眼的男人——不!一定是那个灰眼男人!要不对方为啥不停地从中作梗,最后还把自己这除妖天师往外踹呢?
虽然这么说,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灰眼男子并没有恶意。如果对方有恶意的话,魏天师在灰眼男子眼皮子底下这么长时间,对方若是想杀他,机会多得是。然而灰眼男子并没有出手,唯一的原因是……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脸色很不好的青年,那青年的左手戴着的那只黑色手套,他可以闻到一股被强力压抑住的法术味道。难道说那个青年是养妖怪的大师?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似乎就没有必要帮人除妖了啊……
其实魏天师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天师们一定要把所有的妖怪赶尽杀绝,就像传说中的法海那老家伙——当然法海不是天师。所幸他不是那种人,他师父也不是。
师父经常教导他:“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时妖怪伤害人,往往是因为人先伤害了妖怪。”
有因必报果,有果必有因。既然仇隙爱恨有来有去,那他们这些天师到
底辛辛苦苦是干吗来着?所以魏天师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之前,他是绝对不会使用法力,随便对妖怪出手的。问题是……这回的妖怪看起来不是很好对付啊……还有在外面撞墙的那个……也许在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确被那高亢恐怖的巨兽吼声吓到了,以至于脑子混乱判断错误,但那不表示他会一直糊涂。
如今仔细想来,那个在外面撞墙的应该是一个比那灰眼男子更高级的妖怪,就是不知道那个妖怪和这家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为啥非要撞人家墙壁,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而听那灰眼男子的说法,他也拿那个妖怪没办法……那……
那我有办法吗?魏天师摸着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这么想。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被谁窥视着。因为快要过年了,水婉的部门领导十分宽宏大量,大家最近一直到过年
都可以早点回家,所以水婉趁机会赶紧去买了点东西就往家赶。她走到家门口,正想开门,忽然发现旁边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蠕动了
一下。会不会是什么大型妖怪呢?她这么想着,慢慢地走了过去。“你好……”话没说完,那一团蠕动的东西蓦地跳了起来,左手执锣,右手执剑,
胳膊上挂着铃铛,脖子上堆着护符,脚踩七星阵,身披八卦袍,怒叫一声:
“何方妖怪——”魏天师看着水婉。水婉看着魏天师。时间凝滞。许久之后,水婉开口了:“您到底是……”魏天师看着眼前温婉干净,秀气平静的女人,再看看粗鲁肮脏,唐突且
大惊小怪的自己,心中刹那间生出一种名为自惭形秽的情绪。“啊……那个……”短短几秒钟内,魏天师心念电转:我应该说实话吗?不不不!看她这种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再想想那个面无表情的青年,这两人活脱脱
就是一家子!这会儿说实话会有好处吗?傻子也知道没有。
那么他该怎么办?说谎?说什么谎?怎么说?这个谎必须能应付得了
她,还要应付那个青年男子……不如……他忽然撒手,丢了手上那堆行头,“哎呀”一声,装作柔弱地倒在地上。水婉紧赶两步到他身边,弯腰问道:“您怎么了?没事吧?”魏天师在宽大的袍袖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开始大撒鼻涕和眼泪。“阿姨,你不知道,我是茅山道观的一个小道士,和我师父出来云游
四方,这两天不小心走散了,我的钱在师父身上,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呜呜……”他用袖子点了点眼角,心里想着下次得记住不能掐这么狠,太疼了,“结果今儿个到了这一家,我眼花缭乱,以为这里有妖怪,就想给他们除妖,结果……呜呜……这家那两个大哥真是好人,也没怪我,还泡了包方便面给我吃……呜呜呜……但是我找不到师父,现在无处可去,只得在这里暂留一晚,我明天就走,真的……呜呜呜呜……”
他哀恸的诉说让水婉心里的同情刹那间如水库般泛滥,她安慰他:“你不要这样,我身上还有点钱,你回茅山去吧,说不定你师父也回去了呢。”她说着就拿出了一张百元的票子,魏天师眼角的余光一瞥,眼珠子登时就冒出了绿光,兴奋得连肝儿都在颤,手也颤颤巍巍地快要伸出去了。不过他嘴上还是说:“我不要钱,我不是要饭的……”一副义正词严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落难的清白人士。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诚恳,表情太认真,在他的手指头堪堪就要碰到钞票的时候,那张钞票“唰”的一声被收了回去。“您说得也是……”水婉恳切地说,“您是出家人,我不应该用钱来侮辱您。”
不不不!我求你用钱来狠狠侮辱我……不要收回去……不要收回去啊!魏天师被冷落的手指在风中抖啊抖……他在心里边狠狠抽自己大嘴巴,都是这张嘴!话多啊!嘴长啊!言多必失啊!怎么就记不住呢!
“要不您先到我家去,我们帮你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说不定过年前就能找到人呢。”
魏天师张大了嘴巴,这家子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脸色不好的青年和灰眼男子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警戒心强得要死,而眼前这个女人,警戒心——她知道警戒心是什么东西吗?
他并不知道,水婉不是那种把什么人都往家里领的,虽然她没有神之手,也没有妖怪的法术,但她有一种能力是别人学不来的,那就是分辨恶意。很少,或者说基本上没有人能从她的眼中逃脱,任何人、妖怪或其他什么东西,只要是会说话的,几句话之后她就能分辨出对方究竟是不是有恶意,准确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这本事是什么时候有的,在她生盘狁守之前还曾经被骗子骗走过一个月的饭钱,但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至少在盘狁守的记忆中,水婉从来没有被人骗过。
话又说回来,不是所有的骗子都有恶意,就如同魏天师,他的确是个靠两片嘴唇赚钱的大骗子,但他没有恶意,水婉发现不了。所以说其实水婉肯定受过骗,只不过那些人是没有恶意的而已。
而对魏天师来说,到这家去住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这几天的伙食解决了,而且还有机会能白吃白喝到过节,傻子才不干哪!到走的时候再上下嘴唇一碰,来点催人泪下的故事,支撑他等到师父回来的伙食费不就有了吗?
于是,尽管在困惑比刚才更深的情况下,魏天师还是第二次踏入了那个黑气缭绕的院子。
正像他猜测的那样,在他踏入院子的那一刹那,缭绕的黑气眨眼便消失无踪,院子里的空气清亮亮的,就好像前一瞬间看到的都是幻觉。
又把盘狁守拖出来晒太阳的大灰狼一看魏天师去而复返,立马张开了利齿向他扑去,口中号叫着:“你这个骗子假天师!真的想死我就成全你!”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噌”的一声,一个柔弱的小身影从大脑一片空白的魏天师背后钻了出来,手中抱着一物,向大灰狼丢去。
“大娘接住!”
大灰狼跟着那物拐了个弯,一口将那物叼住,跑到了院子角落里。
“水水的,好吃……”大灰狼嘟囔,“咔嚓”咬下半个来。
魏天师的大脑程序终于开始正常运转,他偷偷看向那灰眼男子,发现他口中那物竟是一棵硕大的白菜……
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妖怪?兔子吗?还是羊?虽然他长得还是蛮帅的,但那么粗鲁的样子,不会是猪吧……明明之前看起来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吃起东西来原来是这副德行……
如果被大灰狼发现他在想什么,他就死定了。
水婉微笑着面对魏天师,说:“你好,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我叫水婉,我老公叫盘子,他一会儿就回来。那个卧病在床的是我的儿子,盘狁
守,他最近扭到了腰。而那个……”她指指光顾着吃白菜,忘记了自己初始
目的的大灰狼,“是妖怪。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叫他大娘。”
大灰狼被一口白菜呛到,魏天师也傻眼了。对着道士天师介绍妖怪,这女人是太过自信还是太没神经?而且为什么是大娘?那个妖怪不是公的吗?难道他的眼睛有问题?那男人胸部分明一马平川……不,也许不是那么一马平川……不过他可以肯定那是胸肌没错……
魏天师小心翼翼地说:“阿姨,您……直接就告诉我他是妖怪……没问题吗?”
水婉微笑:“有什么问题?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看出来了啊!魏天师在心中大喊。他已经完全忘了之前自己说过是因为“发现妖怪”才有后来等等事件的事情了。
“嗯,要不我先带你去洗个澡吧,然后明天我们去报社登个寻人启事,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你师父了……”水婉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他进房间。
门外,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晒太阳”的盘狁守看着他妈妈的背影,说:“妈,不是每个没恶意的人都适合往家里带啊……”
在盘家好好洗了个久违的热水澡,魏天师舒服得简直都要流泪了。
天可怜见!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来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最后一次洗热水澡的记忆还是好几年前,帮一家人除了妖后,那家人除了谢礼,还给了他们几张公共澡堂的洗澡票,他们去了几次,可能是时间不对,每次人都多得要死。其他时候他都是在河水里扑腾几下就算完,哪里能有这么好的条件!不过冬天在河里扑腾的确挺锻炼人……
他在兼作卫生间的淋浴间里足足洗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大大刷新了他的洗澡时间纪录。洗完澡,他又用不知是谁的刮胡刀好好把胡子刮干净,又穿上水婉给他准备的盘狁守的衣服,施施然地走出来。
盘家人和那个妖怪正在一边准备做饭,一边说着话,看到他出来,一下子都愣住了。
其实,魏天师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圆脸,一笑还有两个酒窝。他个子没盘狁守高,衣袖和裤脚都卷起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娃娃。他虽然不是道士,但经常要扮作道士,所以头发很长,懒惰的师父也没空给他打理,平时他光绾个髻在脑袋顶上,今儿个狠狠用了卫生间里放着的半瓶洗发水,洗完之后,头发那个光滑、那个柔顺、那个飘逸、那个好看……
想想刚才那个胡子拉碴、怎么看怎么像骗子的假天师,再看看眼前这个
油光水滑的小娃娃,的确是挺震撼的。不过也难怪,魏天师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岁……“好可爱……”水婉说。盘狁守看向水婉,发现她的眼睛正在闪光,探照灯一样,就知道坏了。在他阻止之前,水婉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魏
天师的手,接连问道:“你是女孩子吧?你要当我们家的孩子吗?阿姨没有恶意,不过像你这么可爱的孩子流落在外,阿姨看着心疼呀。你到阿姨家来怎么样?每天什么也不用干,阿姨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听着水婉不停气儿的一番表白,魏天师的脸都绿掉了。他回答了三句话:“不是,不要,不行。”所以说他平时都把自己打扮得跟个骗子一样,不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怪阿
姨吗……虽然师父很穷,但是对他还是很好的,他可不愿意为了一时的荣华
富贵就把自己卖到这种奇怪的家庭。水婉眼中探照灯一样的光顿时熄灭了。这阿姨的眼神好厉害……魏天师自忖。还是盘狁守说了一句话,才让水婉赶紧松了手。他说:“妈,他不是妖怪。”没错,水婉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就是诱拐可爱漂亮的小妖怪上瘾了而已。不过魏天师不是妖怪。晚上,老盘子回了家,对于家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口人的事情他并没有
多问,水婉只说了一句“是个捡来的可怜孩子,暂时住咱家”,事情就解决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起了晚饭。
这次顺利到近乎诡异的经历对魏天师有着极大的影响,以至于他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以为,每个平常的人家里都是这样的,即便出现了可疑的陌生人,只要女主人开了口说个话解释一下,事情就解决了……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盘家并不是“平常”的人家。
水婉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就亲自带着魏天师跑到报社去发了一条寻人启事。魏天师身上也没有师父的照片,对师父的特征也描述不清楚,于是水婉
就拉着他现照了一张贴在启事上,声明这个徒弟找人,谁认识他就赶紧去某
街某号房认领,联系电话是029-××××××××。
办完这些事,把他送回家,水婉就上班去了。
魏天师回到盘家,正好盘狁守又被大灰狼给拎到了刮着寒风的院子里晒太阳,大灰狼在搬运新买的东西。魏天师装作没有看见大灰狼,蹭到盘狁守身边和他说话。
大灰狼对于这个一来就叫嚣着要除妖的假道士有着十分深重的敌意,不过盘狁守没什么感觉,毕竟对方没有恶意,就算是想骗两顿饭,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盘狁守对魏天师很温和,魏天师愿意接近他也不奇怪。
不过大灰狼就不太高兴了,同样是寄住的,凭什么他就要累死累活地干活,这个人类就能舒舒服服地休息,和小盘子说话呢?
他对漂亮的人类可没有怜香惜玉的爱好,更何况这小子也不是美女,于是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装作没看见的魏天师干苦力去了。
等活儿干完,魏天师拖着瘫软的手脚再次跑到了盘狁守的身边。他算是发现了,对于那个叫大娘的妖怪来说,这个叫盘狁守的人类才是统治世界的那位,尽管那妖怪整天嘟嘟囔囔、唠叨来唠叨去,但基本上还是听盘狁守的决定居多,只要巴结好这一个,不愁那个不伏首啊!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好了,大灰狼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听盘狁守的。
魏天师刚蹭到盘狁守身边没两分钟,又被大灰狼强行抓去干苦力了。这回他要干的是把空空如也的冰箱搬出来清洁,然后搬回去,没人帮忙。因为大灰狼在清洁后院的菜窖。
盘狁守对魏天师的求救眼神视而不见,再次昏昏欲睡。
所以前院清醒的只剩下了一个魏天师,他咬牙切齿地铲着冰箱里的冰霜。
就在这个时候,前院的门又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发出巨大的“哐当”一声。
一直在这个家里居住、被骚扰习惯的盘狁守和大灰狼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盘狁守稍微醒了几秒钟,眼睛都没睁开就又睡了过去。
前一天的遭遇在魏天师脑袋里已经被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他现在的脑袋里只剩下了怎么报复那个专制讨厌的大灰狼。所以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还没有和前一天的遭遇联系起来。
第二声“哐当”又传了过来。
已经连脑袋也钻进了冰箱的魏天师探出了头,非常生气地大喊一声:“谁呀!这么差劲!有这么敲门的吗!”
他说着就大步走了过去,在盘狁守一声“不要”还没有喊出来之前,就打开了门。
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压力迎面扑来,虽然打开的门前什么都没有,但是被师父用各种“术法意外”教导了十几年的魏天师还是做出了本能的躲闪动作:蹲身、抱头、就地十八滚。
这三个招式被师父号称为“救命三招”,已经救过他不少次,尤其是跟着师父行骗被拆穿,遭受害者群殴的时候。
但是今天他在蹲下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门前那个“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滚,罡风就已扑到了脸上。
我要死了!他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魏天师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侧面猛地撞过来,他的身体被撞得歪到了一边,正好躲过扑面而来的袭击。
魏天师原地滚了几个圈,头昏眼花地站起来,呼地又是一阵罡风与他擦身而过,他莫名地低下头,发现刚才与罡风相触的衣角已经片片碎落,他脖子后面的毛发顿时竖了起来。
什么?什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迅速转头四顾,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那股罡风依然在院子里狂飙,碰倒了一切可以碰倒的东西,砸烂了一切能够砸烂的物品,踩坏了所有可食用的菜品,不时险险擦过他的身体,刮下破碎的布片。
他知道有妖怪,一定有妖怪,但是他为什么看不到?以他的法力,不应该这样的。
他低头看见擦洗冰箱用的水,赶紧抢上前去,二指伸入水中一蘸,往额上一抹,默念“净水开眼”,然后定睛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虚幻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在院子里疯狂地转圈,那影子很大,简直就像一只狮子!
身后盘狁守大叫了一声:“大娘——快救他!”声音从下而上,话一出口,他已经离地很远。
魏天师回头,原本该在躺椅上“晒太阳”的盘狁守不见踪影,抬头望去,原来已经被灰眼男子连铺盖卷一起抱到了房顶上。
喂……我呢?他这么想着,毛发直竖。
他来不及想了,在他竖起来的毛发还没来得及落下去的时候,便看见那个虚幻的影子直接朝自己撞过来,冲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这回他连抱头下蹲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虚幻的影子冲过来。忽听一声清啸,在他眼前刹那间展开了一双硕大无朋的黑色翅膀,遮住
了他的视线,将他整个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砰”的一声闷响。那双翅膀因撞击而剧烈地颤抖。“砰!”又是一声。仿佛连大地都在微颤。魏天师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但他不记得那究竟是什么声音。“砰!”第三声。那双翅膀铺天盖地地向他压过来,他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就那么看着
那双翅膀压下来……然后,他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多久以后,魏天师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做梦了,但是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只觉得是一个很伤感的梦,让他在睁眼的那一刻眼泪汩汩而下。
他正躺在第一次来就用到的那张沙发上,趴在另外一张沙发上看他情况的盘狁守顿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跟他说:“不要哭,你没受伤,没事的,那家伙已经跑了……啊,对不起,大娘刚才是想救你的,但是时间太紧,来不及,你别哭啊……”
魏天师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生气地说:“别说得我跟吃醋的小孩一样!我做个梦不小心流个眼泪不行啊!我又不是你,自个儿手脚能动,当然靠自己!”
盘狁守看了看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魏天师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有点不讲道理,又缓下语气,说:“哎呀,盘大哥,我知道你是腰扭到不能动,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在意啊。”盘狁守倒没在意这个,他想了想,好像要斟酌字句一样缓缓地说:“刚才……你那个咒神很不错啊,竟然一连挡住了那个家伙三次攻击。”
魏天师茫然:“咒神?那是什么玩意儿?”
盘狁守说:“就是你用咒纸幻化的东西,刚才那只鸟……”
魏天师更茫然了:“你说的咒纸幻化我知道,我们叫它法旨,但是我不会啊,刚才的鸟?什么鸟?我只看到一对翅膀……那不是你家的妖怪干的吗?”
他还没看出来这个姓盘的人是个厉害人物啊,连法旨都知道,怪不得不上他的当……魏天师自忖。
盘狁守摇头:“那和他没关系。”
在发现情况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大灰狼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将盘狁守救出去,至于魏天师,对他来说属于可救与可不救之间,最重要的是对方“除妖”的说法至今还在他脑海里回荡,所以虽然盘狁守已经说了让他救人,但他的脑袋对于吸收这种命令还是出现了严重的滞后现象,他才错过时机,导致拯救行动延迟。
于是他们站在房顶,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冲向魏天师。
魏天师说:“那我开门的时候有人撞我一下,我才躲开……”
“不是大娘。”那时候大灰狼还在后院,还没反应过来前面出了什么事,他是听到盘狁守的“不要”才飞出来的,只来得及救走盘狁守而已,“而且我们只看到了那双黑色的翅膀,然后等撞击结束,那家伙跑了以后,那双翅膀就不见了,连大娘也没注意到它去了哪里。”既然连有一万三千年道行的大灰狼都看不出对方真身,那就说明,对方即使不是厉害的道士,也是实力相当强大的妖怪。
魏天师心里边混乱了,不是那个灰眼“大娘”,当然也不可能是他的法旨,那么……究竟是谁?
“难道是师父?”他自言自语。
大灰狼正好进来,没好气地接上:“那你师父还真是个法力高强的人物啊!怪不得放心把你丢掉!我算看出来了,像你这种闯祸精,身边至少有三个厉害的人物陪着才能保住你的小命!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蠢!听到那种声音你能开门吗?啊?有常识吗?没常识也要懂掩饰啊!问一句行不行啊?你自己不要自己的小命就算了,要是把小盘子也搭进去,我怎么跟盘子和水婉交代!像你这种半吊子……”
盘狁守阻止他:“行了,行了,他还小呢,谁没犯过错,别这样说他。”
大灰狼不太尽兴,不过还是闭上了嘴。魏天师被骂得垂头丧气,只能乖乖儿听着,谁让有错的人是他呢?“不过……”魏天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啊?”盘狁守和大灰狼对视一眼,齐声说:“和你没关系,休息吧。”于是魏天师又莫名其妙地被按了回去,闭上眼睛“休息”。
接下来一连几天,没人对于那篇寻人启事做出反应。
那是当然的,因为魏天师的师父根本就不在丰尧市。
如今的魏天师每天的工作就是白吃白喝,然后在大灰狼这个妖怪地主的监督鞭策下辛辛苦苦地干活,他有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可怜的灰姑娘,可惜唯一能救他的盘狁守仙女对他的情况一般不予理会,只有在大灰狼真的欺负他的时候才会出声阻止。
对于门外那个怪物,他依然很好奇。那天的惊鸿一瞥虽然惊心动魄,但是并没有让他的脑袋出什么问题,他还是看出了那个东西的怪异。
他觉得那东西应该是妖怪,他注意到,只要是待在盘家的时候,他对妖怪的感应能力就会下降,几乎下降到一个比普通人还不如的程度。但是只要走出盘家大门,就一切正常,他尝试过几次,都是如此。不过那个东西的妖气很重,即使是在感应能力下降的盘家范围,他也能感受到那个东西冲过来时,那扑面而来极具压迫感的妖气。
但那个东西又不太像是妖怪,它尽管有妖气,却又和普通的妖气不一样,那股扑面而来的妖气中似乎又混合了其他的东西,丝丝缕缕地纠缠在妖气之中,让他感到非常清新,非常纯净,也非常温暖。他知道妖气不总是邪恶的,然而他却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纯净温柔的妖气,和它凶猛地扑向他的动作完全不符。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盘狁守和大灰狼对那东西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看起来也对那东西每天定时骚扰的行为深恶痛绝,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要把那东西怎样,就好像那东西每天来撞门是有着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一样。
有一天,魏天师被大灰狼强行遣出去买一三轮车的白菜,当他累死累活
地拉白菜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东西在撞门。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的确是一个怪兽,如同狮子一般巨大的身躯,豹足,蜥尾,额上有独角,没有耳朵,眼睛很大,全身上下覆盖着钢甲一样的鳞片,每一片都有他拳头那么大,片片竖立,边缘锋锐闪亮。他可以想象,如果它躺在地上滚一圈,地上就会出现一个大坑。
怪不得那天只是轻轻地碰触一下就碰碎了他的衣服,这如果迎面撞上,他还不得立刻血肉模糊!
那玩意儿……不会感觉到自己在这儿……就冲过来吧?
心里这么想着,魏天师就感觉腿有点发软了。今天他身边可是谁也不在,那玩意儿速度那么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死翘翘了。
他腿软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按理说,那怪物全身覆盖着刀一样的鳞片,轻轻碰到他的衣服就能碰碎,那它撞了盘家那扇普通的铁门这么长时间,每天早中晚按照三餐定时定点来撞,那扇铁门怎么就毫发无损呢?
还有,那怪物似乎对旁边的墙壁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当然对他也没有任何兴趣,它仿佛就认准了那扇铁门,每一击都准确地撞到铁门上,非常有规律。
那么,究竟是什么阻碍了它?
魏天师再仔细地看,又看看旁边的人家,这才注意到一个一直都被他忽略的事实。今天是腊月二十五,很多人家都还没有来得及贴春联,而盘家的春联,在好几天以前,他来之前就已经贴在了门边,甚至铁门上也贴好了门神。
那个怪物每撞击一次,门上红色的春联和门神年画都发出淡淡的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又仔细看那春联和门神,上面却没有附着任何法力,照他看来,根本就不可能有妖怪会被它们压制。
而事实上,那可怕的怪物的确被压制了。
魏天师惊异了,哇!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高人?一点法力都不用,就做出了抵抗如此强悍妖怪的东西,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师父那个老骗子和这家人比起来还真是不够看!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那妖怪长吼了一声,庞大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仿佛渐渐融化,渗入了土壤里,最后连鳞甲都逐渐软化消失了。
魏天师拉着白菜进了盘家,又把白菜摆放好,顾不得自己双手肮脏、气
喘如牛,就扑向了“晒太阳”并看书的盘狁守。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他“扑通”跪在盘狁守面前,大礼拜之。盘狁守手一抖,书掉落在地。魏天师赶紧把书捡起来,拍干净,虔诚地举到盘狁守的面前,媚笑:
“师父,您的书。”盘狁守没敢接那本书,他被看起来不太正常的魏天师吓到了,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脸上却做不出什么表情,只问:“你这是干什么?”魏天师高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师父是世外高人,前两天多
有得罪,望师父赎罪!”盘狁守:“……”完全没听懂。魏天师完全没理会“师父”的反应,继续口若悬河:“徒儿对师父仰慕
万分,决定从此随侍左右,为师父做牛做马,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若师父不愿意收徒儿,那说明徒儿的资质水准与师父的要求还有一定的差距,不过徒儿可以保证,只要师父愿意给徒儿一个机会,徒儿愿意肝脑涂地,以徒儿最纯净的赤胆忠心为师父献上最诚挚的热情!”
盘狁守这回终于听懂了一部分,他小心问:“你的意思是……要当我徒
弟?”魏天师坚定地点头。正好从屋里出来的大灰狼听到他们的对话,笑得直打跌。盘狁守严肃起来:“我没什么能力。”“那没有关系!”“我失业的时间比就业的时间还长。”“那无所谓!”“我觉得你弄错了什么事……”“徒儿没有!”“我一点法术也不懂……”“没有也没关系——啥?”魏天师瞪圆了眼睛,“你不懂?”大灰狼快笑疯了,这两个要是成了师徒,一定很有意思。盘狁守看了一眼完全没想插手的大灰狼一眼,希望能让他接收到自己的
愤怒,却被依然狂笑的大灰狼屏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懂什么法术,我的确不懂。如果你看到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那多数是大娘干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两人一起看向大灰狼,大灰狼正笑得猛挠墙。
魏天师收回目光,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那不可能!外面那副春联绝对不可能是妖怪做的!”如果是妖怪做的,他是能感觉得到的,而事实上,他对那副春联没有任何感觉。
盘狁守莫名其妙地说:“那个当然不是他做的,那是我们在银行存钱,
银行送的啊。”魏天师愣了几秒,跳起来狂奔出去。果然,上下对联的下方都写着“中国工商银行恭贺新禧”几个字。他再趴
到那对门神上去看,每张的下方果然也有标记,“××年画版刻公司敬制”。魏天师傻了眼,他很确定刚才在那怪物撞门的时候,春联和门神都发出了淡淡的光,他绝对没有看错!这些怎么可能……是批量生产的东西?!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大灰狼已经笑得满地打滚,浑身抽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直到现在也没进入状态的盘狁守呆呆地看着沮丧的魏天师,说:“你
没事吧?”魏天师摇摇头,弓着腰进了屋。大灰狼发出了更大的爆笑声。魏天师进去没几分钟,忽然又跑了出来,看着房屋门口。他才发现,里
面的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一副对联,退回来再看,房屋门口果然也贴着一副,每一副字下面的标记都不一样,有某某银行的,有某某饭店的,有某某公司的……总之都是批量生产的垃圾。
他又想起了那天怪物冲进来的情景,它撞击着每一个它能撞击的东西,当然也撞过门,它踩烂了院子里一切能踩烂的东西,却并没有冲进虚掩的屋门,似乎对那扇门毫无办法。
他吃惊地看向盘狁守:“那个怪物,害怕春联?”
盘狁守点了点头。
传说中,害怕春联的怪物只有一种,尽管十几年来跟着师父降妖除魔,
他却从来没想过这种怪物会是真的。“那个难道会是——”魏天师定了定神,艰难地出口,“年?”盘狁守点了点头。魏天师一阵头晕,激动得头晕。年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怪兽,长得像狮子,独角,每365天出现一次,伤
害一切生物。后有人发现它害怕红色与炮声,便在家门口贴红联,放鞭炮,
以驱赶年。
但是到了今天,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年”是怎么回事了,魏天师也是小时候听师父讲故事才知道的,但是连师父本人也说,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遇到它。
等最初的激动过去以后,魏天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呀,既然是年,那可是吃肉的呀!从磕头虫到人,没有它不吃的东西!虽然它吃不到盘家的东西,但外面它可是自由的,这些天它都来转了几十圈了,该吃人肯定也吃了,怎么没听电视报道过呢?而且刚才他在外面,也没看到年对他的肉有什么兴趣,倒是对这扇铁门十分执着。
“它吃肉吗?”魏天师问。
盘狁守愕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知道他是在按照传说中的描述来猜测年兽,于是答道:“年是不吃肉的,传说中的年和这个年不太一样,不能用那个来猜测它的行为。”
魏天师又紧紧追问:“那这个年到底是……”外面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巨响,就好像什么东西被砸碎了一样,魏天师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和大灰狼跑了出去。门外是老盘子,他手里抓着一把鸡毛,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曾经是陶罐的碎片发愁。大灰狼瞪视着他,问:“你这是干什么?强迫陶罐长鸡毛,被反抗
了?”老盘子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被袭击了。”大灰狼注视他那一手鸡毛,忽然大怒:“你把给我当零食吃的鸡给丢
了!”魏天师赶紧拉住他:“重点不是那个吧!叔叔被袭击了呢!”大灰狼平静下来,歪着头再次注视那把鸡毛:“你好像没什么事嘛,我
的鸡……”老盘子:“……”魏天师:“……”妖怪就是妖怪,难道都不知道什么叫作礼貌性的关心吗?老盘子对他这种态度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刚才拎
着鸡和这个往家走,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一阵大风从身后吹过来,我就觉得
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有什么东西抓着我手里的鸡一拽,等我再醒过神来的时候,鸡也没了,陶罐也打碎了……”魏天师赶紧安慰他:“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鸡呀陶罐呀都不重要,来,回家休息休息就好了。”他扶起叹气不断的老盘子,老盘子张开手,一阵风吹过,那把鸡毛转眼不见踪影。魏天师进了门,一回头,发现大灰狼还站在原处,低头看着那堆陶罐碎片和散落的鸡毛,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魏天师做了一个梦,莫名其妙的梦。他又变回了小孩子的模样,那个丢了鸡的老盘子变成了师父。丢了鸡当天,师徒二人吃晚饭时,师父号啕大哭,反复地说着:“我对
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小小的他就抱着师父的腿,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今天晚上就吃米饭拌酱油,也挺好吃的。”晚上,小小的魏天师和师父吃着酱油米饭,听见他们的破窗户一直响,
一直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进来一样,他吓得要死。师父一边平静地吃饭,一边告诉他,没关系,是风吹的。可是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并没有风。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再听,窗户不再响了。他一起来,师父就献宝一样把一只拔了一半毛的鸡放到他面前,说是昨
儿晚上让窗户一直响的就是它,因为它被他们师父俩的精神感动了,所以上天把它馈赠给了他们……镜头定格在师父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像白色的烟云一样渐渐淡化散去,最后被黑暗笼罩。魏天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当然没有师父,他依然躺在盘家客厅的沙发上——那是他的固定床铺。他抬头看看窗外,注意到现在还是半夜,因为窗户外面那弯细细的月亮还挂在天上。
他抛开梦中让他莫名难受的场景,又翻了个身,想继续睡。然而他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一个声音,似乎有什么轻轻地在木头上刮擦,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心烦。他又翻了个身。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他忽地坐了起来,掀开棉被,穿上衣服和鞋,寻着那奇怪的声音走过
去。
声音是从后门传过来的,他出了客厅门,先到盘狁守的房间看了一眼。虽然说他也认为妖怪并不都是坏的,但这种声音总让他想起狼外婆的故事,谁知道是不是那个叫大娘的妖怪在啃盘狁守的手指头呢?
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盘狁守躺在床上睡得正香,那个叫大娘的妖怪蜷成一团盘在他脚下,也睡得很沉——如果那个姿势是由一只狗来做的话,肯定是非常自然好看的,但是那个妖怪现在是人身……
奇怪……妖怪们不是非正式场合都不喜欢化作人身的吗……魏天师有点
奇怪地想。咔嚓嚓,咔嚓嚓……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魏天师挠挠乱七八糟的头发,跟着声音一直走到了后门。从他来的第一天,盘狁守和那个大娘妖怪就都告诉过他,不要去后院。“后院有妖怪,你去的话,就死定了。”那个灰眼睛的大娘妖怪邪恶地
笑,“你知道有法力的人吃起来很好吃吧,万一你被吃了……嘿嘿……不要说我没告诉过你。”
然而人类的劣根性是,你如果什么都不说,那也许我什么也不会做;但既然你说了那个绝对不能做,那我就要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要做点什么……
魏天师也是这种人,所以他打开了后门。门外什么也没有。放眼望去,眼前只有一片好像多年没有打理过的枯黄荒草,倾倒的石凳、石桌,还有一棵看起来很快就会毙命的老槐树。那两个家伙果然是吓唬我的!魏天师愤愤地想,害他这几天都对这后门躲着走。既然看到了,那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准备关门,却被一股力量推拒
着。那力量不大,不过足以让他关不了门。他低头,原来门外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他没有低头。后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两只老鼠,一只灰毛,一只黑毛。两只老鼠都是用
后腿站在那里,背上还背着枯黄树叶包的小包袱。他看着老鼠们,老鼠们看着他。“你是最近在这里暂时居住的人吧?”灰毛老鼠说。“肯定是,陌生的面孔。”黑毛老鼠说。魏天师见过很多妖怪,大的,很大的,巨大的……没见过这种的。老鼠也能转化成人吗?能吗?不能吗……他有点头晕地想。“不好意思……”灰毛老鼠摸摸胡子,打断了他的思考,“我们今天值
班,但是院子里有其他的东西……我们想在厨房里待一夜,行吗?”魏天师的脑袋更不够用了,值班,值班,值班……妖怪也要值班吗?要吗?不要吗……他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两只老鼠“嗒嗒嗒嗒”地跑进来,径直钻到了厨房去。他忽然想起来,赶紧追上去,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我的家,你们不能把厨房搞乱……”亲自放老鼠进厨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该修了。两只老鼠爬上窗户,隔着玻璃看外面,听到他说话,都回头冲他一笑。暗夜的光影中,看见两只老鼠龇牙咧嘴的笑容……魏天师汗毛都竖了起来。黑毛老鼠说:“不用担心,我们只不过需要地方暂避,不会让你为难
的。”魏天师哼哼唧唧地退了出去,总觉得还是有点不放心。后门没关,凉飕飕的小风正透过一点点缝隙往里吹着。他握上了后门的把手,正想关上,却想起了那两只老鼠的话。后院有东西……他想关门,不知为何,关门的动作却总也做不下去。后院能有什么东西……不会是那两只老鼠想进来暖和,所以说谎吧?他小人之心地揣度着,拉开门,跨出一步,站在了院子里。果然是什么都没有。惨淡的弯月,黑夜中灰色的光线,风吹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枯枝
败叶的老槐树在暗淡的夜空中缓缓摇摆。
魏天师的确是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他望向了老槐树。不知为何,槐树上的阴影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目光却径直地落向它。
他正要举步走向老槐树,身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喂!”
他悚然回头,大灰狼正站在后门口看着他,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啊……我不是故意……我是听到……”魏天师结结巴巴地解释,越着急越说不清楚。他还记得大灰狼对他的威胁——让我发现你跑后院去,我就把你抽筋扒皮喝血吃肉!盘狁守在的时候他不怕,现在盘狁守可不在。
大灰狼慢慢走过来,灰眼中流动着怪异的光彩。我我我……我要被吃了吗?他如此想着,不禁腿肚子发抖,心肝儿颤。大灰狼走到他面前,忽然冲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嗷呜——”魏天师一口气没上来,“扑通”一声晕倒在地。老槐树发出了极不正常的“呼啦”一声巨响,树身激烈地左右摇摆。大灰狼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按着魏天师咬下去,别说他吃人的时代已经过
去了,就算还没过去,他也不可能那么做。他望向老槐树,老槐树纹丝不动。
当魏天师再度醒来的时候不是因为梦,而是刺眼的阳光。他从沙发上猛地坐起身,棉被滑落下来。他转头看旁边的椅子,衣服都好好地放在那里。他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对于昨晚的遭遇大惑不解,是做梦吗?那为何记忆如此清晰?不是做梦?那为何了无痕迹?他可不相信那个叫大娘的妖怪会那么好心把他放回这里,还帮他脱衣
服,那家伙比较可能做的应该是把他丢在后院里,让他在那里自生自灭。他穿上衣服,注意到外套下摆有一处没有掸干净的灰尘。等收拾好自己的“床铺”,正要去卫生间洗漱时,他心念一转,抬脚去
了厨房。厨房的窗台上,他看到了一堆小小的梅花爪印。是老鼠的爪印。不是梦。
大年三十,魏天师跟着大灰狼,遵照水婉的命令,去采购最后一批物
品。在回去的路上,魏天师看到路边有人支着摊子卖花炮。他跟大灰狼说:“买点那个吧!”
大灰狼看着他,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榆木雕塑。“怎么了?!”他生气地问。大灰狼收回目光,转身走掉。“不准买。”冷冰冰的话生硬地甩在魏天师头上,“虽然这个年兽和传
说中的不太一样,不过你要是把鞭炮放到它头上,就等着被切成肉片吧。”魏天师气得肝疼。他们回去的时候,盘家门外已经挂起了两个红色的灯笼。看到他们回来,正在包饺子的水婉和老盘子高兴地叫他们赶紧洗手休
息,他们已经干完了基本所有的体力活,今天坐下等吃就可以了。大灰狼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手里的饺子,说:“我要纯肉的。”水婉迭声地说:“有,有,什么肉都有。”魏天师插嘴:“你不是喜欢白菜吗?”大灰狼倨傲地回答:“白菜只适合生吃!纯肉饺子才是真正的饺子!”说完,他转身去放东西了,经过卫生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正要出来
的盘狁守,把盘狁守撞得几乎仰倒。“你撞到我了……”盘狁守扶着腰,贴着墙,痛苦地说。大灰狼说:“你才撞到我了……哎呀呀,我的小零食鸡蛋被撞碎了!”
他生气地指控,“太过分了!”盘狁守:“别怨我没告诉过你,最近你的体重正在直线上升,屁股都大
了一圈……”大灰狼奓毛:“小盘子你给我住口!”水婉和老盘子都笑起来。“快去休息吧,别在这儿拌嘴了。”魏天师跟着大灰狼放下东西,回身看着眼前的景象。老盘子和水婉一边包饺子一边轻声地说着话,他们身边的墙上挂着中国
结,身后的门上方有一扇玻璃气窗,通过它,可以看到外面还挂了一串闪烁的小灯。一个温和的爸爸,一个温柔的妈妈,再加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大哥,和一个大部分时间都波澜不惊的二哥,这是一个虽然有点小,但是很温馨的家。
这就是他梦想中的情景,却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距离梦想究竟有多远。因为这毕竟不是他的家,他的家里没有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只有他和师父。
不是说师父对他不好,师父对他真的好到不能再好,假如他们有一个馒
头,师父一定会给他大大的一块;如果他们有一条鱼,师父吃到的,一定只有小小的一块;如果他生了病,师父会倾尽所有帮他找医生;他想上学,师父就花光所有积蓄让他上到初中……
师父对他好得不能再好,他很敬师父,爱师父,把师父看作最亲的亲人,也暗暗发誓要赚大钱让师父安心养老,但是师父不是他的父母,师父不能代替父母。
魏天师对于自己的父母也一直非常好奇,他们为什么会遗弃他?为什么师父说不出捡到他的地点?师父说他具有与生俱来的除妖能力,那是他的父母遗传给他的吗?他有兄弟姐妹吗?他们长什么样子?他的模样,究竟是像父亲多一点,还是像母亲多一点?
每次当他有这种疑问的时候,师父就会装神弄鬼扯开话题,直到他遗忘为止。可是这不能消除他的好奇心,他的疑问、他的不解正在师父看不到的地方与日俱增。
魏天师回到客厅,盘狁守趴在沙发上,和大灰狼一起看电视。
见他进来,大灰狼对他点了点头:“进来看啊。”
盘狁守拍了拍自己身边:“来这儿吧,那张沙发被大娘独占了。”
大灰狼号道:“你还是要强调我屁股大吗!”
盘狁守:“我是说你人形时候的屁股不如狼形的性感……”
大灰狼:“……”
魏天师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伤感不是他的风格,即使没有一个家又怎么样?他也未必就感觉不到家
的温暖。“哦耶!”魏天师大声给自己打气。被突然惊到的大灰狼瞪他:“你干什么!”魏天师没有说话,发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笑声。后院的老槐树,在风中纹丝不动。
那天很奇怪,不知是不是大年三十,怪物也想休息,那整整一个白天,年兽都没有跳出来骚扰过。晚上,魏天师跟着盘家人与那妖怪一起,围着桌子吃着年夜饭,与此同时,眼睛还对电视里的节目紧盯不放。电视里放的是《春节联欢晚会》,办得是五彩缤纷,满眼都是大群大群的人类在舞台上上蹿下跳。“阅尽千帆”的盘狁守看得精神萎靡,老盘子和水婉时不时地看着节目评论一句“都是老面孔”“没有创新”“某节目很低俗”等等。魏天师和大灰狼平时很少看这种东西,两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好笑
的地方还会同时哈哈大笑。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盘狁守看了看表,说:“来了。”盘家三口和大灰狼同时抓起了茶几下的棉花耳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塞进耳朵里。魏天师茫然:“怎么了?谁来了?”盘狁守又抓起一副棉花耳塞丢到他的手里,说:“年兽!”魏天师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上了耳塞。几乎在他们塞上耳塞的同时,门外就传来了比平时大五倍不止的撞击
声。哐!哐!哐!哐!哐!哐!哐!哐!那声音急迫却有节律,每一下都好像直接敲在人脑壳子里。电视里究竟
在放什么声音是听不清了,他们只能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字幕,紧紧捂住被耳塞塞住的耳朵。魏天师在盘狁守耳朵边上大吼:“那家伙到底要干什么?!这种情况要
持续多久?!”
盘狁守大声地回答了一句什么,魏天师没有听清。“你说啥?”盘狁守又大喊了一句,魏天师还是没听清。“到底说啥?”盘狁守急了,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把扯掉了他的耳塞,在他耳边大
吼:“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魏天师:“……”水婉看他们的样子笑了起来,跑出去拿了纸笔塞在魏天师的手里。魏天
师恍然大悟,马上把问题写在纸上,放到盘狁守的眼前。年兽想干什么?这种声音要持续多久?盘狁守在他的问题下面写:年兽要撞春,但是十二点之前不能让它进
来。魏天师写:为什么?盘狁守写:这是规矩,到了时间你就知道了。魏天师写:难道真的要到十二点?短一点都不行?盘狁守写:误差最多也只能在一分钟以内。魏天师惊了,好精确啊!这个撞春到底是个什么活动?很重要吗?不过
看起来盘狁守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连续不断的巨响对他们的精神都是很大的冲击,连魏天师这种躺在街边都能睡的健康小伙儿也隐隐头疼起来,盘狁守不想多说的情绪他可以理解。
几个人一直挨到十一点半,盘狁守对大灰狼做了个手势,大灰狼跌跌撞
撞地跑出客厅。魏天师注意到,他是往后院去的。过了一会儿,大灰狼回来了,身后跟了一条巨蟒。巨蟒只伸进了一个脑袋来,足有脸盆那么大,一伸进来就冲他们咧开了
巨口,吐出了猩红的舌头。离门最近的魏天师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见他惊吓过度,大灰狼大笑起来,连那条巨蟒也笑了——别问他为什么
会觉得巨蟒在笑,他就是有这种感觉。魏天师的第一反应是这家子人其实不是好人,这段时间是专门把他留下来等今天喂巨蟒的。然而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劲,他揉了揉眼,原来刚才那只是幻觉,跟着大
灰狼一起进来的不是条蛇,而是一个黑衣男子。那名男子长得极瘦,脸庞瘦削,肤色惨白,站在那里时身体微微弓起,嘴里不时吐出一条柔软长舌。那人张了张嘴,魏天师便听到了一个清冷的声音:“盘家的客人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七曲蛇家族的,我叫七曲蛇君。”在撞击的巨响中,在耳塞的阻塞中,那声音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
接在他脑中响起。魏天师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七曲蛇君环视屋内的人(妖)一圈,似乎与每个人都打过了招呼。然后
他又张了张嘴,这次的声音同时在所有人脑海里响起。
“大家都知道,今天晚上年兽要撞春,这个机会一年只有一次,如果大家配合得好的话,也许还能看得见‘播春’的奇迹。所以等一会儿,大家一定要听我的命令,把握好时间,万万不能有任何迟疑。”
魏天师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
“什么事?”
魏天师大喊:“如果错过了呢?”
刚才魏天师凑到盘狁守耳边这样说话,盘狁守都听不太清,但这对那个
七曲蛇君来说却仿佛不是问题,他沉吟一下,一个声音随即在魏天师的脑中响起:“那么人间今年的春天就不会来了。”
魏天师大惊失色,这算什么!原来地球的春天和太阳以及宇宙没有任何关系吗?难道他们竟然掌握着全人类的命运吗?如果他出了错,难道整个世界都会毁灭吗?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这么大过,他几乎就要被压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趁魏天师口吐白沫的时候,七曲蛇君不赞同地看向正狂笑抓墙的大灰狼:“年兽撞春的时间即便晚一点,也不过是让春天来得晚个几天。就算这只年兽不来,全世界四十多只年兽也都会陆续撞春,只要有一个成功就可以,你何苦要扮我的声音去吓唬他。”
大灰狼快把墙皮扒下来了:“你不觉得这孩子的反应很夸张很有趣吗?比咱们处变不惊的小盘子有趣多了!”七曲蛇君叹了口气,上前拉起腿软的魏天师,说:“今年盘家在,所以这边值班的妖怪不多,不过你不想做也是可以的,人手勉强也够了。”魏天师畏畏缩缩地拉着那只冰冷滑腻的手站起来,指着老盘子和水婉问:“他们也参加吗?”
老盘子和水婉仿佛听清了他的话,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魏天师看看盘狁守,盘狁守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指指自己的腰。他这个是意外,否则魏天师的位置应该是他的。
魏天师虽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会为了信仰付出生命什么的,但既然连那么大年纪的叔叔阿姨都不怕,那他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啊……于是他问道:“那我应该做什么?”
七曲蛇君微笑。
十一点五十五分。
大灰狼把盘狁守用被子裹一裹,丢到了房顶上,美其名曰:安全,视野好。魏天师却觉得,这完全是那个死妖怪不为人知的怪异爱好所致——他就是喜欢看人难受,绝对没错的……
魏天师被七曲蛇君领到了前院门前,听着外面“哐哐”的砸门声,他的腿肚子都在抖。七曲蛇君按着他的肩膀,说:“你要小心,开门之后要马上关门,千万
不能犹豫,否则它一时眩晕,跑到别的地方,就把时间给错过了。”魏天师点头。水婉被安排站在屋子的前门口,老盘子站在屋子后门口,七曲蛇君依次
跟他们嘱咐过后,和大灰狼一起站在了虚空点左右两边。魏天师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表。十一点五十七分,十一点五十八分,十一点五十九分……还剩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魏天师躲在门后,猛地拉开了门。钢甲鳞片的年兽在魏天师的眼中已经完全显形,伴着巨兽的吼声,猛然
冲入。它的身后掀起了一阵狂风,在院中涌起巨大的烟尘。已经进来了!他立刻就要将门关住,谁想年兽冲进来的力量十分大,短时间内卷起的风把他推到了一边,他踉跄了几秒才稳住身形。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他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儿童的嬉笑声,眼看他要把门关上的刹那,一个红色的东西被丢了进来。已经打开屋门的水婉看到那个东西,和房顶上的盘狁守一起惊叫起来:“小心——”
魏天师看到那个红色的东西,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用屁股顶
上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那是个……那是个……轰天雷!“砰!”年兽的脑袋原本已经进了屋,却被那轰天雷炸得一声长嚎,巨大的身体
猛地跃起,撞碎了一片屋檐,门楣上方也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
紧接着,院外传来了持续不断的鞭炮声,声声炮响汇成洪流,每一声都好像在人耳朵里炸响。快到十二点了,辞旧迎新的人们开始大放鞭炮。按照一般规律,这声音将从现在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半。
受到惊吓的年兽不再按照预定的路线前进,它开始疯狂地在院子里转圈,毫不客气地踩碎了一切能踩碎的东西……就像那天一样。
水婉惊叫着蹲下,抱住了头。魏天师也赶紧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这是七曲蛇君教给他们的保护动作。但是这个保护动作并不能让年兽听他们的话,年兽的大爪子还是在他们的脑袋顶上挥来挥去,它发疯似的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它现在需要一个出口,但是惊吓让它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魏天师看看表,十二点零五秒、六秒、七秒……
幸亏七曲蛇君预见了这种事情发生,把开门时间定在了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秒,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错过了时间的年兽也许会在这里一直跳,若是撞春不能按时成功,这只年兽就会死。
魏天师反复看表,心急如焚。在虚空点左右看守的大灰狼和七曲蛇君却仿佛没有听见前院的混乱,安
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连一点要去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十二点零二十五秒,盘家大门再次被敲响了。院子里焦头烂额的魏天师并没有听到。十二点零二十九秒,盘家大门不断被敲响。混乱的声音中,大家什么也听不见。十二点零三十四秒,房顶上的盘狁守大喊大叫。还是没人听见。十二点零四十一秒,盘家大门的门锁“咔嗒”一声,自己开了。有人从
外面一推大门,有一只脚眼看就要踏进来了。年兽看见自己刚才进来的门开了,闷头就要从那里冲出去。
魏天师脑海里响起“七曲蛇君”对他说过的“春天再也不会来”,立时
跳了起来,撞向大门,大门发出沉重的“哐当”一声,锁住了。在那短短的时间,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站起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所以
当他锁上了门,再回头看向年兽的时候,刹那间万念俱灰。年兽已经扑到了他的眼前。这回是真的死定了!他绝望地靠在了门上。刹那间,他眼前闪过了师父那张老不正经的脸,他默念:师父啊师父,
我虽然不是在降妖除魔,但毕竟是死在妖怪手下,不知道你会不会因为这个
骂我啊,希望不要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但如果我死了,谁来给他养老呢?一秒钟,却仿佛有一万年,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他脑中飞速闪过的想
法已经到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地步。我不能死。他伸出了双手,大喝一声,双手手心顿时出现一对蝌蚪一般的怪异符
号。那是咒刺青,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师父就用咒纸和法针刺在他手心里的,是他唯一的救命符,只有在他开始燃烧全身法力的时候才会浮现出来。那对符咒光芒大盛,包裹了他的双手,如同一面盾牌般挡住了年兽庞大的身体。
一般来说,如果是妖魔鬼怪碰到这对开始发动的符咒,对方就一定会被弹出去,无论多大的力量都一样,甚至力量越大,符咒反弹的能力越强。这是一种类似于镜像的反击力量,之所以只用来救命也是因为这个,只要不被人发觉,它就是强大的保护,但如果被人识破的话,它也就一钱不值了。
然而他虽然可以感觉到双手的咒力源源不绝地在反抗着年兽,但年兽对此毫无反应,它拼了命地乱拱,简直像想要将他活活凿透。咒力与年兽的钢甲鳞片吱吱摩擦,声音刺耳,又因咒力的叠加而渐渐强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坏掉的音响的尖叫,穿透人的耳朵,一直扎到人心里去。
年兽……是自然之兽……
魏天师悚然,难道镜像之力对自然之兽不起作用?
十二点零五十秒。
魏天师全身是汗,双手咒力的光芒开始变淡,这种咒力也是要消耗他自
己的体力的,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在这里。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后背被人一推——
他不是背靠着门吗?为什么会有人在他背后呢?
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当那只手放在他背上的时候,他感到了一股温和的力量从背心涌入。
这股力量很奇怪,师父说过,他的力量和别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都不能给予他力量,所以有很多次,即使他法力消耗过多以致力竭倒下,师父也只能干看着,不能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帮助。有一回师父急了,强行给他输送法力想救他的命,结果险些把他活活害死。
而这股力量,却能完美地与他的身体融合,迅速转换为他自己的力量。他蓦地感到手中的符咒一变,某个点突然移动了一个位置。就是那小小的一变,让他手中的光芒骤然犹如燃烧的太阳,连他自己都不能逼视。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年兽终于被那股咒力反弹得飞了出去,庞大的身躯倒仰着滑进了洞开的小小屋门,居然就那么滑进去了!守门的水婉立刻“哐”的一声将门摔上。
年兽一直顺着走廊冲到了后门,老盘子适时地打开了门,任它倒仰着冲到后院。
大灰狼和七曲蛇君站在虚空点左右两边,双双念起咒语。他们的身边形成了一道银色的路,那条路一直延伸到了年兽的身下。倒仰的年兽仿佛感觉到了那条路一般,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欢快地扭动起来。
大灰狼和七曲蛇君同时低吼一声:“进!”
年兽长吼一声,甩着屁股,一步一步地顺着那条银色的路冲进了虚空点。
虚空点发出了仿佛敲钟一般的巨响。
所有人同时看看表:十二点零五十八秒——
十二点零五十九秒——
十二点零一分!
又是一声撞钟般的巨响响起,虚空点光芒大盛,一只和年兽长得很像,身上钢甲一般的鳞片却换作了金红色毛发的妖怪从虚空点中冲了出来,一直冲向了天际,消失在暗黑的夜空中。
须臾之后,在那个怪物消失的点上,有一朵金色的浓云滚滚生出,涨到一个不能再大的程度之后,竟砰然炸开,如同漫天烟火,五彩缤纷的光芒占据了整个黑色的天空,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短暂的爆炸之后,五彩的光芒化作了无数红色的碎片,又不断炸裂,分成更小的碎片,再炸裂,再分……随着风,逐渐飞向四面八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播春了,我这辈子也是第五次现场观看而已。”大灰狼望着天,说,“人间的年兽回到妖怪界,而妖怪界的年兽回到人间,交换地气精华,产生春天,这就是撞春……和播春。”
“怎样都好,先把我放开!”盘狁守卷得跟一只春卷一样躺在屋顶,没
有丝毫反抗能力。大灰狼哈哈大笑:“小的时候你可是爱死这样了呢,小盘子!”盘狁守:“……”那是小时候了好不好……更何况,那时候玩这种无聊
的游戏,完全是被这只该死的大灰狼拐带的!
播春的情景的确宏大而美丽,但魏天师并没有光是傻呆呆地看天,他在把年兽弹出去的同时,一把抓住了贴在自己后背、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猛地将那只手的主人从门的另一边拉过来。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手和半只翅膀。魏天师紧紧地盯着眼前那双翅膀,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他努力做着心理准备,告诉自己终于即将面对面地看到这个妖怪的事
实——在它两次从年兽手中救回他小命的妖怪之后。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那扇门如同湖水,妖怪的身体穿过了那虚幻的湖水,一点一点出现在他
眼前,很近很清楚,这回没有任何东西阻碍他看到它的模样。它是一只鹰。要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个妖怪的真身,我们只能解释,这妖怪比他还要高
大,爪子比他腿还粗,翅膀一划拉就能把他扇到雷音寺,它长着鹰的头、鹰的翅膀、鹰的脚……唯独身体是人形,身上穿着羽毛做的衣服——即使是傻子,应该也猜得出来。
黑鹰看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歪了歪头,笑了一下——说是笑,也不过
是鸟喙旁边的肉动了动,勉强看出来是在笑。“你是谁?”魏天师问。黑鹰望着天空,深沉地说:“我谁也不是,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神秘孤
独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一时兴起而已,不要太感激我。”
魏天师:“这种鬼话我五岁就不信了!”
黑鹰摆出一个沉思的姿势:“孤独的侠客不需要他人的理解……”魏天师青筋暴起:“不要说这种话来敷衍我!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谁?我绝对见过你!我听过你的声音——”黑鹰一转身,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侠客就应该是冷酷的、冷静的,不要被错觉占领了你的心!”魏天师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刚刚腾空的黑鹰的爪子:“你给我站住!”
盘家的前院门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在魏天师抱住黑鹰爪子的同时,前院门被人“哐”地一脚踹翻,一个人风尘仆仆地冲进来,抱住了已经处于腾空状态的魏天师的双腿。
“徒儿呀!徒儿呀!你没事吧!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能随便相信别人,随便就住到别人家,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你也不想想,就你那模样,万一被人抓起来卖到鸭店里强迫你接客可怎么办呀!徒儿呀……”
魏天师:“……”
大灰狼:“……”
盘家全体:“……”
最后还是黑鹰开口了:“你这该死的人类平时就是这么教我儿子的
吗?”魏天师:“儿子?”盘狁守:“儿子……”大灰狼:“儿子!”那个穿着破旧的脏道袍,看起来很可疑的人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越过魏
天师的腿和脑袋,看见了那个几乎融入了黑夜中的黑鹰。他以人类无法比拟的速度迅疾地放开了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啊呀呀……哈……哈罗……妹夫,你好……”黑鹰冷笑了。它慢慢落回来,小心翼翼地把魏天师放到一边,回头……它猛扑向了魏天师的师父,一双爪子按住他,翅膀在他的脸上猛抽:
“我让你偷我儿子!我让你逃跑!我让你避而不见!我让你日子清贫!我让你带我儿子受罪!终于让我抓住了吧!终于没借口了吧!终于跑不掉了吧!乖乖让我杀了你吧……”
那人随着翅膀狂扇的频率号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后院的老盘子和大灰狼都到了前院,他们这边还继续热闹着。水婉拉着老盘子,指着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说:“哎,老头,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老盘子看了看:“好像是有点……啊,我想起来了,那不是十年前声称要给咱们家除妖,结果被当天值班的妖怪打成重伤的张天师吗?”水婉也道:“啊,对对,就是他,真可怜,再这么揍下去就真的认不出
来了……”语气里满是同情,她却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魏天师猛地回头:“十年前?”老盘子点点头:“对。他说他叫张道陵,人称张天师,我家有很多妖
怪,要帮我们除妖……结果被妖怪打伤了……哎呀呀,那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个主动上我们家来除妖的天师呢……”
张道陵……的确是师父出去骗人的时候用的假名之一。而且十年前也的确有一次,他裹得木乃伊一样逃回来,大叹除妖降魔不是人干的事,他想退隐……魏天师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虽然以往师父也出去骗人,也被打得半死回去过,但从来没有像那次那么惨,基本上是爬回去的。
原来是报应吗?水婉靠近魏天师一点,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那只鹰的……儿子?”魏天师沉吟着,脸色很难看。其实他也不能确定……但是师父并没有对
黑鹰的话做出反驳,难道是真的?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师父丢的那只鸡,又想起了老盘子丢掉的鸡,还有老鼠们说“后院有东西”,以及被挡住的年兽的攻击……两次。“你一直都在我身边。”魏天师说,不是疑问,不是诘问,不是追问,
只是陈述事实。黑鹰停下了抽那人脸的行为,回头。魏天师面沉如水。“对不起……”黑鹰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我父母死了,或者至少我父母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吃了什
么苦,我受了什么罪……你为什么不认我?”黑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腰都弓下了:“这个……”“你还谴责师父偷走我,虐待我……你有资格吗!”这回是诘问了,问
题却让黑鹰无法回答。“那个……”
“他不是不认你,只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带小孩。”魏天师向声音源头望去,是大灰狼,他说完那句话,然后抱着裹成粽子
的盘狁守从房顶跳下来,顺手把盘狁守丢给了老盘子。老盘子接过儿子,说:“儿子啊,你回房间休息吧……”盘狁守:“这是真·妖怪版八点档,我想看。”水婉:“也对哦,错过了可惜。”老盘子:“……”大灰狼走到魏天师的面前,说:“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妖怪界的雄性
成员要抚养小妖怪是很难的事,如果他自己养你,你会死的。”黑鹰愤怒了:“天罡木狼!少说两句能憋死你吗!”大灰狼回他:“你这个一只眼没资格说话。”黑鹰拍打翅膀向他扇去:“我姓独目又不是真的独目!”“那就别老拿‘独目神鹰’这种名字到处显摆!”大灰狼就地一滚,脱了身上的衣服,化作大灰狼的原形和黑鹰打成一
团。
魏天师整个人都僵掉了。实话实说,他梦想中的父亲,其实就是黑鹰刚刚出现时的模样,有点酷(虽然是装酷),有点冷(虽然是装冷),有点孤独(虽然是装孤独),但的确满足了他对于一个强大又神秘的父亲的幻想。
但是现在……那个幻想中的父亲随着滚在尘土中的羽毛和狼毛一起,完全消失在空气里,无影无踪了。
刚才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大问题的师父慢慢蹭到了他身边,忽然抱住他一条腿哭起来:“徒儿呀!徒儿呀!师父对不起你呀!师父前几天就回来了!也看到了那个寻人启事!但是你收拾得那么漂亮,师父都没认出来,今天才发现原来是你呀!你看你居然打扮成这个样子,让师父认不出来,这完全不是师父的错啊……”
魏天师想踹他,就是因为这个老不修总说“徒儿你这么漂亮,出门不安全”,他才打扮成原来那个德行不是吗?搞到现在认不出来他的原貌又怪谁啊!
他僵直着,不知道自己应该对那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师父做出什么样子的反应。最终,他叹了口气:“快起来,师父跪徒弟,像个什么样子。”
师父立时跳了起来,想过来拥抱他,被他一脚踹开。“你其实是我舅舅。”他冷冷地说。师父赔笑:“是这样,我觉得甥舅的关系不如师徒近……”他指着和大灰狼打得热火朝天的黑鹰,说:“那是我父亲。”师父点了点头。“真的?”他还抱有一点点希望。“真的。”师父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魏天师又叹了口气:“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师父眨巴眨巴那双小眼睛:“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他是从我这里把你偷走的!”被大灰狼按倒在脚下的黑鹰
大声地说。师父高呼:“我偷他!是!我偷他!难道不是因为你不遵守妹妹的遗言
把孩子交给我吗!”“我不会养孩子,难道你会养吗!”“我至少会养人类的孩子啊!给人类新生儿吃老鼠!亏你干得出来!”“他有一半血统属于我们独目鹰族!”“他大部分是人类!”“就你穷得那个鬼样子!害我儿子多吃了多少苦头!”“你早就找到我们了吧!那你怎么不敢带他走哇!怎么不带!说呀!”“你……你……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分明就是你害怕照顾不好他,要承担责任吧!”“你胡搅蛮缠!”“你胆小如鼠!” “……” “……”魏天师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进了屋。盘家三口互相打个眼色,也赶紧跟了进去。外面的吵架逐渐从八卦化转入低级化、幼儿化,也的确没什么必要听了。而且,魏天师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声称他是捡来的,而对他
们之间的血缘关系闭口不谈了。因为麻烦。对,师父最怕麻烦,他这辈子最讨厌麻烦,尤其对他这种以行骗为生的假道士来说,说谎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反而说实话很麻烦。如果告诉魏天师他们的甥舅关系,就要解释他的母亲去了哪里,解释了他母亲去了哪里,就要说明他的父亲是谁,说明了他父亲是谁,就要有足够的理由,为什么他会离开父母身边,待在舅舅这里……
魏天师坐在沙发里,脑袋埋在手中,叹气,再叹气。不知何时,盘狁守坐到了他的身边,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往好处想一想,至少他们两个都很爱你,对吧。”魏天师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不,我只是在想,我妈到底是个什
么样的人物,居然连那种鹰头人也能爱上……”盘狁守:“……”“他的人形才不是这样……”大灰狼踱步进来,说,“只不过前两天是
新年前,妖气最衰弱的时候,他为了救你,丧失了一部分力量,所以才变成
那种半人形。”盘狁守对大灰狼道:“看起来你和他很熟呀。”大灰狼悻悻然道:“我倒是不想和他熟……孽缘,又有什么办法?”魏天师突然道:“我想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难道是犯了什么禁
忌?”
大灰狼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妖怪和人类通婚,从一千年前起就是合法的了,没有妖怪会追究那个。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是正常恋爱,正常结婚,正常地生下你的。她之所以去世是因为得了癌症,病情发展很快,但她还是坚持生下了你,之后才离开人世。我虽然认识独目神鹰很久,也知道他有一个儿子,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你,第一次见你只觉得你看起来非常讨厌,相处起来感觉更讨厌。前几天他为了你终于露出真身,我才知道原来你是他的儿子,那就说得通了!哇哈哈哈哈!”
大灰狼说得很高兴,魏天师却没有心思笑。魏天师指着窗外依然与师父进行口角之争的妖怪:“那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大灰狼歪歪头:“想知道?十二点过,播春结束,妖气就回来了,他现在已经恢复了。想看,自己去。”魏天师愣了一会儿,站起来,忽然又坐回去,抱着头道:“我没勇气……”盘狁守和大灰狼同时长叹了一声。
近乡情怯,近亲自然也是同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魏天师的
脑袋里一片混乱,在他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之前,那一步,怕是很难踏出去的。盘狁守这样想着,摇了摇头,转头对大灰狼勾了勾手指:“大娘,过
来。”大灰狼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不过还是走了过来:“干吗?”盘狁守一把抱住了它圆圆的脑袋,把脸埋在了它柔软厚实的毛里。“我果然还是最爱大娘你这个模样……真是令人难以抗拒。”他说。十
几天来和人形的大娘朝夕相对,实在让他极度思念狼形的大娘。大灰狼愣了一下,气得前爪狂蹬他:“说什么!原来你光爱大娘的毛吗!”它的肥爪子连指甲都没伸,当然不会对盘狁守造成什么伤害,所以盘狁
守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抱得更紧了。“爱大娘的毛,和爱大娘又有什么区别呢?”盘狁守说。狼形大娘终于不再反抗了,老老实实让他摸。魏天师又叹了口气,他觉得盘狁守的话就是说给他听的,是啊,养他和
一直守护他,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个没神经的傻妖怪又不是遗弃了他,它只
是一个不知如何抚养幼崽的雄兽——雄鸟人——而已。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往窗外看去。那个鹰头的妖怪已经变成了一个有着黑色头发、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依然生着一双翅膀,背对着窗口,对魏天师的师父大喊大叫。“我永远都会守护在我儿子身边!你管不着!”说完这句话后,那个男人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又非常大声地强调了一遍,“你管不着!”
当他即将飞出魏天师的视线时,他稍微转了转身体,似乎已经看到了窗口的魏天师。但是妖怪并没有继续停留,他在年兽播春后尚未落尽的金黄色碎片中冉冉飞起,最后升上了天空,消失在魏天师的视野里。
自始至终,魏天师都没能看见他的脸。
“该死的,不负责任的妖怪……”魏天师说。
一滴泪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
我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我的孩子。
这是他在梦中无数次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