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院门被敲响,顾倾淮已经连着来了三天。林深百般无奈地看着他:“今天又是什么事?”他扬了扬手中的食品袋:“汤记的小笼包,我猜你会喜欢。”林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侧身放他进来,掩上门边走边问:“你每天都不
忙吗?不用去公司上班吗?”来了这么几天,小九已经跟他熟起来,蹭着他的脚背像团毛球撒欢:“我
开公司就是为了不想上班的时候随时可以不去。”哦,那你这个理想还是蛮远大的。林深暗自腹诽,扭开燃气将有些凉掉的小笼包重新上锅蒸热,他在一旁
把塑料碗里的汤汁倒进白瓷碗,又切了两根小葱,汤上面撒上细碎青葱,鲜味
扑鼻。结果林深说:“我不吃葱。”他看了她一眼,又默默把葱挑出来。小笼包上桌时热气扑腾,沾一滴辣椒
油,肉汁混着辣味挑逗味蕾,再喝一口大骨汤,整个冬天再没有比这更享受的早餐了。
顾倾淮问:“你还有什么不吃的吗?”
她想了会儿,跟他掰手指:“鱼、豆腐、茄子、丝瓜、鸡蛋、羊肉、狗肉这些我都不吃。”还想再掰,被他用筷子头敲了一下手指,噘着嘴收回去,听他嘲笑道:
“你能长这么大也挺不容易的,以后我做什么你吃什么,不准挑食。”林深抗议:“不要,我不吃不喜欢吃的东西。”“你就喜欢吃方便面。”他毫不留情地讥讽,“康师傅就是靠你发家
的吧?” “……”吃完饭林深习惯性地去洗碗,他却先她一步,戴上围裙将碗碟放进洗碗池
里清洗起来。林深有点不自在,小声说:“还是我来吧。”他正用水冲去瓷碗上的洗洁剂:“去画画吧。”“已经画完了。”“是吗?”他略有兴趣地抬起头来,“那一会儿先让我给你打个分,如果
有八十分,那你获奖就没问题了。”林深嗤之以鼻:“你又不是评委。”“我艺术天分很高的。”他一脸回忆的神情,“小时候就跟着周叔学
画画……”“然后撕了周叔叔的珍藏作品?”“……”他叹了声气,掸掸指尖的水,“这老头,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林深抱着小九顺毛,若无其事地说:“周叔叔还说,你小时候特别皮,什
么坏事儿都干,爬树下河无恶不作……”说着说着,发现对面没声响了,悄悄抬眼去看,顾倾淮环胸抱臂,凉凉
道:“你编,你再编。”她强词夺理:“我怎么编了?自己做过的事还不敢承认?”都把顾倾淮逗笑了。他取下围裙揩揩手,挂在橱柜的挂钩上,一边打理袖
口一边朝她走过来。林深觉得这气氛不对,下意识后退,没注意身后的沙发,
被绊得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呈倒栽状朝后翻仰过去。眼前人影一闪,腰间扶上来一双手,将她朝他的方向狠狠一带。倒栽的身子终于稳住,她半坐在沙发扶手上,后背呈悬空状态,顾倾淮就
紧贴在她面前,她的头顶刚刚抵住他下颌。因家里暖气十足,她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扶在腰侧的指腹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烫热了她的肌肤。头顶呼吸渐重。
她唰地一下耳根绯红,声音都发抖:“放……放开。”半晌,头顶响起他悠悠的笑声:“我要是说不呢?”腰腹收力,将她朝内一拽,两人身子贴得更紧,几乎没有缝隙,林深脸红
得快要滴下血来,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咬牙切齿道:“再不放我咬你!”头顶一声嗤笑,腰间蓦地一松,林深还没反应过来,悬空的身子已经倒在
沙发上。 “……”始作俑者无辜地举手:“你让我放开的。”林深气得要命,身子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翻起来,还散乱着头发,抓起一个
抱枕就朝他砸过来,顾倾淮一把接住,一击未中,她将身边能扔的东西一股脑
儿全砸过去,最后抱起卧在沙发顶上看热闹的小九。顾倾淮终于投降:“放下小九,有话好说。”这么一闹,她白净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细碎的刘海儿被浸出的汗意打
湿,绞成几绺覆在额头上,眼睛却水汪汪的,胸口还剧烈起伏,真是——乖得惹人犯罪。他将目光投向别处,然后走到冰箱面前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周叔不会跟你说这些,所以肯定是你编的。”林深大脑一时卡壳,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继续刚才那个话题,然后就见他
沉默一下,继续道:“因为我是早产儿,打小身体不好,一直都只能看着别人
爬树下河,羡慕不已又无可奈何。”林深打理头发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好整以暇地看她一会儿:“你那种怀疑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小时
候身体不好,后来上了军校强加锻炼,跟同校的战友是比不了,但比普通人也
是绰绰有余。”原来如此。哎?军校?原来他是军校出身的呀,可军人不都很正气凛然吗?这个人不
仅没有半分军人气质,反而有种痞痞的吊儿郎当。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军校,嗯!正胡思乱想,顾倾淮已经走向画室:“去看看画。”画室里颜料味很重,为了保持色彩的光泽度窗帘拉得严实,林深按开壁
灯,轻轻揭下画架上的画布。顾倾淮就站在她身后,透过她的头顶往下看。她抿了抿唇,说是不相信他的眼光,却也小心翼翼回头看他的表情,猜测
他的反应。好半天,看见他笑了一下:“满分100的话,我打101分。”
林深不解地眨眼,他低头,摸摸她的脑袋:“多出来的一分是我单独给你
的奖励,别人都没有哦。”这副骄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似乎察觉她的腹诽,他手上力道加重,故意揉乱她的刘海儿:“去换
衣服。”“做什么?”“画完了该出门了吧?你都多久没出过门了?”他慢悠悠地打量她几眼,
“发霉了没闻到吗?”她睁了睁眼,还真的抬起手臂闻了一下。顾倾淮差点没绷住笑出来。怎么这么可爱!林深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身回卧室去换衣服了。出来的时候,
顾倾淮仍在画室,她走到门口正要喊他,目光突然凝注。他就站在墙角一幅画架前,听见声响回过头,深邃的双眸含着打量意味看
过来:“我没看错的话,这画的是……”林深顿时头脑充血,一个箭步飞扑过去挡在画架前。他好笑似的摇了下头,扬了扬手上的手机:“拍下来了。”林深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怒扭头就
走。手腕被顾倾淮拽住,他嗓音很低:“什么时候的事?”她沉默了一会儿,认命似的低声道:“很久以前,那时候还不认识你。”他果然笑起来:“那你这是偷画我?深深,这我得收肖像版权费。”她转头瞪了他一眼,作势去拿画:“我现在就撕了这幅残次品。”顾倾淮手腕一用力,将她朝自己怀里一带,林深没站稳,额头撞到他胸
口。他手掌从她身后环过,扣住她后脑勺,俯身低到她耳边:“找个时间,画
完它。”林深没吭声。他笑了笑放开她,捡起滑落在地的画布重新搭到画架上:“我免费给你当
模特。”林深正要还嘴,顾倾淮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他皱了皱眉,接起之后嗓音无奈:“大小姐,有何吩咐?”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顿了顿:“现在?我现在有点事,晚上行吗?”电话里声音提高,他将听筒离远一点,无奈叹气,“好好好,现在就来。”挂线时,林深就站在对面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顾倾淮收起手机,伸手替她顺了顺被自己揉乱的刘海儿:“抱歉啊深深!
临时有点事,不能陪你出门了。”她没什么反应:“没关系!你去吧。”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生气了吗?”“没有。”“那你笑一下,证明你没生气。”林深气不打一处来:“我又不是卖笑的。”他失笑,走到客厅穿好外套:“乖乖的,我明天再来。”“我明天有事,学校那边有个活动需要我去。”顾倾淮扣纽扣的手一顿:“也行,我明天刚好也有点事。”走到门口时,
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林深仍笔直地站在原地没动,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脚步一转,又走回她面前:“深深,你想问什么吗?”她目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收回来,一点点落在他脸上,好半天才开口:“是
许小禾的电话吗?”他眸色沉了一下:“是,她是我的客户,有点急事需要我去解决。”林深努力平复内心翻涌的奇怪情绪,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
心口有一团气堵着,呼吸都困难:“你把她当作客户,那她呢?”那双含情脉脉、爱意纯粹的眼睛,根本作不了假。她不信他没察觉。顾倾淮了然点头:“我知道小禾对我的感情不一样。”林深神色一僵,
就听他继续道:“她跟你一样是个孤儿,几年前她父亲过世后,她生活得很不幸。我这份工作,或多或少帮助了她一些,以至于让她对我产生了类似父兄的依赖之情。”
“小女孩心思单纯,分不清这种依赖性感情,等她长大一些,就会
明白。”是吗?是这样吗?认真解释之后,他脸上又露出促狭的笑:“深深,你是不是吃醋了?”林深吓了一跳,窘迫的视线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低着头道:“没有!我
只是……好奇。”转而又催促,“你快走吧。”推了他两下,没推动,头顶传来他轻轻的笑声。“深深,你抬头看看我。”她不明所以,茫然抬头,对上那双似海深邃的眼睛。他在笑:“看见了
吗?我眼里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
那一刻,她又忘记了呼吸。
顾倾淮忍着笑,趴到她耳边:“小傻子,别憋气了。”
凑近时,闻到女孩身上柔软的清香。软软甜甜的,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轻轻舔一舔,就融化在舌尖。
槐大美术系的外联部主任前两天就通知了林深,过两天在槐大附小幼儿园有个活动,邀请她过去教小朋友画画。也不是真的教,不过做做样子拍拍照片。
她一般是拒绝参加任何活动的,但这次的对象是小孩子,而且自从和美术系签了特约老师的合同后,总有种合约在身不得不履行的责任感,便也没有推辞。
附幼靠近桃泉,她常去那边写生,对那里的地形倒也熟悉。前一晚准备好材料,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来接她的是外联部新晋的实习生,一口一个“学姐”,尊敬的模样搞得林深很不适应。她的课是十点开始,不大的教室内齐刷刷坐着二十几个小朋友,小板凳背背手,又乖又小,像五颜六色的棒棒糖。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有了幼教的陪同协助,教起这些豆丁大的小孩子也没什么难度。实习生知道她不喜露面,拍照时避开她正脸,只偶尔长发从旁滑落,她伸手别到耳后,侧脸光影温柔。
教课结束,小豆丁们拿着图书本拥簇到她身边,奶声奶气地喊:“林老
师,你看我画得好不好?”有生之年,居然还有被叫老师的时候。林深啼笑皆非。她推辞了实习生一起吃午餐的邀约,跟小豆丁们道别后就离开了。刚好借
此机会在桃泉待两天,走到幼儿园门口时正拿手机订民宿,左腿突然扑上来一个小孩子。正不知所措呢,就看见抱住她腿的小男孩抬起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我爸爸有话和你说。”林深吓了一跳,听说现在有些骗术流行碰瓷,这别是中套了吧?她一瞬间背都绷直,想挣开又怕伤到小男孩,哆哆嗦嗦问:“你可以先放开我吗?”小男孩表情认真:“不能放,爸爸说放了姐姐肯定会跑,让我抱到等他来为止。”林深快哭了,现在报警还来得及吗?她会不会被绑架,然后被卖到深山里给人当媳妇儿啊?
身后一声轻笑:“诺诺,你是不是乱说话了?都快把姐姐吓哭了。”
林深猛地回头,对上那双悠悠含笑的眼睛时,愣了一下,下一秒一拳头砸
在他胸口,嗓音都带了哭腔:“顾倾淮,你这个神经病!”顾倾淮察觉到她是真的害怕,收起调笑神色,握住她发抖的手:“对不起!只是想跟你闹着玩,吓到你了。”叫诺诺的小男孩也撒手,抬头看了两人半天,然后说:“爸爸,是你把姐姐吓哭了。”林深转头就走,顾倾淮追了两步,又返回去一把抱起诺诺,快步追上去:“深深,我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就快走到红绿灯路口,她脚步一顿,猛地回身,盯着他问:“你哪儿来的儿子?”顾倾淮还没说话,就听见诺诺说:“爸爸是我花钱买的,我把我小猪存钱罐里的钱都给他了。”林深神色一怔,他已经走近,一手抱着诺诺,另一只手牵住她,低声解释:“今天幼儿园有父子活动,你见过诺诺的,上次在陀江公园。”
林深一下想起来,还是那只米老鼠气球给了她记忆点,那个幸福的一家三口。还好当时她没有自作聪明去揭穿他的“渣男”面目,否则场面一定很可笑。
诺诺用小短手搂住他脖子:“爸爸我饿了。”
“问姐姐想吃什么,爸爸带你们去吃。”
“我想吃麦当劳!”
“不是问你,是问姐姐。”
诺诺嘟着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看向林深。
林深:“……麦当劳吧。”
大概是因为今天幼儿园有活动,麦当劳挤满了人,林深走到门口看见里面
密密麻麻的人头就有些发怵,顾倾淮走在前面,将怀里的诺诺放下来,蹲下身
温声道:“你在外面和姐姐等爸爸一会儿,爸爸买好了就出来。”诺诺不撒手:“不要,我要进去在里面吃,不打包!”“那不行。”他眼角弯起笑,很有条理性地跟他解释,“姐姐为了照顾你
答应吃麦当劳,公平起见,你也要照顾姐姐不去人多的地方,对吗?”林深愣了愣。诺诺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然后郑重地点点头。他笑起来:“那我就把姐姐交给你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姐姐交给你来
保护,行吗?”
诺诺拍拍小胸脯:“包在我身上!”
他抬头冲林深笑笑,转身推门而入。林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直到诺
诺来牵她的手:“姐姐,那边有卖气球的。”她收回目光,笑笑:“走吧,姐姐给你买。”点餐用了二十分钟,出来的时候他手里举着两个冰淇淋,一个给诺诺,一
个给林深,然后严肃交代:“只准吃一半,天太凉了,尝尝味道就行。”林深抿了一口,冷得一个哆嗦。上车的时候,顾倾淮低下头来,若无其事
地说:“给我吃一口。”林深往后一躲,拒绝明显。诺诺十分热情地凑过来:“爸爸,我给你吃,你吃我的。”顾倾淮说:“我不想吃你的。”诺诺忧伤地用小拳头抵住下巴,叹气道:“见色忘儿,我今天算是见识
到了。”故作老成的语气把林深笑得肚子疼。顾倾淮带他们去了一家环境清幽的西餐厅。诺诺在车上吃麦当劳吃了个
饱,西餐厅有秋千木马,他撒着欢儿去玩了。林深看了一眼正低头切牛排的顾倾淮,低声问:“诺诺的爸妈呢?”“他妈妈出差了。”他将切好的牛排和她面前那盘换了一下,“他爸爸……是名军人,几年前牺牲了。”幼儿园总是有很多父子活动,为了不让其他小朋友嘲笑他是没爸爸的孩子,所以每次都会拜托顾倾淮陪诺诺参加。林深低头尝了一块牛排,味道中规中矩,她顺口问:“你认识他爸爸吗?”顾倾淮手指顿了一下,低头看着盘内的牛排,好半天才轻描淡写道:“不
认识。”林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吃完饭两人将诺诺送回他爷爷奶奶家,离开时诺诺一脸严肃地交代:“爸
爸,你可别有了姐姐就忘了儿子啊。”“那要看你乖不乖,有没有听爷爷奶奶的话了。”“我很乖的!”车外的老人笑得慈祥,摸摸他的头跟顾倾淮道谢后就带着孙子回去了。顾
倾淮回身拉开后排的车门,俯身道:“坐到前面来。”林深坐着没动:“这里挺好。”
“你在后面,我总想回头看你,开车不安全。”
“……”
说得这么煞有介事,真是让人无法拒绝。开车上路,是回城的方向,林深
看了一眼自己还没支付的民宿订单,说:“我想在这里住几天。”“行啊。”顾倾淮顺口道,“我在这里刚好有套房子。”“……我已经订了民宿了。”他转头看看她,放慢行驶速度:“取消。钱多没处用?”“不要。”她瞪他,“我不想跟你住一起。”“谁说要跟你住一起了?”顾倾淮嫌弃地看她,“想得还挺美。”林深气得想打他,手机突然振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她赶紧坐直身体,
接起电话:“宋总。”顾倾淮偏头看了她一眼。电话打了好几分钟才挂,她似乎有些怅然若失,
转而又抿抿唇叹出一声气。“怎么了?”她打开手机取消民宿的支付订单,轻声道:“宋总说今晚有个拍卖会,我
的画也在拍卖物品中,让我一起去。”顾倾淮了然:“比赛前拍卖你的作品提升价值,宋潇寒脑子不错。”见他
一下就看透宋潇寒的想法,林深有几分惊讶,又听他问:“你不想去?”她抿唇:“不太适应那种场合。”“别怕。”他按按她的脑袋,“我陪你去。”林深愣了一下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回城之后顾倾淮先带林深去吃了个饭,快到点时才终于将她送到了进行拍卖会的酒店。半路上已经接过宋潇寒的电话,刚下车就看见他等在门口。看见顾倾淮从车内走下来,本就冷峻的面容愈发没有表情。顾倾淮将车钥
匙交给侍者,笑得很随和:“宋总,又见面了。”他不轻不重应了一声,看向林深:“吃饭了吗?”“吃过了。”他弯唇笑笑:“那进去吧。”全程当顾倾淮不存在似的。他也不介意,笑嘻嘻地跟在身后,随意打量着
四周,进电梯的时候宋潇寒突然转身问他:“你也去?”“不行吗?”
“邀请函?”
顾倾淮为难了一下:“还真没有。”他可怜巴巴地看林深,“深深,怎
么办?”林深尴尬得要命,瞪了他一眼,转头跟宋潇寒开口:“宋总,他跟我一起
来的,麻烦你了……”宋潇寒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点了点头。顾倾淮笑嘻嘻地揉她的头:“真乖,我们深深。”林深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轻声嗔道:“别闹。”顾倾淮笑了一下,收回手去。宋潇寒余光瞟见这一幕,背梁挺得笔直,微
微垂下了眸。
拍卖会规模不大,但人手一张邀请函,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按宋潇寒的身份,理应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但似乎是为了照顾林深,侍者给他们安排的位置很偏,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
顾倾淮轻车熟路地端了杯红酒坐在一旁吃点心,林深正小声和宋潇寒讨论这次参与竞拍的作品,远远瞟见有几个人时不时朝这边张望,顿时有些不自在。
宋潇寒也发现了,皱眉扫了一圈,就看见其中有两个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渐行渐近,他刚起身想将人拦住,却见那两人径直走到顾倾淮面前,小心
翼翼又尊敬有加地打招呼:“顾总,真的是您呀,我们还以为认错了。”宋潇寒愣了一下,迟疑着坐回去。顾倾淮手里还拿着块点心,眯眼打量了眼前两人一会儿,问:“你
们是?”“一年前我跟贵公司谈过越南一个项目,在电梯内见过,顾总还记
得吗?”他掸掸手指,抿唇一笑:“是吗?公司的事我很久没管了,不太清楚。”“是是是,那次也是偶然碰到,听华总提了一句,今日有幸再见到,顾总
真是越发精神了,这次来参加这场拍卖会,是看中什么珍品了吗?”他偏头想了想,笑吟吟地说:“听说有一幅画不错,来看看它到底能拍到
什么价位。”“顾总打算对那幅作品出手?”“倒没这个打算,就是看看,它在你们心中,值个什么价。”他这话说得令人摸不着头脑,两人却顿时心如明镜,对视一眼又寒暄几
句,才终于转身离开。顾倾淮端起酒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宋潇寒冷冷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挑眉,在餐盘里选了块点心,“你把她的画弄到这
儿拍卖,就没考虑过如果没人竞价怎么办?”“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他看了有点拘束的林深一眼,笑笑,“就算有人
拍,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价位绝不会高。那又何妨再加我的面子添几个竞拍者?”
林深不懂商人之间这些小九九,听他们这番谈话才明白原来顾倾淮刚才在暗示那两个人要参与竞拍,想到自己的身份和作品其实本没资格来此竞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堂内灯光突然暗下来,只展台打起一束光,主持人盈盈上台,揭开了拍卖台的红绸。
林深头一次参加拍卖会,怀着几分好奇和紧张,看着拍卖物品一件件展示,底下叫价声此起彼伏,直到她的作品被两名礼仪小姐抬上去,顿时睁大了眼。
主持人偏头看了画作一眼,笑意盈盈道:“下面这件拍卖品,可谓是近来风头最盛的画作了,它的作者是毕业于槐大美术系,有现代新锐画家之称的林深小姐。连棠酒店内的挂画都是选用的林小姐的作品,它锐利鲜艳的风格也得到了不少人的青睐,起拍价,三十万。”
林深“噗”的一口把刚喝的饮料喷出来。谁脑子有问题,花三十万买她的画啊?没想到还真有脑子不好的,远远地
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四十万。”“罗先生出价四十万,看来是很欣赏林小姐的画作呢。”“五十万。” ……“六十万。”林深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价位涨到六十万,似乎已经是极限,方才过来跟顾倾淮打招呼的那个人举
牌了:“八十万。”“李先生不愧是尊崇艺术之人,看来是对这幅作品志在必得了。”大堂内的看客面面相觑。几十万对他们来说虽然只是小钱,但也不是捡来
的,扔这几十万,不过是卖宋潇寒一个面子。八十万,对于一个没有代表作也没有获得过任何奖项的新人画家来说,实在有点离谱了。
主持人环视一圈,也明白各人心中所想,说了一番客套之话就要落锤,一
个悠悠含笑的声音响起来。“一百万。”林深一脸惊恐地看向顾倾淮。没错,是他喊的,他举牌了。他干吗?神经病啊!要不是各方视线都看过来,林深真的恨不得扑上去把他举牌的那只胳膊压
下来。她欲哭无泪,咬牙低喊:“顾倾淮你做什么?”主持人也是一愣,看过来后不确定道:“这位先生出价一百万,看来这次
拍卖会真是来了不少欣赏艺术的雅士呢!”对面举牌八十万的李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倾淮,都快哭了。顾总您这是干吗呢?不是说好不参与竞拍吗?抬价呢您?谁家的钱也不是
大风刮来的啊,您这么抬价真的好吗?算了,就当一百万买个心安,这可是那位顾总啊,抬就抬吧,他举牌喊:“一百二十万。”堂内一阵哗然,主持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顾倾淮又喊:
“一百五十万。”顾总您玩我呢?!李先生要掀桌子了。花个一百多万买了幅名不见经传的画回去,媳妇会不
会怀疑他其实是看上那个年轻的小画家了啊?但顾总又不敢得罪,都怪自己嘴贱,刚才过来打什么招呼啊。他含着泪就
要举牌,突然看见顾倾淮眸色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目光里,警告满满……这是……让他放弃竞拍的意思?哎哟,顾总您真是活菩萨,我谢谢您嘞。画作最终以一百五十万被顾倾淮竞得,林深坐在一边,呆若木鸡,不想
说话。宋潇寒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拍卖会是何时结束的林深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直到走出酒店,被冷风一
吹,她转头看见被顾倾淮抱在怀里的“天价”作品,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当事人还不自知,满脸笑容地把画递过来,说:“深深,送给你。”林深被气得头疼,抚着额头有气无力道:“顾倾淮,你要是实在喜欢我的
画,你来找我,我便宜卖给你,行吗?”“我觉得挺值的。”
侍者将他的车开过来,他把画放到后座,回头道:“有了这次竞拍,今后
你的画的价值,绝不会再低于一百万。你说是吗,宋总?”宋潇寒正垂眸理袖口,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淡淡道:“是。”他满意地冲林深挑挑眉。然而林深完全高兴不起来。一百五十万,想想就肉痛。痛完了又觉得奇
怪,又不是她的钱,她在肉痛个啥?宋潇寒的车也已经开过来了,他尽量忽视前面那个人影,低头问林深:“送你回家?”林深还没回答,前面顾倾淮已经拉开车门,笑吟吟地喊她:“深深,走啊,去吃夜宵。”一副完全没注意到宋潇寒还在的样子。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转头跟宋潇寒道:“不好意思啊,宋
总,我跟他还有点事要说。”宋潇寒微微挑了下唇角:“没事,去吧。”黑色奥迪缓缓开离,卷起几片飘落的树叶,宋潇寒笔直地站在原地,挑起
的唇角被夜风吹得僵硬。良久,面无表情地上车离开。
冬季的夜市总是萧条,店铺也关得早,长街冷清,车过都无声。也幸好车
少,否则以他现在走神的思绪,说不定会撞车。开到立交天桥下时,被街边拥簇的人群吸引了目光。冬夜十点,这个点行人已经很少,路口停了辆小货车,仓栏用黑布从上罩
下,遮得严严实实。车旁站了四个男人,贴车而站的人看不清脸,街边路灯的
灯光细碎地洒下来,只能看见那颗毛茸茸的爆炸头。宋潇寒踩了刹车。围观的人并不多,因那四个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一直在威胁周围几个人
不要多管闲事,而且被他们围住的那个女孩似乎也不是善茬,争吵的大嗓门让路人觉得还是不要插手为好。走近时,正听见她嚣张的声音:“流浪狗就不是爹妈生的?就没有狗权了?你按上头的命令行事,你把证件拿出来看看啊?”戴帽子的男人被她的话气得咬牙切齿,伸手推搡:“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看我们的证件?流浪狗影响市容市貌,你要是心疼,你给接回家养啊。”
“接就接,有种就把你这一车狗都给我。狗贩子装什么行政人员啊?狗肉节快开始了凑不齐狗肉就随便捕杀是吧?你这车里那么多名贵品种,说是流浪狗,傻子才信呢!”
似乎被说中,戴帽子的男人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打她,没想到反被她反手
扣住胳膊朝外一推,推搡间带着几分格斗技巧,一时半会儿还真拿她没办法。
男人气得不行,对身边的同伙吼:“还愣着干吗?一起上啊!”话音落,身前突然闪过来一个黑影,紧接着手机屏幕在他眼前放大,通话显示连线“110”,耳边传来冰冷的声音:“报警了。”几个人一愣,仓皇间就想上车跑,沈沐一把拖住其中一个人:“不准跑!把车上的狗放了!”
那头宋潇寒已经接起电话,正在跟警察报地址。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几个人眼见不妙,嚣张气焰瞬间就灭了,爬上车搬了个狗笼子下来:“就捕了三条,给你给你。”
笼子里是两条金毛和一条比熊,还有尚未关进笼子的一条流浪狗,沈沐蹲下去检查它们有没有受伤,狗贩子忙不迭开车跑了。
大概是被注射了麻药,几条狗都有气无力地趴着,但没什么大碍。金毛和比熊脖子上都挂着走失联系牌,沈沐打电话联系了主人,让他们来接狗狗回家。
做这些的时候,宋潇寒就站在一边,她一眼都没看他。宋潇寒知道她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见她冷得跺脚,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杯热咖啡过来,递给她时,听她冷冷道:“不要。”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沈沐,抿了抿唇,伸在半空的手都显得有些无措,半
晌,低声道:“对不起!”沈沐抬眼看看,没接。他又说了一句:“上次的事,对不起!”说话速度很慢,一字一句的,声音却格外轻,像今夜从她脚边掠过的风。
她的视线从咖啡杯移到他脸上,那张总是冷峻的面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毛微垂,嘴角紧抿。良久,手上一轻,是她接过了咖啡杯,嫌弃地摆手:“算了算了,原谅
你了。”他愣了一下,倏而笑起来,露出颊边的酒窝。温柔得像今晚浅浅的月色。沈沐喝了口咖啡,捧着杯子贴到冰凉的脸上:“跟警察说一声不用来了,
别浪费警力。”他眼梢带笑:“早就……挂了。”顿了顿,语气变得有点严肃,“下次遇……遇到这种事,不要再……冲动,太危险了。”她喝着咖啡看着冷清的夜色,若无其事地说:“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吵架
都找不到,刚好遇上了。”“为什么……心情不好?”
她瞥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出门下雨、开车抛锚、外卖迟到、顾客找碴,人生处处都充满了让人心情不好的糟糕事。像你这种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当然体会不到。”
宋潇寒眼睫毛颤了一下,轻声说:“也没有。”抬眼看看她,唇角浮起一
个苦涩的笑,“我也过得……很糟糕。”也对,一个不敢正视自己缺陷,处处隐藏、装模作样的人,能过得有多好。她拍拍他的肩:“同道中人。”然后仰头喝完了整杯咖啡,宋潇寒问她:“还要吗?”“不要了。本来就失眠,再喝更睡不着了。”她揉揉额头,叹气,“哎,
宋潇寒,把你的私人医生借给我看下啊,开点安眠药什么的。”“安眠药,不能乱吃。”他皱眉,“不过,可以让他……帮你看看。”沈沐就笑:“免费吗?太贵了看不起。”他也笑:“免费。”说话间,狗的主人匆匆赶来认领,知道是沈沐从狗贩子手中救下来的,都
感恩戴德,等金毛和比熊被接走,只剩下那条流浪狗。沈沐将它放在街边的花坛旁,又买了矿泉水和火腿放在它旁边,转身招呼
宋潇寒:“走吧。”他一愣:“不带它走?”她笑笑:“人各有命,何况是狗。”那一刻,她轻描淡写,像一个历经浮沉之人,看淡了生死,也看透了命运。宋潇寒本来想送她回家,结果她问他:“想不想喝酒?”于是两人买了一箱啤酒,驱车去了海边。天凉云淡,月色、星光铺满海面,远远望过去,大海像一块块水晶拼凑而
成。风里传来海浪的清响,就像水晶碎裂的声音。
沈沐拉开易拉罐,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流到胃,冷得她一个哆嗦。宋潇寒就比她斯文多了,小口小口地喝,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眯起眼,神色却享受。
她偏头问宋潇寒:“第一次晚上来看海吧?”
“嗯。”
“我经常来。”她又喝了几口,罐子很快就见底,“以前有人跟我说,
如果在夜晚有星星的时候看见海豚,对着海豚许愿,它就会把你的愿望带给海神,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宋潇寒第一次听见这种传说,眼睛睁了一下,有点好奇:“那你……看见
过吗?”“看见过。”她笑起来,“就在这儿,好几头呢,一下一下跳起来,又哗
啦钻进海里。那天晚上的星星特别亮。”“你许了……什么愿?”她看着远处星光大海,唇角还有笑,嗓音却慢下来,缓缓道:“我没有
许愿。”宋潇寒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回头看看他,仰头喝了口酒,末了,抹掉嘴角的啤酒泡,笑笑:“因为
我的愿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宋潇寒顿了一下,没说话。她突然跳起来:“海豚!海豚!快,快许愿。”宋潇寒转头去看,几头海豚搅散海面星光,跳跃嬉戏,清亮的叫声顺着海
风断断续续地传到耳边。她拍了他一下:“愣着干吗!快许愿啊!”宋潇寒回过神,闭了闭眼,默默许了个愿望。几头海豚很快消失在月夜下,海面又恢复宁静,她一脸羡慕地看着他:
“你运气真好,许了什么愿啊?”宋潇寒还没开口,她赶紧止住他,“算了算
了,还是别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笑了一下,果然没再开口。“反正不管许了什么愿,都会实现的,你放心吧。”宋潇寒想了想,觉得她在骗人:“你的愿望……不就……实现不了吗?”她神色一愣,目光有些闪躲,摆摆手:“哎呀,我不一样啦。”怕他还要
追问,她捧着手哈气,转移话题,“你不冷吗?”“冷。”“所以谁大半夜的来看海啊。”“不是你吗?”“……”沈沐跺跺脚,捂住被冻得通红的鼻子,“走了走了,回去了。”上车开了暖气,温度终于回升。开车离开时,宋潇寒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落
满星光的海。愿望,真的会实现吗?耳边传来沈沐轻轻的声音。她说:“宋潇寒,你不装高冷的时候其实挺温柔的,以后,多笑笑啊。”
不知不觉,槐安就进入了冬季,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裹上了羽绒
服。酷暑和隆冬都是难熬的时段,只有火锅店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
需求多了之后,就会延伸出许多五花八门的供给。像火锅这种人多热闹的餐饮,也开设了每天只接收五桌顾客的高档餐厅,地址选在东郊,仿佛立马就比其他接地气的火锅店高了几个档次。
孟时雨就邀顾倾淮去这家火锅餐厅吃饭。“好不容易才预约到今晚的位置。”她站在落地窗前遥遥望着远处,“上
次的事,还没好好跟你道过谢。”电话那头淡笑:“小事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她听出他话里婉拒的意思,轻轻咬了下唇,又道:“还有你的外套,我已
经洗好了。如果你太忙的话,我们约下次也行。”顾倾淮沉默了一下:“行吧,晚上见。”距晚上吃饭还有几个小时,孟时雨洗了个澡,开始挑选衣服。并不是第一
次跟他见面,以往她也从未注意过穿着和妆容,一旦心里产生了某种情愫,便再不能用平常心对待。快到时间了,孟时雨掐着点儿出门,既不会太早显得热络,也不会太迟显得傲慢,到的时候顾倾淮已经坐在预定位置了。穿一身黑白休闲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口挽到手腕处,漫不经心地翻着菜单。听见高跟鞋声,抬头看过来,冲她笑笑:“来了。”孟时雨在他对面落座,将外套脱下来,长发散在露肩的红色长裙上,颈项
和手臂被灯光晕染得很白:“点菜了吗?”他撇撇嘴:“这价格比其他店高了十几倍,下不去手。”以前她总理解不了他的幽默,此刻听来竟然意外觉得风趣:“我的恩情还
不至于连一顿火锅都吃不起。”话音落,招呼侍者点单。火锅底料端上来时,香味开始蔓延,但同属于火锅的热闹却半分都寻不
到。店内放的是轻音乐,静得连汤底翻滚的声音都能听见。火锅吃的就是一个气氛,顾倾淮实在有些索然无味。孟时雨却不觉得,她恰恰喜欢这种氛围和格调,甚至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
早点发现这个商机,投资加盟。菜点得不少,她没动几筷子,只吃了几口素菜,她一直都在控制食量保持身材,何况今晚这套长裙实在收腰,稍微多吃小腹会很明显。
吃到一半就放了筷子,顾倾淮烫了根鸭肠,抬眼问她:“减肥啊?”
“我晚餐一直吃得少。”
他摇头笑:“你们女生,一个比一个瘦,还成天嚷着减肥。”林深就不这样,吃饭的时候大口大口,像个小仓鼠,看着就很有食欲。孟时雨垂眸笑了一下,端起酒杯随口问:“女朋友也这样?”他将鸭肠夹起放在碗里,蘸了调料后送进嘴中,好半天才朝她笑笑:“孟
医生这是职业病吗?对病人的随口一说也很关心。”孟时雨握酒杯的手紧了一下。她一向是知道他对于隐私的看重,但没想到他无时无刻都如此警惕。真的是一个……很难靠近的人。“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病人了,我只是出于朋友的角度。”她稳住心神,
粲然一笑,“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当然是。”他挑眉,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祝我们友谊长存。”孟时雨配合着勉力笑了笑。酒足饭饱,他似乎记起正事,问她:“薛元思没找你麻烦吧?”“没有,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过了。”她皱皱眉,“不过下周局里有个会,
去的话应该会碰上。”他若无其事地笑:“该干吗干吗,不用在意他。他要敢有什么小动作,自
然有人收拾他。”孟时雨意外:“你……派人监视他了?”“跟小人对招,不留后手怎么行?”他端起酒杯将红酒一饮而尽,提起她
脚边装西装的袋子,“走吗?好像快下雨了。”孟时雨起身将外套穿上:“嗯。”走到门口时,侍者礼貌地拉开门,恭声道:“欢迎下次光临。”冷风呼啸而进,她不自觉地抱紧胳膊,顾倾淮瞥了一眼,悠悠道:“保暖
比观赏重要,下次穿厚点。”孟时雨脸颊有些烫,低着头小声应了一声。他没喝多少酒,等侍者开车过来后替她拉开后排的车门:“送你回去
吧。”然后径直上了驾驶位。孟时雨瞟了一眼副驾驶,默默坐上了后排。好歹安全嘛。算了算,这似乎是他第三次送她回家,回想前两次,真是每次都有不同心
境。看着前方后视镜中俊朗的面容,她将身子朝前靠靠,手指扶住驾驶座的椅背,轻声问:“圣诞节快到了,有什么安排吗?”“我不过国外的节日。”
她掠唇笑笑:“我也不过,但是那晚有个酒宴,邀请的都是政界名人商界
巨鳄,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吗?”“那天晚上……”他顿了一下,继而笑起来,“不巧,刚好有点事。”孟时雨唇角的笑有点僵,但很快调整,语气轻松道:“行吧。”快开到家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雨,这个天气落了雨,真是应了那句“冷冷的
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像冰刀子刮进骨头里。车子停在小区楼下,他没有下车,只是回头道:“快回家吧,别感冒了。”孟时雨被他最后这句关心温暖了一下,本来失落的心情霎时明朗。不能再
得寸进尺,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明白,城墙不易攻破,切勿操之过急。“今晚很愉快,再见!”开门下车,她冒着小雨疾步进了单元楼。外面右转灯闪烁起来,车子缓缓
离开。她看着被雨雾浇湿的尾烟,微微笑了一下。
接到顾倾淮电话时,林深正窝在沙发看电影。看的是一部老电影,名字叫《恋战冲绳》,主演是黎姿。无论是过时的造型还是不够高清的画面,都掩盖不住黎姿的青春美貌。难
怪顾倾淮会连她坐过哪条椅子都记得。“下雨了,记得关好窗,把小九抱进屋。”她瞟了一眼爬满雨珠的窗户玻璃,低声驳斥:“我知道,我又不是小
孩子。”“前两天是谁烧水忘了关火,把锅底都烧穿了?”林深顿时不说话了。顾倾淮在那头叹气:“真好奇你以前怎么活过来的,明早想吃什么?”她咬唇想想:“上次那家小杨生煎挺好吃的。”“行。”他语气轻快,顿了一下问,“深深,圣诞节快到了,有什么想要
的礼物吗?”“没有。”他笑:“反正你也没人约,就把那天的时间留给我吧。”“谁说我没人约?”她几分羞恼,小脸鼓成一团,“不过当然比不上你人
缘好,约你的人都排到国外了吧?”最后几个音咬得特别重,顾倾淮笑得快握不住方向盘了:“行啊,长本事了,还学会顶嘴了。”夜雨渐大,敲在车顶响声不绝,他将雨刷器开大一挡,
放慢了行驶速度,“看完电影早点睡,加湿器记得加水。”
她轻声回了句“哦”,听他那边雨声嘈杂,挂电话前又加了句:“开车小心点。”电影放完,睡意也起,她打着哈欠去倒水,看见厨房果然有扇窗户没关。想起顾倾淮的话,轻轻笑了一下。
很快就到了圣诞节。南方城市少见冬雪,槐安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了。但气温是真的低,寒风
中还带一股冰冷的潮湿,真是裹三层棉服都抵挡不住的魔法攻击。顾倾淮过来的时候,一进暖气屋,睫毛都凝了层水汽。林深扒着沙发义正词严:“这么冷的天,我是不可能跟你出门的。”“就走到巷口,车子里很暖和,要去的地方也有暖气。”他拉开衣柜翻了
套白色的长羽绒服出来,“快去换衣服。”“我不!”他拎着羽绒服语气严肃:“是个很重要的酒会,都要带女伴出席,你这是
打算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去还是打算让我找别的女人?”林深干脆利落:“你去找别的女人吧。”快把顾倾淮气死了。小九趴在客厅的窗台上“喵”了一声,他抬眼看看,突然发现玻璃窗外湿
漉漉一片。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地时顷
刻融化。他笑起来,指指窗外:“深深,你看。”她茫然转头,看见飘雪的刹那瞳孔骤然放大,紧接着顾倾淮就听见她惊喜
地叫了一声,扭头冲出了门。他摇头嗤笑。这些没见过雪的南方人啊。走出去时,林深就站在院子里,双手伸在半空踮着脚去接雪,长发软软地
散在身后,发尾还轻轻晃荡。羽绒服都没穿,身上只有薄薄一套家居服。“你现在怎么不怕冷了?”他走近,用羽绒服把她包起来,凉凉道,“我
居然还没下雪重要。”她根本没听到,似乎还嫌他在身后碍手碍脚,回头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
眼,然后走到空旷的地方,继续踮着脚接雪。
顾倾淮:“……”
看在下雪的分儿上,林深总算答应他出门了。穿好羽绒服换好雪地靴,又裹了围巾戴了帽子,围得跟要去抢银行一样。
巷口开车的是上次那个娃娃脸助理,友善地跟她问好,林深对他印象不错,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还挺稳重,能担任专职司机这样需要经验和资历的工作。
然后就听见顾倾淮说:“老李,衣服送过去了吗?”“送到了,化妆师也在。”林深说:“你为什么叫他老李,都把别人叫老了。”顾倾淮莫名其妙:“他年纪又不小,叫老李怎么了?”娃娃脸转头腼腆地笑:“林小姐,你别看我长了一张显小的脸,其实我比
顾总还大,我已经三十多了。”林深讶然不已,娃娃脸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惊讶,自我介绍了一下。林深
才知道他叫李岁,今年三十五岁,已经给顾倾淮开了四年的车。“我当时应聘顾总司机的时候,他也问我大学毕业了没。”林深捂嘴偷笑。窗外细雪飘扬,街上不少人都跑了出来,霎时有种过年的热闹。对于很多
年没有下过雪的槐安来说,这场在圣诞节降临的初雪实在令人惊喜。
召开酒会的地方在白金宫,仅次于连棠的豪华酒店。说次于连棠其实不准确,白金宫跟连棠的定位不一样,连棠是面向社会各阶层的人开放的,但白金宫走上流路线,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身份有地位,建筑风格也偏欧洲皇室,反正怎么高贵怎么来。
车子驶入酒店别墅区时,林深后知后觉开始感到紧张。正无措时,绞在一起的手指突然覆上来一双温暖的手掌,他没有看她,只是侧脸勾着浅笑,轻描淡写地说:“有我呢,怕什么。”手掌的温度像细小的电流,从手心沿胳膊到胸口,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心上。从地下车库上电梯之后,顾倾淮伸手把她帽子取下来,又理理她有些散乱
的长发,问李岁:“安排的客房在几楼?”“三楼。”宴厅在一楼,二楼是休息室,三楼基本上没人。顾倾淮领着她一路去了客
房,一推门进去,林深就知道他刚才在车上说的衣服和化妆师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给她准备的。
也对,总不能让她就这么毛衣套着羽绒服参加宴会吧。顾倾淮正跟化妆师交代:“简单点就行,别露太多。别太惊艳,顺着她的气质和脸型稍微化化就可以了。”化妆师是个三十多岁气质温雅的女人,抬头打量林深一会儿,笑笑:“我懂。”
造型化妆换衣进行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最后镜子里的女孩跟平时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只是眉眼更加细长了一些,刷了一层睫毛膏后眼睛愈发显得大,唇色红润但不艳丽,像将熟不熟的水蜜桃。
礼服是一件白色的素雅长裙,半袖,蕾丝白手套,只露手肘弯弯一寸瓷白肌肤,惹人遐想。
化妆师还想给她头上戴一支珠花装饰,顾倾淮伸手打住:“行了,就这样,差不多了。”看了几眼,又扯了张纸巾在她唇上擦了一下,“口红颜色太深了。”摸着下巴想了想,“要不然不戴耳环吧。”
化妆师无奈得不行:“顾总,你这……”他终于住手了,打量林深半天,最后叹气:“还是不化的好。”宴会已经开始了。堂子足够大,也足够奢华。林深抬眼偷偷瞟一眼这未曾见过的场面,又立
刻垂下眸尽量降低存在感。但来这种酒会的人都各有千秋,拉关系套人脉才是首位,也没多少人注意一个一看就是刚踏入上流社会还没习惯的小姑娘。顾倾淮领着她到角落的沙发坐下,然后端了几盘水果点心放在她面前,
说:“吃吧。”她问:“然后呢?”“没了,吃完了我们就可以走了。”林深下意识觉得他又在逗她,他笑着揉揉她的头:“真的,我只需要
来露个脸,不是我的主场。先吃点东西垫肚子,一会儿我们去老板娘那里吃
馄饨。”她眼睛溢出笑,点了点头。这种酒会,听来觉得高大上,但真正置身其中,又不怀什么攀谈结交的心
思,看久了也就那么个意思。林深看了一圈,吃了半天,最后只得出“这里的点心还蛮好吃”的结论。
快到七点时灯光暗下来,台上打起一束追光,一个很年轻的男子走上去,林深跟着人群鼓掌,粗略听下来,大概听懂是一家公司收购了另一家公司,这场酒会就是为了这个收购计划而举办的,最后是两家公司的负责人在台上签字
握手,完成收购仪式。结束之后乐团继续演奏,优雅的大提琴曲子缭缭绕绕。顾倾淮起身掸掸衣
角,扣好西装的纽扣,吩咐李岁:“在这儿陪着她,我一会儿就回来。”林深嘴里包着一块小蛋糕,腮帮子鼓得圆圆的,朝他挥挥手。看到这副可爱模样,他都不想走了。
孟时雨走进宴厅时,台上两家公司正落笔签字。今天下雪了,有小孩太激动跑上马路造成了车祸,她在那个路段堵了一个小时才匆匆赶来。
放眼望去,宴厅内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曾是她的病人。现代社会,强压之下,站得越高神经绷得越紧,长久之后心理就容易出毛病。但这种事情大多都带隐私性质,没谁愿意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自己在看心理医生,所以也不会太过热切地上来和她打招呼。
只有今夜相邀她参加酒会的曾总,从不避讳自己一上台发言就紧张出汗的
毛病。“时雨,时雨,来,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孟时雨端着红酒走近,曾总热情地介绍,对面几个人是市委的干部,纷纷
称赞她如此年轻就有如此成就,她面上带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突然
顿住。那个拒绝了她圣诞邀约的男人,此刻就出现在她视线里。只是他没看见她,端着酒杯跟身边几个人碰杯,唇角含笑,风度翩翩。其
中有一个她认识,是省台的高管,为人向来傲慢,怎么在他面前神色却有几分恭维?她低头问身边的曾总:“穿烟灰色西装,面对我们的那个人,你认识吗?”曾总看了一会儿,摇头:“不认识,他旁边那个我倒认识,H集团的华总嘛,今晚的主角。年纪轻轻,大手笔啊。”
H集团她当然知道,自四年前建立之后,以雷霆之势迅速占领市场,其精密技术和商业手段垄断全市电子信息行业,稳坐龙头地位。今夜被收购的欧风,是本地第二大电子商,曾经还联合其他企业抵抗H集团,最终仍旧没逃脱被收购的下场。
那位华总貌不惊人,手段却令不少浸淫商场的大佬为之叹服。顾倾淮,和那位华总,是什么关系?旁边市委的某位领导低声笑了笑,凑过来道:“那位华总可不是今晚的主
角,他旁边那个,才是真正的主角。”孟时雨一愣,唇角弯起温柔的笑:“这话,怎么说?”“简而言之,H集团的幕后操纵人,不是那位华总。”“怎么可能?”曾总大惊失色,“H,集团名字都是以那位华总的姓氏命
名,这公司,不就是他一手创办的?”“大概是有意为之?商场这些手段,可比我们政界复杂多了。他们公司跟政府有不少合作计划,最后签字盖章的,都是那位顾总。”
他见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又压低声音神秘一笑:“听说,H集团刚刚成立时,的确是那位顾总亲力亲为,但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放权退居幕后,将华总推到了前面,以至于现在多少人只认华总,不识顾总哟。”
孟时雨突然有点脚跟发软。是因为严重到只能依靠药物入睡的失眠症吧?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军二代,每天无所事事也不求
上进。她曾经不太能看得起这种人。孟时雨出身不好,如今这一切是付出多少努力才得到的自不必说,她希望人生事事都择优。无论事业,还是另一半。顾倾淮起初并不在她的择偶范围内,但偶然之间被他拨动心弦,便也放任
了感情的发展,有所顾虑,但依旧选择顺其自然。而此刻……再没有比此刻更欢喜的时候了。她看中的男人,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她还想从这位市委领导口中打听到更多有关顾倾淮的消息,但对方所知也
了了,打趣道:“孟医生何不自己上前认识一下呢?我想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你这样的美人。”她低头微微笑了一下。再抬头时,就看见顾倾淮已经跟周围几人道别,回身朝一个角落走去。
孟时雨目光随他身影移动,看见角落那个熟悉面容时,惊得差点没握住手中的酒杯。林深正仰头说着什么,顾倾淮面对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虽然看不到
他此刻的表情,但几乎能从那举手投足间看出他对对方的温柔与宠溺。林深和顾倾淮,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林深了。孤僻,社恐,封闭,惧怕肢体接触。现在在顾倾淮面前那个乖巧微笑的小
姑娘,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林深吗?
酒杯几乎要被捏碎。身旁曾总看出她的异样,关切询问:“时雨,你怎
么了?”她咬住牙缓缓平复心情,好半天才低声道:“那位顾总,你能去帮我叫一
下他吗?就说有事向他请教,邀他到二楼天台。”曾总目光存疑,但还是点了点头。十分钟后,孟时雨在天台见到顾倾淮。阳台露天,寒风肆意而过,她只穿一条长裙配羊绒小披风,嘴唇都冻得发
紫。顾倾淮看见她时神色并不意外,甚至还朝她笑了一下:“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进去吧。”作势要推门,她上前一步按住玻璃门把手,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就在
这儿说,冷可以让头脑保持冷静。”顾倾淮无奈地望着她。孟时雨吸了口气,缓缓开口:“你和林深,什么时候认识的?”“有段时间了。”他挑眉,“你看见她了?那怎么不过来打个招呼。她看
到你肯定很开心。”孟时雨快被他轻松的语气搞崩溃,一时间都不觉得冷了:“你们怎么会认识?你们怎么认识的?因为一周情侣吗?”顾倾淮含笑面容渐渐冰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孟时雨意识到自己说
漏嘴,猛地抿起唇,半晌,他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一周情侣的事?”那语气说不上生气,但像无声的风,吹过时,生起一阵鸡皮疙瘩。孟时雨咬了咬唇,镇定下来:“那个活动,是我推荐她参加的。”“那可真奇怪。”他咧着唇角,“她都还不知道跟她配对的那个人就是
我,你却知道。”孟时雨猛地瞪大了眼。林深不知道?对,她说过,她拒绝了一周情侣的见面。那他们到底是怎么
认识的?他还带她来参加酒会,他们举止亲昵,他们是不是……她抬头,语气艰难:“你们,在一起了?”顾倾淮环胸抱臂倚着玻璃门,看了她半天,缓缓摸出根烟点上。夜色中,
烟头闪烁一点火光,他吐了个烟圈,嗓音淡淡:“你是以什么身份在问这个问
题的?是我的心理医生,还是她的朋友?”她紧紧掐着手指:“有区别吗?”“当然有。”他低头掸掸烟灰,“如果是来自我的心理医生的质问,那我
无可奉告。如果是以她朋友的身份,你应该去问她,而不是我。”
原来她的身份只能是他的心理医生或者林深的朋友。她在他身上付出的所
有精力和心思,到最后连他的朋友都算不上。失控的情绪突然就冷静下来,她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过
了一遍。她这么聪明,怎会理不清其中道理。“因为她的声音吧。”孟时雨弯起了唇,微仰着下巴,“她的声音可以让
你入睡。录音做不到,只有真实的、响在耳边的声音。”顾倾淮没有说话,沉默地抽着烟,像默认。她笑了一下,不知是嘲是讽。真可笑,她竭尽全力的治疗,到头来却比不过人家的“天赋异禀”。她还
在费尽心思登山,甚至将自己置于险境,殊不知这座山早已被他人登顶。回想自己之前那些行为,自导自演,犹如小丑。孟时雨伸手拉开门:“我先走了,再见!”顾倾淮抽完整支烟,掐灭烟头扔进花坛。宴厅曲声缭绕,觥筹交错,林深终于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问刚回来
的顾倾淮:“可以走了吗?”他看了一眼面前清空的盘子,好笑似的摇摇头:“走吧。”从电梯直达车库,上车的时候前面突然打起一束远光,直直照在林深脸
上。她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顾倾淮抬手覆在她眼睛上,淡淡看向远处。车鸣声起,轰然而过。林深揉眼去看,愣了愣,低声道:“这个车跟孟孟的好像。”顾倾淮垂眸笑笑:“上车吧,去老板娘那儿吃馄饨。”她瞬间苦下脸:“吃不下了。”车门关上,他吩咐李岁开车,然后笑眯眯地对她说:“那就看着我吃。”
槐安的雪连着下了三天,但没能积雪,落地就化,到处都湿漉漉的,却又
见不到白雪茫茫的盛景,惋惜得很。林深倒很满足,总是足不出户怕冷的人连着三天都在外面晃,顾倾淮嘲笑
她少见多怪,她还强词夺理说在找灵感。遇见孟时雨那天,雪刚停。出了太阳,几分明媚。回家路上经过一栋老建筑时,被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吸引了目光。大家纷
纷抬头朝上看,指指点点,林深提着猫粮也朝上看,湛清天色下,天台边缘站
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看姿势,是要跳楼轻生的意思。
路人摇头叹气:“现在这些人啊,就是经历得太少了,承受能力不行呀,
多大点事儿,动不动就自杀,就是矫情。”她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微微垂眸低下头去。他们不懂。每一个想要放弃自己生命的人,都是走到了绝处。哪怕有一丝活下去的希
望,都不会选择亲手了结性命。是真的,孤身一人,走在黑暗中,向前向后,全是绝路。林深明白那种感觉。她又抬头看看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影,几分迟疑。人群中不知是谁报了警,
警车停在外围,几个警察拥簇着一个人走进去了。看清那个人是谁时,林深不再犹豫,拨开人群跟了上去。楼顶,丝缕阳光几分刺眼。有风拂过,吹动花坛里栽种的绿植。孟时雨一
口气都不敢歇,深呼吸之后,脸上堆出温和友善的笑意。“楼先生,你还记得我吗?一年前你来过我诊所,陪你夫人来的。”天台边缘的男人缓缓回过头来,毫无生机的一双眼看了她一会儿,又一言
不发地回过头去。孟时雨微微上前两步:“你夫人还好吗?我记得她当时是产
后抑郁症对吧,你很着急,陪着她来找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夫人。”男人背影微微耸动。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产后抑郁症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要你多陪陪她,多关心她。我记得我
当时是这么跟你说的,你也承诺,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病好。”“你说,赚不到钱也没关系,只希望你夫人开心。”“楼先生。”孟时雨上前两步,“破产的公司可以重新建立,亏损的钱财
也会再赚回来,只要你夫人陪着你,这些都可以做到不是吗?”“而人没了,就什么也做不到了。”男人双肩耸动的幅度更大,像是哭了。孟时雨低声询问警察:“他夫人什么时候来?”“回娘家了,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们已经通知那边派出所的同志按照户籍
上的地址去找了,你继续安抚。”她点点头,继续放柔声音:“我见过很多对夫妻,但没有谁像你们这么恩
爱。楼先生,你夫人需要你,你们的孩子……”男人突然回过头来:“是啊,她需要我,所以我要去陪她了。”嘴角挂一丝诡异的笑。
孟时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松开一只手,一只腿迈向了虚空。
楼下一阵轰动,楼道口突然有急切的声音传来:“等等,不要跳!”男人一顿,就要坠落的身子果然僵住,放开的手又抓住栏杆,缓缓回过头来。所有人都看向楼道口突然出现的女孩。
她还大口喘着气,长发掠在唇角,眉眼浮着急切,嗓音却又舒又缓,轻轻响在风中:“我知道这一刻你是真的想要了结生命,但下一刻呢?这一刻的你不能替下一刻的你做决定。”
孟时雨很熟悉这段话。这是当年林深选择自杀时,她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她才刚上大一,用
现在听来近乎可笑没有逻辑的言语劝慰偶然遇到的小姑娘。可这番话此刻从林深嘴里说出来,却突然令人信服。是因为她的声音吗?她“天赋异禀”的声音。“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一帆风顺不叫人生,叫电影。你从那
里下来,然后我们坐下来好好想一想,怎么解决你遇到的问题,好吗?”风过无声,半晌,男人缓慢地转过身来,从外围栏杆爬了回来。身旁两个警察飞快冲过去将他扶住,带到了安全地带。林深松了一口气,转头冲孟时雨眨眼笑笑,却见她正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身旁的警察从惊险中回过神来,叹气似的朝林深竖起大拇指:“好样的小同志。”话音落,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脸色顿时就变了,跟旁边人说:“他夫人,昨天病逝了。”
孟时雨气得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么重要的事都没了解清楚就找她来劝人,她还专挑他夫人这个话题下手,差点没把人劝死。
他夫人三个月前查出胃癌晚期,转到乡下娘家养病去了。公司破产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变卖了全部家产,存入父母账户,将孩子送去之后,选择随夫人而去。
孟时雨有一点说得很对,他们很恩爱。接下来的事已不需要她们,林深救下一条人命,有些雀跃地走到孟时雨身
边,正要说话,她突然冷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林深一愣,轻声道:“刚才在下面,看见你,我想来帮你……”孟时雨冰冷的语气突然就缓和下来。她深知和林深对话会是什么效果,她
所有的愤怒都会烟消云散。
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争辩。
孟时雨泄了气,低声道:“走吧。”下楼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这里距林深家很近,她邀孟时雨去家里吃晚饭。
“有点累,下次吧。”孟时雨神色疲倦,林深也不再强求,告别之后就要离开,她突然又叫住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半天,低声问:“深深,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一惊,目光下意识地移到别处,耳根却飞上绯红,结结巴巴说:
“没……没有啊。”再没人比她更熟悉林深。她笑了笑:“知道了,回去吧。”林深点点头,转身走了。孟时雨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又逐渐变得冰冷。她曾是林深唯一依赖信任的人,是她将她从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一点点拽
到了阳光下。虽怀着目的,但没有过恶意。而如今,她却用她“得天独厚”的声音,抢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啊,自己明明比谁都努力。林深做过什么啊?她只是拥有天赐的声音,还嫌弃不已,自怨自怜。凭什么那样警惕冷硬的顾倾淮偏偏对她那么温柔啊,凭什么就连要跳楼自
杀的人都听她的话不死了啊?不是说,勤奋比天分更重要吗?为什么,这么出色的她,却输给一个懦弱如蝼蚁的林深?
惊雷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