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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小扇2021-02-25 12:3638,054

  这已经是林深的第五个失眠夜。

  继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痛苦。闭上眼时,树下那道修长的身影总会拨开黑雾在眼前清晰,又在睁眼时碎成光点。

  今夜起了风,屋外树枝扫过窗户,黑影吓得卧在窗台上的小九时不时炸毛。林深披了条披风去画室,画架上只勾了几笔雏形的线条就是她这次打算拿去参加华艺展的作品。

  主题是前不久定好的。就在见到顾倾淮的那天夜里,在凌晨浅眠的那半个小时里,她梦到了泽水的那场大火。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火焰,只有眼前一架老旧壁柜,火苗攀着早已干枯的朽木舔舐而上,叫嚣着将那束蔷薇包裹,连花瓣都在燃烧。

  那是她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场景,像这人世带着毁灭的欲望伸出无数只手,将唯一鲜活的生命扯入众生修罗场。

  这几日精神不济无心创作,今夜却突然有了拿起画笔的冲动,这一画就到天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起身时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地跳,困意像

  个袋子将人笼罩,倒在床上时却怎么也睡不着。林深爬起来去壁柜里找药,才发现那些孟时雨开给她的药片早就吃完了。

  前段时间她症状好转,没跟孟时雨汇报就擅自停了药。不再吃那些用于精神治疗的药物,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如今看来,她只是在试探正常人的边缘。

  孟时雨最近忙得不可开交,电话打了两次才接通,说话声音都匆匆:“深深,我刚开完会,怎么了?”她迟疑着该不该将这几日的烦心事如实相告,犹豫道:“孟孟,我最近睡得不太好……”“薛副局长,你好。”那头骤然提高的音调打断她的话,孟时雨捂着电话低低说了句,“深深,我这边有点事,晚点给你打过来。”就挂了电话。林深看了一眼暗下来的屏幕,轻轻叹了声气,抱起脚边的小九走回画室。

  同一时间,孟时雨收起手机,眉目含笑看向对面。这次来心理监察局开会,才终于把上次内部大调动的新人事认了一遍,眼前这位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薛元思就是从北京调来的副局长。

  他跟身边人低头交代两句,笑吟吟地朝她伸出手来:“孟医生,久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业内难得一见的美女医生。”孟时雨碰了碰他指腹收回手:“薛副局长这句夸奖,我若不收,倒显得我不够谦虚。”薛元思笑出声,邀着她往外走:“薛某初来乍到,今后工作上有何问题还请孟医生不吝赐教。”这位初次见面的副局长在散会后将她叫住,为的绝不仅仅是夸她两句吧?不过他既然绕着圈子咬文嚼字,她也不介意打太极,于是笑着应承两句。两人走了没多远,那头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烦,挥手道:“老薛,我们先去

  篮球场了,你一会儿自己过来。”孟时雨有点惊讶:“薛副局长还喜欢打篮球吗?”“我看上去应该是还能玩篮球的年纪吧?”他摸着下巴打趣一句,“几个

  战友聚一起没事干,就喜欢打打球。”“战友?”她偏头看了他一眼,“薛副局长当过兵?”“不像吗?”他拍拍自己的手臂,“想当年,这双手也是扛过枪摸过子

  弹的。”

  孟时雨被他逗笑:“不像,像个教书先生。”

  薛元思叹口气:“怎么说也是实打实考上中央军事学院的,不过退伍后也的确不像以前了,整天坐办公室,一会儿打球估计又会被那帮家伙嘲笑。”孟时雨脚步一顿,思绪被“中央军事学院”这六个字牵着飘回了办公室壁柜里那袋加密文件上。雷嘉调查的资料里,顾倾淮就毕业于中央军事学院。不,说毕业不准确,因为他在大三那年失去了踪迹,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她转头看了看薛元思,他的年龄似乎和顾倾淮相差无几。就像他说的,因为常年坐办公室,皮肤犹显得白,较之硬朗的顾倾淮,多了一丝书卷气。她捂着嘴轻声笑了笑:“实在太不像了,看来薛副局长离开部队的确很多年了,你毕业有七八年了吧?”“七年了。”薛元思语气感叹,“毕业之后在部队待了两年,退伍也已经

  五年了,时间不留人啊。”毕业七年,这么算来,刚好比顾倾淮大一届。说话间,两人来到了薛元思的车旁,他绅士地笑道:“孟医生,愿意给我

  一个当车夫的机会吗?”“你的战友不是还在等你吗?”“让他们等着吧。”孟时雨掩嘴轻笑:“这多不好。不如,薛副局长带我一起过去,也让我见

  识见识中央军事学院毕业的,和我们普通篮球队有什么不一样?”薛元思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光,随即畅怀笑道:“有美人相陪,不用打我已经赢了。”两人一进体育馆的篮球场,薛元思就脱了外套搭在孟时雨旁边的椅背上,气势十足地加入他们。

  薛元思带球过人两分灌篮,将身边人撞得摔倒在地,伸手将人扶起时,那人给了他一拳,伏在耳边不怀好意地笑道:“可以啊,老薛,你这也太快了吧,可别让大历输得太难看。”

  薛元思哼笑一声:“让他把车准备好,要轿跑最新款的。”那人挑眉:“话说得这么满,到时候失手怎么办?”“在我这里,没有失手。”他瞟了一眼看台上的孟时雨,朝她挥挥手,低

  笑道,“只有失身。”

  自从宠物瘟疫事件过后,沈沐的小诊所留了不少回头客,生意火爆之后,

  她开始觉得诊所空间小,一旦客人多了,小屋子就显得拥挤不堪。

  于是将二楼自己睡的小窝改成了储藏间,楼下原先堆东西的地方空出来接

  待宠物,但迎面而来的问题就是重新找住的地方。

  住处不能离诊所太远,要适合养狗,实在不好找,沈沐只能将找房子的事拜托给中介,自己先去酒店暂住几天。她向来是个赚多少花多少的主儿,二话不说就带着子弹去了市内最高的建筑。

  “连棠酒店,名字怪耳熟的。”沈沐拍拍子弹的头,昂首阔步走向旋转

  门,“今儿也让我们体验体验什么叫五星级酒店的服务。”结果还没进门就被拦住了。“抱歉小姐!宠物不能入内。”揣着钱没处用的沈沐顿时暴跳如雷:“五星级酒店,连条狗都不让进?我

  住个小旅馆都比你这儿服务好。”保安一脸官方式笑容:“抱歉小姐!这是酒店的规定,我们也只能按规定办事。”“什么破规定?还有把客人往外赶的?五星级酒店了不起啊,店大欺客是不是?”保安跟个复读机一样,密不透风地将她拦在旋转门外:“抱歉小姐!酒店

  规定不能带宠物入住,给您带来的不便请您谅解。”沈沐气得不行,指着保安冲子弹喊:“子弹,咬他!”保安吓得往后一跳,子弹打了个哈欠,憨厚地吐了吐舌头。沈沐朝保安

  “哼”了一声,拖着子弹转身就要走,旋转门后的大堂突然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人群尖叫的声音。

  回头去看,大堂中间用以装饰的水晶玻璃球被砸得粉碎,碎玻璃之上躺着个穿裙子的女人,鲜血从她身下四面八方流散,而三楼的护栏处,一名男子正撕心裂肺地吼叫。

  保安还没反应过来,沈沐一把将拴子弹的绳子塞到他手里,交代一句“看好我的狗”就拔腿冲了过去。

  此刻大堂内所有人都已经围过来,或惊恐或紧张,却无一人敢上前。沈沐奋力拨开人群,在一众惊叫声中冲到了坠楼的女子身边。手指正要去探她的大动脉,手腕突然被人从身后捏住。力道很大,几乎拽得她一个趔趄。

  沈沐猛地回头,脸色铁青的宋潇寒就站在她身后,一字一顿道:“不要碰!”鲜血侵过她的膝盖,还有浅浅的温度,沈沐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冷声道:

  “再不放手她就死了!”

  宋潇寒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是……宠物医生!”

  沈沐眯了眯眼,下一刻,猛地抬手扣住他拽住自己的那只手腕,手上使力朝下一劈,宋潇寒吃痛放手,还想有动作,沈沐一脸冷然:“不想她死在这里就滚开!打120!”

  宋潇寒被她这声色俱厉的模样震住,沈沐已经俯身过去检查女子的情况。他不敢迟疑,迅速拿出手机拨打120,刚接通还没说话手机已经被沈沐抢过去。

  “坠楼患者,短暂性休克,胫骨骨折,多发性肋骨骨折,腹部两处开放性伤口,失血过多,需要立刻输血,各类型血包带够立即过来。”她将手机塞回宋潇寒手里:“告诉他们地址。”想起什么,又将手机抢回来,疾步走到围观的工作人员身边,“告诉他们地址。”待工作人员接过手机,她抬头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一个穿旗袍披披肩的贵

  妇身上,不作迟疑地走过去。“披肩给我。”贵妇吓得六神无主,紧紧拽着披肩:“不……不行,我这是意大利纯羊毛

  手工……”

  话没说完,披肩已经被沈沐一把扯下来,转身疾步走回伤患旁边。她将披肩打成团,塞住伤者坠楼时被大堂水晶玻璃球碎裂时刺穿的腹部伤口,以此暂时止血。

  宋潇寒不知何时在她身边跪坐下来,沉声询问:“需要我……”

  她头也不抬:“找把剪刀过来。”

  宋潇寒立即看向一旁:“剪刀!”

  工作人员火急火燎地找来剪刀,递给沈沐后她剪断伤者的内衣,又摆正她

  的头,手指伸入她口腔清除血泡异物以保持呼吸通畅。做这些的时候,宋潇寒一声不吭地待在一旁,余光里沈沐神色严肃,鼻尖滚落一滴汗。救护车到的时候,伤者呼吸已经极其微弱,但因为提前知道伤情,血包和呼吸器都准备充足,将伤者抬上车后便迅速实施抢救。宋潇寒跟车一起,救护车离开时,他抬头朝外看,沈沐就蹲在门口,满手是血抱着雪白的萨摩耶,将脑袋埋在它的颈窝。

  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宋潇寒和坠楼女子的男朋友一起心焦地等在外面。警察过来做了笔录,女子是因为和男友吵架,激烈推搡间失足跌落,男友在警察的盘问下抱头痛哭懊恼不已,为了证实他的话,宋潇寒配合警察让酒店的工作人员调取当时的监控。

  虽然这起意外跟连棠无关,但发生在连棠酒店内,且围观人群众多,若是女子坠落死亡,势必会给酒店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酒店公关团队已经就会出现的两种情况做了不同的公关说明,就等医院这边的抢救结果。金棕陪宋潇寒等在外面,手术室门开的一刹那,他比伤者男友冲得还快。

  “医生,她怎么样了?”医生脱下口罩,疲惫的眼角有笑:“手术很成功,患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身后哀号的男子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掩面哭泣。金棕回身激动地看了宋潇寒一眼,连连跟医生道谢。医生摇摇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对了,那个打急救电话的人也是医生

  吧?她对患者实施的急救措施很专业啊,这次能抢救成功,多亏了她。”宋潇寒愣了一下。沈沐往日种种行为在他看来都很不靠谱,一个沉迷于韩剧的神经质女孩,

  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开个小诊所给动物打打针洗洗澡。要说医术,真不见得有多高明。可就是这样一个医术不算高明的宠物医生,居然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从容

  不迫地对伤患实施了专业急救措施,仿佛——司空见惯。“等她醒来就算彻底脱离危险了。宋总,宋总?”宋潇寒反应过来,稳了稳神:“知道了。”“家属那边的赔偿事宜……”他打断助理的话:“你处理。”“好的,宋总。”

  从医院出来已近傍晚,宋潇寒拿出手机看了看短信栏里那个没有存名字的

  电话号码,思索再三,还是放了回去。半个小时后,黑色宾利停在了宠物诊所前的街边。推开栅栏,玻璃门后昏黄的光若隐若现,门口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门却没上锁。推门而入,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放着的电视,又是他不熟悉的韩剧,声音却放得很小。晦暗光影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耳间。

  起初他以为是电视剧的声音,但画面上男女主角正笑得明媚。仔细去听,

  才发现哭声来自对面角落那堆笼子。宋潇寒走近两步,借一缕电视光,看清缩在笼子里的女孩。那个笼子应该是用于大型犬类,她就坐在里面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

  将脑袋深埋,哭得瑟瑟发抖。印象中的沈沐,总是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原来她也会有这样无助痛哭的时候。卧在一旁的子弹看见来人,低吠了两声,叫声惊动沈沐,她在昏暗光线中抬头,眼角红得厉害,连眼神都无措。

  宋潇寒这才看见她怀里还抱了个东西,像是一串风铃。就在他沉思的片刻,沈沐已经利索地从狗笼子里爬出来,两三下抹了眼泪,凶巴巴地问他:“你干吗!”

  宋潇寒被她这“变脸”惊得朝后一缩,愣愣道:“那个……坠楼的……人,脱离……危险了。”一紧张,连口吃的缺陷都忘记掩饰。说完之后才惊觉暴露,耳根一下就红了,眼底闪过一抹狼狈的难堪,一时间手脚都僵硬了。

  沈沐似乎没察觉,“嘁”了一声打开吊灯,屋内一下明亮起来,她掏出镜子和棉签趴在吧台上擦拭被眼泪弄花的眼妆,若无其事道:“活了就活了呗,那是她命大。”

  宋潇寒调整呼吸,稳了稳神,尽量将语速放慢:“我来,跟你道谢。”顿

  了顿,深吸一口气,“还有道歉。”谢谢她出手相救,也为之前对她的误解抱歉。她放下镜子,偏头眄了他一眼:“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空手就来了?”宋潇寒被她说得又红了耳根,对于这种人情世故他一向不擅长,迟疑了片

  刻试探着问:“你想要……什么?”前段时间刚好和几个奢侈品牌谈了合作,对方赠送了他一堆用不上的试用装,好像就放在后备厢。正思考,沈沐从墙上取下外套穿好,走到他面前:“肚子饿了,请我吃

  饭吧。”他愣了一下,点头:“想吃什么?”“贵的。”他掏出手机给助理发短信:全市最贵的餐厅是哪家?很快收到回复:东郊

  的法国庄园,聘请的是英国女王的皇家厨师。

  回头的时候,沈沐正踮着脚把风铃往门檐上挂,他走近伸手接过挂上去,子弹微微相撞,她仰头看了一会儿,低头锁上门。东郊那一片属于高档餐厅,驶入主道时,四处可见都是豪车,宋潇寒找到助理说的那家法国庄园,停好车替沈沐拉开车门。她提溜一下自己的背包带,看了一眼门口进进出出的名流人士,又低头看

  看自己的阔腿裤运动鞋,转头问宋潇寒:“他们不会不让我进去吧?”他难得想笑:“不会。”她撇嘴:“怎么不会?今早你家酒店的保安还不让我进呢!”“有这种事?”宋潇寒拧眉,锁好车门往前走,“我会处理的。”“哎哎哎,不是。”沈沐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赶紧拽住他,“其实……

  是不让我的狗进去。”宋潇寒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助理已经提前订好位置,宋潇寒正要替她拉开椅子,她已经从善如流地一

  屁股坐上去,撑着下巴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舞台上有人正演奏小提琴,偶有酒杯交碰,荡开轻鸣。宋潇寒点好餐,目含询问看向沈沐,她翻了两眼价格让人咋舌的菜单,不动声色地跟侍者说:“我要和他一样的。”

  宋潇寒默不作声地笑了一下。

  这家餐厅的装修带有明显的欧洲皇家风格,来此就餐的人免不了正装礼服,顶着爆炸头的沈沐坐在那里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异样目光。宋潇寒遇到几张熟面孔,那些视线在他和沈沐身上来回打量,几分诧异。

  侍者醒好酒递上来,碰杯的时候他低声询问:“没关系吗?”

  沈沐已经一口喝光红酒,自己抱起酒瓶倒了大半杯:“什么?”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咧嘴一笑,“我倒是没关系,不过你这样跟我坐在一起,明天不会上报什么的吧?”

  她凑近一点,压低语气,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你们这种豪门都有未婚

  妻,你有吗?一会儿会不会突然出现往我脸上泼水啊?”宋潇寒面无表情:“少看韩剧。”她撇撇嘴坐直身子:“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跟有钱人一起吃饭。”举着面

  包在鼻尖闻了闻,“钱的味道啊。”菜很快一样样端上来,摆盘是少见的精致,沈沐果然眼睛一亮,鼓捣半天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美滋滋地发了朋友圈才开吃。

  鹅肝刚入口还没化,身后那桌传来嗤笑:“真是个土包子,还拍照呢。”

  沈沐没什么反应,眯着眼享受鹅肝的美味,倒是宋潇寒,刀叉一放,冷冷

  抬眸看过去。说话的人明显没打算压低声音,就是想让他们听见,见宋潇寒看

  过来,对坐的女人揽了揽肩头皮草,笑吟吟地朝他举杯。“巧啊,宋总。”宋潇寒没动作,冷冷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她却主动端着酒杯走过来,

  站在大快朵颐的沈沐身边打量一会儿,惊讶道:“哎呀,不是上次电梯里那个女孩呢。”

  她叹着气看向宋潇寒:“宋总的眼光,怎么一次不如一次呢?”这位裴氏集团的千金裴露,自从上次家里安排相亲被他放鸽子后,次次见面都针锋相对。

  他向来不爱作口舌之争,何况是跟一个女人,但此时见沈沐被羞辱,再无所谓也无法坐视不理,正要开口让她滚开,一直低头吃饭的沈沐突然把刀叉一放,偏头笑嘻嘻地看向裴露。

  “这位小姐说话真的很奇怪,宋总的眼光一次不如一次,却一次都没看上你,丢人的是谁啊?”裴露顿时气得咬牙,手腕一扬就要朝她泼酒,没想到沈沐反应比她还快,抬手一挡打在她手腕处,酒杯顿时后倾,红酒倒了她自己一身。她今天穿一件黑色低胸裙,红酒顺着雪白的胸脯流进胸窝,沈沐啧啧两声,转头朝宋潇寒喊:“非礼勿视。”裴露大抵是头一次遭受这种打击,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时气得尖叫,眼见围观的视线越来越多,宋潇寒猛地起身,冷怒道:“够了!”

  裴露被他吼得一抖,眼泪顿时就落下来了,雪白的胸脯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宋潇寒!你三番两次羞辱我,真当我裴氏好欺负吗?你给我等着,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宋潇寒没什么表情,冷冷地扫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一眼,缓缓坐回椅子。沈

  沐眨眨眼,十分热络地凑过来:“三番两次羞辱她?你是怎么羞辱她的啊?”宋潇寒气得恨不得踹她一脚。沈沐慢悠悠地给自己添了杯酒,摇头叹息:“我说什么来着?还让我少看

  韩剧,我要是看少了,刚才能躲开那一泼?”她拨了拨自己的爆炸头,“今天

  刚做的发型呢。”宋潇寒看了她半天,奇怪道:“你不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晃着杯子醒酒,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嘴长在

  别人身上,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老在意旁人的眼光,会活得很累的。”宋潇寒眼神闪烁,微微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好半天,笑了一下:“你看

  得……很通透。”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人生四字箴言送你要不要?”“什么?”“旁若无人。”这四个字,轻轻松松就从她嘴里说出来,可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旁若无人太难,人言可畏才是常态。吃完饭宋潇寒送沈沐回家,出了餐厅被冷风一吹,红酒的后劲开始浮现,

  等金棕开车过来的时候,沈沐脚步已经踉跄了。宋潇寒把她塞到后座,拍她的肩问:“地址。”她哼哼唧唧半天,扯着他的袖子靠过来,晕乎乎开口:“酒店,随便哪个

  酒店。”说完脑袋一歪栽在他肩上,怎么也叫不醒了。宋潇寒妥协似的吩咐金棕:“去酒店。”

  后视镜里金棕的神色有些精彩,被他冷眼一扫,赶紧掉转了方向。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像是生怕耽误了自家老总的好事。到达连棠酒店停车场后,拿着宋潇寒给他的年卡忙不迭去开房了。

  身旁的沈沐睡得正熟,他将她推开一些,拍她的脸:“到了。”手指触上肌肤,湿润一片,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才发现她哭了。宋潇寒

  僵了一下,轻轻摇她的肩:“沈沐,到了。”她没有睁眼,只是嘴唇紧抿,唇角向下,是强忍悲伤的模样。宋潇寒叹了声气,打开车门下车,俯身将她抱出来。她缩在他怀里,唇间

  溢出小声的啜泣,低低喊了声“哥”。

  电梯直达十八楼,期间电梯门开合两次,进来几个酒店的员工,喊了声“宋总”后匆匆背过身去。宋潇寒还没出电梯,“宋总抱着一个女人来开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栋酒店大楼。

  金棕强掩激动等在门口,等宋潇寒进屋后就要锁门,关到一半门把手被拉

  住,宋潇寒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你做什么?”金棕吓得手一抖,结结巴巴:“宋……宋总,你不一起啊?”门被大力拉开,宋潇寒一脸铁青地看着他:“活腻了?”金棕缩手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本以为终于开窍的自家老总替喝醉的女孩

  盖好被子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地锁上了门,他在一旁恨得捶胸顿足。

  沈沐睡醒已近午后,宿醉之后脑袋刺疼,她爬起来到处找水壶,端着水杯光着脚茫然站在羊绒地毯上看了半天,看见地毯边角用银丝绣的“连棠”二字,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最后能记起,是和宋潇寒并排坐在后座时,她靠着他的肩。洗漱收拾,懒洋洋出门,拿着房卡去前台退房,工作人员刷卡之后看她的目光有几分异样:“小姐,房间一共开了五天,确定要今天退房吗?”

  撑着胳膊肘的沈沐一愣:“五天?”这宋潇寒还不错嘛,正解她燃眉之急,不过她向来不拿人好处,房费还是还他的好,于是清清嗓子问:“房费多少钱一晚啊?”

  “三千八一晚。”

  “……”

  “谢谢!”她一把抓回房卡要走,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一脸认真地看着前

  台:“如果退房的话,剩下四天的房费,能退给我吗?”前台工作人员保持笑容:“可以的,小姐您的房间是用年卡消费的,如果

  确定退房,房费会退回到您的年卡里,要帮您办理吗?”“等等!”沈沐忧伤地叹了口气,“不退了。”“好的小姐,祝您今日心情愉快。”等沈沐走出酒店,前台几名工作人员一脸八卦地凑到一起:“1823,是她

  吧?宋总昨晚开的房间。”“是她是她,没想到宋总居然喜欢这样的……”“看她那小市民的嘴脸,居然还想把房费折现,宋总怎么会看上她啊?”“他们那种富二代,山珍海味吃腻了,不都想尝尝小葱拌豆腐?电视剧都

  这么演。”正八卦得起劲,有人狠狠拍了拍前台:“上班时间凑一堆说什么呢?”几名工作人员抬头一看,吓得纷纷站回各自的位置:“表小姐。”宋瑧皱眉打量:“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工作人员低头不语,她拔高

  音调,盛气凌人,“我问你们说什么呢!”工作人员吓得一抖,犹豫着开口:“表小姐,昨晚宋总……带了一个女孩儿来酒店……”宋瑧瞪了瞪眼:“长什么样?”脑海里瞬间浮现林深的样子,“是不是长头发,清清瘦瘦的?”“不是。”

  宋瑧松了口气,转瞬又板住脸:“上班时间八卦上司,不想干了是吗?”

  “对不起表小姐!我们以后不会了。”

  宋瑧冷哼一声,瞪了她们几眼才终于走了。上电梯的时候,唇角忍不住浮出笑意。还真以为他对那个叫林深的情根深种呢,原来也不过玩玩而已。

  沈沐一出酒店就给林深打电话,秋阳薄光,将喷泉里的水珠照得晶莹透

  亮,她蹲在喷泉池旁,从水面捞出来一个矿泉水瓶子。“原来宋潇寒是宋氏的总裁啊,全市的连棠都是他的!”林深在那头笑:“你不是有他名片吗?”“恕小的孤陋寡闻,当时只觉得连棠这名字耳熟,硬是没想起来这就是咱

  们市的标签啊。”她长吁短叹,“早知道,我就不对他那么凶了。”酒店保洁员从身后经过,她转身将矿泉水瓶扔进垃圾车里:“晚上有时间

  吗?我想吃西门那家日料很久了。”“我晚上已经约了朋友。”林深几分抱歉,“下次陪你去吧。”“行。”挂了电话林深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离和孟时雨约的时间还早,她还能把

  这一片蔷薇花瓣画完。上午孟时雨终于回她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见,她订了东郊的花坊餐厅吃

  晚餐,电话里特意交代让她穿礼服。林深拿着电话跑到衣柜看了一圈:“我没有礼服。”“怎么没有?我以前不是送过你一套,东郊花坊是高级餐厅,对着装有要

  求的。”她一向对仪表在意,自然不想林深在那种名媛出入的地方遭人鄙夷,“就这样,我去工作了,晚上见。”

  林深无奈地叹气,又翻了一遍衣柜,终于找到去年参加一个名流画展时孟时雨送她的礼服。白色连衣裙配小披肩,当时为了配这套礼服孟时雨还专门拉着她去买了双高跟鞋,画展之后就被她打入冷宫。

  今日终于重见天日。林深拿抹布擦拭鞋面灰尘,穿鞋之前沿着脚边贴了一圈的创可贴。穿惯了牛仔裤运动鞋,踩着高跟鞋时总有种踩高跷的危险感,她在院内走了几圈,等身体适应了平衡才终于打车出门。

  出租车在街口就停了,司机抱歉地指着牌子:“小姐,这里不让出租车进的。”也是,没有谁来这种地方吃饭还打车。林深只能下车步行,快到的时候她给孟时雨打电话,那头车鸣阵阵:“我这儿堵车了,你先进去等我。”

  不远处餐厅门口人影涌动,她握着电话后退几步,缩到树下阴影里:“我

  在外面等你。”

  孟时雨恨铁不成钢:“这么久没见,我还以为你进步了。”手机振了两下,她低头看看,“我这边进电话了,那你小心点,我尽快到。”挂线之后换到二线,“薛元思”三个字正闪烁,她微微一笑接起:“薛局长,这个时间打给我,不会是想约我吃晚饭吧?”那头笑声明朗:“我的心思都被你猜到了,既然如此,不知道孟医生赏不

  赏脸呢?”前方拥堵的交通逐渐疏通,她松开刹车,缓缓起步:“不敢不赏。”“我就喜欢孟医生的聪明和爽朗。你刚下班吗?我来接你。”“在回家路上呢,正准备回家泡碗方便面。”她温柔地笑起来,“你告诉

  我地址吧,我开车过来。”前方路口绿灯掉头,她回拨给林深,语气抱歉:“深深,我这边刚接了个

  病患,情况有点危险,得马上回诊所一趟。”“严重吗?那你快去。”“抱歉啊!晚餐我已经订了,你进去吃了再走吧,等我忙完了联系你。”“没事儿,你开车小心点。”秋风渐寒,拂过小腿时有几分凉意。林深握着手机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人来

  人往的餐厅,转身离开。似乎是为了衬托这片区域的神秘高贵,街边梧桐掩映的路灯格外幽暗,她刚走了没两步,身后有人快步跟上来,擦肩而过时将她撞得微微踉跄。已近饭点,街口来往车辆少了很多,梧桐道显得格外幽静,一身修身小西

  服的穆初南伸手将她扶住,“体贴”道:“学姐,没事吧?”看清是她,嘴边那句“谢谢”生生吞了下去。穆初南收回手,不含善意的目光将她打量一番:“还以为看错了人,没想

  到真的是你。学姐今晚打扮得跟往常很不一样呢,不知道约的是谁啊?”她凑近一些,疑惑道:“不会是宋潇寒吧?”林深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穆初南笑嘻嘻地跟上来:“一起走啊学

  姐,一会儿也让我坐坐宋总的豪车……”话说了一半,一辆越野车突然从路边冲出来,一个急刹停在两人身边,车上冲下来两个黑衣人,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穆初南就往车上拖。穆初南一声尖叫,猛地拽住林深的胳膊,声音尖锐地撕裂:“学姐救我!林深学姐,救我!”林深被她扯得一个踉跄,黑衣人转头冷声道:“别多管闲事!”

  穆初南还在不停挣扎,手指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林深终于反应过来,反手

  将她拽住,抬头看黑衣人:“你们放开她。”

  声音很淡,却让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停了动作。穆初南的尖叫声像是突然被掐住断在喉咙里,耳边风声猎猎,她后背挺得笔直,像在竭力维持镇定,但声音仍有些发抖:“放开她,有什么事好好说。”

  黑衣人手上松了松,嗓音平静道:“这位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你

  不了解,希望你不要插手。”“学姐你不能不管我,他们会杀了我的!”黑衣人猛地看向她:“闭嘴!”穆初南被他突然的厉声吓得一抖,使劲往林深身后躲,林深咬了咬唇,迎

  上他们的目光:“不管什么事都不能使用暴力解决,她只是个小女孩。”黑衣人皱了皱眉,语气无奈:“小姐,你知道你口中的这个小女孩,利用偷拍不雅画面敲诈了我老板多少钱吗?我们不想牵连无辜,小姐你还是……”话没说完,躲在一旁的穆初南猛地将林深朝他们一推,转身就跑。林深穿着高跟鞋没站稳狠狠摔倒在地,连带着两名黑衣人都是一个后仰。

  黑衣人骂了声脏话拔腿要追,穆初南已经跑回餐厅,正一脸慌张指着这边跟门口侍者说着什么。侍者掏出手机似乎在报警,黑衣人堪堪收回脚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深,狠声道:“都怪这娘们儿碍事!先抓她回去交差!”

  伸手还没碰到林深,身后突然一道冷风袭来,黑衣人惊觉回头,脑袋刚转到一半,胳膊被人从身后拽住,只觉肩头一痛,身子凌空而起,转瞬就被人过肩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另一个黑衣人怒吼一声就要冲过来,被来人一脚踢中胸口,狠狠撞在车门上,黑影欺身而近,胳膊肘抵住他脖颈,稍稍用力便让他窒息,阴狠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滚不滚?”

  黑衣人挣扎着点头,身上一松,看都不敢再看一眼,拖起地上还在呻吟的

  同伴,忙不迭上车走了。林深正慢腾腾地爬起来,手心捂着额头的包,疼得吸气。头顶响了声凉凉的笑,一件宽松的外套从头罩下来,接着身体一轻,是有

  人打横将她抱起。熟悉的味道蹿进鼻腔,她身子一僵没有再动,直到来人将她塞进副驾驶,车门砰一声响,她缓缓扯下头上的外套,转头去看。顾倾淮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位,察觉她的视线,偏头看过来,目光相触时,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林深被他笑得发麻,身子正往后缩,他猛地伸手将她拽近。

  她看着身后的酒店,想着他应该又是来接工作的,挣扎两下:“你

  干吗?”

  他嗓音沉沉:“别动!”她被吓得一抖,果然没再动。头顶车灯啪一声响,光线亮起,他低头查看她额上的伤,淡声道:“看样子不是很严重,不用去医院了。”

  话落将她松开,转身发动车子。开上主路不久,路边出现一家药房,他在街边停好车,转头交代:“坐在这里不要动。”林深别过头不说话,没多会儿他提着一袋子药回到车上,拨亮车灯后将她拽到自己面前,撕开棉签蘸了消毒水拭擦她额头的伤。

  她垂着眸,不挣扎也不说话,任由他包扎。四周寂静,只有淡淡的呼吸声,片刻,听见他嘲讽的话语:“光有助人为乐的精神,没有助人为乐的能力,把自己搭进去了,政府也不会给你颁奖。”

  她气得咬牙,闷声道:“要你管?”顾倾淮冷笑:“我不管,某个人现在指不定在哪儿被绑着呢!”“不要你帮忙我自己也可以解决……啊呀……”浮肿的伤处被他使劲一

  按,林深疼得吸气,耳边响起他凉凉的笑声:“像这样解决?那你解决事情的

  办法我也是挺佩服的。”林深气得要命,几天不见,这个人现在怎么这么会损人啊?额头贴上纱布,药膏传来凉意,他将药袋扔进她怀里,在车子发动声中开

  口:“为了救你,我还饿着肚子,陪我去吃饭。”林深蜷成一团独自生闷气:“我不去,我要回家。”“必须去。”他目不斜视,“这是我救你的报酬。”她咬牙切齿:“我求你救我了?不可理喻!”顾倾淮猛地加大马力,车子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林深被惯性往后一带,

  脑袋狠狠撞在椅背上,差点气哭了。车子最后停在路边一家搭着棚子的馄饨摊旁。他替她拉开车门,语气不容置喙:“下车。”林深不情不愿地走下来,他锁好车门,转头冲棚里正擦桌子的中年妇女

  喊:“老板,两碗馄饨。”“好嘞。”他看向身后慢腾腾跟过来的林深:“你是怕踩死蚂蚁吗?”林深瞪了他一眼,两三步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头顶悬挂的灯泡摇摇晃

  晃,光影深浅不一投在他脸上,可以看清有些青黑的眼眶和消瘦的面孔。他这段时间也睡得不好?

  顾倾淮抽出两张纸擦桌面,淡声道:“看什么?觉得亏欠我是吗?”林深恨不得用筷子戳他眼睛:“我亏欠你什么了?”他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人说话是要讲良心的。我救了你多少

  次,需要我帮你掰着指头数一数吗?”她被他噎得没话说,愤愤地偏头看向被路灯光影搅散的夜色。老板很快端了馄饨上来,顾倾淮那碗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对比之下她这碗

  倒有些清汤寡水。今天还没吃晚饭,被馄饨的香味一勾也有些饿,她打开桌上

  的辣椒罐子,正要往碗里加一勺辣椒,顾倾淮用筷子在她手上一打。“受伤了,不准吃辣。”林深有些赌气,把碗朝后推了推:“那我不吃了。”他好笑似的看着她,耐着性子将碗推回她面前,刚才逗弄她的语气变得温

  和:“听话,等你伤好了再带你来吃辣的。”她看了他一眼,默默拿起勺子。顾倾淮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家馄饨比她以往吃过的任何一家都要好吃,顾倾淮付钱的时候她偷偷打

  量四周的路牌,将位置默默记在了心底。“走了,老板。”中年妇女笑吟吟地朝他们挥手:“路上小心,下次再来啊。”上至国画大师,下至路边摊主,他似乎跟任何人都能相处得很愉快。对

  了,上次沈沐说过这种人叫什么来着?四处散发温暖的——小太阳取暖器。林深努力憋住笑。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车内,吹散淡淡的松香,他淡声道:“送你

  回家。”林深低头系安全带,他在起步右转的嘀嗒声中开口:“最近过得

  好吗?”扣安全带的手一顿,她没有抬头:“还不错。”他似乎笑了,嗓音里没什么情绪:“我过得不好。”林深忍不住看他,透过这个角度,能更清晰地看见他青黑的眼眶,还有因

  消瘦愈发坚硬的脸部线条。她以为他会继续说点什么,但接下来一路他都没有说话。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回老槐巷巷口,一个红灯都没遇到,似乎连老天都

  在帮她减少和他相处的时间。

  车子停下,顾倾淮没有下车替她开车门,只是淡声道:“你不喜欢,我就

  不送你进去了。”

  她坐着没动,轻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他缓缓转头看她,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不生我气了,什么时候就告诉你。”

  林深垂了垂眸,低声说了句“再见”,终于下车离开。走了没两步,他喊她的名字:“深深。”微微喑哑的嗓音,她没有回头,听他继续道,“你今晚很美。”

  身后打起一道远光灯,光芒冲散夜色,照亮她回家的路。

  槐安的夏天匆匆而过,像一场盛大的烟花,灼热燃烧之后收尾也收得迅

  速,似乎只是几场雨的冲刷,海风已经带着寒意席卷了整座城市。开始冷了。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孟时雨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外面,笑着朝林深招

  手:“Surprise!”口袋里装的是火锅料和荤素菜。林深已经换上了毛茸茸的拖鞋,孟时雨却还穿短裙,踩着高跟鞋露一双笔

  直的长腿,奇怪道:“有这么冷吗?”屋内空调开得大,暖风干燥,孟时雨待了两分钟就受不了:“加湿器在哪儿?”“电视柜下面。”林深用布盖住画架,取下围裙从画室跑出来,小九跟在

  她脚跟后面像一团毛球滚到了孟时雨身边。“什么东西?”孟时雨吓了一跳,“猫?你养猫了?”“它叫小九。”孟时雨拿着加湿器快步走开:“我不喜欢猫。”厨房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火,孟时雨脱了外套戴上围裙,挽着袖子开始炒料

  做汤底,林深打小不会做饭,只能在旁边择择菜洗洗碗。她将洗好的土豆放到菜篮里:“那天晚上那个病人没事了吧?”“谁?”孟时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低头切菜,“哦你说那个病患

  啊,没事了。是我以前的一个幻想症病人,那晚不知道怎么突然犯病了,他老

  婆急匆匆把他送过来,害得我都没能陪你吃饭。”她将肉类摆盘放好,抬头冲她笑:“所以我今天亲自上门做饭补偿你。”火锅底料蹿出香味,勾得人食欲大增,林深盯着翻滚的麻辣汤底看了会

  儿,想起什么,跑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

  额头上浮肿的地方已经消下去了,应该可以吃辣了吧?孟时雨在外面叫她:“深深,可以吃了。”她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轻轻拍了拍脸,堆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天冷的时候在家涮火锅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孟时雨厨艺很好,饭桌上热气

  蒸腾,很有几分热闹的气氛。“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林深回想了一下她们上次一起吃饭,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叹了声气,“你总是很忙。”孟时雨夹菜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她淡笑道:“每个人都会长大的。你会有自己的生活,独自的空间……长大的过程,就是适应孤独的过程。”几个月不见,眼前的孟时雨,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说不上来的感觉,只是觉得,那种信任的亲密感,似乎正一点点消失。见林深走神,孟时雨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她碗里:“多吃点肉,你都瘦了。”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还有黑眼圈,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太好?”“嗯。”她咬着筷子思忖一下,低声道,“因为华艺展的比赛,最近一直失眠。”“失眠?”现在听到这个词她就头大,“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现在的状态

  恢复得不错,可不能再因为精神压力恶化成以前那样。”林深赶紧道:“我没事的,就是有点睡不着,其他都还好。”“睡不着不是什么小事。”孟时雨神情严肃,“知道最近我接手的病人里

  有多少是因为失眠而导致精神崩溃的吗?”

  说到失眠,真是不得不提个中翘楚:“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患有严重失眠症的患者,到现在都还不得不服用药物入睡。长期依赖药物之后,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会严重受损。”

  林深有点惊讶:“去年那个?你还没治好他吗?”孟时雨抬手揉揉眉心:“治疗合同到期,他已经不是我的病人了。从医这

  么多年,他真是头一次让我感受到什么叫束手无策。”“所有的治疗方法对他都没用?”她苦笑叹气:“所有。药物、心理、催眠都试过,我甚至建议他出租自己

  透支精力以达到疲惫入睡的目的,几乎也没什么用。”孟时雨提起这件事就头

  大,“简直是我从医生涯的污点。”最后一句话林深没听进去。她被“出租自己”四个字扰了思绪。林深头一次听说出租自己这个工作,还记得当时询问沈沐,沈沐答正常人

  怎么会做那种工作。是,正常人不会做。所以她无法理解,顾倾淮为什么一定要去做那样一件事。

  如果,因为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呢?病人的隐私孟时雨不会透露,林深咬了咬筷子,不经意地问:“那他应该过得很辛苦吧?”“我看没有。”孟时雨一想起他满不在乎的态度就一阵心烦,“我这个主

  治医生急得跳脚,他倒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真是吃力不讨好。”林深用筷子戳了戳米饭,没搭话。接下来的这顿饭她吃得心不在焉,孟时雨又告诫了几句让她有空了去诊所

  做恢复检查,吃完饭接到个电话就匆匆走了。林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想孟时雨说的话,没注意摔了一地,瓷碗碎成几块,她蹲下身用手去捡,被锋利的边缘划了道口子。疼痛刺激神经,她将伤口放进嘴里吸了吸,好半天,下定决心似的,起身

  走回卧室,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了放在最下面的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是一串电话号码。沉思良久,拨了过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这让林深怀疑他无时无刻不在拿着手机等电话,

  她没说话,那头却先开口,熟悉的含笑的声音,带着一丝质问:“终于愿意给我打电话了?”

  握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她嗓子有点干:“我有件事想问你。”不等他接话,一鼓作气似的,“我有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她之前治疗过一个患有严重失眠症的病人,那个病人只能依靠药物入睡,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他选择出租自己透支精力以此来达到入睡的目的。”

  听筒里呼吸丝缕,她一字一顿地问他:“这个病人,是你吗?”那头有片刻没说话,好半天,传来浅浅笑声:“如果那个心理医生叫孟时

  雨的话,应该是我。”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现在他在她身边。她想好好地跟他说一声,对不起。良久,电话里传来他调侃的声音:“不说话,是想聆听我的呼吸声?”林深有点窘迫,咬咬牙:“你在哪儿?”“在……”他顿了顿,笑,“我让人来接你,道歉的话,还是当面说比

  较好。”这个人真是……她几分羞恼:“我在家。”

  “司机半小时后到,记得带上身份证。”一句“带身份证干吗”还没问出

  来,他已经挂了电话。

  林深看了一眼时间,想起饭厅还有一堆餐具没收拾,赶紧放下手机去洗碗。收拾完她给手指伤口贴上创可贴,换了套干净衣服,匆匆出门了。一辆黑色卡宴已经停在巷口。车门旁站了个娃娃脸的年轻男子,看见她过

  来,上前几步笑道:“是林深小姐吧?”“是。”他打开后座车门:“我是顾总的助理Lee,顾总让我来接你,请上车。”林深略作迟疑,俯身上了车。车内有和顾倾淮车内相同的松香,这让她放

  松不少。那个叫Lee的助理,开车上了三环驶离市区。过收费站的时候他转过身道:“林小姐,麻烦用一下你的身份证。”“用身份证做什么?”“订机票。”“机票?去哪儿?”“香港。顾总今天要去香港出差,现在正在机场等你。”林深默默掏出身份证递过去。不过片刻时间娃娃脸已经订好机票,手机收

  到航班信息,三点四十飞香港,还有四十分钟。林深想起什么,扒着靠垫问:“去香港要通行证吧?我没有。”“林小姐放心,十分钟前顾总已经帮你办好了。” “……”到机场时登机时间已经快要结束,林深跟着Lee从VIP通道进入,赶在最后

  一刻登上了飞机。头等舱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带婴儿的美貌妇女,一个是顾倾淮。他坐靠窗的位置,单手支额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空姐从通道过来叫

  醒他,将备好的红酒递过去。睁眼时,看见五步之遥的林深,接酒杯的手顿了

  顿,在空中绕了个圈朝她招手。“过来。”林深缓步走过去。飞机已经快要起飞,她低着头系安全带,慢腾腾的,像

  是不敢看他。顾倾淮喝完红酒,悠悠道:“怎么一副没脸见我的样子?”林深耳根唰地一下变得绯红,咬着唇半天,轻如蚊蚋地说了声:“对

  不起!”他食指扣住额头:“没听见。”

  林深有些恼怒地转头瞪他:“对不起!之前误会你了!”

  他笑了一声,凑近一些:“道歉是你这个语气?”

  “顾倾淮!”

  他笑着抬手胡乱揉了揉她的刘海:“要起飞了,坐好。”

  话落,机身一震开始滑行,巨大的轰鸣声刺入耳间,离地之时,心脏紧了

  一下,适应失重的感觉时,耳朵也渐渐适应飞行的噪声。自父母过世后,她几乎没有再出过远门,乘飞机去往外地,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二十分钟后飞机稳定飞行,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美的声音,顾倾淮替她要了杯牛奶,给自己要了杯红酒。林深一向不喜欢喝牛奶,她对奶制品的腥味格外敏感,低声抗议:“我也

  要红酒。”“受伤了不能喝酒。”“已经好了。”怕他不信,转身微微靠近,拨开刘海儿露出光洁的额头给

  他看。顾倾淮好整以暇地看了会儿,目光转到她贴了创可贴的食指上:“我说的

  是这里。”林深气得瞪了他一眼,将牛奶递还给空姐,道:“麻烦帮我换成开水。”跟他在一起时,冷静的她似乎总是容易生气。飞机飞离槐安后,阴云开始稀薄,窗外白云连绵,可见大片金光覆裹。香

  港的气温应该会比槐安高很多,她出门时穿的针织衫加风衣,大概会热。身旁顾倾淮撑着眉角打了个哈欠,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问他:“昨晚

  没睡好吗?”问完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的嗓音带着几分疲惫:“处理了几份合同,一晚上没睡。”她沉默一会儿,身子微微向他倾斜,很小声地问他:“你真的像孟时雨说

  的那样,完全没办法自然入睡吗?”他捏了捏鼻梁:“是啊。”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这么严重的症状在他看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林

  深突然有点理解孟时雨当时的无可奈何了。“失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闭了闭眼,好半天,低缓开口:“四年前吧。”林深皱了皱眉。能精确到年份,说明他是知道失眠那个分界线的。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失眠。

  但孟时雨说过,他对往事从来缄口不言。他不想说的那些过往,她亦不会追问。只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只是失眠几天便难以忍受,而那几千个辗转反侧

  难以入睡的夜晚,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个人,表面总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他心里,是否藏了一片海?“深深,靠过来点。”他松了松安全带,等她不明所以靠近时,他将脑袋枕在了她肩头。林深身

  子一僵,他低声道:“让我休息会儿。”声音里的疲惫几乎掩盖不住。她没再动,缓缓放松身子。他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她肩头,微微吹动

  垂落的碎发。“深深,跟我说会儿话。”“说什么?”“这几天做了什么。”她略略思索:“在家画画,华艺展还有不到两个月,作品我才画了不到一

  半。周叔叔前两天还打电话问过我进度,学校那边也在催。嗯……今天我跟孟孟在家煮了火锅,就是孟时雨,她厨艺很好的……”呼吸渐深,她微微偏头,透过这个角度,可见他高挺的鼻梁,还有闭眼时

  微颤的眼睫毛。他一定很累吧。三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的前二十分钟,广播响起空姐的声音。肩头一

  松,是他坐直了身子,哑着嗓子问她:“肩膀酸吗?”她动了动肩:“还好。”话刚落,顾倾淮抬手覆上来,修长的手指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替她按了按

  酸疼的位置。林深有点不习惯地侧了侧身子,他按了几下收回手,乱糟糟地揉她的头:“辛苦了,我们深深。”

  下飞机之后能明显感觉气温上升,林深第一次来香港,耳边传来的都是听不懂的粤语,她有点新奇地打量四周。

  机场外已经有车在等,已近傍晚,云霞漫天,走了没两步就开始感觉热。她把外套脱下来,到酒店下车时,顾倾淮一边讲电话一边自然地将她的外套拿过来搭在臂弯。

  来接他们的人是香港公司派来的助理,讲一口不算流利的普通话。他引着

  两人到酒店办了入住手续,看见自己和顾倾淮手中的两张房卡,林深在心里松

  了口气。“我晚上还有个会,不能陪你吃晚饭。”进入电梯时顾倾淮才挂了电话,

  转头看她,“你想出去逛逛自己吃,还是我让人把晚饭送到你房间?”她没有犹豫:“我不想逛。”顾倾淮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将她送回房间交代两句后就走了。天色已暗。房间在二十楼,窗外带观光阳台,林深推开玻璃门走出去,晚

  风习习,远处霓虹璀璨,香港的夜景果然名不虚传。被风一吹,飘了一天的思绪终于沉下来。冷静之后,回想自己今天做的事,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没有跟任何人交代,就这么跟着一个男人孤身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香港,

  除了手机和身份证什么都没带。这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可此刻站在这里,感受晚风的轻拂,繁华夜景在眼前逶迤铺开,一切都是

  真实的。她的的确确,毫无保留地信任了那个人,仿佛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

  担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在她心里留下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房门响了两声,她收起神思去开门。门外站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礼貌笑

  道:“林深小姐,顾总让我来给你送晚餐。”普通话意外的标准,带着南方口音那种浓浓的软调,林深侧身让她进来。

  她将餐盘放在桌上:“都是港式小吃,不知道合不合林小姐的胃口。”林深点点头。她笑了笑,将手中提着的纸袋递过来:“这是顾总吩咐我为你挑的换洗衣

  物,不知道林小姐的尺码和喜好,我各样买了一份。香港这几日气温升高,我

  为你准备了适合天气的衣物。”林深赶紧接过:“谢谢,麻烦你了!”“不麻烦。”她笑得甜美,“职责所在,林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告

  诉我。”“那林小姐,不打扰你用餐了,希望你在香港玩得愉快。”房门被轻轻带上,林深感叹她进退有度的仪态,提着袋子跑进卧室一股脑

  儿倒在床上。然后她就看见了豹纹、蕾丝、绣花的内衣内裤……每种样式每种尺码都买了一套,还有两套适合夏末初秋穿的衣服,倒是按

  着她平日穿衣风格,比较休闲正常。

  林深忍着脸红挑选了一套纯黑的内衣裤拿出来放到衣柜,其他的全部重新

  放回袋子塞进了床底下。顾倾淮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林深缩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睡着了,听见

  敲门声光着脚跑去开门,房门刚打开就被来人重重敲了一下头。“问都不问一声就开门,警惕心被你丢在家没带出来吗?”林深捂着头正要瞪他,眼睛不经意瞟到他右手提了个毛茸茸的小熊,注意

  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这是给我的?”顾倾淮将小熊塞到她怀里:“怕你晚上睡觉害怕。”她抱着小熊摸了摸茸毛,小声驳斥:“我又不是小孩子。”“害怕又不是小孩子的专利。”自从她留了刘海儿之后,他总喜欢乱糟糟

  地给她揉乱,看她嫌弃躲避的样子,耸肩笑笑,“早点睡吧。”

  之前觉得这房间空荡荡的,抱着小熊爬上床时,心底突然就生出满足感。在连续失眠一周之后,久违的困意终于袭来,她抱着小熊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是被电话叫醒的。床头座机响个不停,她睡眼惺忪地接起来,

  听筒里笑意明显:“过来吃早餐。”“我不吃。”“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林深瞬间清醒,说了句“马上过来”翻身就爬起来。过去时顾倾淮已经收

  拾妥帖,她其实很少见他穿西装,但每次见到,都会惊叹怎么有人能把西装穿得这么好看,一针一线都像是量身定制,胖一斤瘦一两都不合适。早餐是港式经典早茶和烤肠餐包,他将切好的烤肠盘推到她面前:“上午

  还有个视频会议,吃完饭我让助理陪你去逛逛。”她低头吃饭:“我不去。”顾倾淮用刀叉敲她的盘子:“你是蜗牛吗?蜗牛都不像你只知道缩在壳

  里。”顿了顿,放轻语气,“是个国际画展,今天刚好在香港站展览。”

  她神情一松,点点头,抬眼瞟到旁边的水杯和药瓶,突然一下就没了食欲。她偷偷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今日气色较之昨天好了不少,他昨晚吃药之后应该睡得不错。

  林深迟疑一下,还是开口:“助眠药物不能吃多了,副作用太大,对身体不好。”她昨晚上网查了很久,“严重的还会危及生命。”顾倾淮挑挑眉:“人是不能一直不睡觉的。”林深茫然,他继续道,“不

  吃药我没法睡觉,比起药物危及生命,我应该会先猝死。”

  林深低头吃饭不说话,只觉得心里面堵得慌。

  吃完饭两人一起下楼,酒店外停着两辆车,黑色商务是接顾倾淮的,另一辆是红色的宝马,司机是昨天给她送衣服的漂亮女助理,礼貌道:“林小姐,我送你去画展。”

  白天的香港可见人头攒动,这座小小的城市挤满了世界各地的精英和怀揣梦想的青年,以往只觉得槐安节奏快,和眼下的香港一比,说适合养老也不为过了。

  漂亮女助理将她送到画展门口就离开了。画廊很大,在此展览的作品多数是国外名作,林深看见不少自己喜欢的画家的作品,只第一长廊就逛了足足一个小时。

  逛到第三长廊时,她突然愣在原地。

  她看到了自己的画。

  是她一幅早期的作品,用她现在的眼光来看,并不满意。但此刻那幅画就装裱在昂贵精致的画框内,跟着那些享誉世界的名家名作一起展出,任人参观。

  画框下她的介绍用了中英文两种语言,内容不算多,旁边站了四五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正在参观。

  走近一些,能听见他们正用粤语交谈,应该是在评论这幅作品。林深迫切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无奈一个字都听不懂,正着急,身后突然传来轻声。

  “他们说这幅作品很有莫奈的神韵,但笔触更加锐利,技巧相对稚嫩,但看介绍画家年龄不大,且是几年前的作品,他们很期待看到这位画家如今的作品。”

  林深猛地回头,顾倾淮就站在身后,见她回头,笑吟吟地垂眸:“一路过来看见的都是莫奈、凡·高,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看到熟人的名字。深深,我是不是该找你要个签名?”

  他沉思一下:“不对,应该跟你买幅画,几十年之后就靠它发家致富了。”

  林深被他逗笑,小声问:“你忙完了?”

  “差不多,走吧,陪你逛逛。”

  第三长廊是最后一条画廊,剩下没多少作品,从出口出去时,林深在赞助商那一栏看见了连棠酒店的名字,终于了然自己的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倾淮说要带她去逛街,她其实有些抗拒。香港被称作购物的天堂她当然知道,但那是对于有钱人来说的天堂。她作为一个刚迈入温饱线的普通人,这天堂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若他执意要买东西送她,她是收还是不收呢?事实证明她想多了,顾倾淮压根儿没带她去中环那种地方,计程车直奔庙街,一下车林深就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吸引住了。这个时间点人不算多,三三两两游客成群,当地小吃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比比皆是。林深很少逛这种夜市街,一来她怕人,二来也没人带她去过。顾倾淮轻车熟路地领着她在小吃摊间穿行,偶尔遇到人群拥挤的路段,他伸手将她护住,像在身周环一个圈,别人半只脚都迈不进来。她握着他买给她的糖葫芦,抬头看看他,转瞬又埋下头去,轻轻抿住唇角。逛完小吃街,夜色已降,顾倾淮带她去了维多利亚港。

  这是香港观赏夜景的著名景点之一,沿江的石墩上有不少游客驻足留影,她对拍照没什么兴趣,捧着顾倾淮买给她的奶茶坐在长椅上静静地望着被灯光浸染的夜幕。

  顾倾淮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深深,你现在特别像港剧里的女

  主角。”她好奇地眨眨眼。“被男朋友抛弃之后黯然神伤那种。”林深气得想用奶茶砸他。他笑:“这里可是拍分手剧情的最佳场地,就你现在坐的这条椅子,黎姿

  也坐过。”林深沉默了半天问:“黎姿是谁?”他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这小脑袋里只装了莫奈、凡·高、达·芬

  奇吗?”她低头咬了咬吸管,轻声道:“我不怎么看电视。”想了想又说,“每次

  打开电视,只是想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冷清。”他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她被江风吹乱的头发。回酒店时是那个漂亮的女助理开车来接的。路上他们似乎聊起了工作上的

  事,用她听不懂的粤语。林深默默看着车外不说话,突然听见他问:“明天就

  要回去了,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林深反应过来顾倾淮是在问她,摇了摇头。美女助理也换回普通话:“林小姐下次再来香港,可以联系我,有什么需

  要帮忙的都可以找我。”

  林深还没答话,顾倾淮接口道:“下次来估计也是和我一起。”

  美女助理愣了一下,笑笑没再说话。

  下车时林深偷偷看了他一眼,瓮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下次不会一个人来?”他关上车门护着她往酒店走,凉凉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

  穿过酒店大堂时,有人喊“顾总”,顾倾淮循声看去,笑道:“方总,真巧。”

  林深抬头去看。来人旗袍披肩,气质出众,同顾倾淮寒暄两句,转头看向林深:“昨天便听闻顾总这次来香港身边还带了个小美人,就是这位小姐吧?”

  林深有点尴尬,顾倾淮抬手将她往身边带了带:“这是林深。”又对她

  道,“这是我的合作伙伴,方总,方瑞灵。”方瑞灵笑意盈盈朝她伸手:“林小姐,幸会。”林深轻轻碰了碰她指腹,很快收回来,低声道:“你好。”“是位腼腆的小姐呢。”林深不着痕迹地往顾倾淮身后躲,方瑞灵却已经收回目光:“程悦向来是

  吃肉不吐骨头的,这次你从他手上分走六个点,他估计不会罢休。”顾倾淮哼笑:“想要也得凭本事来拿。”“澳大利亚那个项目……”“工作的事下次再聊吧。”他打断方瑞灵的话,在她微微愣神中牵住林深

  的手腕,“玩了一天,有点累。”

  只是一瞬,方瑞灵脸上已恢复了得体的微笑:“行,你们好好休息。”告别之后就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对了顾总,有件事你留意一下。”

  “什么?”

  “有人在向我这边打听你。”她回忆了一下,“不清楚对方是谁,我没有正面接触过,也是听秘书无意间说起。我想,对方暗自调查你,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顾倾淮目光微凝:“知道了,多谢。”一直缩在后面竭力扮演隐形人的林深此时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等

  方瑞灵走远了才问:“谁在调查你啊?”

  “不知道。”他放开她的手腕,替她理了理卷进去的领角,“走吧。”

  回槐安是第二天下午两点的机票,顾倾淮早上还要等几份文件送过来签字,她可以在酒店睡个懒觉。

  洗完澡出来时电视上正在放一个选秀的节目,林深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看了会儿,关了电视准备睡觉,肠胃突然一阵翻滚,她脸色一变捂着肚子冲到厕所,出来没五分钟,肚子又开始闹腾,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林深感觉自己快脱水了,房门突然被敲响。

  这次她倒是懂得警惕了,低声问:“谁?”顾倾淮低沉的声音传进来:“开门。”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响,她弯腰捂住:“干什么?”“腹泻的药,要不要?”林深唰地拉开门,他还没踏进来,她已经转身冲进了卫生间。她的肠胃看

  来很不适应庙街的小吃。顾倾淮已经倒好水备好药,她忙不迭吃了,问他:“你怎么知道?”“房间不隔音,听见抽水马桶的声音了。”林深有几分窘迫,目光闪烁瞟向别处:“谢谢!我要睡了。”说话间,顾

  倾淮顺势倒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换到财经频道。林深一愣:“你干吗?”“守夜。”林深顿时咬牙:“腹泻而已,不需要你守。”他以手枕头慢悠悠地看过来:“腹泻可不是小事,恶化成急性肠胃炎也不

  是不可能。快去睡吧,有什么事叫我。”“你在这儿我睡不着!”“怎么会?”他不着调地笑,“又不是第一次。”说着话关了电视,将抱

  枕压了压放到脑袋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林深想起医院的那个夜晚,恶狠狠瞪着他:“那一次是逼不得已,现在条件允许,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房间,不准赖在我这里!”见他没有反应,气鼓鼓道:“你想睡这里那我把房间让给你好了,你的房

  卡呢?给我,我要过去睡。”“顾倾淮,听到没有!”“不要装睡,快点起来。”说了半天对方都没反应,她气呼呼地走近,正要伸手摇他,视线落在他平

  稳起伏的胸膛和紧闭的双眼上,愣了一下。

  他睡着了?

  是吃了助眠药才过来的吗?现在叫醒他,他一会儿是不是又该睡不着了,又要再吃药?她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了一眼他熟睡后线条温和的面孔,转身轻手轻脚离开。

  吃过止腹泻的药后肠胃终于消停,一整夜她都睡得沉,早上起来的时候顾倾淮已经收拾妥帖坐在书桌前办公,看见她出来,指了指饭桌:“把牛奶喝了。”

  她皱眉:“我不喜欢喝牛奶。”他握笔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为了让灵魂受益,每天应该做两

  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林深盯了他一会儿:“谁说的?”他挑眉笑笑,转过头继续看文件:“一个伟人。”最后林深喝了半杯,趁他不注意偷偷倒了半杯,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他

  仍专心致志翻阅文件。林深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走回卧室,他缓缓抬头看她背影,好笑似的摇了下头。

  直到坐上回槐安的飞机,林深透过小小的窗口目睹高楼大厦被白云阳光遮

  覆,回想自己这趟时隔十年的旅行,才觉匆忙又不真实。身边这个人,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她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胡来呢。不过……香港的夜景可真美啊,庙街的小吃也好吃,虽然吃过之后腹泻,

  可若下次还有机会,她一定还会再走一遍那条琳琅满目的街。飞机进入槐安地界时,金芒云层瞬间被阴云取代,下机之后能明显感觉冷风袭来,吹得林深一个哆嗦。

  因为飞机延误,到达时已近傍晚,不过六七点,天色已经明显暗下来,来接他们的是那个叫Lee的娃娃脸助理。向顾倾淮汇报完工作后询问:“先送林小姐回家吗?”

  顾倾淮偏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接电话。“我刚下飞机。”电话那头声音大得他都能听见:“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陪我去吃那家

  日料!”“那……就今天吧,你把地址发给我,我一会儿就到。”挂了电话收到信息,林深把地址给Lee看:“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Lee还想说什么,透过后视镜看见顾倾淮瞟了他一

  眼,顿时闭嘴了。他转头对林深道:“肠胃没好,少吃点生冷食物。”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头发,“哦”了一声。顾倾淮看了她几眼,觉得这样

  子还挺乖的。正是下班高峰,车子堵了一路,到西门的时候夜色已浓,车子靠边停后顾倾淮又交代几句,看她进入餐厅才终于让助理掉头。回程车流量减少,车子飞驰驶过。摇上车窗的瞬间,街边迎面走来一抹高挑人影,被路灯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因爆炸头而显得有些怪异。她走得脚步匆匆,车子擦身而过时,两人同时无意偏头,因隔一扇车窗,什么也没看清。

  林深坐在日料店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沈沐找了好半天才看见她:“门口不

  是有位置嘛,比这里宽敞多了。”她冲她笑笑:“这里比较安静。”沈沐在她对面坐下,拿过菜单翻看:“点了吗?”“还没,你点吧,我很少吃日料。”服务员应声而来,沈沐指着菜单一脸挥金如土的气势:“这个这个这个,

  各样来两份,这个这个这个,要大份的。”林深赶紧拦她:“别点多了,我不吃生的,只要一碗热汤面就行。”沈沐匪夷所思:“来日料店不吃生鱼片图啥啊?”“……昨天在香港吃小吃吃坏肚子了,肠胃还没好。”沈沐噘噘嘴,不情不愿把点的菜划掉一半,等服务员走了又兴致盎然地凑

  过来:“什么时候去的香港?好玩吗?跟谁去的?”“夜景很好看。”林深思忖着回答,“跟一个朋友,他去出差,顺便……

  带上我。”沈沐八卦地挑眉:“出差还带着你去玩的朋友?我也想有这种朋友。”她天性爱八卦,如果林深随口敷衍,她闹闹也就过了,偏偏林深不会撒

  谎,单纯的小脸噌地一下就红了。沈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桂花茶:“说说吧,什么时候开始的?”林深眼神闪烁:“开始什么?”

  “林深同志,你要是生在抗战年代,刑具都不用上,你这一脸的‘我就是

  特务’不要太明显好吗?”

  服务员端上一份土豆沙拉,土豆泥堆成爱心状,上面撒了饼干屑和奥利奥,摆盘用的是圣女果和小草莓,林深赶紧夹了个圣女果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普通朋友。”

  “我跟你算比普通朋友还好上那么一点点吧?怎么没见你出差带上

  我啊?”林深一本正经:“我没有出差的机会,下次有了,一定叫你。”点的美食一样接一样端上来,沈沐白了她一眼,开始全心全意扑在美食

  上。林深点的叉烧面也来了,她吃了两口,不知为何突然有点食不知味。良久,她突然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正大快朵颐的沈沐顿了一下,冷不丁问:“你有多久没谈恋爱了?”“……我从没谈过恋爱。”沈沐差点把嘴里的三文鱼喷出来,囫囵吞下去才道:“林深同志,你也

  二十五六了吧?这二十多年,没谈过恋爱?”“没有。”“喜欢过谁吗?暗恋也算。”她垂了垂眸:“没有。”在她即将迎来青春期的时候,遭逢人生巨变,从此堕入黑暗深渊,连活下

  去都需要用尽全力,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那恭喜你,你终于有喜欢的人了。”林深吓了一跳:“我喜欢谁?”“还能是谁?”沈沐拿了块寿司咬起来,“你的小表情已经出卖了你

  的心。”“我什么表情?”沈沐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你说起他时,眼里有星星。”林深矢口否认:“我没有。”沈沐将寿司塞进嘴里,擦擦手:“那跟我说说你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让我

  给你强势分析一波。”林深一阵沉默,半天才支吾道:“他老惹我生气……”沈沐扑哧笑了:“这已经说明全部了啊。”见林深茫然眨眼,叹气,“我

  们认识也有两三个月了吧?这么久以来,我从没见你跟谁发过脾气。你就像一壶凉白开,怎么烧都不会开,对谁都温温和和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是个没有情绪的人。”

  “这样的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偏偏老是生他的气呢?”是啊,为什么每次跟他在一起时,总是三言两语就被他挑起了从未有过的

  小性子呢?因为喜欢?她,喜欢,顾倾淮?这二十多年来的零感情经验让她完全不知如何正视自己的心,此刻被沈沐

  一针见血地点破,心里霎时慌乱。她怎么能喜欢他呢?她凭什么,去喜欢一个人?还是那样一个,像海一样耀眼的人。“我和他……”她声音有些苦涩,“不合适。”沈沐猛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你个白痴在想什么?彼此喜欢是多少

  人求之不得的合适啊。”“他不喜欢我……”“出差都带着你,他要是不喜欢你,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林深:“……我不要,好恐怖。”沈沐:“……”手机适时响起来,及时拯救了林深即将被筷子敲的脑袋,她笑着躲到一边

  拿起电话,看到来电名字时表情顿时严肃。沈沐还奇怪是谁的电话,就听她轻声道:“喂,宋总。”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她抬眼看了看沈沐:“我正在外面吃。”沈沐夸张地做口型:“让他过来。”林深回她口型:“这不好吧?”沈沐直接开口了:“没什么不好的,都认识,而且上次他帮我订了酒店,

  我也该请他吃顿饭。”林深想了想,报了地址。

  半个小时后,樱花装饰的木门被拉开,一身西服的宋潇寒弯腰进来,林深远远看见他,站起来朝他招招手。每次看见宋潇寒,他似乎都穿西服,整个人显得凛冽又高冷,只有一次是在他家,穿着家居服蓬松着刘海儿,温暖得像从动漫里走出来的少年。他看见林深,薄唇牵起一个笑,快步走近时才看见对面的沈沐,笑僵了一

  下,又恢复往日高冷神情。沈沐撇了一下嘴,拿着包坐到林深旁边,将整条椅子让出来给他。“老板,这边加餐。”她招招手,转头冲他道,“宋总,上次你帮我订酒

  店,这次我请你吃饭,两两相抵,中间差价就不补了哈。”“嗯。”沈沐笑逐颜开,将菜单塞过去:“想吃什么,随便点!”宋潇寒看了一圈,最后点了碗跟林深一样的叉烧面,沈沐无语地翻了个白

  眼。等菜期间,林深斟酌开口:“宋总,你在电话里说,有什么事找我?”宋潇寒看了一眼沈沐,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檀木盒子递过去:“给你的。”林深疑惑接过,在沈沐炯炯有神的期待目光下打开了盒子。盒面雕了她看不懂的文字符号,铜锁精致,里面白绸垫底,绸面上躺着一支画笔。不是新笔,笔触颜料混杂,握笔处泛一丝光,是常年摩擦的痕迹。笔端用金线缠绕,笔身覆了微雕。“前两天去香港,遇到一位老艺术家,他很喜欢你的画,让我把这支笔送给你。”林深受宠若惊,这支笔本身已是一件艺术品,他口中的老艺术家却愿意割

  爱,这是多大的荣幸。“那位老艺术家前不久被诊断出患上了帕金森病,今后再也无法拿笔。”所以,便将伴随自己一生的画笔,赠送给他欣赏的小辈吗?林深几分感慨:“谢谢!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有机会的话,我想亲自

  拜访。”“陈家荣。”她点点头,将这个名字深记在心底,转而问他:“宋总前两天去了

  香港?”“是,那边有个国际画展,我去谈事,顺便带去你一幅画。”原来在第三长廊看见的那幅画,是他亲自带过去的。林深有点感动,正要

  道谢,瞟眼看见沈沐一脸震惊地盯着宋潇寒,半天都没说话。林深轻轻碰了碰沈沐的胳膊:“你怎么了?”沈沐回过神来:“没……没怎么。”话音落,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吃完饭三人一同离开,宋潇寒去取车,沈沐和林深站在路边等他,话唠属性的沈沐此时却意外安静,似乎从宋潇寒来了之后,她就有些奇怪。林深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也没多问。

  因距林深家近些,宋潇寒先送她,再送沈沐。这个时间段路上已经不堵,

  不到半小时就开到老槐巷,林深告别之后下车走了,车上剩下他们两个人,半晌,传来宋潇寒淡淡的嗓音:“地址。”

  沈沐愣了一会儿,半抬身子,扒着副驾驶的坐垫朝前靠了靠,喊他的名字:“宋潇寒。”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正式地喊他的名字,“你跟林深讲话,不会口吃是吗?”

  宋潇寒拨转方向盘的手一顿,没说话。“难怪……”她若有所思,“你对她,跟别人不一样。”宋潇寒没接话,又冷冷地问了声:“地址。”她缓缓坐回去,说了个地址,车子发动驶上主道,路灯摇摇晃晃照进来,

  她眯了眯眼:“林深知道吗?”他被她问得不耐烦:“不关……你的事!”沈沐抄着手冷笑一声:“林深是我朋友。你接近她,到底是因为喜欢她,

  还是只是想利用她?”宋潇寒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青筋暴起:“都不是。”“我信你个大头鬼。”沈沐骂了一句,骤然拔高音调,“你要真喜欢她,

  那这事儿我管不了。可如果你只是想利用她,你只是想找个能陪你说话的人,宋潇寒,你害她还不够惨吗?没看见她现在跟你相处有多小心翼翼怕被人拍照吗?”

  “还有上次餐厅那个泼我酒的,以前也为难过林深是不是?你是舒服了,把她带在身边,拉入你们那个圈子,你就没想过她那性子以后还会被多少人欺负吗?”

  车子猛然加速,风一般掠过道路,卷起一阵落叶。沈沐一声尖叫,吓得破口大骂:“宋潇寒你想死啊!想死别拉上我!停

  车,我要下车!”车子又是一个急刹,她被惯性带得猛地撞上椅背,捂着头半天没爬起来。他冷冷道:“下车。”好半天,传来沈沐咬牙切齿的声音:“宋潇寒你个王八蛋,老子不弄死你

  和你的猫,把我名字倒过来写!”他猛地转过身来,一直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骤然浮现惊怒:“关……我的猫……什么事!”沈沐一手捂着脑袋正开车门,听见这句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没

  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边笑边恶狠狠道:“你这个猫奴!”

  笑完了,面无表情地坐回去,冷冷吩咐:“还有两条街到我家,继续开。”

  宋潇寒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她一眼,转身发动车子。她新找的房子其实距诊所不远,房子是前两年的新楼盘,物业安保都做得

  好,正适合她一个独身女孩住。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宋潇寒冷冷道:“到了。”沈沐“哼”了一声转身拉开车门,半只脚落下地,顿了顿,又回过身来:

  “我想,既然你能跟林深正常交流,那你的口吃应该是心理问题,找个医生好

  好看看吧,应该能治好。”结果人不领情:“不要你管。”沈沐“呸”了一声:“要不是看你可怜,你以为我想管?下次你再被女人

  欺负也继续装高冷别说话好了!”随即下车,车门被狠狠摔上,震得车身一抖。宋潇寒咬牙切齿地看她离开的背影:“疯子!”沈沐似乎听见了,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夜晚风声寂寂,这个小区倒和他住的地方一样,栽种了不少桂花树,也不

  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桂花,这个时节还在开放,连风里都夹着冷香。宋潇寒沉默地坐在车内,直到沈沐进入的那栋单元楼门口的声控灯熄灭,才终于发车离开。

  天气转凉之后,来给宠物看病洗澡的人逐渐减少,沈沐没什么事做,抱着子弹从早到晚看韩剧,眼睛都哭肿了。宋潇寒推门而入时,肩膀撞到门檐那串风铃,沉沉铃音中,传来沈沐含着

  哭腔又满怀深情的声音。——“跟你在一起的时光,都很耀眼。”——“因为天气好,因为天气不好,因为天气刚刚好。”——“每一天,都很美好。”吐着舌头的子弹低头看看自己被主人握在手里的爪子,又抬头看看主人深

  情款款的眼神,然后“嗷”了一声。她一把把子弹的脑袋按进怀里,号叫:“卡几嘛!”宋潇寒:“……”他清清嗓子干咳一声,沈沐转过头来,黑框眼镜吊在鼻梁上,像古代的账

  房先生:“哟,什么妖风把我们的总裁大人吹来了啊!”

  宋潇寒抽了抽眼角,无视她的阴阳怪气:“坠楼……那个人……醒了,想

  见你。”

  沈沐拍拍子弹的头让它自己去玩了,起身推了推眼镜:“不去。”“她想……当面道谢。”“谢我做什么啊,要谢也应该谢给她做手术的医生。”她拿遥控器按了一

  通,见宋潇寒沉着脸看她,挑眉道,“不会是为了你们的公关吧?”连棠酒店客人坠楼的新闻在头条飘了好几天,虽然公关早已澄清此事跟酒

  店无关,但仍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入住率。如今坠楼的客人苏醒,如果能跟当时

  在场实施急救措施的热心女孩来一场感恩会面,估计又是一个热门,公关正好

  借机发通告。目的被戳破,宋潇寒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沈沐杵着胳膊肘笑容满面:“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啊?”他并不惊讶她会借此“敲诈”,淡声问:“你……想要什么?”她一副狮子大开口的表情思考半天,最后纠结地挠了挠头发:“这一时半

  会儿我也想不到要什么,这样,你签个欠条给我,等我想好了,再找你要。”话音落,沈沐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甚好,美滋滋地去写欠条了。五分钟后,宋潇寒接过她递来的信纸,看见字迹,几分意外。龙飞凤舞

  的一手字,字体飘逸大气,形似草书。很少有女生写这样的字体,都说字如其

  人,这差别也太大了。她递了只笔过来:“喏,你在这儿签个名就行,再盖个手印。”纸上内容写的是他要无条件满足她的一个要求,没有时间地点限制,但不

  会违背法律道德。你以为你是赵敏啊?宋潇寒暗自腹诽,面无表情地接过笔签字,她为难

  道:“没有印泥怎么办?”想了想,眼睛一亮,一把抓过他的手,握住了他的大拇指。宋潇寒一惊,

  正要挣脱:“你做……什么!”她瞪了他一眼:“别动!”然后拿起笔专心致志在他指腹涂画起来,墨水

  一圈圈覆满指腹,圆润的笔头划过手指,带一丝刺痒。片刻,她握住他手指往下一按:“成了!”宋潇寒愤愤收回手,扯了张纸擦干净,冷声道:“可以……走了?”“走起。”

  医院病房里,头上缠着纱布的年轻女孩半倚在床上,旁边就是失手将她推

  下楼的男友,正一勺一勺喂她粥吃。

  看见沈沐进来,女孩还没什么反应,男友已经猛地起身,一个箭步冲过来扑通就给她跪下了。把沈沐吓得往后一跳,撞到身后的宋潇寒,差点绊倒。也对,要没有沈沐当时施救抢得一线生机,他可就成了亲手杀死女友的杀人犯。宋潇寒没心打扰别人一鞠躬二磕头,转身往外走,听见沈沐说:“多大点

  事,起来说话。” “……”门口有公关团队叫来的记者,呼啦啦冲了进去,沈沐一边挡脸一边喊:

  “别拍脸别拍脸,我上镜不好看,谁拍脸我跟谁急啊!”宋潇寒正抬手看时间,没忍住笑出来。病房里的报恩戏码上演了半个多小时,沈沐是跟记者一起出来的,走在前

  面跟摄像师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记得帮我磨个皮,再拉个腿哈。”“一定一定。”沈沐乐呵呵地挥手告别记者,一旁的助理金棕正跟宋潇寒汇报公关事宜,

  她凑过去听了两句,插嘴道:“我觉得你们可以外包个公关公司,你们那团队

  的公关手段太垃圾了。”被宋潇寒瞪了一眼,撇撇嘴转过身去了。没多会儿,上次负责给坠楼女孩主刀的主治医生正从病房巡房出来,看见

  沈沐显出几分热情:“听他们说,你就是上次在现场实施急救措施的医生吧?”“嗯,是我。”主治医生朝她伸手,一脸长辈对后辈的欣赏:“多亏了你的急救,病人才

  能坚持到救护车赶到啊。没想到是位这么年轻的姑娘,不知如今在哪所医院高

  就啊?”“我是宠物医生,自己开了家宠物诊所。”沈沐跟他握了握手,主治医生听她的回答却是一愣,遗憾道:“小小年纪

  临危不乱,当宠物医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我看你急救手法很专业,应该也是医学院出身吧?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问这句话时,金棕刚结束汇报离开,宋潇寒转身看过来,沈沐就笔直地站在原地,背在身后的左手,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掐在一处,透过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因紧张抿嘴唇时,颊边深深的酒窝。

  等了半天,主治医生以为她不愿意透露,正讪讪笑了一下,就听见她说:“中央军事学院。”

  “军医啊!”主治医生震惊无比,“难怪,失敬失敬。”

  沈沐回了一笑,转头看着宋潇寒:“完事了吗?走吧。”之后从下楼到上车,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今日难得出了太阳,宋潇寒送沈沐回家的路刚好逆光,她摇下半扇车窗,

  手指搭在眉骨看着远处,阳光丝丝缕缕覆在她脸上,他偏头看时,能看清肌肤上细小的汗毛。

  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看过沈沐,以往视线总被她夸张的爆炸头吸引。此刻细看,才发现她鼻梁很高,皮肤不是都市女孩常有的白,反倒带一丝健康的麦色,抿唇时,颊边酒窝明显。

  像那种热情洋溢的女孩,随时随地都能给你来一段桑巴。但此刻被低气压环绕,连爆炸头都有些蔫儿。

  快到诊所时耳边传来沈沐有气无力的声音:“这几天我想了下,你跟林深说话不会口吃一定有原因,说不定她有能力治愈你。找林深帮忙吧,她会愿意帮你的。”

  他手指紧了一下,冷漠道:“不用。”沈沐懒得跟他吵:“宋潇寒,我只是关心你。”“管好……你自己……就行。”“我?”她坐直身子转过头来,“我什么事?”车子在诊所边停下,他缓缓回头,一字一句:“一个连……自己过去……

  都不敢……面对的人……有什么资格……关心我的未来?”说完这句话,能看见她总若无其事的脸色一寸寸冰冻,像冰凌从四面八方

  刺出来,一点一点扎进身体,将人扎成了血窟窿。她冲他笑了一下,说:“你懂什么?”说完转身下车,车门被摔得狠狠一震,宋潇寒捏紧的双手微微颤抖,车外

  离开的女孩又疾步折回来,一拳砸在了半开的车窗上。那一拳力气很大,玻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裂,鲜血顺着缝隙蔓延,她死死盯着宋潇寒,咆哮声里含着哭腔,她又喊了一句:“你懂什么?!”诊所门被推开后又猛地关上,连暂停营业的牌子都没有挂,门帘垂下来,将屋内的全部光线掩盖。秋风卷起几片落叶,静悄悄地从白色栅栏间飞过。宋潇寒眼睛一眨不眨地坐在车内,手指几次搭上车门,最终还是收回来,面无表情地开车离开。

  车子开上路时,电话振起来,他原本不想接,但对方颇有不接就打爆他电

  话的气势,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宋瑧。

  “什么事?”

  那头嗓音尖锐地刺入:“哥!这次香港国际画展你带了林深的画去展览是

  不是?”“是。”“凭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我求了你那么久你都不同意,我到底哪点比

  不上她?”宋潇寒微微皱眉,那头还在愤恨质问,“无论是画法技巧还是专业出身我都比她强,你不向着我也就算了,还总让她踩在我头上,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哥!你是被那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了吗?”

  越说越离谱,宋潇寒冷声打断:“不准胡闹!”宋瑧哭声一滞,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挂断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暗下来的屏幕,下一刻,猛地将手机砸了出去,机身瞬

  间摔得四分五裂。身后的房门打开,身形高大的中年人摇头叹气,用法文道:“瑧,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暴躁。”她立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暴怒神色被委屈取代:“老师,我真的比不上她吗?你也这样认为吗?”法国人是她在巴黎美术学院的导师,这一次的华艺展,举办方邀请了他作为评委前来参加。

  宋瑧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可这次在艺术圈的几次聚会上,听到的最多的名字却是一个叫林深的女孩。年纪与宋瑧相仿,成就却似乎比宋瑧高出不少,令他好奇不已。

  在香港国际画展上他看见了这个女孩的作品,几年前的作品,瑕疵清晰可寻,但不得不说,她的作品具有别人缺失的张力。欣赏她的画作,像在聆听一场哑剧的呐喊。

  这个女孩,应该是这次华艺展上宋瑧最大的对手。回来之后,他这么对宋瑧说。“你们派系不同,作品所传达的东西也不一样。你在技巧画工方面的确强

  于她,但她在情感和灵魂上要略胜一筹。”

  宋瑧向来是看不起林深这种非专业美术学院出来的画家的,第一眼在连棠看见她的画,她就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不知道是真的欣赏不来,还是因为早在巴黎时就听闻自家那个高冷寡言的堂哥亲自选中了一幅画,犹如走火入魔,签下画家,将之作品挂满了整栋酒店。

  可如今连自己尊敬信赖的导师都不掩对林深的欣赏,叫她怎么甘心?拜别导师后,她独自在房间开了一瓶红酒,喝到一半,用座机打电话叫了

  秘书过来。回国之后宋父在公司给了她一处清闲职位,工作没多少,秘书倒是

  配了两个。知道这位堂妹小姐脾气不好,秘书面对她时毕恭毕敬,生怕出错。她摇着红酒杯淡声问:“上次你说,报道我哥和林深新闻的那个记者,被

  我哥搞丢省台的工作了?”“是。宋总亲自去了省台,台长承诺永不录用那位乱写乱报的记者。”“她现在去了哪里,知道吗?”“我马上去查。”宋瑧点头,挥挥手让秘书离开。杯内红酒一圈圈荡漾,她眯眼看了会儿,

  笑着倒进了垃圾桶。

  随着华艺展的到来,林深的作品也接近收尾,连着几天没有出过门。围着围裙调色时,院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门是木门,早些年上的漆早就一块块剥落了,门锁边垂两把铜把手,铜釉被磨得油光锃亮。记得年少时,有人来敲门都是握住铜把手轻轻叩两下,所以古诗词里有“月下叩门”的说法。

  但近年来的记忆,再没有人奉行叩门而来的传统,铜把手已经多年无人问津了。今日的敲门声,却与往常直拍木门的敲击声不一样。声音通透,带轻微的铜鸣,从容不迫地响了三下。

  打开门时,顾倾淮提着两个大袋子微笑地站在外面。“你怎么……”林深围裙还没取,头发胡乱扎成一束,脸颊还沾了几滴颜

  料,被他的突然造访惊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怎么是你?”自从上次被沈沐强势分析一波后,她对他就有些避而不见。这感觉实在奇怪,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见面难免尴尬,因此几次邀约

  她都以太忙没时间拒绝了。没想到他居然不请自来,站在她面前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约你吃饭比约女王还难,我只能亲自跑一趟了。”抬头朝里张望,笑吟

  吟地说,“你还养了猫?”林深拦在门口不让他进:“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他无奈低头:“你确定不让我进去坐着说吗?很冷的。”寒风像是跟他约好了似的,话音刚落便呼啸而过,林深没穿外套,当即打

  了个哆嗦,转头就往屋内走,边走边交代:“把门锁好。”他笑眯眯地踏过门槛,用脚勾着房门带了过去。

  进屋之后暖气十足,墙角一台加湿器正吱吱运作,他将两个大袋子放在沙发上,动了动酸疼的手腕,兴趣盎然地四下打量起来。林深取下围裙扎好头发,倒了杯热茶放到茶几上,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松了松手腕的扣子,在她快要喷火的视线里终于开

  口:“我是做电子信息行业的。”她面无表情:“所以?”“我追踪过你的手机信号源。”林深都顾不上生气了,惊讶道:“那不是电视里警察才能做到的事吗?现

  在电子信息技术都这么发达了?”他笑得丝毫不掩藏自得:“分人。”林深反应过来,想用抱枕砸他的头:“顾倾淮,你这是在侵犯我的

  隐私!”

  他端起茶杯,半侧着身子,静静看了她半天:“不接我电话也不听我解释,我迫不得已出此下策,你不反思你当时的行为,现在还敢指责我侵犯隐私?”

  那眼睛黑黝黝的,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深夜,什么都看不见。林深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就看见笑意在他唇畔扩大,若无其事地坐回去,放下茶杯跟她道:“茶叶不错。”

  又被他戏弄一次,林深气得不行,闷声问:“找我做什么?”他将两个袋子打开,提了两套西服出来:“今晚有个饭局,穿哪套好?”林深匪夷所思:“你专程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挑衣服?”“不然,你还想听什么理由?”他偏头思考一会儿,“因为我想你?”林深登时窘迫,目光在两套西服上来回瞟了一圈,根本分不出有什么不一

  样,随手指道:“这套吧。”顾倾淮把她选的那套提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眼光不错。”又问,“家里有熨衣板吗?”

  翻出那台多年不用的熨衣板,擦干净灰尘,他将西服拿出来妥帖放好,等水汽渐热,顺着线缝一寸寸熨烫,林深在旁边看了会儿,觉得这个人不仅有选择困难症,应该还有强迫症。

  她转身回了画室,继续调色。最后一步是画火,色彩层层渐变,调了好几种颜色她都不满意,这几天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调色。

  顾倾淮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空白画纸上试色,水彩覆上白纸,颜料寸寸晕

  开,几笔勾描,涅槃之火呼之欲出,和那晚在大火中所见相差无几。她满意地笑了笑,端着颜料盘回到作品前,余光瞟见顾倾淮搬了个椅子好

  整以暇地坐在了她旁边。“这不是你送给你侄子的那幅画吗?”她有点意外他还记得,点点头。“不错,继续吧。”林深提起笔又放下,来来回回几次,气急败坏:“你在这儿我画不

  出来。”“怎么会?”顾倾淮摊手,“我话都没说。”她瞪他:“你的呼吸打扰到我了。”他了然地撇撇嘴,然后抬手覆住嘴鼻,用眼神示意她继续。林深又好气

  又好笑,心绪却渐渐平静下来,端起颜料盘勾描火焰,有一下没一下地跟他

  聊天。“你每天这么闲,不用去公司的吗?”“我记得大伯说,征地公司要在祖屋那里建信号基地,你公司是做电子信

  息的?这个行业是不是很发达?你有钱买下扶兰庄园,应该是挺发达的。”起先顾倾淮还回应她两声,后来便渐渐只有绵长呼吸,她回头去看,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木质的椅子,棱角都坚硬,他却偏头枕在上面。这样不舒服的姿势都能睡着,一定是累到极点了吧。她微不可闻叹了声气,轻手轻脚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拿了个抱枕和小毯子,将抱枕垫在他脖颈处,又将小毯子搭在他身上,才轻轻掩门退了出去。

  顾倾淮醒来的时候,门外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抱着抱枕走出去一看,林深站在灶台前,神色严肃,双手握举一把菜刀,对着案板上的胡萝卜噼里啪啦一顿砍。

  胡萝卜受力弹起,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她捡起来在水管下冲冲灰

  尘,放回案板继续砍。“你这是在……”他揉着额头走近,“跟这根胡萝卜有不共戴天之仇?”她握刀的手一顿,有点不好意思地看过来:“这是昨天隔壁爷爷送的,我

  打算做咖喱饭。”顾倾淮看了她半天,好笑似的叹声气,将抱枕朝后扔到沙发上,然后挽了袖口,从她身上取下围裙系在自己身上,嫌弃地将她推到一边:“我来吧。”

  她几分惊讶:“你还会做饭?”

  他将砍成几段的胡萝卜依次排好,刀法流畅地切成小块,头也不抬道:“不然呢?以为都像你?”

  林深面红耳赤,埋着头去冰箱把做咖喱饭需要的材料拿出来堆到他手边,然后踮着脚在旁边观摩步骤。被老天偏爱的人,拿菜刀的姿势都比别人好看,切丁下锅翻炒,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屋内腾起咖喱的香味时,正到午饭时间。

  他将咖喱饭装盘,转身对她说:“去洗手。”林深听话地去洗手,回来的时候餐盘已经上桌,他还在冰箱里找到一个柠

  檬,切片之后加入蜂蜜,柠檬清香配浓浓咖喱,怎么看都是绝配。林深尝了一口,由衷赞美:“好吃。”他笑吟吟地隔着一方餐桌半寸光线看她:“下次还想吃吗?”她用勺子挖了块土豆放进嘴里,点点头。“好办,给钱,我以后天天来给你做。”林深艰难地吞下土豆,不可置信:“你连这种钱都要赚?”“这世上哪有人嫌钱多。”他把咖喱和米饭拌在一起,冲她挑眉,“怎么

  样?私人厨子,很便宜的。”“不要。”林深义正词严,“我觉得这个咖喱饭一点儿都不好吃。”顾倾淮叹气:“算了,看你也不是请得起私人厨子的人,免费给你

  做吧。”“其实这个咖喱饭味道还可以。” “……”吃完饭林深自告奋勇去洗碗,顾倾淮就侧身坐在沙发上,手指撑着额头看

  她原地打转忙忙碌碌。时而提点两句她哪里没做好,被她抬头一瞪,无辜地眨

  眨眼,复又低笑。真是——久违的温馨。离开前,他去卧室换上了林深选的那套西服。穿哪套衣服对他来说其实没

  差别,他不过是找个借口来见她。她却似乎对这个理由上了心,认真地打量片刻,皱眉说:“感觉颜色太深

  了,参加酒会会不会显得死气沉沉?要不还是换那套吧。”他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没有穿在我身上还会死气沉沉的衣服。”林深对他的自恋嗤之以鼻。

  “好了,我走了。”他踏出房门,摸了摸卧在门槛上的小九,回头嘱咐,

  “冰箱里留了一份咖喱饭,晚上记得热了吃。”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眼酸,连忙看看天空:“知道了。”想起什么,又道,

  “你把换下来的衣服拿走啊。”顾倾淮已经走到院门,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帮我洗了,下次来拿。”林深盯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极轻地“哦”了一声。

  孟时雨接待完最后一个病人,时间已近傍晚,透过窗户往外看,楼下大门

  口停了辆宝马。车窗半开,有烟圈飘出来。她拉开化妆包一边补妆一边吩咐助手整理好病历文件。助手也看见楼下的车,笑问:“孟医生,你恋爱了吗?那辆车这周都来接

  你好几次了。”她难得心情不错,出声解释:“各取所需而已。”补了口红,将绾起的头

  发放下来,在助手茫然的神色中拿着包离开。薛元思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俯身上车的美丽女人温声道歉:“抱歉!今天病人太多了。”他将烟头扔出车外,不以为意地笑笑:“谁叫我们的孟医生医术精湛享誉

  全国呢,简直是槐安市的金字招牌。”孟时雨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扣好安全带:“去哪儿吃饭?”“已经定好了,你会喜欢的。”薛元思定的是一家法国餐厅,这类餐厅的风格都大同小异,透着一种神秘

  的浪漫。停车的时候孟时雨收到雷嘉发来的信息:确定了,薛元思高顾倾淮一

  届,而且两人都是校篮球队的,应该认识。“有什么急事吗?”耳边传来薛元思的关怀,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放进包里,笑着摇头:“没

  有,走吧。”餐厅稀稀疏疏坐了几桌人,显得有些冷清,侍者领着他们去了靠窗的位置,薛元思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吩咐侍者:“把我预定的红酒拿上来。”他回头笑着解释:“这家餐厅的主人在法国有一个红酒庄园,他家的红酒都是自己产的,外面喝不到,你一定要尝一下。”孟时雨也算是个红酒爱好者,被他对于这家红酒庄园的介绍勾起了兴趣,满怀期待地品尝之后,赞赏地点点头。投其所好换来美人一笑,薛元思心情大好,一瓶红酒很快就见了底,他吩

  咐侍者再上一瓶,孟时雨赶紧阻拦:“不能喝了,再喝下去要醉了。”

  “岂不正好让我见识美人醉酒?”

  孟时雨笑笑,语气里的坚决却不容忽视:“我真的喝不了了。”薛元思见状也只得作罢,将酒瓶里最后一杯酒各自倒了半杯,体谅道:

  “酒不在多,尽兴就好。”孟时雨朝他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去下洗手间。”薛元思笑着点点头,看她背影消失在视线内,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透出

  一丝玩味来。手机振了两下,他面无表情地接起,那头声音嘲讽。“老薛你到底行不行了,今天可是赌期的最后一天,你还没搞定孟大美

  人呢?”“今晚搞定。”他咧了咧嘴角,“车子我赢定了。”“那兄弟我就预祝你抱得美人归了。”他挂了电话。抬头看看四周,客人不多,侍者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注意这

  个靠窗的角落。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药瓶,俯身倒进了孟时雨的红酒杯里。粉末

  遇水即化,半点杂质都看不出来。做完这一切,再瞧瞧四周,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孟时雨很快回来,落座之后端起酒杯摇了摇,却并没有喝,脸上露出一种

  显而易见的颓然神情,薛元思自然发现,关切道:“怎么了?”她叹了声气,欲言又止,好半天终于道:“有个病人拒绝了续约治疗的

  合同。”“居然还有人会拒绝你?”孟时雨苦笑:“我又不是神仙,自然不会人人信任。这个病人在业界很有

  名,他的失眠症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还有这种事?”薛元思被她勾起兴趣,目光却瞟过她手中那杯酒,“不

  如跟我讲讲这位病人,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他举起酒杯:“来,边喝边聊。”孟时雨眼底飞快闪过一抹神光,笑吟吟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红酒就要

  入口,走道上突然有一道人影跨步而至,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那杯红酒夺了过去。酒水洒出几滴,浸在她白色裙面上。

  变故突至,两人都是一愣,待看清身旁人时,孟时雨当即有些不自在。他却没有看她,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着对面似乎还没回过神的薛元思。

  半晌,居然是薛元思先开口,脸上笑容半真半假,语气有些意外:“师

  弟,好久不见。”

  顾倾淮笑了一下:“多年不见,师兄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卑劣呢。”

  说话时,偏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在薛元思有些僵硬的神色中冷笑着放到他

  面前。孟时雨盯着那杯红酒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顾倾淮低头看了看她:“你还是学心理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吗?”孟时雨抿了抿唇,愤然的视线射向薛元思。他却不看她,冷下来的目光盯

  着顾倾淮,但声音还是笑着的,透出几分不寒而栗。“多年不见,师弟也还是没变,打架不怎么行,嘴皮子倒还是耍得快。”他故意皱起眉,从头到脚将顾倾淮打量一遍,语气惋惜道:“当年你因

  为体能不及格导致最后无法毕业,我还想帮你呢,结果听说你退学了。这么多年,不知师弟是否还如当年一样……”他顿了顿,不无讥讽地笑起来,“娇弱呢?”

  顾倾淮垂着眼眸,半晌,歪头笑了一下:“想知道啊?”话音还没落,拳头已经破风而至,不过眨眼之间,薛元思根本来不及躲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一双皮鞋映入视线,是顾倾淮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修长的手指拎着他

  的领口,将他拽起来,脸上是亲切的微笑,眼里却半分笑意都寻不到。“现在知道了吗,师兄?”薛元思愤怒地瞪着他:“顾倾淮,你给我等着!”他咧嘴一笑,掸掸他肩膀,仿佛上面有灰似的:“你让我等着我就等

  着,那多没面子。”手指松开,薛元思又重重摔在地上,他起身看向孟时雨,“走了。”孟时雨像是刚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了薛元思一眼,跟着顾倾淮快步离开了餐厅。

  今夜又降温了。一出餐厅,寒风肆意而过,孟时雨冷得一个激灵,双手抱住胳膊:“外套落在里面了。”话音落又咬咬牙,“算了,不要了!”顾倾淮叹了声气,脱下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男子特有的气息和温暖将身

  体包裹,孟时雨愣了一下,手指揽了揽衣领,低声道:“谢谢!”顾倾淮正打电话让助理开车过来。回想方才一幕,心里真是五味陈杂,斟酌了半天问他:“你怎么在

  这里?”

  “在里面有个饭局,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酒杯里下药,还想着这么多

  年他的魔爪又要伸向谁。”话至此,玩味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是你。”孟时雨被他说得窘迫,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是这种人,他平时挺……”“衣冠禽兽是吧?”他接话,摸出烟点了一根,吐了个烟圈才淡淡道,

  “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他都没变。”“你们是同学?”“校友,他高我一届,都是校篮球队的,不太对付。”一辆黑色奥迪停在

  门口,他拉开车门让她上车。车内开了暖气,孟时雨总算没那么冷了,并排坐在后座时,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专属他的男性气息愈发浓厚,丝丝缕缕将她缠绕。这个人,她一向觉得难以相处。有些人就是这样,表面嘻嘻哈哈,但内心

  防线比谁都重,任你百般努力都不能攻破,只能望洋兴叹,成泛泛之交。但今夜顾倾淮突然令她觉得亲切。她揽紧身上的外套,往后靠了一些。顾倾淮告诉司机她家的地址,孟时雨

  发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家地址,不知为何,心里涌上莫名的窃喜。他看了会儿手机,想起什么,偏头问她:“我打了薛元思,他不会报复你吧?”“他也得顾虑我会不会把他下药的丑事抖出来,副局长的位置还没坐

  稳呢。”“那就好。”他话音一落又低头继续滑手机了。孟时雨静静看了会儿他线条坚硬的侧脸,抿了抿唇,轻声询问:“刚才听

  你话里的意思,薛元思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滑屏幕的手指一顿,他目光微抬,却没有看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他给我一个学妹下过药。”“人渣!”孟时雨狠声咒骂。顾倾淮关了手机,屏幕暗下去,车内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他就在这黑

  暗里轻轻笑了一声:“结果被学妹发现,拧折了他一条胳膊。”孟时雨扑哧笑出来,大快人心道:“真是女中豪杰。”她不露痕迹地靠他近一些,撩开垂落的长发,侧脸看他,“那后来呢?”朦胧光影中,他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微垂的目光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良久,一言不发地闭眼靠在了座背上。

  作为他的心理医生,没有谁比她更明白,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情,就说明他

  对过去不愿提及。

  她坐回身子,无声苦笑。前面再转一个弯就是她家。孟时雨低头揽着外

  套,像是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朝旁边询问。“我爱听的电台快开始了,不介意吧?”顾倾淮摇了下头。她滑开手机,手指却点向录音,片刻沙沙声之后,传出一道轻和低缓的朗

  读声。“一朵初夏的蔷薇,划过波浪的琴弦,向不可及的水平远航。乌云像癣一

  样,布满天空的颜面,鸥群却为她铺开洁白的翅膀……”孟时雨偷偷观看顾倾淮的反应。他脑袋枕着靠背,双眼微合,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呼吸平缓,像熟睡

  一样。她无声笑了笑,这笑还未在唇角散去,旁边的男人突地睁开眼,深不可测

  的双眸含笑望过来:“舒婷的诗,不错。”她被他那双眼睛盯得心惊,有些慌张地关了录音。看来林深的声音对他依旧没有效果,自己还是要从他的病根下手。希望雷

  嘉那边调查一切顺利吧。车子开到小区楼下,孟时雨脱下外套还给他,他看了一眼起风的夜,道:“穿着吧,外面冷。”“那我下次洗干净了再还你。”她莞尔一笑,下车之后透过半开的车窗看

  他,眉眼敛得温柔,“今晚真的很谢谢你!”他不以为意地摆手:“小事,早点休息。”目送车子在尽头消失,孟时雨才转身离开,进入电梯后,她将西装举在眼

  前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电梯门打开,才将衣服抱在怀里,轻轻笑了一声。车内,林深的电话拨了三次才终于接通。“我刚洗完澡。”他将车窗摇下来一些,手指搭在窗沿上,唇角浅笑道:“咖喱饭吃

  了吗?”“吃了。”“真乖。”冷风从四面吹入,吹散了车内女性的香水味,他眯眼看着街边

  璀璨霓虹:“你猜我今晚遇到谁了?”“谁?”她应该是在擦头发,电话里传来毛巾擦过头发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到嘴的话就要出口,转瞬又吞回去。如果她知道孟时雨今晚的遭遇,应该

  会很担心吧?

  最近为了华艺展的事她压力不小,作品也到了最后的创作阶段,还是不要让她分心了。他笑起来:“演《油菜花》的那个男主角,你不是喜欢他吗?我帮你看了

  下,真人没有我帅。”林深顿了片刻,凉凉道:“我没有看过《油菜花》。”“是吗?那我记错人了,你喜欢谁来着?”林深咬牙切齿:“我谁都不喜欢!”“胡说。”他义正词严,“你难道不喜欢我吗?”电话那头呼吸一滞,不

  等她回答,他已经笑着接话,“好了,快去吹头发吧,别着凉,早点睡。”“……晚安!”“晚安,深深!”

  露重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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