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才睡下三分钟,饱经折磨的衰弱心脏就像遭到除颤仪电极板的电击,我猛地从床上翻下来,胸口的钝痛又卷土重来。
我心脏狂跳,反应过度地盯着嗡嗡颤动的手机,铃声是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蔚蓝来电的专属铃声,也是她这阵子最爱的一首歌。跟我同睡一张床的王侯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囔了两句,又睡死过去。
纠缠不休的手机闹上好久才安静,我看了眼墙壁上的圆形挂钟,九点,上班迟到了。
事情过去二十多个小时,初见那张照片时的震惊感还强行占据在我脑子里:像是有一天养育你多年的父母告诉你你其实是他们在垃圾桶里抱回来的,荒诞、可笑、莫名其妙、现实抽离……我对天发誓,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蔚蓝会脚踏两只船,哪怕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不曾有。
当时我立刻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努力压抑住发自胸腔里的战栗,一字一句地问她人在哪?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以为我们之间还在冷战,可我早没了那份心情,我语气顿时转为粗暴:“蔚蓝,我再问一遍!你现在人在哪?”
“……”那边怔住了。
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是残酷的煎熬,她会撒谎吗?面不改色地跟我说她现在正一个人在宿舍涂新买的脚指甲油,正在跟闺密吴莉莉逛街犹豫着要买哪条裙子?或许借此机会摊牌,毫不在乎地告诉我她在跟彭达约会,既然我什么都知道了那大家就好聚好散吧。任何一种回答,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摧毁。僵持像一条漫长漆黑的走廊,我没勇气走完——在她回答之前挂了电话。
之后的一整天我变得躁郁、焦虑且反复无常。害怕她的来电,又迫切希望她能快点打电话过来跟我解释。可她没有。直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现在,我终于等到了她姗姗来迟的电话,可我已经不想再听任何解释。
去上班的途中,蔚蓝又打来了两个电话,我飞快地挂断。我想象此刻电话那边她或焦急,或羞愧,或自责,或痛苦的模样,内心竟然燃起一丝报复的快感,但很快,这份扭曲的快感又化成烈焰将我灼伤。
来到公司,我完全丧失了工作能力。挨到中午沉重的困意袭来,我在公司的沙发上躺下,却仍旧睡不着。我无法逃避,感觉刚要沉入睡梦的温床,就会被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粗暴地拽起来。
我神经衰弱地掏出手机,又忍不住手痒地点开了胡伟大拍到的那张照片,我真恨他手机的高像素,竟把两人暧昧的动作拍得一清二楚,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不留给我。
我盯着手机中的照片,眼睛生疼却无法挪开。
我想象着他们笑容背后的意义,想象着他们或许发生过的事,那些原本只属于我的柔情蜜意通通给了他,我甚至想她之所以讨厌老胡是因为老胡早就察觉到了她跟彭达之间的猫腻……种种猜疑让我变成一个心胸狭隘的卑鄙小人,我恶心这样的自己,更恶心这样的爱情。
下午,我努力集中精神,工作还是频频出错,会议上也严重走神,被李总问到项目的预计完成时间时,我竟没有没脑地回答了一句“好,知道了”,要不是赵姐及时救场,结果可不是挨李总一个冷眼这么简单。
浑浑噩噩地熬到下班,同事们离开后的写字楼变得空荡而落寞,躁郁和痛苦化成一只想要冲出牢笼的困兽,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再这样下去,我感觉自己迟早会在忍耐中死去,或者在失控中崩溃。
“还在加班?”赵姐倩丽的身影出现,伴随着熟悉的5号香水味,“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啦?”
“没……”我摇摇头,发现自己连正常对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该不会又没吃午饭低血糖了吧?”她的声音中透着前辈的关切,“走,姐请你吃饭。”
我毫无食欲,但还是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想吃点什么?”
“都行,只是不想再一个人待着。”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
她平静地看我一眼,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肩。
赵姐开车载我去了一家法国餐厅,理由是手里的两张优惠劵再不用就过期了。一桌子菜,我只喝了两口蘑菇汤就干坐着不动了。赵姐慢条斯理地切着白瓷盘里的煎鹅肝,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分解一件艺术品,她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抬头与我浑浊的眼神对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好吃?”
“不是,没胃口。”我脑子里还是蔚蓝跟彭达在一起的各种画面,我努力不去想,可它像一只烦人又狡猾的苍蝇,赶不走,又抓不住。
又这样过了几分钟,赵姐实在受不了了,郑重地放下手中的刀叉:“谢牧,跟我说说吧?不管发生了什么,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我摇摇头,突然间脱口而出:“我想喝酒。”
是的,我想喝酒,想大醉一场。只有醉了才能变成一摊无忧无虑的烂泥,没空去在乎什么爱情,以及自己的女朋友到底有没有跟她的上司在一起。
“那咱们就去喝酒。”赵姐十分干脆地从LV钱夹里拿出银行卡,朝服务员挥了挥手,“买单。”
【二】
赵姐带我去了杯莫停。
这家店跟7号饭馆的气质差不多,外表又脏又旧,满是市井气息,却又透着一股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和洒脱。赶到时,店里已经人满为患,两个年轻服务生不得不扛着几张折叠木桌在路边摆开来,久等的客人立刻跑去占座,赵姐迅速抢到一张空桌位。点菜员走过来时,赵姐都不用看菜单便直接就念出一长串小吃名,并要了半箱啤酒。
服务员走后,她十分怀念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大学那会我常跟同学过来喝酒,好多年了,倒是没怎么变。”
不多久凉菜跟酒都端上来了,我一口气喝了两杯,恨不得酒精马上见效,赶走那些病毒一样的糟糕心情。
“后来怎么不来呢?”其实我就随口一问,不想这一问,勾起了赵姐的往事。
她换了一下跷着的长腿,煞有介事地酝酿了十多秒:“那会啊,我二十二岁,进公司半年。他爸跟公司老板是老战友,毕业后直接作为部门经理空降过来,工作能力一般,追女人倒是很有一手。现在想想,他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吗会喜欢上他。我们在一起不到一个月,我就把第一次给了他,我是农村长大的,观念很保守,那会这种事对我来说非常神圣,我那时候想,这就是我要托付一生的男人了。后来有次约会,我带他来了这里,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了解一下大学时代的我,那个真实的我,偶像剧里不都那么演吗?贫穷的女主角带着有钱男主角体验普通人的生活,男主角乐在其中并更加迷恋女主角。结果他非常嫌弃这里,不停地说这里卫生差,东西脏,档次低。”她垂下眼睑,脸上划过一丝冷冷的恨,“那次之后,我就变了,慢慢学着买名牌包、看时尚杂志、用高级化妆品,一切只为了跟上他的品位,不给他丢脸。当时我的工资只有两千块,我省吃俭用,加班加点,最夸张的一次差点去卖血了,就为买一条打折的GUCCI裙子,好去参加他一朋友的生日会。”
“他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肯替你花点?”我不理解。
赵姐无奈地摇摇头:“你不懂。有钱人总以为所有穷女人跟他在一起都是看上他的钱,所以对这方面特别敏感。而且当时我也很倔,我就想证明给他看,我爱他的人,不是他的钱。”
“后来呢?”不知不觉,我竟然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
赵姐没急着说,喝了半杯酒。
“你少喝点吧。”
“我的酒量你还信不过?”她轻松地摆摆手,“再说了,哪有一个人喝酒,另一个人干看着的。”
我不再劝,跟她一起喝。
赵姐的往事就在无数杯啤酒中断断续续引出来,简而言之,两人的爱情里赵姐一直是牺牲和忍让的一方,对方是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中途劈过腿,闹过分手,又和好,磕磕绊绊在一起近三年。后来在赵姐的一再坚持下男方终于带她去见家长了。赵姐为此做了不少功课,婆媳关系类的电视剧都看了不下十部。饭桌上,男方的妈妈并没刁难她,礼貌客气彬彬有礼,聊天时也只是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她家里的情况。
“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表现不错呢……”赵姐一直很能喝,可今晚她眼里有了一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伤,“结果第二天,他发了条短信给我,说还是算了,分手吧。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三年感情怎能说分就分?我打电话过去,他不接。当时我想,没事,总得来上班吧。谁知道他班也不上了,直接出国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妈妈觉得我就是看中他儿子的钱,反对我们再来往。他连为我争取一下的念头都没有,就在他妈妈的安排下出国了,交了一个外国妞,现在估计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赵姐脸上流露出了深切的厌恶感,“我感觉自己像他买的一个钱包,用了三年用旧了,他妈说给他买个新的,于是他就开开心心地把我扔了。谢牧,你不会了解那种感觉的,整整三年,我的牺牲和付出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瞧不起我,他妈也瞧不起我,就因为我穷,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穿衣只能去美特斯邦威,夜宵只吃得起大排档,所以我在爱情里才这么卑微,我的自尊只配被践踏,我连真心实意爱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番话俨然是赵姐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血泪控诉,本想安慰几句的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人们常说,爱一个人之前得先学会爱自己。”赵姐满不在乎地笑了,她轻轻摇曳着手中印着啤酒广告的玻璃杯,“谢牧,我告诉你。错了,这是弱者的说辞。正确的做法是,爱一个人之前就得先武装自己!这样,你才能牢牢掌握爱情的主动权。”
爱情从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我没想到赵姐却把它当成了一场你死我亡的战争。忽然间我就迷茫了,胸口堵得慌,只能拼命喝酒。
那晚,我如愿以偿地醉了,慢慢听不清赵姐在讲什么,身体也不再听使唤,轻飘飘的像是在月球漫游。
可即使这样,当赵姐将我塞进车子里时,我满脑子里想的还是蔚蓝,她甜美的梨涡,发梢的清香,湿润的大眼睛,以及撒娇时用鼻尖蹭我耳朵时痴痴的笑……我想到这一切现在都不再属于我而是另一个男人,就恨不能再灌自己十瓶酒。
我失去丈量时间的能力,像是很久,又像是一刹那。赵姐扶我下车时,我发现四周的街景有些陌生。
“你家太远了,今晚就睡我这吧。”赵姐说。
我没力气拒绝。
刚踏进赵姐家我就疯狂地找厕所,还是晚了一步,才来得及推开厕所门就一口吐了出来,整个人滑到在地板上,身上沾满了污秽不堪的呕吐物,腥臭而温热,我一恶心,又吐了一轮。赵姐出奇地镇定,显然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她将我扶到浴室,帮我脱了上衣,打开了淋浴的喷头。
清凉的冷水从头顶浇落,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醉意快速退散,感觉身体里的悲伤和难过并不愿接受酒精的麻痹,酒精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强行赶出体内。走出浴室时我只穿着一条裤衩。
“给,解酒茶。”赵姐端过来一杯茶,神色微微讶异,“看不出嘛,瘦归瘦,竟然有肌肉。”
“说笑了……”我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
她翻出一套男性睡衣递给我,款式有点老。我对着客厅里的镜子把睡衣穿上,竟发现意外的合身。身后的赵姐帮我整理睡衣上的褶皱,动作自然得像是一大清早为即将去上班的丈夫整理西装的贤惠妻子,弄好后她满意地笑了,一只手轻轻贴在了我的后腰上,一股微妙的暧昧弥漫开来。
赵姐的眼神就在那一瞬间变了,原本的自然大方化为灼人的情迷和欲望。我下意识地闪开一步,她贴住我身体的手尴尬地悬空了会,慢慢放下。
“我也去洗个澡。”不给尴尬滋生的机会,她转身去了浴室。
哗啦哗啦的冲凉声带着不怀好意的性感气息,钻过浴室门的缝隙,沿着地板朝我蔓延过来。我坐在沙发上,心跳得厉害,并非兴奋,而是紧张和害怕。细细回想这几个月来我跟赵姐的关系,从第一次见面,到简单的工作交流,到自然而然的熟识,到现在喝得烂醉留在她家过夜,我们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虽然公司里一直有不少闲言碎语,但我自以为我们之间是正当而纯粹的情谊,她是一个热心肠的前辈,工作上关照我,生活上开导我,我感激、信赖甚至敬重她。可现在一切都变味了。我忽然想起上个月,一个营销部的前辈跟我说,他第一眼见到我时以为自己看到了赵姐的前男友,当时我还以为他在调侃,难道这是真的?
浴室门开了,赵姐光脚走出来,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卷发,一件清凉的浴袍漫不经心地裹在胸前,浴袍下面是一双白皙长腿。她在我身边坐下,保持一个暧昧却不至于让我回避的距离,慢悠悠地吹起了头发,撩人的沐浴乳香味带着细小的水珠飞散到我的脸上。
她把头发吹了个半干,侧头问我:“另一间房我好久没收拾过,都落灰了。你要是不介意……”
“我睡沙发就行。”我急忙打断。
“这……不好吧?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她笑眼迷离,轻微地靠近了我一点。
“没事,我平时在家就爱睡沙发。况且也睡不了多久了,八点还要去上班。”我生硬地笑了笑。
“那好吧。”她不再坚持,起身给我找出一床空调被。我赶忙假装很累了,倒头就睡。直到她敷完面膜,关灯回房睡下,我才松了口气。
不多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蔚蓝来短信了。这个念头刺痛我同时也拯救了我。
我迅速翻身打开手机,呆住了。发件人是赵姐。或许此刻,我不应该再称她为赵姐,她是一个叫赵晓敏的精明女人,这份精明让我感到陌生。
——睡了吗?
我盯着这条别有用心的短信,心里头七上八下。赵姐睡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流露出柔软的暗橙色灯光,它们像是长出了欲望的触手在撩拨着我的眼睛和心智。算了,假装睡着了吧,反正我喝了那么多酒。我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却越发清醒,客厅中每一寸空气里的寂静都像是有了躁动的生命。
过了很久,我的意识慢慢模糊,总算有了困意。忽然间,一个带着香味和温度的身体贴在了我侧躺的背上,赵姐整个人从身后抱住了我。我的心跳急剧加速,就在这时,温热的唇已经碰到我的耳朵,一只光滑的手也不安分地伸进我的睡衣里。
我彻底慌了,及时抓住那只手并喊出声:“赵姐!”
“别说话,什么都别说……”她用温柔得几乎要酥麻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唤,动作跟着越来越过火。
我本该立刻拒绝,却陷入了意乱情迷的挣扎中。一个无耻的声音在内心响起:谢牧,怕什么?反正蔚蓝也背着你劈腿了,以牙还牙有什么不对?再说,赵晓敏哪里不好?论姿色不比蔚蓝差,大你几岁反而更懂得体谅和关心,不会耍小脾气,会理解你支持你包容你。你唯一担心的地方只在于你跟她的段数压根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精明和城府从没伤害过你,反而一直在帮你。所以,转身吧,抱住她,让一切就这样发生……
一念之间,纷繁的诱惑通通化为乌有,像是在阳光下被元神俱灭的厉鬼。倒不是因为我的灵魂有多高尚。仅仅因为脑袋里忽然冒出了蔚蓝曾经让我发誓忽然又放弃了时,那个哀伤又失望的笑。我讨厌那个笑,好像预料到我当初说爱她不过是为了这一刻龌龊的背叛。
我猛地翻身坐起,赵姐显然被惊到,错愕了片刻才缓缓起身,双手还试图安抚我:“没事的,这没什么……”
我郑重地拿开她的手,站起来:“对不起赵姐,我有女朋友了,而且这样对你也不好……”
赵晓敏穿着清凉,坐在沙发上,壁灯昏暗的光线之下她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和身体,我忙别过头,抓起空调被扔给她。
她接过,把自己裹起来,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我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了。我想,今晚过后我们的关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想到她竟主动打破沉默,声音依然温柔。
“我送你。”
“不用,你早点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就行。”我拿起手机和钱包,落荒而逃。
【三】
凌晨三点我回到家,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沙发上搭着没洗的臭袜子和内裤,刚拖过的地板上扔满快餐盒,其中一个塑料袋没捆好,黏稠的黄色汤汁流了一地,桌子上堆满乱七八糟的零食袋和啤酒罐,还有一小撮吃剩的鸡腿骨头。猴子才来我家一天,就已经把这里改造成了一间男生宿舍。他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一张油腻的脸在闪烁的电脑屏幕下变得五颜六色。
“回来啦。”他头也不回,声音中气十足,好像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没心情也没力气搭理他,弯下腰收拾满地的垃圾。
他飞快地瞅我一眼:“哟,这套睡衣怪新潮的。大半夜上街玩行为艺术啊!”
我是真的累了,顾不上沙发上的凌乱,一屁股坐下。最近两天真可谓祸不单行,跟蔚蓝的感情一团糟,跟赵姐又搞出这一出,我的人生怎么会如此失败?
“什么人啊!智商不够就单机啊,干吗出来坑队友!”猴子哀号一声,看来又输了一把。他扔掉鼠标,跳到沙发上来,用手肘顶了下我的肩:“哎,我饿了,去给我炒个蛋炒饭吧。哦对了,冰箱里啤酒也没了,下楼去买几瓶呗。”
我心烦意乱,早已不堪忍受猴子的聒噪和无耻,但真正让我炸毛的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别一脸不情愿啊!哥们我可是帮你大忙了,今晚你女朋友过来找,我直接把她轰走了,你看多省事,你都不用想怎么分手了!”
我跳起来一把揪住猴子的衣领:“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怎么了啊?”猴子有点蒙了,“你们、你们不是分手了吗?她今晚过来,自己开的门,问我你人在哪?我也没说什么啊,我就骂了她一句,让她少假惺惺了,自己做过什么丑事自己知道……”
“后来呢?”我怒喝一声。
“她什么也没说,把钥匙还给我,就走了呗。小谢,我知道你难过,但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呀,长痛不如短痛……”
“王侯你……”我简直气疯了,“有病啊!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你才有病吧?”猴子很受伤地推开我,“你自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她打电话你也不接,半夜三点喝得满身酒气的,这不是分手是什么啊!我怕你当面难受,帮你把坏人做了,你不感谢我就算了,居然还冲我凶!”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我从沙发上跳下来,抓起那些臭袜子往他脸上扔,“才来我家一天就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臭衣服不知道扔洗衣机吗?快餐盒不知道扔垃圾桶吗?多大的人了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玩游戏,要不是你爸妈有点钱你这种废物早该去要饭了!我算是知道你老婆干吗嫌弃你了,别说你老婆,你就是找条狗当媳妇狗都嫌你!就你这副德行有什么资格操心别人啊,王侯我问你,你哪来的自信啊?!”
猴子呆若木鸡地歪倒在沙发上,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一通怒骂后我整个人都舒爽了,却也空虚了、后悔了。
“谢牧,这些话你憋很久了是吧?”
“不是,猴子我刚一时冲动……”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对不对?!”猴子挡开我伸过去的手,并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后退两步撞到了电脑桌。王侯粗暴地脱掉了T恤,往我身上扔,胡乱抓起桌上和地上的垃圾。走到门口时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地回头,“这些年,你们都当我是废物,是白痴,在我身上找优越感,你以为我傻啊?”
“猴子我……”
“对!我王侯是没用,我就是一窝囊废!但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吗?你以为我打从出生起就甘心扮谐星逗你们乐吗?谢牧,他们瞧不起我就算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也这样看我……”
我哑然。
从小到大,猴子就是我们的开心果、小丑,也是底线,我们每个人都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不可能比这条底线更差,我们理直气壮地坚信着:再废,再可笑,再失败,后面也还有王侯。我们从没想过,在一群朋友里永远当垫底的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更没想过,一个人心甘情愿当垫底,不一定是因为他自甘堕落,也可能是他不忍心让朋友们来垫底。
王侯双眼通红地盯着我,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恨都让我看清楚。我想道歉,可“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像是一辆汽车堵在了混乱的车祸现场。
王侯冷笑一声,从没有哪次,他的转身像今天这么愤怒而决绝,曾经他给我们看到的背影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废柴相。
可惜这个转身由于太在意形式,从而忽略身后的门梁,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撞上去,接着惨叫一声倒地不起。我愣了下,赶忙扶他起来,猴子的鼻血狂流,顺着人中分叉,像汉奸的八字胡,滑稽又心酸。
“猴子你、你没事吧?赶快坐下……”
“别碰我!给我滚开点!”晕头转向的猴子胡乱推开我,仰头捂着鼻子冲走了。他这次是真生气了,可我没有追上去的力气。
我看着手指上沾着的几滴鼻血,记忆的闸门毫无防备地打开了,我想起跟蔚蓝的初遇,那会我也流着鼻血,仰头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鼻孔里塞着两团止血棉,当时世界是颠倒的,跟着一起颠倒的还有蔚蓝和她刚换上的新裙子,她兴奋地拉着裙摆旋转一圈,笑容清甜又羞赧,她认真地问我:“漂亮吗?”
漂亮。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这样回答。
【四】
翌日下午我才去公司,找行政补了一张请假条。打开电脑,仍然无心工作。看到QQ上王侯在线,我忙发了一大段道歉的话过去,他应该在玩游戏,要不就是看新番日漫,老半天才回了我一句:好朋友不生隔夜气。
他的原谅虽然牵强,但还是让我释怀了不少。
相比之下,蔚蓝那边的情况就复杂多了,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她跟彭达的那张照片可能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严重,或许真的只是一场误会呢?但是由于之前刚跟她吵过一架,这张照片出现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问个明白,而是草率地怀疑和生气,才把事情恶化到这一步。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爱情里尤其如此。
经过一下午的反省和冷静,我决定下班就去找蔚蓝,无论如何都要跟她当面谈一次,虽然很可能会看到她跟彭达在一起,很可能脑子一热又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但是比起永远失去她,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老总开了一个冗长的会议,一直挨到下班。散会后我没做任何逗留,径直回到办公桌收拾了东西走人。赵姐突然找过来,她化了从容的淡妆,气色也不错,一点也不像是昨天半夜才睡,更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反观我就做不到了,整个人立马紧张起来,脸上的表情怎么摆都不对劲。
“给,你的衣服。昨晚洗的,今早就干了。”她将一个袋子递给我。
“谢谢……”我不敢直视她,慌乱接过袋子,“你的睡衣我还没来得及洗,明天再还给你。”
“不用了,前男友留在我家的,很多年了一直没舍得扔。正好你帮我扔了吧。”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话里透着一丝骄傲的哀怨和委屈。
“下班后有什么安排?”还像以前那样,她关心地问。
“打算去一趟医院。”
“你们和好了?”
“没有,不过,总拖着也不是办法……”我苦笑。
“好好谈,别冷战。”她鼓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真诚。
忽然之间我糊涂了,难道昨晚会出现那种失控的情况真的只是单纯喝多了酒,而我又很像他前男友?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赵姐看上我哪一点呢?我出身普通家庭,没钱没势,长相一般,要说能力,公司比我有能力的大有人在,而且我这人还一身坏毛病,又是她的下属,以她的择偶标准,要发展办公室恋情也应该找那些成熟稳重且对她事业有帮助的高层。
琢磨着这些时,我跟赵姐一起出了公司。
电梯按了半天没反应,保洁员大婶热心地告诉我们,电梯坏了,正在维修。我跟赵姐等了几分钟,电梯还是不见好,下班的员工们已经把过道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不是抱怨就是打手机知会朋友约会得迟到了。公司在二十三楼,不算高,但这座写字楼物业很差,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半年也没人修,平时根本没人愿意走楼梯。
我只想马上去医院找蔚蓝,很快就没了耐心。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进楼道间时,赵姐也跟了上来。见我有些吃惊,她笑着解释:“我晚上约了两个老同学吃饭,放鸽子可不是我的作风。”
楼梯又窄又陡,还漆黑一片,我们一手扶着墙壁,一手高举手机,像在玩隧道探险。我跟赵姐一前一后,黑暗中,赵姐穿着高跟鞋,脚步声特别清晰,哒哒哒地踩在水泥阶梯上,仿佛在敲打我的心脏。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很怕昨晚的一幕重新上演。很快她主动说话了,声音里流露出微微的尴尬和歉意:“我空窗期快五年了,而且,你跟他实在是很像,加上又喝了点酒,所以昨晚的事……”
“我也喝多了,都不太记得了……”我一边装糊涂,一边给她台阶下,“再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
“还是不好意思。”她坚持道歉。
“没事……”
“啊!”事情就是在我放松警惕的后一秒发生的。赵姐一个踩空,撞向我的后背,我试图转身稳住她,自己也踩了个空,两人一齐滚下去。幸好当时离楼梯转道只有三个阶梯,不然我们两人轻则断几根骨头,重则半身不遂。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故意的?显然不像,这可是在拿命开玩笑。
“赵姐你没事吧?”我摸索着找到手机,赵姐的一只高跟鞋脱落在地,脸色煞白地捂着左脚的脚踝。
“没事,崴了下脚……你先走吧,我一会自己下去。”她声音在抖。我伸手一摸,又肿又烫,看样子伤得不轻。以前打篮球我也伤过这么一次,半个月都只能当铁拐李,至于有多痛,试过的人都知道。
“我背你下去吧。”关系再尴尬,我也不能放她在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不管。
“不用了,不是很方便。”
我立刻了然,她今天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职业短裙装,背的话确实不方便。但是扶下去的话太慢,她单脚下楼也很折磨。我只好把照明的手机拿给赵姐,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她比看上去要轻很多。
“我真没事,休息一下就行,你先走吧……”她显然很意外,连声客气。
“反正就几层了,很快的。”我别过脸不看她,但脖颈处还是能感受到她温湿的呼吸,“一会你最好让朋友送你去医院照个片,万一骨折的话很麻烦。”
“好。”她不再拒绝,声音柔了几分。
走了两层,她忽然就笑了,笑声里藏着几分凄凉的自嘲:“我跟他在一起三年,别说抱了,他扶都没扶过我。有一次我陪他逛街,高跟鞋磨破了脚,撒娇想让他背下我,他只是不耐烦地说:‘坚持下,一会就上车了。’”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竟然对怀里的女人产生了一丝很微妙的同情。
很快我们抵达一楼,赵姐一边把手机放回我的衬衫前胸口袋,一边笑着跟我道谢。来到光线明亮的大厅,我才意识到众目睽睽下这个姿势实在过于暧昧,我一低头,就能看到她清凉的前胸,而她脱掉高跟鞋且垂在我手臂上的双腿也散发着撩人的性感。我抱着她迅速往大厅前台的公用沙发走去,只想快点放下她。
只差最后几步时,我停下了。
蔚蓝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厅门口,她神色憔悴,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手中提着一个天蓝色的环保购物袋,里面一般装着她换下来的工作服。后来我才知道,她一整天都备受煎熬无心工作,一下班就换了衣服,宿舍都没回,直接来公司找我。结果却撞见我横抱着一个女人,曾经我也这样抱过她。世界似乎在摇晃和倾斜,我终于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原来一点也不好受。蔚蓝难以置信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眼眶迅速红了,她凄然一笑,转身就跑。
第八章
我终于相信,爱是件特别欠抽的事情。它的欠抽在于,拥有时从不珍惜,失去后才追悔莫及;更在于,你曾在别人身上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悲剧,甚至一度把它当成笑话,可轮到自己时,却做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