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8章
彭湃2019-11-26 09:048,968

  情急之下,我几乎是将赵姐扔在沙发上。蔚蓝一点没谦虚,简直拿出了校运会女子四百米接力的觉悟在跑,我追了整整半条街才在一家水果店前把她逮住。

  “放手!放开我!”她力气大得惊人,像只惊吓过度的小野猫那样张牙舞爪。我稳稳地抓住她的手,她干脆一口咬上来。我没躲,两排牙齿便钻进我手臂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迫使我叫出了声,但我强忍着没松手。

  我知道她不会真忍心咬破我的手臂,见我不放手,她停了下来,又情绪激烈地闹了一阵子。她纤瘦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悲伤压得散架。我从没看到过这么难过的蔚蓝,我的心像被海浪洗劫一空的沙滩,除了一地柔软的细沙什么也没有,我多想把她揽入怀中,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

  仿佛在蓄积力量,短暂的僵持后是第二波爆发。她扯下了脖子上的蒂凡尼项链,砸向我的胸口,她又开始脱脚上的那双运动球鞋:“你不是要分手吗?行啊!分就分!你送给我的东西还给你,通通还你……”

  “衣服也是我买的,你要不要也脱了?”我说了句赌气话。

  她愣了下,立刻开始脱衣服。

  我上前制止:“蔚蓝你闹够了没?”

  “我闹够了没?”蔚蓝心痛地望着我,“谢牧,我还想问你呢?你耍我耍够了没?!”

  “我耍你?”我简直一头雾水,“我哪里耍你呢?”

  “难道不是吗?这几天你手机关机,短信不回,QQ、微博、微信留言都没反应。我一整夜没睡,还以为你出事了。昨晚上你家找你,结果你的好朋友王侯把我臭骂一通,说我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我简直莫名其妙。今天过来找你想问个清楚,你倒好,大庭广众下抱着那个女人打情骂俏!谢牧,我们是在吵架,但还没分手,你就那么急着移情别恋吗?”

  “这是误会!她是我的上司,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起过的赵姐。今天电梯坏了,我们走楼梯,她崴到脚……”我无奈地发现,越解释越像无耻的掩饰,“算了,一时半会讲不清楚,总之我跟她没什么,这事我问心无愧……”讲到这里我又想起她跟彭达的事,不禁怒火中烧,“倒是你!你跟彭达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一脸疑惑。

  我拿出手机,翻出老胡拍的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她认出了自己,皱起眉头:“这是谁拍的?”

  “你先别管谁拍的,看清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我咄咄逼人,像在审讯嫌疑犯。

  “是。”她抬头眼神怪异地看了看我,“你跟踪我?”

  “我没有,这是偶然!你别转移话题,再告诉我照片上的男人是不是彭达?”

  “是。”

  “你们在做什么?”

  “买戒指。”

  “这事你要怎么解释?!”

  蔚蓝没打算解释,而是反问我:“你这两天这么反常,就为了这事?”

  “什么这事?!他都给你买戒指了,过两天是不是就去领证呢?!”我几近恶声恶气,嫉妒的怒火在血液里燃烧。

  “这戒指是给我妈的。”她冰冷地打断。

  “你妈也不行!等等……你刚说什么,你妈……”我像被打了一闷棍,有点找不到方向了。这什么跟什么?

  “对,是我妈。”

  她淡定而坦荡的眼神激怒了我,大脑瞬间被一股荒谬又愤怒的情绪给侵占,我口不择言:“我拜托你撒谎能打个草稿吗?彭达给你妈买戒指?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抢不到我的女人,干脆来当我岳父,以后大家相亲相爱一家人……”

  “谢牧,你眼里就只有这么龌龊的东西吗?!”

  “我龌龊?!”我指着路边高喊,像是指着想象中的彭达,“我再龌龊也不至于刚跟男朋友吵完架转身就跟自己上司鬼混,最后事情败露了还把事情推给妈。”

  蔚蓝惊呆了,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很久后,她凄然一笑:“原来真是我错了。”

  “你什么意思?”

  她扬起下巴,双眼通红,字字珠玑:“吴莉莉说得对,你连彭达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心脏像被扔进一个高速搅拌的榨汁机里,痛得我喘不过气来——蔚蓝,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么你成功了,你根本不知道这话有多伤人。

  “彭达彭达!满嘴都是彭达!既然他那么好当初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你去找他啊,让他带你住别墅开豪车啊,帮你升职加薪给你买钻戒啊,他多好啊,有钱、体贴、大方又高尚,就是不知道人到中年了身体还行不行……”

  一巴掌扇到我脸上,不重,却透着无尽的失望。

  她的手在颤抖,她哭了。

  这一巴掌把我扇醒了,我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像一个手拿凶器的男孩,看着满地鲜血和猫的尸体,不相信是自己就是凶手。

  不,事情不应该这样,我们本来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把问题慢慢理清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街头,当着无数路人的面相互辱骂和伤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原本还拥抱亲吻说着我爱你的两个人,眨眼就兵戎相见遍体鳞伤了。难道这就是年轻时候的爱情?自卑、多疑、敏感、脆弱、愤怒,注定要爱得一腔热血,再伤得一败涂地。

  “对、对不起……蔚蓝对不起,我刚才是气话……”我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短暂的惊恐和绝望后蔚蓝变得异常平静,眼底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厌倦。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爱上的男人是最好、最特别的。呵,多可笑?现在才明白其实没什么不同,该吵架还是吵架,该捅刀还是捅刀,你甚至比别人捅得更狠更深!谢牧,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她用力击打了两下自己的胸口,“你把我爱你的那颗心给捏碎了。”

  “蔚蓝……”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你只有失望。”蔚蓝疲倦地转身,我伸手想抱她,被她决绝而冰冷地眼睛阻止了,“就这样了吧,从今以后,各自珍重。”

  一辆计程车载着蔚蓝绝尘而去,我杵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汽车喇叭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车,车里坐着彭达。后来我才知道,今晚下班了是彭达送蔚蓝过来的——蔚蓝怕路上塞车,来不及赶在下班前见到我。彭达把蔚蓝送到公司楼下,刚要离开,就发现蔚蓝哭着冲出大厦,我紧跟其后。我跟蔚蓝吵得太投入,根本没察觉彭达的车一路尾随并停在路边,目睹了全程。

  看到他的脸,我刚要平息的怒火瞬间又点燃了。

  “给我下车。”我一脚踢向车门,“是男人就给我出来,别敢做不敢当!”

  他下车了,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不反抗,只是用一种介于可怜和可笑的眼神看着我:“给我两分钟,等我说完了你再考虑是打我还是打你自己。”

  在彭达的口中,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蔚蓝的妈妈心脏不好,前阵子住院,彭达是她的主治医生,对她特别关照,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出院后彭达还经常会以观察病情的理由去阿姨家里做客,每次都会送些东西,微波炉、按摩椅、养生品什么的。虽然彭达没说,但听他笃定的口气,阿姨显然把他当成了准女婿。阿姨有条金项链,是前夫当年给她的定情信物,阿姨一戴就是二十几年。上星期她突发奇想,想把金项链置换成金戒指,又信不过那些金器店,怕偷工减料,彭达得知此事后告诉她自己正好认识一个开金器店的朋友,可以帮忙。阿姨心脏不好,平时很少出门,就让蔚蓝过去试试款式,母女俩的指围差不多。当天蔚蓝选的戒指有点小,戴进去半天拔不出来,彭达就上前帮她取,也就有了我看到的那张“幽会照”。

  “不可能,事情哪有那么巧?!”嘴上逞能,心里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陪王侯的老婆去医院检查时,蔚蓝提出要带我回去见家长,或许那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妈妈的误解了,想快点带真正的男朋友回家宣布主权。天啊,谢牧,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何止龌龊,简直猪狗不如!

  “我干吗要骗你?你跟蔚蓝就这么分手了对我不是更好?”他很坦荡,不像撒谎。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明白。

  “第一,我说过,我不会乘人之危胜之不武。第二,我要让你知道,你根本不配跟蔚蓝在一起,你也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我怎么爱不用你来教!”

  “我还真想给你上一课。”彭达推开我,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领,眼神锋利地射过来,“你知道感情里最可耻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打着爱对方的幌子,骨子里却是自私的占有。这场感情里,从头到尾你都只爱你自己!所以当你看到那张照片时最先有的反应是盲目的愤怒,而没想过要去找她问个清楚。你永远把自己的感受摆在第一位,你在意自己是否委屈、是否难过、是否遭人背叛,一旦出现,恨不得马上发泄出来,从不顾及对方的感受。你知道刚才自己有多混账吗?要不是不想蔚蓝难堪,我早下车揍你了,你真不是个东西!”

  字字珠玑,留给我的只有无地自容。还真被彭达说中了,我现在只想抽自己,不要命地抽。因为如果这样,心就不会那么痛。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一个人。都说爱是最好的良药,予人伤痛,教人成长。今时今刻我算是深刻地领悟到了,只是如果这份成长的代价是要失去蔚蓝,我不能接受。

  “彭达,这次是我该死,我混蛋,但我不会轻易放弃她的。我们之间的感情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强撑着最后一点可笑的自尊,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司机掰下计费器,问我去哪时我才赫然发现,心中竟然没有目的地。

  我想去有蔚蓝的地方,可是她离开了我。

  【二】

  之后的几天,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哪怕是在公司跟领导撞见都懒得假笑,木着一张脸,像从《行尸走肉》的剧组穿越过来的。只有给蔚蓝打电话时我才能感觉心脏在跳动,我一天要给她打上十几个电话,但她一个也没接。

  我终于相信,爱是件特别欠抽的事情。它的欠抽在于,拥有时从不珍惜,失去后才追悔莫及;更在于,你曾在别人身上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悲剧,甚至一度把它当成笑话,可轮到自己时,却做得更糟。

  星期五的中午我实在撑不住了,决定请假半天去医院找蔚蓝。

  我去办公室找行政领了一张事假条,签字时想到了什么,随口一问:“赵姐还没来上班?”自从那天她崴到脚后,就再没有出现在公司。

  “哦,昨天上午给我打电话了,脚扭伤了。”

  “严重吗?”

  “不清楚,她没细说。”行政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跟赵姐比起来她简直老了一轮,长着一双狭长又刻薄的眼睛,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奇怪,你跟她关系不是挺好吗?她的事你还要问我?”

  我不置可否,讪笑着走了。

  去医院没见到蔚蓝,问了蔚蓝一个同事,才得知她今天请假了,说是要陪好闺密过生日。蔚蓝的好闺密只能是那个拜金女吴莉莉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跟蔚蓝现在是同仇敌忾,肯定不会接我电话。

  我心烦意乱地走出医院,不知如何是好,王侯联系上了我,我一听他洪亮到聒噪的声音就知道上次吵架那事他已抛到九霄云外。猴子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缺心眼,优点亦然。

  “小谢,你人在哪!”

  “在外……”

  “出事了,出大事了!赶紧来我家!救命!”电话挂了。

  我飞速赶往猴子家,却没能看到在脑内上演无数遍的抢匪屠家或者夫妻互掐的画面。给我开门的是Beryl,她正在敷面膜,整张脸涂着一层狰狞的绿泥,乍一看还以为是阿凡达。现在的女人真可怕,只要专家说能美白肌肤收缩毛孔,狗屎也会义无反顾地往脸上抹。

  “猴子呢?他说家里出事了?”我一边换鞋,一边问。

  “那小少爷能有什么事?”Beryl习以为常地怪笑一声,懒懒地指了下书房,又躺回沙发上玩起了iPad。

  书房里,猴子正跟一个十几岁的男生盘腿坐在地上玩PS3,对打《实况足球》,我赶到时比赛才开始十五分钟,猴子就丢了三球,他气急败坏,一见我出现立刻扔掉手柄,哭丧着爬到我脚边:“小谢你可算来了!快帮我教训一下这小兔崽子,告诉他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滚!”我恨不能一脚踩扁他的脸,“叫我来就这事?!”

  “对啊!”猴子十分严肃,“不单是这游戏,之前玩《极品飞车》也玩不过他!奇耻大辱啊!我感觉宅男的骄傲受到了伤害!”

  “滚!”我嫌弃地白他一眼,操起手柄,在男生身边坐下。这小鬼长得弱不禁风。原本还想友善地打个招呼,他很是不屑地斜了我一眼,一点尊老爱幼的美德都没有。

  我来气了,当下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半小时后,我一边打着哈气一边把这个轻狂的高中生给虐成了狗,当分数疯狂逆转成10∶3后,我把手柄还给猴子,悠闲地吃起了薯片。小屁孩输得心服口服,吐出一句也不知道是夸奖还是羞辱的话:“你是不是人啊?”

  “知道我哥们的厉害了吧!好了,赶紧去写作业,然后把脏碗也刷一下!”猴子小人得志地把他撵走了。

  我心不在焉地陪猴子玩了会游戏,顺便听他吐槽:刚才的男生叫张亮,是Beryl的亲弟弟,今年初三。自从Beryl怀孕之后,她疯狂膨胀的家庭地位和那个日渐膨胀的肚子成正比,现在就跟女王一样没人管得了她了。上星期王侯一家刚送走那群亲戚,她又颁发了一道谕旨:让张亮转学来星城,以后就常住这里了。

  猴子爸妈起初有些意见,但很快妥协了。猴子倒是不讨厌这个初中生,他虽然人小鬼大一肚子坏水,玩游戏厉害嘴巴还毒,但自从有了他猴子的日子舒坦多了,以后在家吃零食玩游戏什么的只要拉上张亮,一切就理直气壮了。

  见我闷闷不乐,猴子没再东扯西扯,说重点了:“其实今天叫你来,还想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我提起了点精神。

  “看了就知道。”他打开电脑,登录QQ空间,点开访问记录,指着其中的一个头像,用作头像的图片是森林里的一只鹿,ID名叫九月。仿佛一股电流窜过全身,我浑身一怔,脱口而出:“陈柏言。”

  猴子点点头:“几个月前我在QQ大厅玩连连看,这人找我玩了几把,之后非常热情地加了我QQ,说想交个朋友,我就跟他胡聊了几句。当时也没觉得哪不对劲,后来又聊了几次,发现他从不说自己的事,老想打听我的事,尤其对我的几个好朋友特别感兴趣。几天前,我竟然发现他去了我的QQ空间,还特意隐藏了访问记录,但我是会员还是能看到。”猴子柯南附体,摸着下巴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就差一副反光眼镜了,“这个私人相册我上了锁,知道密码的人就那么几个,你们不会那么无聊,开小号逗我玩。所以想来想去,真相只有一个!我昨晚一冲动,问他是不是陈柏言,他就再也没回话了。”

  我心跳加速,惶惶不安,我希望他回来,又害怕他回来。不知何时,我眼中的陈柏言成了危险的代名词,他是一颗癫狂的炸弹,风平浪静岁月静好这种事情永远不属于他,于是也连带着不属于他的朋友。

  “不过你怎么知道是他?”猴子感兴趣地看过来。

  “我猜的。”《九月》是海子的一首诗,也是陈柏言最喜欢的一首诗,这个卧轨自杀的忧郁诗人一直是他的偶像。

  看来,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回避,哪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过,眼下还是不得不想起那场婚礼,那个让所有事情走向乱七八糟的开始。

  【三】

  陈柏言和林鹿夏的爱情是从高三那年的暑假正式开始的。

  我跟胡伟大还好,对于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难过归难过,却远不至于翻脸。刘雯雯就不同了,我不清楚是她太过迟钝还是真的把自己也给骗过去了,她当时遭受到的打击堪比: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睡美人,倾慕她的王子却在披荆斩棘的路上被一个叫林鹿夏的恶毒女巫施法虏走了。

  毕业后,大家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往来更少。最终七人被拆散成三个无形的小团体,用猴子的话说分别是:陈柏言跟林鹿夏的神仙眷侣团,我、王侯、胡伟大的单身团,还有一个是刘雯雯的孤独复仇团。

  时间线往后挪,大三那年,我认识蔚蓝。次年的夏天,我收到陈柏言和林鹿夏共同签名的结婚喜帖——至此,他们五年的恋爱长跑终于修成正果。

  我、胡伟大跟王侯三个兄弟纷纷请假回家,结婚前一天下午还跑去了陈柏言家。虽然关系不似从前亲密,但大家还是真心祝福他的,可陈柏言看上去却有些强颜欢笑心事重重。

  在陈柏言家做客时,有那么几分钟陈柏言单独把我叫进了他的书房,说是商议下明天的婚事——挺讽刺的,我是陈柏言指定的伴郎。

  陈柏言关上门,卸下笑容,露出一丝疲倦,他在床头坐下,盯着电脑桌上的相框出神,那是他跟鹿夏在夏威夷拍的婚纱照,两人在蓝天碧海的金色沙滩上奔跑,海浪打湿了夫妻俩的西裤和裙摆,两人的笑容比什么风景都美。

  “明天怎么安排?我们几点去接新娘?”我热情地打破沉默,好朋友终于还是毫无悬念地抢走了自己暗恋多年的女孩,我很难过,但我一直擅长伪装。

  “不用了,你们直接去婚礼现场等我。”他眼中有微芒流转,像想对我说什么事,我等了半天,却只等到一句客套话,“到时候,就拜托了。”

  我没料到,这句话竟是告别。

  第二天林鹿夏孤零零地站在婚台上,司仪和亲戚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下面的客人更是无聊到要把菜盘舔干净了,新郎没有出现,电话也不接。我站在乱哄哄的台下,忽然之间有些看不清新娘的脸,只觉得她好像是站在全世界最寒冷最孤独的舞台上,被所有人遗弃,还要遭受所有人的嘲笑。

  从上午十一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整整三小时,陈柏言没有出现。后来,她炽热的眼神越过人群,在茫然的虚空中冷却下来,疑惑、失望、愤怒、不甘这些在她脸上通通看不到,她异常冷静地接受了一切。拿过司仪的话筒,平静地宣布:“婚不结了。对不起,我先走了。”她朝厅堂满座的亲戚朋友深深鞠了一躬,摘掉头纱,扔掉手中的鲜花,脱掉高跟鞋,双手挽着及地的长裙,离开了富丽堂皇的大厅。

  原本猜疑的客人们顷刻间炸开了锅,作为伴郎我想做点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的巨浪把自己吞没。

  最终,客人散场,人走茶凉,毫不知情的双方父母站在一片狼藉的大厅里激烈地争吵。而此时,换回日常装的林鹿夏坐在饭店角落,拿着登记红包的点名册,一个个打电话过去解释、道歉,记下客人的银行账号,保证收到的礼金一定原数奉还,接着再跟婚礼中介清点没有使用的水酒和道具,协商部分退还,她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冷漠得像个外人。

  那天下午,我、王侯、胡伟大成了她的私人助理。深夜,“办公地点”从酒店迁至鹿夏的新房,一套刚来得及简装修的四室两厅复式楼,原本是陈柏言家给鹿夏的嫁妆,两人结婚半年后就搬进来,现在成了鹿夏的“避难所”。

  凌晨,我们收拾完了烂摊子,林鹿夏不知从哪搬出一大箱白酒,她把自己还亮着屏的手机放到桌上,拧开酒盖,率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并且一口喝光。

  胡伟大第一个看清楚手机屏幕里的内容,是陈柏言的短信,六个字:别等了,对不起。

  “这小子发什么神经啊?”他一脚踢开旁边的椅子,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生气。

  “这是怎么啦?你俩不是一直挺好的吗?”王侯糊涂了。

  “不知道。”林鹿夏摇头。

  我们不信,继续追问,她只是摇头。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恳求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喝酒吧,喝酒好吗?我想喝酒。”

  还能说什么呢?我们面面相觑,拿起了酒杯。

  之后鹿夏只是喝酒,不讲话,也不哭,连一声示弱的抱怨都没有,借酒消愁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我们想问、想劝、想安慰,都无从下手,只能跟着她一杯接一杯地灌,生怕比她喝得少。

  我醒来时是早上七点,大家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客厅,唯独找不到林鹿夏。耳边隐约传来流水声,我立刻清醒了大半,飞奔向浴室,幸好林鹿夏没做傻事,她只是穿着单薄的衣裳,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浴缸里,源源不断的温水从头顶洒下,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下一张苍白的脸,眼里尽是破碎的冷光。她用发紫的嘴唇虚弱地说着什么,我凑近了才听清楚了,她说:“我冷。”

  说完她就晕过去了,柔若无骨的身体滑进浴缸里。

  我赶紧把她送往医院,没有叫醒胡伟大和王侯,更没敢通知她父母。两小时后,医生告诉我,她严重贫血,并且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回家的一路上,我整个头都是大的。我问她有没有告诉家里人?有没有告诉陈柏言?打算拿这孩子怎么办?明知怀孕了为什么还要喝酒!面对我劈头盖脸的一连串问题,她只是茫然地摇头。快到家时她才告诉我:“其实我昨晚喝的是水,那些都是婚礼上为陈柏言准备的假酒。”

  又是一阵沉默,她突然看向我,声音很轻:“谢牧,我是不是应该打掉他?”

  这时候把孩子生下来对谁都不负责。我应该这样说的,但我开不了口。

  “……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后来我一直忘不掉她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那是鹿夏为数不多对我流露出的脆弱时刻,她在求助,原来她并非时刻都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和强大。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点点头:“孩子是无辜的。”

  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庞:“谢谢你。”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帮到了她,给了她想要的安慰,却没有丝毫欣喜。我绝望地发现,哪怕陈柏言这样伤害她,她还是愿意生下他们的骨肉。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就算我穷极一生也无法替代。

  我知道,是时候掐断自己的虚妄的执念了,是时候接受残酷的现实了。而在这之前,就让我最后再为林鹿夏做一件事——找回陈柏言。

  陈柏言消失后,王侯告诉过我一件事。陈柏言结婚前一天下午,我们三人一起去他家做客,王侯用陈柏言的电脑玩了一会游戏,他打开网页,无意看到陈柏言订机票的记录,深夜两点,从星城飞往广州。恰好一星期后,我回到大学,辅导员告诉我,有一份广州的工作还不错,我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半。

  三年半里,我每一次挤地铁,每一次逛步行街,都希望能在拥挤的人潮中发现陈柏言的身影,这样我一定会冲上去给他一拳,再把他带回鹿夏身边。然后我会对鹿夏说“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接着潇洒转身。我的脑袋里总是反复上演着这悲壮一幕,迫切希望着它快点来临。我天真地以为,我无法彻底结束自己对鹿夏的痴迷,是因为命运没有为我安排一场卑微到极点的苦情戏,我多希望能在遍体鳞伤和满腔屈辱中输掉这场爱情,而不是永远心存侥幸地纠缠至死方休。

  结果,我没能找到陈柏言。

  “为了心爱的女人去广州,中途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很蠢吧?”某个睡不着的夜晚,我如此向蔚蓝总结自己的三年时光时,她只是笑着摇头,“爱情嘛,本来就是兜兜转转。只要最后我们找到的是对的人,就好啦。”

  该死,一想到蔚蓝的笑,一想到我可能永远失去这些,心就绞痛。

  手机铃声让我回过神来,看到吴莉莉三字时我赶忙接听,那边声音嘈杂。

  “喂?喂……在吗?说话!”我急了。

  “谢牧!喂!谢牧……”吴莉莉带着哭腔的尖叫声蹦了出来,“快来盛天KTV,蔚蓝出事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快来……”

  第九章

  年轻的时候我们心比天高,觉得将来什么都会有,好像只要长大了,金钱、理想、爱情这些都会不请自来。后来我们真的长大了,才发现很多年轻时没有的,长大了也不会有。失去的那些,却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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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青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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