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号11点30分,我骑着新买的雅马哈女士摩托车玩命地飙在芙蓉中路上,赶去参加一场朋友的婚礼。
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识?两年前的今天,我也是这副仓皇又狼狈的模样跑去参加了一场婚礼。不同的是,上次从背后紧紧搂着我的人是个叫蔚蓝的漂亮姑娘,而这次搂着我的人是个谐星。光这一点,就让我打死也不相信“人生会越来越好”这种话。
“慢点、慢点行吗?没赶上又不会死!我可是有老婆儿子的人,生活那么精彩,还不想死啊。”王侯紧张地嚷嚷着,一嘴的酒气熏得我格外销魂。
“得了吧,你现在要车祸死了,你老婆第一个拍手称赞。”
事情得从昨晚说起,我和猴子半骗半哄把陈柏言叫去酒吧过“单身之夜”,本来计划是挺好的,把他灌趴,再给他换上一身性感的女性内衣,拍几张照留念,等今天他大婚时就拿这些照片去讨几个大红包,顺便闹一闹洞房。没想到陈柏言跟被幸运女神眷顾一样太能喝,我跟猴子在酒吧醒来时已经上午十一点,陈柏言早不见踪影。
我浑身酸痛地坐起来,一看身旁的猴子差点没笑岔气,他额头上绑着一个蕾丝胸罩,就差写“必胜”两字了。没想到猴子那丫笑得更凶,我一摸自己的头,扯下来一条粉红色内裤,这些本来都是要用在陈柏言身上的作案工具。我俩恼羞成怒,很快猴子的手机响了,他老婆怒气冲冲:“你搞什么鬼!每次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算了,我自己开车带儿子过去,十二点钟以前你要是还没出现,以后都不要出现了。”
情况就是这样,此刻我正在参加好朋友婚礼同时挽救好朋友婚姻的路上狂飙。
“抓紧了,哥带你飞!”我开始加速,试图超过前面那辆奥迪。
“别、别开那么快……我晕车,我要吐了,真吐了……呕……”王侯一扭头就吐了出来,跟洒水车的水龙头似的,我懒得管了,反正马路不是我洗。
拼了老命总算及时赶到,陈柏言跟林鹿夏成双入对地站在门口,我就不形容新郎有多英俊新娘有多美了,反正他俩往那一站,方圆两千米内的人都成了一天二十块钱不包盒饭的龙套。
曾经无数女人的男神和无数男人的女神,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正果。作为见证者,我跟猴子感慨万千,语重心长地拍着他俩的肩说:“你俩也算是苦命鸳鸯不容易,尤其是新郎,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知道吗?逃婚这种事情可别再干了,这么好的老婆上哪找啊!还有新娘我也得说你几句,你这套婚纱漂亮是漂亮,但也裹得太严实了吧!说好的低胸露背呢?说好的宅男福利呢?你就给咱看这个?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以后千万不要惯着你老公知道吗?有什么事可以找居委会大妈,居委会大妈解决不了还有咱们对不对?无论是感情生活还是那啥生活都要和谐知道吗?不和谐就会出问题,出问题就会闹离婚,一闹离婚那就是给民政局增加工作量,再往高点说直接关系到社会稳定祖国昌盛……”
“打住,先打住!”陈柏言皱起好看的剑眉,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中两片餐巾纸,“你们谁能先告诉我这是什么玩意?”
林鹿夏拿过其中一张念出来:“今欠好朋友陈柏言林鹿夏礼金两千,他日我结婚,可出示此凭条抵销——谢牧。”
气氛变得微妙,八目相望,短短两秒钟里,良知和人性上演了巅峰对决,两秒后猴子一溜烟跑了,我也想跑,被陈柏言一把抓住,事实证明,像陈柏言这种富二代绝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他笑容可掬:“果然是好兄弟,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来,里边请。”
“等等……你走错了啊?那才是里边呢!”陈柏言领我去的地方分明是对面的公共厕所!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套黑色燕尾服,“快,去厕所把衣服换了,不能让客人看见你才来,做伴郎的也太不敬业了。”
“还不是昨晚让你给灌的。”说起这个,伴娘好像也没出现,“雯雯呢!”
“她啊,前几天还喊着我去录了首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准备什么?刚给鹿夏打电话说还在路上。”陈柏言长吁短叹,拿我们这群朋友毫无办法。这时他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我爸的电话,估计是他的几个老战友过来了,我去接待下,你赶紧换衣服。”
“行。”
换上伴郎装我走出厕所,刚好看到刘雯雯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她跟酒店门口的林鹿夏交谈了几句,两人手忙脚乱地朝我这边跑过来。林鹿夏穿着高跟鞋,挽着行动不便的华丽长裙,头上的纱巾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之间随风舞动,真像是偶像剧里的落跑新娘。
“刘雯雯你怎么才来啊!”我五十步笑百步。
“那份礼物我觉得不够好,想再调整下,昨晚一改就改到了半夜,今早睡过头了。”
林鹿夏跟过来:“快别说了,赶紧换衣服,婚礼要开始了。”
婚礼仪式我是知道的,十二点整,酒店的大门关闭,灯光关闭,窗帘拉上,漆黑一片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烛光,为的是让所有宾客们都怀着神圣肃穆的心情安静下来,气氛营造好后,大门就会缓缓打开,新郎新娘沐浴着白色光芒像是从天而降——其实不过是站在门外干等半天,我和刘雯雯作为伴郎和伴娘则陪同在一旁,四人会在音乐、鲜花和掌声中款款走过二十米长的红地毯,直抵婚礼舞台。
“你快去门外准备啊,还跟过来干吗?”我替鹿夏着急。
“不行,伴娘装刘雯雯一个人不好穿,我得帮忙……”鹿夏话还未讲完,刘雯雯尖叫着从厕所跑出来,我还以为她遇到什么变态狂魔了。
“我的包!我的包忘车上了!”她大喊。
“算了,别管了。”
“钱都是小事,包里还放着U盘,里面有我准备的礼物啊……”刘雯雯恼怒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四下环顾,双眼一亮,“啊,司机,司机还没走!”
那辆出租车把刘雯雯送下来后似乎马上遇到一位新乘客,似乎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得事先商量好价钱,两人交涉了好一阵,眼看司机马上要发动汽车了。
“等下!师傅等一下!我的包……”刘雯雯一边挥手一边横穿马路。
一切发生得太快,大脑和眼睛根本来不及处理这个信息,只感觉近在咫尺的两米外,一个巨大的深灰色影子瞬间就把一个单薄的人影带走了,接着才是“砰”一声闷响在我耳边炸开。我没看到刘雯雯是如何被抛到天空又如何狠狠地坠落,我只看到那辆快递公司的货车在一阵尖锐的急刹声中缓缓停下。
“……不!!”很多年后,我都没能忘记林鹿夏那声凄厉而悲怆的哭喊,像是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像是在我心里撕开一道口子。
——不。生命不应该这样脆弱,脆弱得前一秒还在跟你说“那份礼物我觉得不够好,想再调整下”的大活人,下一秒就变成一具四肢扭曲鲜血淋漓的冰冷尸体;生活也不应该这样残忍,残忍到你以为自己熬过了最冷的寒冬救赎了最深的罪孽,你以为自己终于有资格迎接更好的未来时,上帝它冷漠、高傲甚至慵懒地轻轻敲打了下命运的桌案,就将死亡赏给了你,还不忘微笑着问你:没想到吧?哈哈,我就知道你没想到。
刘雯雯终于拦住了即将开走的出租车,事实上,所有目睹这场惨烈车祸的汽车和行人都停了下来,当我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体慢慢恢复知觉时,林鹿夏已经跪在刘雯雯身边抱着她放声痛哭。她洁白的婚纱染上大片的殷红,那么美丽而妖娆。十二点整酒店的大门打开了,却跟计划中的不太一样,是由内而外被人推开,黑压压的人群从里头冲出来,唏嘘、惋惜、尖叫、哭喊、鸣笛、惊慌失措地指挥和呼喊,那一瞬间全世界的声音都向我聚拢,然后归于一个寂静的点。
林鹿夏像被人扼住喉咙,必须大口吸气才能保证自己不窒息,除了悲痛她再做不出任何反应。我挤进人群,眼看刘雯雯安静地躺在鹿夏的怀中,睁大的双眼里只有惊讶和茫然。我想笑,是的,我竟然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那种恍惚的、颠倒的、怪异的滞重感太像一场梦。
刘雯雯不停溢出鲜血的嘴角微微动着,我慌忙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她的支气管严重堵塞,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瓦斯漏气声,可她还是用仅剩的一丝生命艰难地重复着一句话,终于,我听清楚了。
2014年5月1号12点零3分,刘雯雯死了,遗言只有两个字:我怕。
亲爱的,别怕。你要知道,你其实比大家都幸运,你走了,所以不曾离开,你放下,所以没有痛苦。天堂里的你会一直年轻,一直快乐,而人世间的我们却会一直老去,一直彷徨。
【二】
“我越来越相信,所有事情都是注定的。”陈柏言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是深夜十一点。刘雯雯死去的第三天,也是下葬的前一晚。
按照以前的风俗,明天上午会出现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亲人,跟着一群敲锣打鼓放鞭炮的丧事队,他们组成一条白色长龙,抬着死者的棺材招摇过市地走完附近的几条长街,再送到深山里下葬。现在的星城不允许再这样做了,所以明天一早,刘雯雯的遗体会被送去火葬场火化,换成一盒骨灰,再送到规定好的墓地去,如果家属愿意,也可以留一部分骨灰放家里。但我想他们应该没人愿意,我甚至怀疑,她冷血的家人连遗照都不肯挂出来——家里挂着年轻人的遗照是件晦气的事。
刘雯雯的奶奶马上要过八十大寿,不想把灵堂设在自家,陈柏言主动找他爸要了一个存放建材的空仓库,为刘雯雯搭建了一个灵堂。刘雯雯的家人非常感激,当然,仅限于口头上。第一天,过来慰问死者家属的亲戚朋友们较多,刘雯雯一家人都守在灵堂,殷切地接待着,她爸拉着自己的小儿子见一个人就跪一次,一边哭诉着自己的女儿多乖多听话命怎么就这么苦,一边急切地收下对方递上来的白包。第二天,来的人不多了,他们也就不怎么演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灵堂后面打麻将,到第三天晚上,他们直接回家睡觉了。
晚上十点陈柏言给我打来电话:“最后一晚了,总得有人陪陪她吧。”
陈柏言开车接我去了刘雯雯的灵堂,是一间特大仓库,远远的,就能闻到金属和香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冰凉、陈旧,还微微刺鼻。
我们拉开卷闸门,帐帘黑白相间地搭满了整间屋子,两盏摇曳的烛光显得单薄而哀愁。正中间是一口小巧的黑色棺材,棺材底部是制冷器,怕尸体放太久会发出异味。我轻拍了下棺材盖,算是跟刘雯雯打过招呼了,走进灵堂后的内房,里面是两张没人收拾的麻将桌和七八张长椅,花生、瓜子、烟头满地都是,我脑中迅速还原了刘雯雯的家人是如何跟亲戚们在这里热火朝天地搓着麻将。当葬礼沦为一种形式,死亡不再庄严,反而成了儿戏,对于死者,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事。
我跟陈柏言搬出两张长椅,在仓库的门口坐下,这一带的门面都用来存放货物,非常安静。月光洒在行人寥寥无几的路面上,透着凉薄的静谧。五月夜风宜人,放在往常,这是跟一群朋友喝酒唠嗑压马路的好时间。可现在,这份安静让人难以忍受。陈柏言断断续续地讲着话,他说起第一次见刘雯雯的光景。
高一那年他随父母来到星城时已经错过开学,他是开学之后一星期才去学校报到的,那会同学们都混得很熟了,他成为转学生。他是中午过来的,没人找他说话,没人邀请他去吃午饭。其实不能怪同学们冷漠,谁叫陈柏言那张天妒人怨的脸太让人有距离感了,而他的友善真诚和家财万贯还没有机会展示出来。接着是午睡,盛夏的午后非常炎热,头顶的四把吊扇都离他很远,大部分人都睡去,他依然燥热地清醒着。这时教室的后门悄悄被人推开,两个女孩鬼鬼祟祟地溜进来,他来不及细看,一个是长发,一个是中短发,都很漂亮,从动作来看,长发女孩更加文静,中短发女孩稍显活泼。两个女孩分别在陈柏言的左右两边坐下,一边偷笑一边意犹未尽地隔空打手势聊天,似乎是之前去干了什么“坏事”。
刘雯雯就是那个中短发女孩,她很快注意到陈柏言这位新来的同学,并看清了他的脸。陈柏言礼貌地朝她微微一笑,因为太热,他发烫的脸看上去有些腼腆。刘雯雯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张得老大,另一边的长发女孩林鹿夏以为她被在走廊上巡视的老师逮住了,吓得立刻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好帅!!”据说那声尖叫吵醒了全班三分之二的同学。
你看,那些藏在旧时光中的答案还是揭晓了,严格来说,当年先认识陈柏言的人是刘雯雯。只是,这些都不再重要。
“我越来越相信,所有事情都是注定的。”陈柏言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我以为他只说了一半,等着下文。抽完手上的烟,他迷离的眼神已经飘忽到很远的地方,我才发现,这句话就是全部。
“注定?呵……刘雯雯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注定……”说话的是大雄,不知何时他浑身酒气地出现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快空的酒瓶。他像是刚经历一场枪林弹雨,跌跌撞撞地靠着隔壁仓库冰凉地卷闸门坐下,他现在一点也不像那个文质彬彬留学海归的高帅富,他就是一个自暴自弃、苟延残喘的酒鬼。我知道,有生之年大雄最悔恨的事情一定是2014年5月1号的中午,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该死的会议,如果他能早一点来参加婚礼,他至少能在刘雯雯生命弥留之际陪在她身边,还或许,这场车祸根本不会发生。
讽刺的是,参加完会议后他打开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三分钟后他在自己医院的停尸间见到了刘雯雯。大雄失去理智,愤怒地几乎要把在场所有男人都揍倒在地,他揪住我的衣领大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最后他放开了我,巨大到无法承受的悲伤让他瘫倒在地,他什么形象都不顾了,捂住胸口一边打滚一边痛苦地哀号,好像体内有一只老鼠在咬他的心脏。在那场激烈而扭曲的号哭中,我们几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下午,谁都没再说话。
任何安慰都是徒劳,我跟陈柏言无言地走过去,想把绵软无力的大雄扶起来,可他不愿意再动,他就要这么颓坐着。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刘雯雯,没能保护她,没能兑现他的承诺给她幸福,他不配去灵堂里见她,就应该像条没有尊严的丧家犬一样睡在灵堂外的街道上。
一辆熟悉的现代在路边停下,远光灯刺得我跟陈柏言都睁不开眼。我跟王侯说过很多遍,开夜车打远光灯晃人不好,如果没必要换近光灯就可以了,可他从没听过。王侯下车后,看到我跟陈柏言守在灵堂门外,强打起精神扯出一个笑:“我就知道咱想一块去了,看我还带来了谁?”
林鹿夏从车里走下来,她没像猴子那么故作轻松,笔直地站在门口凝视着灵堂,像在陪一个老友无言地沉默。婚礼那天她把所有眼泪都哭干了,此刻的她是那么平静又那么疲倦,微微蹙起的眉间藏着一种“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无法再打垮我”的冷艳和决绝。
我试着打破沉默,只好找王侯搭话:“这么晚了,你老婆肯放人?”
“当然不放,我于是说老婆你也知道我跟雯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今晚要不去陪陪她,日后她老记挂着我,天天晚上来找我你也不想吧?”猴子又露出那种像哭的笑,“结果她一脚把我踢出门让我今晚都别回来了。”
我俩力不从心地拌了几句嘴,接下来,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发呆的发呆,我们打算守到天亮。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王侯再次说话了:“哎!我发现,今晚还差一个咱就齐了。”
话刚讲完,一辆没有鸣笛的警车静悄悄地开过来,我们都傻眼了。两个便衣警察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双手没有离开过腰间的枪,好像怕有什么埋伏。其中一个便衣警察走过来问我们:“你们是死者家属?”
“朋友。”陈柏言回答。
“死的人是叫刘雯雯?”
我们点点头,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朝身后的同事挥挥手,同事拉开车门,胡伟大从车里走出来。他瘦了很多,脸色阴沉,头发凌乱,胡子也好久没刮了,憔悴而落魄。直到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我们身边,我才发现他手上戴着手铐。
他站在灵堂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刘雯雯的遗照,眼眶立刻红了。他抬起双手摸着凌乱的头发,尽管这并没太多效果,他还是很认真地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整个过程视我们如空气。
谁能想到,这一刻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团聚。
王侯第一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他装出一副小市民的样子,点头哈腰地给两个警察递烟,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你的朋友?”警察笑得有些微妙,“你这朋友啊,贩毒,被我们抓获,本来想顺藤摸瓜找出大鱼,他一开始不怎么配合。结果前两天,他说要给朋友打个电话,结果打完电话就开始哭闹,他说什么都招了,但是有个条件。我们答应了,昨天他做内应,帮我们破案了,算戴罪立功吧,现在处罚还没下来,我们先关押着,不过答应他的事还是得做了。”警察一边抽烟一边盯着灵堂内为刘雯雯上香的胡伟大,“他说想赶在他朋友出葬前来上一炷香。”
“警察同志。”陈柏言忙上前问,“我朋友,犯的罪严重吗?”
“我们只负责缉毒,量刑是法院的事。他只是从犯,情节不算特别严重,情况好的话也就关个十年八年吧。”
“十年八年!”猴子叫起来。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态度冷漠:“贩毒可是重罪,稍微严重点就是死刑!你们以为是在闹着玩?”
“那个傻子!”猴子气得咬牙切齿,冲上去就要揍老胡,被我们几个阻止了。
胡伟大反而异常镇定,好像这些事都跟自己无关,他不过是单纯来给过世的朋友上一炷香的。他跪在遗像下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有些困难,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腿受伤了,用绷带潦草地包扎了下,上面沾满凝固的褐色血迹。其中一个警察扔掉烟,冲进去扶他,动作粗暴。
“完事了?”警察问。
“可以了。”胡伟大点头。
眼看他就要一瘸一拐地上车了,一直沉默的林鹿夏追上去:“等等,警察同志。可以再耽误几分钟吗?我想跟他再说几句话。”开车的警察有些不耐烦,另一个警察倒是很通情达理,两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最后警察决定再给我们五分钟,并警告我们千万别耍什么花样。
仓库只有一个出口,两个警察守在门外,我们六人进了屋内。
林鹿夏拿出手机,望着我们,视线最后落在老胡身上:“刘雯雯生前拍了一个MV,不长,就几分钟,与其说是送给我跟陈柏言的新婚礼物,不如说是送给大家的礼物。难得现在几个人都齐了,我们把它看了吧。过了今晚,大概也没机会了。”
胡伟大麻木的脸上有些动容,几秒后,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大家纷纷照做。鹿夏打开手机视频,斜摆在上香的桌上,大家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幽蓝色的光闪在每个人脸上。
首先出现的是一段普通录像,DV摆放好位置,刘雯雯入镜,她精心打扮过,朝镜头羞涩地微笑。
“大家好,我是刘雯雯,第一次录视频有点紧张,哈哈,别见怪。这些话呢,都是讲在之前的,不算礼物的一部分,大家别搞错了。那个,记得以前我许过一个愿望,说是要当导演,把咱们的故事拍成电影,现在这个愿望是没指望了。所以我就缩了点水,自制一个MV好了。我找玩音乐的一个朋友写了首歌,自己填的词,文采不是很好你们到时候别笑。这里呢,要特别鸣谢友情助阵的陈柏言同学,愿意来给我担当男主唱……”她自己鼓起了掌,孤零零的掌声穿过单薄的手机,回荡在空冷的灵堂里。掌声过后,她故作轻松的神色消失了,认真起来,“MV马上要开始了,虽然现在说这些可能太晚,但我还是想对你们说:哥哥、猴子、老胡、小鹿、阿言,还有大雄,能认识你们,真的、真的很开心、很幸运,你们都是我最棒的朋友,我永远爱你们。”
空酒瓶“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大雄用力掐住自己的嘴才忍住了哭声。音乐响起,是陈柏言磁性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像是遥远的秋风轻轻吹过荒凉的草地。
——我曾在自以为是的年纪,
——遑论梦想与现实相博弈。
——以勇敢之名,并倔强作抵,
——莽撞这尘世繁华的幻境。
——那时我穷途得一贫如洗,
——天真就是我仅剩的依凭。
——以热血相拼,换朋友一群,
——还担心怎么失去?
歌曲轻盈舒缓,男声结束后是刘雯雯的女声。MV里的画面像在翻阅一本老相册,都是大家的合照和那些物是人非的风景,曾经住过的大院,赢过的小浣熊卡片,吃过的雪糕,放学时走过的柏油马路,一起玩耍的汐江暗礁,北江中学的教室、操场、图书馆、天台,高中逃课时常去的台球室、网吧、旱冰场、KTV,甚至还有那个举办周杰伦演唱会的体育中心。歌曲快结尾时,画面变成鲜活的动景,盛夏午后,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一群青涩的高中生正在深山的河岸边找着鹅卵石。
“哇!快看这个!老胡,这个最适合你。”猴子瘦得像一根晾衣竿,下午四点的阳光下,他乱糟糟的头发闪着毛茸茸金灿灿的光,手里举着一块肥厚圆润的鹅卵石。
“猴子,你的在这里。”我欢快地叫起来,那年的我竟有一张青葱干净的脸,我手中的鹅卵石是淡黄色的,很长,“看,像不像你的鞋拔子脸。”
“滚蛋!找块像金城武的石头再给我!”
每个人的笑脸和扔下鹅卵石许愿的模样轮番回闪,最终,六个白衣黑发的学生坐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上,每人手中举着咬过一口的西瓜,对着镜头一齐傻笑:“没心没肺,青春万岁!噢耶!”
歌声结束,画面永远定格在那一秒。
挂在头顶的黑色纱幕化为了悬梁的刀剑,纷纷落下刺入每个人的脊梁。那万籁寂静间,某些东西正在我体内永远地死去,如果它是一朵花,它一定弯下了瘦弱的枝干,垂下了苍白的花瓣,它安然地笑着,哀伤而包容,它就那么望着我,望着我无能为力地沉默,直到自己腐朽为一缕沙泥。
久久无人说话,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否则我会哭。可这场离别是不能哭的,因为谁都清楚,它不会有归期。
“我去买包烟。”就在我几乎是逃出灵堂的同时,胡伟大撕心裂肺的号哭声爆发出来,那么的绝望和悲恸。警察冲进去咒骂他、踢打他,想要将他拖回警车上,可他踢飞长椅,撞翻灵台,不要命地挣扎,我想他不是要逃跑,也不是要破坏什么,他只是想要跟那虚无缥缈又无从理解的命运抗争,求它放过我们,如果不能那至少还我们一点什么。可是他真傻啊,他根本不明白,青春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青春是你只能懵懂地接受,然后清醒地失去。
本来只想买包烟,却不小心走了太远。何时起,天空飘起了冰凉的细雨,朦胧的雨雾中,我发现自己迷了路。不知为何,那一刻我仿佛又听到蔚蓝在耳边轻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很难有人能陪你从头走到尾,更多的人,不过与你顺了一段路。我们都要有这种觉悟,才不会太伤心。如果你觉得这个想法会让自己变得无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把他们都装在心里好了,只要闭上眼,他们永远还是最初的模样。可是当你睁开眼,你就要清楚,万事万物都会改变,你不能偏袒、不能妥协,更不要自欺欺人……
有时候,我们会如此深沉而痛苦地想念着一个人,是因为我们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
十二点,昨天与今日的分界线悄无声息地到来了。我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忽然间整座城市的路灯都熄灭了,无声的巨大黑暗从头顶降临,将我淹没,那么温柔又那么无情。我站在寂静的街头,像是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又或者,只是一个常被人说起的词语。
“谢幕。”
(全文完)
初稿:2014.7.10 长沙
定稿:2014.8.27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