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称不上飞逝,却也走得颇快,转眼已是两个月后。
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其实最难熬的日子,莫过于已经很糟却还担心会更糟,担惊受怕患得患失。真当一个人跌入谷底时反而坦然了。还能有多惨呢?大不了就是烂命一条谁要谁拿走。既然没人拿走,就继续活着吧。
起初爸妈也挣扎了一阵子,他们无法接受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家就那么没了,好像遭遇了一场残酷无情的洪水或地震,唯一不同的是它只光临了我们一家。找人,找关系,还想过要上报纸,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们认命了,一家人暂时搬进了舅舅家。寄人篱下不好受,尤其是肩上还扛着巨额贷款。以前舅舅很怕我妈,每次有家庭纠纷找居委会都不管用,一定要找我妈,我妈一上门分分钟把小两口拿下。现在位置完全调换了,我舅舅变成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那个,而我妈成了察言观色畏畏缩缩的那个。
弟弟上小学了,自从“家道中落”后他反而更开心了,或许是因为寄人篱下的父母不会再每天吵架,外婆外公又把他当成掌上明珠,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幸福,只要手里有颗糖,就算下一秒是世界末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节省开支我退掉公寓,住进公司分配的宿舍,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加班,收入都用来还贷。日子辛苦,但正是这份辛苦,让我没精力伤心和难过,生存的重压之下,一切感情都显得脆弱而轻薄。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整间公司如墓地一般寂寥,我也会泡上一杯速溶咖啡,揉一揉太阳穴,再看一看窗外的星城夜景。想一想我的那群朋友,我曾经爱过的女孩,此时此刻在做着什么?
我常想起老胡,不知道他现在见到我这副衰样会不会很满意?我终于不再幸运,我终于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惨。可我觉得自己没有输,因为即使沦落至此,我依然没有把责任推给这个世界,更不会去通过伤害朋友来换取所谓的公证。泰戈尔说:“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而说它欺骗了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老胡能读到这句话。
三个月后,也就是2013年9月份。爸妈突然把正在上班的我叫回了家,不是舅舅家,而是自己原来的家。我推开门,告别了将近两个月的屋子布满灰尘,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正干劲十足地进行大扫除。
我心下奇怪,这是干吗?难道是中介通知父母房子有人买了,还开了一个好价钱。所以父母感激涕零决定买一送一附赠一次大扫除?我来不及问,我妈将提着的水桶放到我脚下:“赶紧去,把自己房间擦一下,明天咱就搬回来了。”
我以为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妈妈很享受我的反应,转身看了一眼我爸:“你跟儿子说吧!”
“你说!”
“不,你说!你是一家之主!”
“现在我就成一家之主了,平时吵架可没见你把我当一家之主。”两人居然开始打情骂俏,这太不正常了。
“到底怎么啦!说人话可以吗?”我急了,心想二老是不是这段日子过得太清苦给憋出问题来了!
“儿子!”我妈双手抓住我的肩,激动得要哭了,“咱们的房子回来啦!”
我大脑有片刻的眩晕,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了字面意思。
原来政府跟承包商对于改建那条街进行了重新规划,我妈盘下来的超市正好是那条街的最北边一栋,重新规划后,靠北的最后三栋屋子都不用拆了。所以,超市可以正常开业,虽然生意多少会受点影响,但我们每个月的贷款不怕还不起了,作为抵押的房子也可以收回来了。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弟弟还在上小学,爸妈把家里彻头彻尾地清扫干劲后,下楼买了菜,在下午四点这个不尴不尬的时间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三人百感交集地夹菜、喝饮料,其间爸妈一直在说“天无绝人之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些话,把他们从电视剧里学到的成语谚语都用了一遍,可我从头到尾都是沉默。
我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我在想,如果这个消息早那么几个月到来,是不是我就不用自卑,不用屈辱,不用在走投无路四面楚歌时跟蔚蓝分手。还是说,就算命运没有跟我们一家人开这个玩笑,我依然会失去蔚蓝,因为她这种好姑娘,我只配错过。
“哎,对了,最近你跟那个蔚蓝怎么样啦?”妈见我怏怏不乐忙找我搭话,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蔚蓝”两字刺痛了我,我放下筷子,不情愿地回答了一声:“分了。”
大概是房子又回来的缘故,我妈语气硬了,腰杆也直了,有些得意忘形:“分了好!分了好呀!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患难见真情这话说得没错。当初我打电话想找她借点钱,她嘴上说会想办法,结果呢?一个信都没有!我早猜到她会在你最困难时甩了你!老天有眼,这次咱家逃过一劫,还顺便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儿子,以后找女朋友啊先带给你妈我瞧瞧,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
我脸色阴沉,不想再听,可她不肯放:“那个蔚蓝啊,当初我一听她是单亲家庭就知道她有问题。你想,一个男人能抛弃他的糟糠之妻,他的孩子肯定也会是这样无情无义的……”
“够了!”我把碗筷砸翻在桌上,我妈吓得魂都丢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发什么神经啊?我看你分手了,怕你难过,才讲她几句,你居然还护着她?!你是不是我儿子呀!”
心中的不满像一座沉寂千年的活火山,终于爆发了。我指着眼前生我养我的女人破口大骂:“我看发神经的是你吧!别老拿儿子这事压我!凭什么你生了我我就要感恩戴德?你看看这个家,从小到大你给过我什么?没有温暖,没有快乐,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别人家都是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就我们家每天世界大战,就这种失败的家庭,还有脸嫌弃别人?简直可笑!实话说了吧,我每天都盼着你们能离婚,不,你们就不应该结婚!不应该把我给生下来!”
我妈起初还想还嘴,可听我讲完这些,她已经呆若木鸡,一屁股坐了来,像个濒死之人。
“谢牧!怎么跟你妈讲话的?太混账了!”我爸浑身颤抖地冲上来,想阻止我继续出言不逊,可惜来不及了,我大喊了出来,“对!我混账!我混账也是你们养出来的!”
一耳光刮到我脸上,清脆的声响像是掷地有声的句号,结束了这场争吵。饭桌上的菜还冒着腾腾热气,所有人的心却凉到了极点。
短暂的沉默后,我抓起外套,冲出家门。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既然贷款危机解决了,我不再需要那么节省。我去银行取了点钱,去商场买了点东西。我多希望自己还像少年时代那样,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或者换一个自以为很酷其实丑到爆的新发型就能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我独自看了场电影,接着继续在大街上游走,不知不觉,就来到市医院。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公交站,每一个商店,每一个饭馆,每一个角落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它们都有蔚蓝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姗姗来迟了,像一面快速划过皮肤的刀片,起初只留下一道微白的痕迹,需要很久后,红色的血液才会一点点泌出来。整整三个月,直到今天,我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彻底失去一个人,什么叫彻底失去一段永远无法替代的感情。
胸闷是最先有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被灼伤般的疼痛,像是正处在一间煤气爆炸的屋子里。我急忙推开一扇店门,找个座位坐下,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市医院对面那家咖啡书吧。我随便点了杯饮料,刚想缓一缓,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大雄端着饮料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本自己带过来的医学书。我使出浑身解数才露出难看的笑。他知道我跟蔚蓝的事,很识趣没问我为何一人,只是不痛不痒地聊起来。
其实刚跟蔚蓝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也只有通过他才能继续了解蔚蓝的近况。比如她走出伤痛的时间意外的短,分手第二天她甚至没有请假,便肿着眼睛来上班了,第三天,她就能自然大方地跟同事们谈笑风生,半个月后,她就跟彭达出双入对了,面对同事们的调侃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当然还有刘雯雯的事,她现在的精神状态稳定了不少,每个星期都会坚持去找大雄的妈妈做心理治疗,按大雄的话说,她妈妈早退休了,也不知是怀着补偿之心,还是真的很喜欢刘雯雯这个姑娘,特意从国外回来专程给她治病,关心的程度简直堪比关心儿媳妇。
“其他人呢?都还好吗?”大雄问我。
“还好。鹿夏跟陈柏言和好了,他们应该会在明年春天补办一场婚礼,具体时间还没定。猴子好像去银行上班了,不知道这次能坚持多久,前阵子我去喝了他儿子的满月酒,他儿子长得像妈妈,名字叫王老吉,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是怎么想的。至于胡伟大,没再联系过,他好像没有再开出租车了,反正我再没有遇见过他。哦,还有吴莉莉,你见过几次的,就是那个嫁给富二代的姑娘。听刘轩说她生了个女儿,婆婆很不满意,想让她再生,结果医生说吴莉莉的身体状况无法再生育了,她婆婆吵着闹着要儿子跟她离婚,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事,只为证明自己还活得很认真。
喝完咖啡,也没什么可聊了,我看时间不早,起身付账。离开前我想到了什么,问大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
“当时你跟着刘雯雯跳下去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不怕死吗?”
“怕啊,当然怕。”大雄笑了,“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其实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根本来不及想,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跟着跳下去了。”
“对你而言,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大雄认真思考了下,目光坚定:“一定要说的话,爱情就是不后悔吧。”
走出咖啡书吧,我问自己,在这场感情里自己后不后悔?来不及确认心底的声音,马路对面的医院正门口,两个熟悉的人影并肩走出来。我慌忙闪进路灯照不到的墙角,直到那两人像所有关系亲密的情侣那样手挽手上了车,我才再次悄悄站出来。
后不后悔?
我为这个愚蠢的问题笑了。
回到宿舍,正要洗澡,我爸竟然意外打来了电话。从小到大我爸一直是个寡言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一定是把所有跟人沟通的力气都用在了我妈身上,所以每次面对我时都是冷淡、克制、不苟言笑的。我在外面,他几乎从没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对于我的近况都是通过我妈间接了解。
我爸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最后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就挂了,我听得出他想跟我聊点别的但又难以启齿。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睡下时才看见手机里那条很长的短信。
——儿子,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容易,是家里的错误决定耽误了你跟蔚蓝的感情。一直以来,我跟你妈都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每天吵架,忽略了你的成长,忽略了你的内心。你今天下午那番话看得出是发自内心,这让我们做父母的感到很难过,也很心痛。尤其是你妈,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生气快,消气也快,但是今天,从你离开到现在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你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讲理也是有原因的,小时候她在你外婆家最不受宠,那时候重男轻女的观念严重,你妈是受了太多欺负,苦日子过怕了,才把自己变成那样。但其实,你妈是真的很疼你,当初我们有了你弟弟时,我是极力反对生下来的,是你妈坚持要,她说你的性格倔,跟我们也不太亲,以后我们不在了,你在这世上如果还能有个亲人,也不会太孤单。其实,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哪个又奢求能享孩子的福,只希望孩子能懂事,能理解我们,就是最大的福气了。好了,你早点休息吧,短信不用回了。有时间的话,多回家吃饭,不管你怎么看待爸妈,咱们始终是一家人,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我反复看了三遍,越看心里越堵。老实说,一想到这些年的自己,还是觉得委屈,但更多的却是羞愧。
有些事情它一直静静地待在那,可我总是选择忽略。我以前总以为他们的结合是个错误,这些年他们仅仅是因为无力改变或者没勇气改变才只能一错再错。可事实上他们是有感情的,每天吵架不过是一种相处方式。他们之所以一直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爱彼此、爱这个家,爱到哪怕每天争吵也依然没想过逃离。
相比之下,我们这一代人的爱看似轰轰烈烈,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正如某句电影台词说的:以前的人,东西坏了修一修接着用,现在的人,东西坏了就直接扔掉。我爸妈的爱情一直被人瞧不起,一直不被人祝福,却走了大半辈子,反观我,为了所谓的牺牲成全轻易就放弃了,还自以为这才叫真爱。
很多道理,你总觉得简单,其实根本不明白。真等到明白的那天,什么都晚了,你只能遗憾地活下去,活到足够老的一天,再把这些道理不厌其烦地讲给后辈听。
【二】
转瞬又过了三个月,冬天来了。
那天下午,窗外冷风呼啸,我在办公室里敲打着代码,脑袋忽然一片空白,缓过来时,里面已经塞满了一些奇怪的问题:我是谁?在哪里?做着什么?一切有何意义?我没有陈柏言想的那么深刻,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魄力,这些问题没折磨我太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倦感。
可能是累了吧,我想。
两天后我递交辞呈,结束了这份长达半年的单调工作。我决定休息一阵,或许等到冬天结束万物复苏,我麻木干瘪的心会跟着柔软丰盈。说不定,我还会考虑再去哪个大城市的大企业里待几年,提高和丰富下自己的工作能力和人生阅历。
平安夜前一晚,我去了一趟王侯家,拜访这位蛮久不见的老友,顺便看一看干儿子王老吉。给我开门的是何雨薇,彼此都有点被惊吓到,久久没说话。自从跟她姐姐分手后,我们也很默契地没再联系。这姑娘虽然喜欢吃里爬外,关键时刻还是很深明大义立场坚定的。比如此刻,这位刚升高一的小姑娘就摆正了立场,对待敌人像十二月的寒风般冷酷,直接把门甩上了。可很快,门又开了,她似乎改变主意了:“不行!你给我进来!”
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张亮回头一看是我,立刻做贼心虚站直身子。
“你姐呢?”我随口问。
“他们都出去买年货了,还带上了凉茶,晚点才回来。”凉茶是王老吉的小名。
“好啊,你们一起打算干什么坏事啊?”我才不会放过这个戏弄他的好机会。张亮的脸立即变成了一张柿子脸,奋力解释:“什么啊!是她要来我家抄寒假作业的!你不要乱讲!”
何雨薇一巴掌拍在张亮的脑袋上:“抄什么抄啊!读书人的事能叫抄吗?叫参考!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张亮被打蒙了,张嘴还要讲什么,何雨薇也不知哪来的火气,“还愣着干吗!你家来客人了不会去倒杯茶啊!家教被狗吃了吗?”
昔日傲娇毒舌的张亮君完全被这个霸气的女王给镇压了,抱头鼠窜。我本来还想开玩笑缓解下气氛,谁知被何雨薇搞得这么紧张。琢磨着还是开溜吧,何雨薇刀子一样的眼神剐过来:“你!过来!坐这里。”
“哦喔好……”我一秒沦为阶下囚。
我端坐着,何雨薇生气地乱按着遥控,也没跟我说话。不一会,张亮把泡好的热茶端上来,刚想一起坐下,何雨薇又吼道:“还不快去给我抄作业!”张亮灰头土脸地跑回了房间。我心说这女孩太霸气了。
“他怎么变得这么听你话了!”我没话找话。
“别转移话题,我有正事问你。”何雨薇没心情跟我开玩笑,“你为什么要跟我姐分手?”
我目光转移到手中的茶杯上:“我跟你姐,性格不适合……”
“少骗人了!性别不合适都能谈,还说什么性格!”
我干巴巴地笑。
“姐……”何雨薇差点叫成姐夫,忙改口,“谢牧,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姐那么好,你居然把她甩了!”
“你还小,很多事不懂……”
“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只知道喜欢就应该在一起。”何雨薇咄咄逼人,声音却很委屈,“我看得出来,你们明明还喜欢对方,你们各自都过得不开心,却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自从我姐跟你分手后……”何雨薇说到这里有点愤怒,“我都没看她再真心笑过了,每天都是假笑!都怪你,你个王八蛋!”她挥拳头揍我,谁说女人都是绣花拳,我手臂都快断了。
“你姐是个好姑娘,以后会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人。”
“你什么都不懂!”何雨薇眼睛红了,带着哭腔,“我姐她,她从初中起就喜欢你了啊。”
“别瞎说,初中那会我们都不认识。”
“是真的!其实她就是那个跟你在食堂后面墙上通信的女孩啊!只是你一直不知道……”
像是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给砸中,我眼前一黑:“你说什么?”
“我姐她是在北江中学上的初中啊,姑姑当时是姐的班主任,所以姐总是被同学排挤,一直很自卑,她那会很瘦小,每次做课间操都站在最前面,总是看着你领操。后来姑父抛弃了她们,当时我姐可难过了,估计是受了刺激吧,就用那种方式跟你认识了。你不是等过几次都没等到她出现吗?她跟姑姑已经搬进了员工宿舍,她失眠睡不着,大半夜跑去回你的留言。后来你想约她见面,她不敢见你,只好骗了一个喜欢她的男生过去了……初二的时候,姑姑觉得我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送她转学了,所以其实一开始你们是校友啊!”
我僵在沙发上,一时之间难以消化这些信息。
再回想那晚,我抱着好玩的心情跟她回忆那桩往事时,她的眼神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根本不像是在听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更像是在陪着我一起怀念。记得有一次,她还问过我,相不相信命中注定,相不相信久别重逢。我一笑了之,说那是你们女人用来自我麻痹的东西,那时我并没想过,她在暗示。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姐不让我说。她不想让你发现她在你面前卑微的一面。以前有几次她跟你吵架、冷战,其实她背地里都非常害怕,表面上的不在乎那都是装出来的。她真的非常爱你,她从没想过会跟你分手。可你呢?说不要她就不要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何雨薇哭哭啼啼,好像被辜负的是自己,张亮鬼鬼祟祟地打开了房门,探出头想一探究竟,何雨薇一声怒吼:“张亮你找死啊!”
门飞快地关上了。
“你想干吗?”见我起身,何雨薇一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怨愤,“你现在还想找我姐吗?她上星期都跟彭达订婚了,你现在去还有什么用?”
身体一僵,心里刚燃起的火苗又熄灭了。
我干笑着摇摇头:“放心,我哪有那么不要脸啊。”不知为何,何雨薇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失落。
整个下午,我都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游荡。脑袋里好像装了一个属性为怀旧的导航仪,随便怎么走,都能走到那些让我触景生情的地方。我悲哀地发现,哪儿都有我们的痕迹。也难怪,就连这座城市夜色降临时万千路灯同时点亮的奇迹,我们都并肩欣赏过,回忆是一个巨大的桎梏,我无处可逃。
仿佛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走着走着,我就来到命运齿轮最初开始转动的地方——北江中学。马哥裹着一件绿色军大衣,坐在小屋子里烤火。他热情地招呼我进来喝两口小酒,我婉拒了。
他看出了我的忧心忡忡:“你该不会是来找蔚蓝的吧?她们前阵子就搬走啦?”
“搬走了?”
“对啊,你未必不比我清楚?你们该不会……”见我不语,他继续说,“她妈妈呀,心脏不太好,要去美国治病啦,好像会长期住那边吧,所以这栋房子也没人住了。”
“美国?”
“是啊,她当然没这个钱,不过听说她的前夫是搞房地产的,很有钱!两人离婚很多年了,最近好像是又复合了还是怎么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我跟马哥聊了一阵,马哥还告诉我,北江中学的新校区已经建好,明年春天这个老校区就会拆掉。但他不会再去新校区做门卫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打算跟表弟一起去大学城开个火锅店,火锅店的风格他都想好了,菜名全叫电影名,墙上贴满电影海报,还要准备一个大投影仪,每天吃饭的时间都放周润发的老电影。
走出门卫室,天色暗下来,空气里的凉意更深了。我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感伤和失落,鬼使神差地就调头往校园里走去,当是最后再看一眼母校吧。
经过林荫道,发现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女人走在空荡的篮球场上,单手举着一个摄像机,专注地记录着什么。
她一个不经意的转身,我俩都愣住了。
半年不见,我差点认不出来刘雯雯了。她胖了一点,面色红润,精神很好。眼色不再尖刻,也找不到破碎的锋芒,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和祥和。整个人像是获得了一场盛大而温柔的新生。
她笑容恬淡:“嗨。”
毫无准备,我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第一句话竟然是:“欢迎回来,刘雯雯。”
她微微一怔,眼眶湿了。
二十分钟后,黄昏仅剩最后一点余晖,挂在遥远的天边,刘雯雯垫脚趴在老教室的窗户外,高举DV录着里面的讲台、课桌和黑板报。录完这些,她今天的素材收集工作就算完成了,这些素材最终会剪辑成一个MV,一份送给林鹿夏的新婚礼物,本想当成惊喜,结果被我先知道了。
一切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刘雯雯跳楼没有死成,那成为她人生第二个重要转折点。出院后,她回家翻出她妈妈的遗物,找到一本很不起眼的小册子,里面是她妈妈当年治疗期间的日记,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轻生的念头。原来大雄没有骗她,一直以来是她“错怪”了我们。
多年的仇恨支撑她走到今天,几乎变成她扭曲的信仰。可如今,信仰成为一个荒谬的误会,巨大的羞耻、惭愧和自我否定终于把她折磨得崩溃了,她失眠、呕吐、自残,最终发展成厌世,严重的时候一度需要靠药物才能稳定。然而大雄的妈妈毕竟算是国内心理学的权威,在她耐心的引导和大雄无微不至的看护下,她的病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三个月内就脱离了药物依赖,之后便是缓慢的恢复期,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正视内心的阴暗和弱点,试图接纳和改变。直到现在,她终于回归健康的心态。
尽管如此,她并没指望我们还能原谅她,也不打算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可是她没想到,一星期前,林鹿夏通过大雄主动找上她,亲手送上了自己跟陈柏言的结婚喜帖,并邀请她当伴娘。换以前,刘雯雯一定会把这当成是莫大的挑衅和耻辱,可如今她不这样认为了,她想起那些更早的事情,当时陈柏言还没出现时,两个好姐妹经常会躺在大床上彻夜聊天,幻想着今后自己会嫁给谁,刘雯雯总是说:“以后谁要先嫁人,另一个人一定要来当伴娘。”林鹿夏一直在遵守这个诺言。
刘雯雯拿着喜帖的手在颤抖,后来还是没忍住抱着林鹿夏大哭起来,她已经好久没在这个好姐妹的面前哭了,那种感觉是那么温暖而踏实,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她哭着问林鹿夏,你真的还愿意原谅我吗?林鹿夏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
“好了,搞定。”刘雯雯合上DV,大功告成地咧嘴一笑,那个笑容里透着知足又从容的愉悦,她是真的变了。不能说她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刘雯雯,应该说,在那个刘雯雯的基础上,她更成熟也更温良了。
“谢牧,一定要帮我保密啊。”
“放心吧。”我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内存还够吗?你再拍点东西吧。”
“拍什么?”
“一面墙。”
“墙?”
“对,去了就知道了,就当满足我的私心吧。”
食堂在林荫道的尽头,一路上我们很自然地就聊到了胡伟大,刘雯雯告诉我,那些事她都听闻了,老实说她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就算在她最阴暗扭曲的那一段时间里她也从没有恨过胡伟大,谁能知道这样的一个“好大哥”,却成为最终的背叛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情深不寿。
“谢牧,我抑郁症严重的那段日子,大雄的妈妈总是对我说一句话,现在想想那句话不单适用于我,也适用于大家。”刘雯雯抬起头,路灯斑驳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说,如果你能明白活着本身就是辛苦的,那么你会活得没那么辛苦。”
我赞同地点头。
天色已暗,到食堂了。
“走侧面。”我带着刘雯雯绕到食堂左侧,在那里,食堂墙壁跟学校围墙相隔很近,只有一条狭长的水泥沟,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沟边缘抵达尽头,走进一个形状复杂的转角,来到了那个被三面墙围住的小天地,其中一面灰色泥墙像一块竖起来的长形黑板,春天的时候墙角还会长出许多满天星和四叶草,曾经的我跟蔚蓝就是在这面墙上相互留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每次留言时的感受,快乐、兴奋,还带着幽会般难以言说的期待和甜蜜。
刘雯雯惊叹:“我待了三年,都不知道咱学校有这么个地方。你们当时肯定是偷偷躲在这抽烟吧?”
我笑笑,没有回答。
刘雯雯打开录像机,发现了什么:“咦,好像还有两行字。”她没有骗我,确实有两行粉笔字,看上去像是最近才有人新写上去的。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刘雯雯轻声念了出来。很奇怪,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时间是冬天的晚上,我们静坐在沙发上,客厅漆黑而寂静,她望着我的眼睛清澈而潮湿,声音柔软而伤感。
“是拍这面墙吧?”刘雯雯回头问我。
我仓皇转身:“算了不录了,咱们走吧。”
“谢牧?你……哭了?”她还是发现了。
【三】
一星期后彭达找上我,时间是晚上,我下楼买烟。彭达站在冷清的街头,穿着颀长宽大的棕色风衣,叼着一根烟,消瘦的侧脸在冬夜光秃秃的梧桐树下透着几分落寞,似乎正要打电话。看到我时,他收回了手机。
“找我有事?”我问。
“先上车。”尽管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从拉门的动作看得出他很急。
我钻进副驾驶座,他一个干净利落的倒挡,车子便跳出路边整齐的列。直到车子保持稳定的高速行驶后,彭达才开口:“之前我答应你的,恐怕要食言了。”
“什么意思?”我眉头紧皱。
彭达目视前方,承认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容易:“能做的我都做了,可她还是没法接受我。”
“等等,你们不是……”
“那是演给你看的。”彭达面露苦笑,“她没亲口承认,但我猜得出来。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就是太清楚你的想法,才故意跟我在一起,她连分手后想的还是先照顾你的感受,光这一点我就败得彻底。原本我也想着先配合她演这出戏,说不定能日久生情,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
“为什么?”
彭达侧头看了我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不是跟我们副院长关系很好吗?”
“到底怎么了!别卖关子了行吗?”我急疯了。
“这半年蔚蓝表现很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她那个有钱的老爹跟院长关系好,暗中帮了忙。这次年轻医生去美国西雅图华人医院当交换生的名额,一共就两个,她是其中一个,为时一年,如果她有心,想留在那边也不难。她今晚走,十点的飞机。”我突然又想起马哥跟我说的,蔚蓝的妈妈已经去美国治病了,很可能长期定居,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现在……是带我去机场?”我承认我紧张了、害怕了,我原本以为至少还能看着她跟彭达幸福生活,却没想到会是永远见不到她这种结局。
彭达不急着回答,单手掏出一根烟叼嘴里,他一个转弯,把车驶入了高速公路:“蔚蓝是今天早晨才打电话跟我告别的,她说她想清楚了,还是决定去美国。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这件事,现在却来找你了。你千万别误会,我做这些不是为你,而是为她。我希望她能快乐,不要带着遗憾和伤心去那么远的地方,那种滋味不好受。”
车内是久久的沉默,车速还在加快,强劲的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刮疼了我的脸。
很久后,我低声说道:“谢谢。”
“你要谢的是蔚蓝。”彭达话音沉重下来,“不管今晚你跟她的结果如何,有件事你都必须知道。”
“你说。”
“你爸妈开超市赶上拆迁最后又幸免了,你真以为是运气好?”
“什么意思?”
“是蔚蓝找她爸帮的忙,他爸正好是跟政府合作的承包商之一,为了你,他爸找了很多关系,连夜修改方案,最后才保留下来了三套房,其中就有你家盘下的超市。蔚蓝一直没法原谅她爸,这么多年从没为任何事找过他,哪怕是自己的工作,可是为了你她却在一个月内去找了他十多次。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有好几次她都带上了我,因为她爸希望她能找个靠谱的男朋友,所以她找我演戏,只是为讨他欢心。为了你,她什么原则都抛弃了……”
“等下!”我反应过度地打断,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爸开的是什么车?”
“一辆黑色的奥迪Q7,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曾经的某个时间,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那般地鄙视和痛恨自己了。谁会想到现在轻易刷新了那个极限。
我看着车外飞快从视线中消失的景色,恨不能一下蹿出去。我没脸再见蔚蓝,我没资格去机场留她,我这种低劣的人渣甚至不配叫她的名字,就更别提爱了。我发誓,我是真的这么以为,可身体背叛了我,悔恨的泪水涌出眼眶,胸腔和喉咙都在颤抖:“快点!要赶不上了……”
星城机场,九点四十。
彭达尽力了,一路上他闯的红灯足够让把车子吊销。
我冲进大厅,还是晚来了一步。询问台、安检口、麦当劳,哪都没有蔚蓝的身影,空旷的大厅此刻更加空旷。没什么狗血的相遇,没有千钧一发的阻截,只有无数行色匆匆的陌生乘客从我身边走过——她或许猜到我会来,所以提前过安检了。我拿出手机,拨出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深夜想拨却最终放弃的号码,回馈我的是空洞的忙音。
所有感受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疲倦,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我只想坐下。
“这本书是你的吗?”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问我。
我抬头,竟是国境以南咖啡馆的老板娘,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短装羽绒服,背着中性的单肩包。
“不是,应该是别的乘客落下的。”我回答。
她视线从《里尔克诗集》移到我脸上,微微一愣:“嗨,是你呀?”
“是啊,真巧。”我笑着点点头,或许已经不能算笑了,“你去哪?”
“东京。”她拿开书,在我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找打火机的同时对我说,“我去厕所抽根烟,能帮我看下行李吗?”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问,“没人送你吗?”
“没有,离别这种事我不习惯。”她在裤袋摸了好一阵也没找到打火机,骂了句脏话后放弃了,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你呢?去哪?”
“我不走,我是……来送人的。”我尴尬地笑笑。
“女朋友?”她散漫地跷起腿,随手翻起那本诗集,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我当然不会回答,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不是每一次的相逢,都需要讲出这些故事。这样,我们并肩静坐十几分钟,要感谢她,正是有她的陪伴,当我在九点整隐约听到飞机起飞的嗡鸣声时,痛苦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承受。
她从诗歌里回过神来了,看了下表:“我该走了,再见。”
她将书塞给我,好像原本就是跟我借的。很快,她风尘仆仆的背影混进拥挤的人群,伴随着悦耳的广播声穿过安检,最后在某个敞亮的转角消失不见。我低头去看手里的书,被她翻到那一页里,写着一首歌熟悉的诗歌: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2014年的8月,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电影《后会无期》里听到这样一句话:每一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而其实,更多的时候生活是不存在告别的。很多人,你根本不清楚是何时成为你生命里重要的、深爱的人,于是某一天,你也无从察觉他们又是何时就变成了你生命中的陌路风景和遗憾旧梦。
离开机场前,我翻到诗集的纯白扉页,右下角,主人用黑色钢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缩写:W·L。
终章
那无比寂静的一刻,某些东西正在我体内永远地死去,如果它是一朵花,它一定弯下了瘦弱的枝干,垂下了苍白的花瓣,它安然地笑着,哀伤而包容,它就那么望着我,望着我无能为力地沉默,直到自己腐朽为一缕沙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