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齐肖放弃了拿出自己的产品,也没做解释,说了声抱歉就离开了。我们很清楚,拿不出证据任何辩白都是徒劳,说不定还会被赵晓敏反咬一口。木已成舟,等待我们的只有巨额的违约金。
总监表示遗憾:“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们交不出产品,咱们只能走法律途径来解决了。”商场就是这样,无论多欣赏,多看好,又或者私交多深,一涉及利益就可以立刻划清界限兵戎相见。这是规则,通俗易懂。
齐肖面无表情地跟我走进电梯,门刚关上他就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摁到电梯壁上:“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准备好了吗?你不是说有信心拿下吗!这就是你说的势在必得?那女人又是谁?你跟她什么关系!你怎么可以把大家就这么卖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齐肖青筋暴起,双眼猩红,恨不能一口咬死我。我语无伦次:“我没有卖公司,是我朋友盗走了游戏源文件。就那天,他来我办公室,趁我打电话时……你当时也撞见了,一定是那时被偷走的。对不起,这事我会负全责……”
愤怒的拳头从我的左脸擦过,整个电梯都震颤了:“你怎么负责!你拿什么来负责!我说过多少次了,要公私分明,公司机密文件不能儿戏!你跟猴子一直当耳边风!现在搞成这样你满意了!”齐肖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他忽然松开我,癫狂地笑起来,他一直笑,笑到后来干脆蹲下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两分钟后,走出电梯时齐肖恢复了理智,他冷着脸和跟我一起走出大厅。上车前,他的侧脸是那么疲倦和痛苦:“你先别回公司了,解散员工的事交给我。过两天我们几个股东再来私下处理,到时我会找个好点的律师。”他没有看我。
我垂死挣扎:“或许还有其他办法,我们不用走到这一步……”
“不,没有了!”齐肖冷笑着摇头,“公司的情况你还不清楚吗?咱们把什么都押在这上面了,现在都赔进去了!谢牧,认清现实吧,咱们栽了,公司、事业通通完蛋了!”
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我心里何尝不愤怒、不痛苦,但是我没资格,胡伟大是我的朋友,我也是罪人。
“谢牧,生活不是演电视,很多事情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你倒下就真的倒下了。”他语气里只剩下厌恶,他摆摆手,“算了,多说无益,好自为之吧。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忽然间,我想起了去年那个天高气爽的秋天,深夜,我、齐肖、张大鹏坐在夜宵摊上吃龙虾喝啤酒大谈创业时的壮志豪情,真像是一场梦。
齐肖开车离开,之前的眩晕感又上来了,我杵在原地,周围的景色像被设置了快进模式,我能看到的只是无数流动的色彩。
不清楚这样过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刺痛我。赵晓敏摘下了墨镜:“哎呀呀,真可惜。眼看就要成功了,这种前功尽弃毁于一旦的感觉怎么样?”
灼热的愤怒立刻填满了我的胸腔和大脑,我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幻想着自己手上有一把枪,我扣动扳机,她脑浆迸射!
“谢牧,我早说过,你斗不过我。”她收回嘲讽的笑,残酷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依然缄默,此刻我需要动用身体里的全部理智来克制自己,才能保证不被愤怒吞噬。
“虽然你对我无情,但我其实并不想对你无义。”她语气忽然柔和下来,“还是那句话,我可以把这一切都还给你,甚至给你更多,只要你愿意……”
“滚。”
赵晓敏一愣,片刻失神的眼中是深深的疑惑:“谢牧,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你怎么就是学不乖?想一想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打官司、破产、众叛亲离,赔不起钱还可能坐牢。现在你只需要跟我服个软,示个好,这些你就全部可以免去,你还可以救你的合作伙伴和员工们于水火,可你却叫我滚!就为了你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她停顿一下,露出天方夜谭般的笑,“天啊,你简直太让我震惊了。”
“你以为我真会蠢到任你玩弄和摆布?做梦吧!”我咬牙切齿,“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赶紧滚!”
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迅速后退了一步。但她并没离开,而是狠毒地笑了:“谢牧,你一定觉得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算计对吧?你一定觉得是我给了胡伟大什么好处,他才出卖你的对吧?”
“难道不是吗?”
“是,一开始是我找上他的。当初你找专业人士用窃听器算计我,我再找个专业人士顺藤摸瓜找回去并不难,然后我找到了给你出谋划策的好朋友,我一开始是想收买他,可惜他拒绝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愤怒之下的一丝慌乱,非常享受地笑了,“可惜谁知道啊,没过多久他竟然主动找上我,说可以帮我。更让我吃惊的是,他说他什么好处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一定把你的公司整垮。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们在合谋搞什么鬼呢,结果两天后他真把我想要的东西送上来了。不得不说,你手下团队做的产品比我们做的精良多了。既然你朋友一番好意,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为什么!”我蒙了。
“为什么?!”赵晓敏看着我,“因为他恨你,你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其实心里面恨不得你赶紧去死!”
胸口尖锐的疼痛几乎让我窒息:“不、不可能……”
“谢牧,还记不记得去年我跟你在广州坐地铁时,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说就算你的人生会被爱情和理想辜负,你也绝不会先拿自己的人生去出卖爱情和理想。说得多好听啊,现在你再回头瞧瞧,你在乎的东西都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再也承受不了,转身要走。
“不准走!”赵晓敏拉住我,“看着我!现在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吗?说啊!”
我崩溃了,几近痛苦地哀求:“赵晓敏你到底还想怎样?你赢了!你报仇了!我输得一塌糊涂,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是不是要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你才肯放过我?”
赵晓敏错愕地愣在原地,脸上没有盛气凌人,只有一片荒凉:“谢牧,你为什么不明白,我们不是一定要做仇人……”
“我不爱你!从前不爱,现在不爱,以后更不会爱!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一直以来不明白的人是你!你其实也不爱我,你不过是想改变我,想让我变得跟你一样冷血又可悲,然后证明自己是对的……”
一巴掌打在我脸上,赵晓敏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恨和眼泪。我无力地拉扯了下嘴角,像个迟暮老人般沉重地挪动双腿。
半分钟后,赵晓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牧,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二】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前面的草地上是一群奔跑的小孩,试图把一只无精打采的风筝放上天,早已过了南风过境的四月天,风筝很难再飞起来了,可他们不懂这些,依然卖力地奔跑,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风筝就会飞起来。天真多美好啊,可只限于小时候。
数不清拨了多少次电话,胡伟大终于接了。
“为什么?”我应该破口大骂,可我居然像一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问出了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有平静的呼吸声。
我想象着电话那边胡伟大的表情,他在做完这些事后有过一丝愧疚吗?还是说他真的恨我,此刻脸上只有报复后的愉悦?我该怎么把背叛我的胡伟大跟以前那个待我如亲人的胡伟大联系在一起。不,我接受不了!
“你想捅兄弟的刀没关系,但如果你还是个男人,请从正面来。”
电话挂了。
半分钟后,他发来一条短信:今晚九点,汐江观景台。
如果星城是一块月饼,汐江就是那把将月饼一分为二的刀,越是靠近汐江的地方则越繁华,像是月饼的馅。观景台有三个,分别位于汐江的上游、中游和下游,方便星城市民和外来游客欣赏汐江美丽的夜景。胡伟大说的景观台一定是上游那一个,我会如此确信是因为胡伟大曾在那救过我一命,那时候,那里还是一片暗礁。
九点钟我赶往观景台,第一眼看到的是胡伟大那辆陈旧的出租车,它停在路边昏黄的灯光下,像一个伤痕累累的老兵。
老胡靠着景观台边缘的大理雕护栏,夜色下,他的背影肃杀而孤绝。
这个附在十米高的河堤上的景观台上,再没有第三个人,一是它地处偏远,二是我赶来时下起了大雨。短短半分钟,我衣服就已湿透。我看着胡伟大,刚要说话,一道急刹声从背后传来,林鹿夏、陈柏言和王侯从一辆商务车里出来了,我以为这是我跟胡伟大之间的事,看来胡伟大不这么认为。
冗长的沉默,五个人都倔强地对峙着,任由狂风暴雨拍打着,如果说心底原本还有怒火,此刻也只剩下无尽的冰凉。一道闪电划破了低沉的夜空,像高高在上的法官不耐烦地敲响了钢锤,催促着命运的审判快点开始。
我艰难地走上一步:“老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他露出一个嘲讽又荒谬的笑,着魔般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之间,他狰狞地看向我,“每一个睡不着的晚上,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生活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可是谁来回答过我?谁都没有!”
他扔掉手中那根早已熄灭的烟头,指向我:“谢牧!当初是我先喜欢林鹿夏,结果呢?你喜欢得名正言顺轰轰烈烈,我的喜欢就成了上不了台面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我胖,我丑,不比你跟陈柏言条件好,我认!但为什么后来我喜欢上蔚蓝你又要来插一脚,老子小心翼翼费尽心思花了半年时间才跟她混个脸熟,你倒好,回来两星期就和她好上了!你就是这么对你兄弟的?你有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吗?你没有!你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从小到大,好女人就应该是你跟陈柏言的,而我连吃你们剩下的都不配……”
“我跟蔚蓝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大学就……”
“我胡伟大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从小到大,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我事事为你们着想,把你们当亲人一样,你们谁有麻烦我哪次不是二话不说冲最前面!可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你们结婚的结婚,买房的买房,开公司的开公司?每一个都混得那么好!我却成了一个又穷又酸的倒霉蛋,整天开着一辆破出租车,连我爸的医药费都付不起,连个爱我的人都没有……”
“你缺钱可以跟我……”
“闭嘴!谢牧你闭嘴!”胡伟大一拳砸过来,把我打趴在地,“到现在你竟然还想可怜我?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没资格!”
林鹿夏跟陈柏言要来扶我,我挥手制止,慢慢爬起来,比起胸口的剧痛,嘴角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胡伟大看向林鹿夏和陈柏言:“还有你们,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有钱,长得好看,通通活得自私自利,张嘴梦想闭嘴爱情,一不开心全世界都要让着哄着,一任性了随便走个三五年,哪天玩累了闹累了还可以回来做你们的公主王子!恶心!老子觉得恶心!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过是命好,投了个好胎,你们要是跟我换一下,早去自杀了!”
王侯听不下去了:“老胡,你坑了咱们合伙的公司就算了,现在还讲这种话……”
“对!还有你!王侯!”胡伟大彻底失去了理智,每一句话经过他的唇齿后都变成了锋利的刀片,“你算什么东西?你就一恋母癖、妻管严!你哪来的自信活下去的!啊?我问你,哪来的自信?要不是你爸妈,你早不知道死多少遍了,就你这种废物也配在这里教训我?!”
“说够了没?你说够了吗!”我真想不到,最终故事的收场会是如此丑恶不堪。
“不!我还没说够!”胡伟大歇斯底里地怒吼,“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六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就不应该救你!我就应该让你淹死……”
王侯已经扑上去,明明瘦得像根竹竿,却把魁梧如山的胡伟大撞翻了,他的拳头疯狂地砸下去,嘴里喊的话却像个小孩子:“你个叛徒!叛徒!!我要杀了你……”
我们来不及上前阻止,胡伟大粗壮的臂膀一个横扫把王侯打飞了,王侯滚了两圈,摸着下巴在大雨里呻吟。
胡伟大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来啊!一起上啊!你们就这点本事吗!”
那一刻,身体里那条连接着所有神经的弦砰的一声被割断了。我面无表情地走到观景台边缘,脚下是汹涌的江水,鹿夏大喊一声:“谢牧你想干什么?!”陈柏言刚要冲上来,我一个翻身跳到了展台护栏的后面。
我擦了把脸,无所谓地笑了:“不就是一条命吗?我还你!”
“谢牧,你以为我不敢?”胡伟大狠狠看着我。
“不劳烦你动手,只要你说一声想要我死!我立刻把这条命还给你!”
大雨像是观众们幸灾乐祸的掌声,凶猛地拍打在脸上,让我快要睁不开眼。我并非虚张声势,只要眼前的男人一句话,我就跳。我想我是疯了,就让我疯吧,总好过清醒地痛苦着。
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闪电再次掠过天空,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命运的法官已经不耐烦了,它再次咆哮了。胡伟大两步跨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他力气真大,把我整个人从护栏后面拽回来,我翻倒在湿滑的水泥地上。
他喘着粗气:“谢牧,白天在电话里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回答你,这是命!这就是我们的命!从今以后,我们再不是朋友。”
留下这句话,他走了。
“既然要恨,为什么不恨彻底点!胡伟大你别走,你给我站住!你这个懦夫!懦夫!我瞧不起你……”我追上去,猴子和陈柏言拦住了我。我想挣脱他们,却没了力气。胡伟大钻进那辆破旧的出租车绝尘而去。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模糊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成一个模糊的点。
“走吧。”猴子叫我。
我重新坐回地上,哪也不想去。有人扶我,可我太累了,根本站不起来。到后面我几乎在哀求:“你们走吧,别管我了,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想一个人待会……”
车开走了。
我缓缓仰头,躺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再也起不来。我问自己:谢牧,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该摊的牌也摊了,现在真的了断了、结束了,这个结果就是你想要的吗?无以复加的脆弱和悲痛像千军万马般朝我袭来,顽强死守的意志全线崩溃,我双手捂脸,放声号哭,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快要晕死过去。一只手就在这时轻轻放在了我的胸前。
“回家吧。”是蔚蓝的声音。
【三】
兵败如山倒。花了大半年才走上正轨的公司,短短一星期里就四分五裂,宣告破产,我们四个股东的前期投入不但血本无归,还要承担一百万的违约金。把公司典卖后的钱远远不够,齐肖损失最为惨重,如果他没有回星城创业,至少还在广州从事着月薪两万的工作,有一套房子,可现在,三十二岁的他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再掏钱,那一百万违约金由我们三人想办法。林鹿夏跟王侯虽然家底殷实,毕竟比不上陈柏言家富有,凑钱一事也是焦头烂额。鹿夏只能找家里人借,她爸爸是做金器生意的,近半年黄金严重贬值,她爸一直在亏钱。王侯就更别提了,偷偷把她妈的私房钱都借出来了,这事还不敢让他老婆知道,就Beryl那斤斤计较爱财如命的性子,要是知道这事,一怒之下估计能气得流产。
至于我,家里肯定不能再指望。
陈柏言想借我三十万,他自己没钱,得找他爸要。他爸提出了要求:如果陈柏言接手他的一家食品加工厂和一家装修公司,且今后的人生都由他来安排,那他就愿意借我三十万。我很清楚对于陈柏言而言“自由”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情太大,我还不起。不等陈柏言为难,我就主动拒绝了。
想来想去,我只能把眼看着就能入住的新房卖掉,刘轩当初给我的那套房远不止我们付的价,我急着出手竟然还赚了四万多。然后我又厚着脸皮找一些关系不好不坏的老同学借了一点,才东拼西凑弄到三十万。
中介联系上我的大清早,我跟蔚蓝一起去了新房现场。我想让蔚蓝再睡会,可她坚持要陪我去,说想最后再看看那间房子,口气像是去跟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狗永别,这狠狠刺痛了我。更叫我难受的是,曾经好几次蔚蓝都跟我说老胡这人有问题,可我从来没听,还觉得蔚蓝小家子气,如今她说过的话都应验了,对我却连一句责备都没有。
想买房的也是一对年轻人,他们上星期刚领的结婚证,两人都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请不起假,又迫不及待想看到新房,只能一大清早赶过来,丈夫不停地跟我们道歉,说麻烦我们了,妻子却一个劲地在屋里头走来走去,兴奋地说着这里要摆什么那里要如何装饰。这种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就在一星期前,它还是属于我跟蔚蓝的,转眼就拱手让人了。
半小时后,在中介的公证下我们签了第一份协议,对方给了定金,蔚蓝交出钥匙,女孩接过时手都激动得在抖,蔚蓝的手却微微地缩了一下,我知道,她不忍割舍的不是这套房子,而是她很早以前就想要一个家的希望。如今,这个希望又要无限期地延后了,一切只因为我的天真和无能。我无法再假装若无其事,匆忙离开了新房。我多希望那一刻时间静止,这样我就可以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吼叫、砸东西、狠狠地踢那扇冰冷的防盗门,直到坐在地上再也折腾不动。可时间不会静止,于是我只能沉默,让这一切在心里头爆炸。不一会蔚蓝也出来了,她温柔地揽过我颤抖的手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送我去上班吧。”
偿还违约金,我们逃掉了法律的追究,却逃不过生活的牢狱。林鹿夏去了一家新公司上班,虽然她的履历很漂亮,最后谋到的职位相比之前那家公司的还低两级。王侯又回家吃起闲饭,整天打游戏,意志消沉醉生梦死,连他老婆的话都不肯听了。我也好不了多少,整天躲在公寓里喝酒,谁都不肯见,除了蔚蓝,因为她有公寓钥匙。
那几天里,我发现堕落是一件太容易上瘾的事。整天醒了就喝酒、醉了就继续睡,像是躲进小时候那床可以抵御一切牛鬼蛇神的被子里,那些粗暴的、残酷的、冰冷冷的现实全被我隔绝在外头。
蔚蓝一有时间就回家给我做饭,看着我无精打采地吃上两口。她没有苦口婆心地安慰我,也不满口大道理地鼓励我,只是尽可能地陪在我身边。
这样过去一星期,某天清早,我浑身难受地醒来,发现乱成一团的客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堆积成山的臭衣服也焕然一新地晾在阳台上,就连客厅坏掉的壁灯此刻也安静地亮着。昨晚我喝了不少酒,依稀记得蔚蓝下班回来时已经十点,她不但要伺候发酒疯的我,还做了这么多家务,很可能下半夜才睡。
果然,沙发上蔚蓝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绷着,睡得并不好。脸上的妆也没卸,应该是澡都顾不上洗就闷头倒下了。
看到这一幕,就算我是个畜生也应该感到羞耻了:谢牧,你真不是个东西。不就被兄弟插刀吗?不就是创业失败吗?你还年轻,你还有这么好的姑娘陪着,你有什么脸在这里自暴自弃。别再丢人现眼惺惺作态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振作起来!
趁着蔚蓝还能睡一会,我下楼给她买了一碗牛肉粉。付账时才发现囊中羞涩,钱夹里竟然只剩下五块钱,而牛肉粉要七块钱。我转身想去对面的提款机取钱,这才想起,银行卡里早没钱了,信用卡也在前两天刷爆了。
晨练的大妈们成群结队地从我身后走过,上早自习的初中生骑着自行车欢快地从我眼前驶过,还有马路尽头那辆慢吞吞的洒水车边唱着儿歌边朝我开来。在这个阳光充沛空气清新的早晨,我孑然一身地站在街头,连给自己的女朋友买一碗粉都办不到。
“小伙子忘带钱啦?没关系,老熟人了,下次再给嘛。”老板娘看穿我的尴尬,乐呵呵地笑着,“快把面拿上去吧,一会就干了。”
我感激地接过,笑得比哭还难看。
蔚蓝醒来后匆忙洗了个脸,吃粉吃到一半时,她抬头看我:“你只买了一份?”
“我吃过了。”我笑笑,心虚地掏出烟盒,里面却空了。
“来,张嘴。”蔚蓝夹起一块牛肉伸到我嘴边,换以前,这只是我们无数亲昵动作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然而此刻我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我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哭出来。我只好皱着眉头,摆出一副吃太饱了再看到任何食物都反胃的脸。
蔚蓝有些失落,自顾自地吃起来。
八点半,我准时把蔚蓝送到了医院。正考虑着待会要不要去人才市场看看,彭达就在医院的大厅喊住了我,他忧心忡忡地把我带到办公室,不忘关上门。然后他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我,一句废话都没有:“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蔚蓝跟你说的?”我突然有些生气,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蔚蓝竟然把这种事告诉彭达。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吃醋?”彭达非常失望。
“不是吃醋,只是这种事情她没必要……”
“没必要!没必要……”彭达将手中的工作簿怒甩到桌上,像是领导在训下属,“你天天喝酒就有必要?!她一个女人每天看到自己的男人烂醉如泥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她一直不喜欢麻烦别人,要不是实在憋在心里太苦了,她能对我说?”
我哑然。
彭达疲倦地摆摆手:“算了,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你生日那晚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这事还有印象吧?”
我点头,但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其实当晚发生了一件事,我值夜班,想去对面店里喝杯咖啡提神,在医院外面的路口处看到了蔚蓝和胡伟大,你那好朋友喝得满身酒气,跟蔚蓝拉拉扯扯,蔚蓝想走却走不掉……”
“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你跟蔚蓝在一起的这一年里,你那好朋友其实一直在挖你墙脚。当时我赶过去他已经在发酒疯了,对蔚蓝纠缠不休,说什么谢牧有什么好,你跟他那种人结婚不会幸福,当初要不是你答应给我一个机会吴莉莉的事我会那么便宜她?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接着突然就冲上去要强吻蔚蓝,幸好我及时阻拦,后来他喊了几句‘你等着,你会后悔’的话就走了,你那天不是问我为什么讲话有点奇怪吗?”彭达指了指自己的嘴,“给他打的,现在嚼东西腮帮子还疼。”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那晚打电话给你就是要说这事的,结果被蔚蓝阻止了。”彭达好气又好笑,“她说胡伟大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想让你为难。而且你说过他人不坏,不会真的伤害朋友,这事就当他喝醉了酒一时冲动好了。”我像被锅铲之类的铁块狠狠扇了一耳光,尽管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还是感到无地自容。彭达可没心情照顾我的感受,“还有,蔚蓝前几天来跟我借钱了。我们认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来找我借钱。”
“借钱?”我很惊诧。
“你不知道?阿姨又住院了,不过这次去了人民医院,那里治心脏疾病那一块更权威。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糟,但是蔚蓝不比你好多少,她一直在强撑……”
糟透了!再没比这更糟的了!二十几年的兄弟反目成仇,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现在连身边的女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活得比我更失败的吗?!
“谢牧?谢牧!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从强大的挫败感中回过神来,有点语无伦次:“在听……谢谢你,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弄钱。”
“不是钱!”彭达拉住我,“蔚蓝现在需要的是关心和陪伴!这些我给不了,只能你来给,你究竟明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我得先去弄到钱!不然我能怎么办?陪在她身边,对她说,你妈妈住院了,别担心,有我在,我虽然出不起医药费,但我会陪你一起祈祷她早日康复?别搞笑了!我不能让蔚蓝一次次来找你借钱,我不能让她活得这么委屈!我怎么关心女朋友不用你教!”
“跟你讲话简直浪费时间。”彭达十分恼火,懒得再多言,他阴着脸拿起工作簿,狠狠摔上了门。
离开医院我直奔附近的地铁站,钱包里的地铁卡是我钱包里唯一还能刷的卡了。我回了趟家,自从大学毕业我再没找爸妈要过一分钱。但这次我不得不开口了,我知道他们也还背着贷,压力很大,但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回到家,客厅里一片狼藉,能摔的东西都摔碎在地,连饭桌都被掀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遭贼了?这贼有多大仇,要把我家弄成这样?!
我鞋也顾不上脱,踩着一地的碎玻璃进屋了。我妈坐在沙发上,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死寂,她目光呆滞地盯着一个虚无的方向,像是脱线的玩偶。
“妈?”我试着叫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
“爸?怎么回事?”我爸颓废地蹲在墙角,无声地抽着烟,黑白相间的头发乱成一窝破败的杂草,一双干枯而暗黄的手不停地抖,眼神也是涣散的,像中了邪。
二十几年来,他俩大大小小的吵架我早就习以为常,但这么怪异的景象还是头一次见。爸爸不冲出门去透气,妈妈不哭不闹,两人像是被遗弃在路边的废物,颓丧而绝望地等待着被垃圾车拖走。
“到底怎么了?你们谁能说句话啊!”我快急死了。
很久过去,沙发上的女人终于有反应了,像是灵魂出窍在外面游荡一圈又回到了体内,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慌手慌脚地捡起地上的两份合同,走火入魔地念叨着:“不可能的,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很快她放弃了,双手无力地垂落,惨叫一声后便是号啕大哭。
“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爸叫嚷着,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
半小时后,我把客厅收拾干净了,倒不是我有这个闲心,而是我必须让自己干点什么,才不至于打开窗户纵身一跃,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一个恐怖的事实:爸妈盘下的那家超市,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爸认识的那个棋友老段,确实是那家超市的老板,也确实打算跟大儿子移民。那家超市本身没有问题,但是谁也不知道,城市规划局打算在三个月后对那条街进行翻新重建。这件事一般人不可能提前知情,老段显然是知道了。于是他才假装急着脱手,给我爸下了套。等我爸交了钱,签了合同,还没来得及重新开张,那家超市的房东就跑过来,通知我们不能做了,这条街马上要拆。
现在情况变成了,我爸妈用砸锅卖铁加不惜拿自己的房产做抵押贷的共六十万,盘下了一个寿命只有三个月的超市,三个月后,那一整条街就会变成一片废墟,然后盖起全新的高楼大厦。爸妈跑去找房东,房东以前只管每年准时收租金,现在政策下来了,他能拿到补偿金,还能分到一套新房子,才不会管这些。
我爸妈联系老段,老段已经在国外,越洋电话里,他直接翻脸不认人:“合同上写得一清二楚,就算打官司你们也打不赢。”
我爸妈忙跑去翻合同,这才发现他之前拿给我让我帮忙检查的那份合同,和他最后签的那份合同有着细微的差别,正式签的合同里多了短短一行字:若出现任何不可控的外界因素,甲方不承担责任。就是这行小小的字,像一条邪恶的贪吃蛇,悄无声息地吞掉了六十万巨款。
那半小时里妈一直在哭。
她当然要哭,新超市不复存在,六十多万打了水漂,我们根本还不起贷款,这套唯一的房子一定会抵押出去,而且绝对值不了四十万,我们还得借钱。到时候我们要住哪里呢?租房子?恐怕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了,就更别提今后全家人的生活费了。
漏屋偏逢连夜雨。
呵,这句说的不就是我吗?
“我们现在……破产了?”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像在做梦。
“你不是在开公司吗?你不是说这两个月有个大项目吗!儿子!你能赚钱的对吧!你不是还跟蔚蓝买了新房吗?也交房了吧。”我妈几乎病态地用力掐住了我的手,把我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我喉咙里像塞着一块通红的木炭,半天发不出声音。我本来想晚一点,等自己缓上一口气,等家里的超市上正轨,再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不想,这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这可不是什么稻草,对我妈来说,这是打穿她心肺的子弹又绕回来再打了一枪。
当我结结巴巴告诉爸妈,就在一个星期前公司由于一些原因破产就连我新买的房也一并赔进去时,我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捂着胸口痛苦地大叫,差点晕厥过去。她这一辈子都过得小心谨慎精打细算,自认为除了嫁给我爸再没犯过任何生活上的大错误,可现在,现实狠狠插了她一刀。
我费力地把她扶起来,我看着这个女人,她今年五十三了,曾经工作了二十年的纺织厂因为效益不好倒闭,下岗后沦为家庭主妇,柴米油盐家务生计成了一切,偶尔也会帮着丈夫看一看小超市,清点一下货物,唯一做过的坏事可能是某些太贵的过期商品实在舍不得扔掉,偷偷放回货架卖,还因此被丈夫怒斥一顿。她一定在问上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在后半生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手机响了,是蔚蓝的电话。
我仓皇地接起来,蔚蓝的声音带着哭腔:“谢牧,我妈、我妈进手术间了,刚医生通知我的,怎么办?我好怕……”
“别慌、别慌……”事实上最慌的人是我,“你现在人在哪?”
“我妈在人民医院,我正坐彭达的车上……”
“我马上赶过来。”
“不准去!”我妈忽然间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双眼迸出愤怒的火光,“我们现在变成这样,她也有份!就是她,一个外人,还在那里怂恿我!”
“妈!当初这事是你逼她的,现在怎么又怪到她头上了?”
“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她,要不是你跟你爸,我根本不会让她进这个家门。自从你跟她在一起,看看家里变成什么样了?我不管!你现在就跟她分手!马上分手!”我妈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才不要等着她跟她妈来看咱们笑话。今天我就把话搁这了: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有那么两三秒,我真不愿意承认,眼前的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松手。她惊恐地看着我,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如此无情,不相信我会厌恶地转身,扔下这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
【四】
我赶到人民医院时,彭达和蔚蓝正焦灼地等候在手术室外面。蔚蓝来不及开口,彭达责备的声音抢先喊出来:“怎么搞的!这么久?”
我没有回答,我总不能告诉他,我身上连打车的钱都没了,只能靠着一张卡坐地铁再转公交。
我看向蔚蓝:“阿姨怎么样?”
蔚蓝难过地摇头,这时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医生推开了手术室的门,我们纷纷围上去,同为医生的蔚蓝和彭达此刻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亲属。
“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还需要住院观察。等病人醒了你们就可以探望了。记住,千万要顺着她,别再惹她生气,她现在心脏一点刺激都受不了。”
“知道了,谢谢医生,谢谢医生。”蔚蓝连连点头。
既然阿姨没有危险,彭达也不便再留下,他口头批了蔚蓝一天事假,开车走了。我陪蔚蓝坐在过道长椅上等着,也不知道阿姨何时会醒来。我决定暂时先将自己的事情抛开,帮蔚蓝渡过难关:“阿姨这次要住多久?”
“可能半个月吧。”
“你现在每天工作忙,以后白天就让我来照顾……”
“不用!!”蔚蓝惊慌地打断我的话,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支吾半天却说不出拒绝理由,眼神愧疚地闪避着。
我已经猜到了,试探着问:“阿姨这次住院,是因为我?”
蔚蓝的脸埋在散乱的长发中,无声地点了点头,一滴眼泪就在这时掉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那只手正紧紧地抓着她自己衣服。
“你公司破产的事她知道了,叫我跟你分手,让我跟彭达在一起……我不肯,就吵起来,我们第一次吵那么凶,后来她就心脏病发了……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对不起……”
“别道歉,你没错。怪我,怪我没用……”我把她的头揽进怀中,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会好的,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我苍白无力地保证,每一次自欺欺人都像吞进刀片一般痛苦,可又停不下来。我只是怕,怕她会从我的怀里逃出来,怕她一抬头就看到我满脸的泪。
下午我去陈柏言的摄影店里,绕了半天才表明来意,想跟他借一千块钱周转一下。他直接去附近的提款机里取了三千块,一把塞到我的手里:“要借钱可没有,这是上次找蔚蓝当模特的酬劳,给。”
三千块一天,蔚蓝这模特名气可真不小。我苦笑着捏紧手里的钱,点头谢了一声。
那一阵子,靠着陈柏言的三千块我得以正常生活下去,并饥不择食地找到一份月薪两千加提成的工作,虽然对于我们一家背负的巨额贷款,这点工资还每月的利息都不够,但我别无选择,我必须挣扎,而不是等死。
那段四面楚歌的时日里,我跟蔚蓝的联系少得可怜。她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妈妈,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而我则是因为胆怯。有句话说,如果你想成就一个男人,就给他信心;如果你想毁掉一个男人,就拿走他的信心。现在,我就是那个被生活拿走信心的男人。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配得上她。
谢天谢地,两星期后阿姨顺利出院了,蔚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她不敢再让阿姨一个人待在家里,非要给她请保姆,阿姨坚决反对。一番协商,阿姨决定回乡下跟妹妹住一段时间,那里的环境幽静空气清新,适合养病,蔚蓝同意了。
星期五晚上,我在公寓里吃完打包的盒饭,刚想静下心来把一个外单做了,我妈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说这个月底必须还三万块,如果不准时交,房子都没得住了,让我想办法。挂了电话后我心烦意乱斗志全无。
这时蔚蓝回家了,她憔悴万分,她放下了换洗衣物的袋子,张开双手抱住我,下巴沉沉地靠在我的肩上,那是个透着疲倦和依恋的拥抱,好久好久后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这段时间,我特别害怕直视她,刚转身她就拉住了我。
“我不饿。”她的眼睛清澈明亮,“陪我坐坐吧。”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随便放了一部电影,彼此都没有心情。过了好一阵子,蔚蓝想到什么,侧身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卡:“我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加上上个季度的奖金一共有五千多,我留五百当生活费,剩下的你拿去吧。”
“你干什么?”我敏感地盯着她,“我不缺钱。”
“你妈昨天给我打过电话了,超市的事,我知道了。”她被我的脸色吓到了,“……谢牧,别这样……你别怪阿姨,我是你女朋友,我应该知道这件事。”
从没有哪一刻,我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我多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蔚蓝,我多希望眼前这个女人不要用这种同情、胆怯甚至是怜悯的目光凝视着我。我们本应该幸福地相爱,而不是悲哀而难堪地僵持。
“你这点钱有什么用!以后每个月都要还三万,两年要把六十万都还掉!这还没算上利息!”谢牧,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可恨和恶毒,这不是你啊。住嘴,快住嘴!
“我知道这些不够,我可以找朋友借……”
“朋友?我看是找彭达吧?!你明知道他喜欢你,每次一有事就找他,到底谁才是你男朋友啊?”
“不,不是找他……”她摇头辩解。
“还有谁?吴莉莉吗?那个女人一直瞧不起我,说我没出息,废物,配不上你!结果都被她说中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我卑鄙无耻,我狠狠伤害了她,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谢牧,如果这样你能好受点,请继续吧。但是别指望能赶走我,别指望我会跟你分手,我没那么软弱。”
眼泪顺着我的脸庞滑落下来,而我已经分不清楚它们出现的缘由。
“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不明白,我究竟哪一点值得你为我做到这一步?蔚蓝,算了吧,我没法继续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蔚蓝伸手抱住我,像在安慰一个打架打输了的孩子:“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这可是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
睁开眼时,天亮了,晨光漫过窗户流淌进来,却寂寥得可怕。
“蔚蓝?”我本能地叫出声,无人回答。
忽然之间,我感到彻骨的孤独,我觉得自己不是睡在沙发上,而是睡在一张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小木船上,四周无边无际,看不到岛屿,没有希望。
——蔚蓝今天不用上班,她会去哪?她要离开我了。
这个念头让我极度恐惧,接着是万念俱灰。
我慌乱地冲下楼,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最后被拥挤的人潮裹挟着走进了地铁站,那么多张行色匆匆的面孔,那么多风尘仆仆的脚步声,那么多白裙黑发的背影,却找不到我的蔚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要失去她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呼吸急促,肺部像被子弹打穿。
就在我要放弃时,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是蔚蓝,她没有穿长裙,而是套着我的大T恤,穿着我的拖鞋,头发随意盘起,手中提着两碗打包的粉,有些无辜地看着我,大概是被我那像刚经历了一场大逃杀的模样给吓到了:“谢牧?你没事吧,我看你突然往地铁站里冲,就追过来了……”
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我爱你。”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中的粉掉在地上。
“我爱你,蔚蓝。”我知道我自私,我知道我没资格,可我怕错过了这一刻,就再也没有机会。我紧紧抱住她,等着她对我说“我也爱你”,可我等到的只有突兀的手机铃声,来自蔚蓝的右手。像是触电般,她慌忙从我怀抱中挣脱出来,迅速地看了一眼手机,塞进了裤袋。没给我机会问话,她偏过头,牵起我的手:“走,咱们先去吃早饭,再去公园散会步。”
当晚,我挣扎了很久,还是趁蔚蓝去洗澡时偷看了她的手机。对于她极力掩藏的那条短信我无法不耿耿于怀,因为当时我分明在她的眼里窥到一闪而过的慌乱,以及零落的羞耻。我不当面过问,因为我清楚即使问了她也不会讲真话,尽管她从来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
不出意料,那条短信果然删了,我迅速把手机连接电脑,通过一个软件恢复了那条删掉的短信——当初刚学计算机时,我打死也想不到会用这些技能来偷窥女朋友的隐私。
很快我找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很想你,有时间见个面吧?
在这之后还有一个通话记录,是两个小时后蔚蓝给那个陌生号码拨回去的,通话时间为两分钟,将内容查不到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在公园散步,她说想去上个厕所,这通电话大概就是那时候打过去的。
水声停了,我慌忙将手机和数据线放回她的包里。她走出浴室,穿着睡衣坐在了沙发上,用浴巾盘起的头发散下来,发尾湿了。
“我来帮你吹干吧。”我说,我想找点事,我受不了安静,此刻,任何安静和沉默都是在凌迟我。
“不用,一会自己就干了。”
“还是吹下吧。”我坚持。
“好啦知道了。”她朝我感激地笑笑,不知道为何,笑容竟有些疏离。
我找来了梳子和吹风机帮她吹头发。这样,我就不用正对她了,这样,我才可以假装一切如常。我一边细心地摆动着吹风机,一边用梳子把每一缕吹乱的头发都轻轻梳好,我努力拖延着时间,对付着来自胸腔的阵阵钝痛。
“跟你刚回星城时比,我头发有没有变长?”蔚蓝忽然问。
去年初夏遇见她时头发才及肩,现在已经到后背了。“嗯,很长了。”我僵硬地回答。
“不知道,我们结婚时头发能不能到腰呢。”
我双手一怔,忽然间糊涂了。
蔚蓝,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轻松地说出这种话,好像我们真的还有未来一样。其实你只是不服输吧,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爱上的人最终还是让你失望了?
“头发干了。”我关了嗡嗡作响的吹风机,世界忽然间寂静得让人难过。
晚上我们相拥入眠。我没睡,只是闭着眼睛,难受地清醒着,我回忆起往事,它们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
我想起跟王侯一起在院子里跟人玩小浣熊卡片的盛夏,知了不停地叫,那天我把院子里大部分小孩的卡片都赢到手了,王侯拍着手说:“你真厉害,我请你吃冰棍吧。”我想起了小学三年级的傍晚,夕阳温柔得像是大地母亲铺展开来的金色秀发,胡伟大用大嗓门在我耳边叫着“怕什么啊!咱们就跟在林鹿夏后面,又不跟她说话。”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我们一起跑到汐江里游泳,林鹿夏挽着裙子蹲在浅水的岸边,露出雪白的小腿,她撩起长发,不可思议地看向我:“游到对岸去!你疯啦?”我想起刘雯雯在教室里哭红了双眼,不停地骂着那个跟踪自己跑去厕所的同学:“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我还想起陈柏言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抢过我一个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明眸皓齿地笑了:“你也喜欢周杰伦?我有《七里香》的签名CD,明天带给你。”我想起了蔚蓝,她偷偷在换药室里换衣服时被我撞个正着,一边摔上门一边尖叫道:“色狼!”
谁会想到,曾经那么多开心的瞬间,却在此刻都成为悲伤的回忆。
清晨六点,蔚蓝悄无声息地起床了,我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听着她温柔而细碎的穿衣声。两分钟后一个温湿的吻落在我的眉间,我假装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其实是怕被她发现我在悲伤地颤抖。
十分钟后,她离开了。
我睁开眼,穿好衣服,走到窗台前,蔚蓝穿着长裙,披着长发,并不像是去上班。我悄悄追到小区门口时,蔚蓝刚好上了一辆出租车,我连忙招呼一辆车跟上去。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咖啡馆。
对方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肥胖、狡猾、笑容殷切,身上再昂贵的西装也掩盖不了那在名利圈摸爬滚打的人渣味。蔚蓝面无表情地坐下,男人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手,她立刻把手抽回来,男人有些失落,随即又露出了耐心的微笑,两人并不算愉快地交谈了几分钟。
我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透过车窗一直看着,司机识趣地玩着手机,没多问。
很快,男人从黑色办公包里拿出了一个非常厚实的黄色信封,需要用这种东西装着的一般是钱。蔚蓝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厌恶又极力克制的模样,可看到钱的时候她暗淡的眼睛点亮了。她几乎是仓皇地接过钱,男人再次借机抓住蔚蓝的手,蔚蓝没有再把手抽回,顺从地低下头。
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咖啡厅,走到一辆奥迪Q7旁边。我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件小事,去年秋天,还是实习医生的蔚蓝打电话跟我抱怨,说有一个很猥琐的中年男人,每天来医院打针都缠着她不放,尽说一些荤段子,恶心得要命。那时候我在电话里跟她开玩笑说谁这么大胆子敢调戏我女朋友,告诉我他开什么车回头我去砸了。蔚蓝在那边咯咯直笑,说人家开的可是奥迪Q7你砸了赔得起吗?我说那宝贝你等等,我去楼下买双黑丝袜套头上先。
男人恋恋不舍地在街头抱了下蔚蓝,那个促狭又强硬的拥抱刺痛了我的双眼。男人指了指手表,似乎是在约定时间。蔚蓝漠然地点头。整个过程,她都紧抓着白色手包,因为包里装着钱。她目送男人开车离去,拿出手机拨号。
十秒后,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我假装没听到。
“来电话啦,不接?”司机关心道。
我摇摇头:“师傅,麻烦原路送我回去。”
手机很快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短信。发件人,蔚蓝。
——猪头,还在睡?我到医院啦,晚上你来接我下班吧。
无以复加的愧疚和屈辱让我万蛊噬心,我极力咬着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谢牧,是你的天真和自负,将心爱的女人推向深渊,是你的无能和自私,亲手毁掉了这份感情。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有什么借口要为自己开脱?没有吗?那就接受审判吧,罪人。
我给彭达打了一个电话。
“喂?”那边的声音有些朦胧,似乎还没睡醒。
“你还爱蔚蓝吗?”我问。
“你什么意思?”他瞌睡醒了,声音紧张起来,“一大早你在说什么……”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是认真的。”
【五】
我洗了个澡,刮干净胡子,在衣柜里翻出一套体面的正装。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算她恨我,我也不希望在她对我最后的记忆里,自己的模样太糟糕。
出了门,外面刮着大风,天气预报说最近台风侵袭,从今晚起会有连续两天的雷阵雨,我要带伞吗,还是淋雨才更有气氛。我思考了下,才发现这些细节压根不重要。
晚上九点,蔚蓝准时下班。
如果是往日的话,我会带她去吃点东西,再一起坐公交车回家。我们会坐在最末尾,她挽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肩上,任由长发铺展在我的胸前。蔚蓝有时候也会睡着,到站的时候再由我把她叫醒,“到家了”这三个字就像睡美人童话故事里王子的吻那样有着魔力,她立刻睁开了眼睛,揉揉眼睛,朝我傻笑:“完了,我的手麻了。”我简直怀疑她在故意演戏:“没事,下车用的是脚。”“我不管,你背我。”她噘嘴。司机不耐烦地高声催促,我只好一把横抱起她往车下走,她哇哇大叫:“喂!我开玩笑的,放我下来……”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今后我还有一整个余生来怀念,但不是现在。
马路对面,蔚蓝强打起精神地小跑过来,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接一下。”
我僵硬地接过,她双手弯到脑后开始整理松乱的马尾,反复几次都不满意,于是拿走我手里的袋子,转过身:“来,帮我弄下。”
见我无动于衷,她回过头:“怎么啦?”
“蔚蓝,我有事说。”我声音冷漠。
“啊对了,我也有事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塞到我手中,“我找吴莉莉借了点钱,她说不用急着还,这个月你不用担心……”
“蔚蓝!”我抬高声音,她愣住了,强颜欢笑变成了惊恐不安。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有什么要发生吧,所以才热情得反常。
“我们分手吧。”说出这五个字,其实比想象中的要容易。
“分手?”她不解地看着我。
“对,分手。”
“为什么?”她像突然迷路的小孩,无措而茫然。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当面掏出一根烟,手一直在抖,打火机打了几次也没点燃,最后我只好把烟扔到地上。
“不,你撒谎。”蔚蓝摇头,“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
我直视她的眼睛:“我不爱你可以了吗?大家好聚好散。”我猜到她不会轻易地放我走,果然,我一转身她就拉住了我:“谢牧,别这样……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很难熬,但是我们可以一起……”
“闭嘴!”我粗暴地甩开她,她吃惊地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别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我用不着你可怜!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跟别的女人上床了。”
“你骗我,你就是想让我死心,想撵我走。”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自己看。”曾经跟赵晓敏那段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偷情”视频,我想尽办法不让蔚蓝知道,现在却主动送到了她手中,世事难料四个字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蔚蓝半信半疑地接过手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眼神里的坚定和倔强像一栋经历八级地震的楼房,摇摇欲坠。
“看够了没?”我恶狠狠地夺过手机。
“不,你不喜欢她。”她快哭了。
“对,我是不喜欢她,但她可以帮我,只要跟她在一起,我的事业就还有救,我今年二十六岁了,我不想还做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我输不起了你懂不懂?”
“谢牧,你不是这样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我冷笑一声,无赖地歪着头,“再说,我是怎样的人你就真的了解吗?对,我之前是对你有点意思,也确实喜欢上了你,但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只有林鹿夏,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爱她了,没有任何女人可以代替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既然反正最后都要跟一个不爱的女人在一起,我为什么不找个对自己更有用的?”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蔚蓝痛苦地推开我,“你以为说这种话就可以伤到我,就可以把我赶走吗?我不会答应的,想都别想……”
“随你便。”我无所谓地转头。
“站住!谢牧你给我站住!”她再次追上来,脸色苍白而凌乱,“你当初说过永远不会跟我分手的。你说要娶我,要跟我生小孩,我们要去日本北海道度蜜月,生了男孩小名就叫闯闯,女孩的话叫碰碰,我们还要养一只英短,养一条秋田犬……这些,这些通通都不算了吗?”
我无动于衷,她早已没有了尊严:“谢牧,我真的……真的接受不了,别跟我分手,不要这样对我!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能让这一晚的冷酷和绝情前功尽弃,我一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她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我倨傲而不屑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丑。”
她张大着嘴,再发不出声音,只是摸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我快步转身,刚迈出一步,眼泪就冲出眼眶。
我拿出手机,按下了早已编好的短信,用不了一分钟,收到短信的彭达就会准时出现在蔚蓝身边,温柔地扶起她,再借她一个可靠的肩膀。她会伤心,会难过,会哭闹,或许还会去买醉,在喝醉后抓着每个人说自己爱上过一个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却抛弃了她,然后对方再告诉她哪个女孩年轻时没爱上过一两个人渣呢勇敢点阳光点生活还是得继续。而在她做着这一切时,彭达都会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给她力量渡过难关。
我想象着这一天的到来,哪怕这一切再与我无关。
深夜的大风肆意呼啸着,闷热而潮湿。就在这时,一颗水滴砸碎在我的鼻梁上,顺着我的眼泪一期滑进嘴角。大雨终究还是来了,然而离别已错过。
第二十一章
很多人,你根本不清楚是何时成为你生命里重要的、深爱的人,于是某一天,你也无从察觉他们又是何时就变成了你生命中的陌路风景和遗憾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