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一死战
仿佛有一个巨人在用双手无情碾压,死徒们的身体扭曲变形,如橡皮泥一般黏合,数以吨记的鲜血像是榨汁机里的果汁那样从尸体山丘上流了下来,快速染红了广场。上千只死徒在号叫,听上去如此痛苦,却又如此欢快。
眼前哪里还是人间,根本就是炼狱。
【一】
劲风吹乱了顾星河的银发,他一抬眼,又是那座高大而孤独的墓碑。
头顶的天空不再是凝滞的殷红色云层,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灿烂的星辰。真美啊,顾星河所生活的星城,大部分时候雾霾都很严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干净而深邃的星空了。
“你……”
他刚开口,才发现没有人在。墓碑前面的荒地上,除了自己暗淡而修长的影子,就只剩下无处躲藏的寂寥。
顾星河本以为不管这个梦境如何荒诞,至少那个自称守墓人的男人不会消失,他会散漫又落寞地坐在这儿,像个老友一样笑着招待自己,陪自己天南地北地瞎聊,偶尔,也会有意无意地给自己一些忠告,教自己一些经验,帮自己在现实中化险为夷。
最初顾星河还有些警惕和防备,守墓人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会不会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猎能学院那些都是梦,他这儿才是现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顾星河都祈祷别再梦见他,如今他真的消失不见,顾星河才发觉原来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感觉是那么糟。
眼下,无声而高大的墓碑成为顾星河唯一的朋友。等一下……顾星河定睛一看,墓碑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
他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便利贴。在这种荒凉如世界尽头的地方,居然会有一张粉蓝色的方形便利贴。
顾星河将它撕下来,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一个做作业不认真的小学生写出来的——
出趟门,有事请留言。^_^
顾星河低头,脚下的地上果然有一只黑色钢笔。他捡起钢笔,陷入了思索:能跟他说什么呢?说我来过了,看过你的留言了?说我已经找到救朋友的办法,这些日子谢谢你的关心,以后不会再来了?还是说,我发现咱俩其实挺投缘的,都没什么朋友,要不以后做个笔友吧,没事写写信什么的?
顾星河叹了口气,把便利贴重新贴回了墓碑上。
顾星河醒来。
昏暗的客栈里,他身陷在柔软的单人床上。玻璃茶桌上的手机嗡嗡作响,闪烁的荧光把厚重的窗帘染成了淡绿色。他翻身下床,拿过手机一看,三点十六分。他困意顿消——任务怎么还没开始?难道说他错过了通知吗?不可能!顾星河的睡眠非常浅,如果收到短信和电话,他绝对会醒来。
打进来的号码还在屏幕上晃动着,他来不及多想,滑动屏解锁。
“顾星河,是我,禹川。”
“禹川学长?”顾星河难掩惊讶,他竟然主动打来了。
“你的手机没被监听吧?”既然确认了顾星河的线人身份,他开门见山。
“没有。”顾星河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告诉秦老师?”
“暂时还没有。不过,你今天离开时,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顾星河一愣,难道当时自己表现得很明显吗?既然禹川前辈都这样问了,他也没理由再隐瞒:“其实,我想求你一件事。”
接下来的十分钟,顾星河简单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禹川,从他十七岁生日那天讲起,一直到他入学,找来这里,包括从没对人说起的魔方的秘密都和盘托出。他明白,想要赢得一个人的信任,首先自己必须毫无保留。
等他全部讲完后,电话那边的男人陷入了沉默。
禹川沉默的时间并不长,顾星河却像是经历了一千年的煎熬,好几次他都差点忍不住大喊:只要你愿意救鹿央,让我做什么行!
“可以。”终于,对方给出了答案。
“……”顾星河捧着电话,视线瞬间模糊了,虽然他早猜到禹川不会是见死不救的人,但他还是不敢相信,禹川就这么答应了。禹川答应了,这意味着,鹿央不会死了,鹿央会醒过来……他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会喜极而泣。
“我可以救你的同学,但是……”禹川犹豫了一下,“我想要看一眼你的魔方。”
“为什么?”顾星河本能地问出来。其实别说看一眼,只要能救鹿央,他就算要拿走魔方,顾星河也会双手奉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很可能跟袭击我和允慧的事情有关联,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为她报仇。”
“好。”这也是顾星河想搞清楚的问题,“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现在。”
深夜三点半,洱海中央,游轮的左侧三点钟方向有东西浮出水面!
“全员警备!”老鬼第一个察觉到。
十几个手电筒飞速追踪过去,包括轮船上的探照灯和船头的五个猎鱼器全部指向发声处。三秒的紧张后,大家松了口气,虚惊一场,不是死徒,而是潜水的唐谦和苏禾。
紧接着,夏鱼发现了不对。
她离两名潜水员最近,最先看清楚他们的脸。女人确实是苏禾,那张楚楚动人的美丽脸庞不管在哪儿都能脱颖而出。但是她身边的男人却不是唐谦,而是一头脏辫子的文艺青年——那位卖乌克丽丽的乐器店老板。
老鬼扔下两个救生圈,让两名潜水员抓住。
男潜水员拿下嘴里的换气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因为寒冷,声音断断续续:“找……找到了……白羽鲸!找到了……”
“在哪儿?!”老鬼喊了出来。学员们一阵骚动,立刻加强戒备,以为要展开追捕战。
“跟预想的一样。”苏禾摘下泳帽,湿漉漉的长发散落下来,发尾在水中漂浮,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尽管场合不对,很多人依然看得如痴如醉。
她略微喘息着举起一根细长的鱼骨,在无数灯光的重叠照耀下,鱼骨晶莹雪白,像一把羊脂玉制成的弯刀:“白羽鲸确实存在过,但早灭绝了。”
十几分钟后,顾星河赶到了禹川所在的位置——月华路和环海西路交叉处的一片田地里。
才村位于洱海的西岸,更西边的地方是大理古镇和苍山。大理古镇和才村之间,隔着一片开阔的田地,月华路正是连接才村码头和大理古镇的一条公路,它和环海西路垂直交叉,把开阔的田地劈成了不规则的四块。
乌云渐渐散去,月光皎洁,银灰色的荒芜田地里有一条宽阔的田埂,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槐挺立在田埂上。
禹川站在古槐树下,温度逼近零摄氏度的深夜,他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他应该是擅自跑出医院的。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一只手撑着老槐树,另一只手捂在小腹上,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崩裂,蓝白条纹的衣服上泛着大片的血渍。
“你没事吧?”顾星河问。
“我没事,我目前还被学院的人监管着,只能偷跑出来。”禹川微微喘气,“魔方带来了吗?”
“嗯。”
顾星河伸手去拿魔方,手机突然响了。
他掏出手机,是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号码发过来的信息,都不用解锁,他就能看到晃动在屏幕上的两个字——
危险。
几乎是同一时间,胸前的胎记开始灼烧,何止是灼烧,简直是被什么铁器生生割开的剧痛!十七年来,顾星河的胎记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反应!
仿佛有人挤压着眼球,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猩红,淌满鲜血的广阔大地、漫山遍野的蓝色火焰、消融沉没的绝望冰川、无尽重叠的古老镜子、扭曲断裂的成堆尸体、漫天纷飞的黑色羽毛……各种怪诞、残忍、血腥的画面在大脑内高速压缩,最后爆炸开来。
一切发生在刹那。
刹那之后,顾星河本能地往旁边一闪。锋利的匕首割开了他的左臂,比疼痛更先传来的是微辣的凉意,全力突刺的身影从他的侧面闪过,匕首原本对准的位置,是他的心脏。
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的顾星河,还是感受到巨大的恐惧与压迫。
他迅速站稳,一连退后好几步。
拉开距离的同时,右手摸到大腿外侧的猎徒匕首,他紧紧握住,受伤的左手无力地垂下,鲜血一滴滴落在脚边的杂草上。
失手的禹川停下,慢慢转过身来。阴郁的灰色月光下,他消瘦的身影就像沼泽地里的一棵死树。
不!这人不是禹川!
顾星河万分惊骇,虽然他还有着禹川的模样,可他那阴鸷而恶毒的眼神,跟照片上那个笑容明朗的男人截然不同。
“你……是谁?”不管对方是谁,顾星河都毫无胜算。
“你不认识我了吗?”对方轻轻地说着,声音里竟然透着一丝无辜。他走上前两步,好像只是想跟老朋友来一个热情的拥抱。
顾星河感到毛骨悚然,疾退两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真的禹川在哪儿?”
“我是谁?”他幽幽地重复了一遍,忽然间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病态笑声,“你居然问我是谁?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他的嘴角兴奋地颤动着:“还真是薄情啊,我们不是见过吗?”
“我们……见过?”
“当然,还不止一次呢。”
男人的两只眼睛发生了变化,四周的皮肉迅速干枯,眼珠坍塌,最终,男人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暗红色眼窝,就像诡异的蛇洞:“现在,记起来了吗?”
顾星河的背脊有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是它!
当初在地下车库里跟龙囿希缠斗的那只红色眼睛,后来在猎能学院对所有人施展神隐的红色眼睛,它们并不是独立的死徒,而是这个怪物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真正伤害鹿央的凶手,就站在眼前!
白天初次见面时,他那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原来只是狂妄的嘲讽,而顾星河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出来。
顾星河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与恐惧,试着谈判:“你想要魔方对吧……我可以给你,只要你……”
“你在跟我谈条件?”
顾星河一愣。
“我之前给过你机会,但你选错了。”再次变回禹川模样的怪物冷冷地笑了,“今晚,我要魔方,也要你的命。”
来了!
前一秒还随意站着的男人,下一秒就似离弦之箭,连弯腰蓄力的动作都省略掉了。
顾星河深知这一击躲不开了,就算勉强躲开也还会有下一次,他绝不可能战胜这个可怕的对手。看来只能使用那一招了——曾经他用那一招战胜了比自己强大的阴城,这一次也同样可以——什么?!
顾星河一惊!
以敌人的速度,它到达他身边最少也需要3秒,但他一闪念,敌人的匕首已经出现在眼前——怪物用神侵“偷走”了他的时间!
顾星河终于记起朴允慧是怎么死的了,对方可是能使用“梦噬”的怪物啊,这一招连龙囿希都办不到,他这点雕虫小技,在对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为时已晚!
明白这些时他只剩下最后的0.5秒,0.5秒后就是不可逆转的死亡。
比死亡更先降临的,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原本要刺入少年眉心的猎徒匕首被另一把横刺出来的匕首稳稳架住,锋利的刀尖只来得及挑破一毫米的表皮就被挡开了。
眉间的伤口渗出一滴鲜血,顺着顾星河的鼻梁流下来。“扑通!扑通!扑通……”几近休克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身体开始回温。
他还活着!
“能走吗?”秦山收回匕首,视线死死锁定着怪物,不敢有丝毫怠慢,刚毅的脸庞在月光之下犹如青铜铸成的雕像。
“……能。”
“走!这里交给我。”
尽管还有诸多疑问,但顾星河很清楚自己只是累赘,他捂紧左手臂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毫不犹豫地奔向五十米开外的月华路。
怪物的目标是顾星河手里的魔方,他立刻绕开秦山追上去,刚追出十多米,秦山的一拳重击就凶狠地砸了过去。
怪物来不及避开,交叉双手勉强格挡下那一拳,整个人往后飞出好几米。
挡下那一拳的左手臂当场脱臼,怪物毫不在意,几秒后,扭曲的手臂发出咯吱的声响,五根指头又灵活地动起来——何等可怕的自愈能力!
这只可怕的怪物在禹川的身体里寄宿,自然拥有了禹川的高级苍青猎能,不但如此,他还把该猎能提升了至少五倍,所以,一般的伤害对他根本没用。
秦山面无表情,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对方不得不暂时放弃追击顾星河,把目标转为秦山。
“当你把那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的时候。”
“难道我戴错了?你们人类不都这样做吗?”他又露出那个看似无辜的邪恶笑容。
“并不是每个人。”
禹川不会。
两个月前,向朴允慧求婚成功的禹川很高兴,当晚就请恩师秦山去喝酒。
禹川的母亲是纺织厂工人,父亲在车间工作,结婚没多久母亲就怀上了禹川,但这并不是件好事。一旦他们决定要孩子,原本两个人赚钱养两人就变成了一人赚钱养三人,这对于生活拮据的夫妻俩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
两人经过一番痛苦挣扎,还是决定去医院把孩子拿掉。谁知母亲刚走出门,父亲就哭着追出来,他跪在妻子面前发誓,就算他一个人也能撑起这个家,能把孩子抚养长大。母亲也哭了,她又何尝舍得这个孩子。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母亲再也藏不住大肚子,辞去纺织厂的工作。父亲每天加班加点在车间干活,就为了能多挣一点钱。
母亲临盆的前一星期,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父亲劳累过度,终于出事了。他因为工作时犯困,左手没有及时抽离机器,小拇指和无名指被切掉了。
父亲后来笑着跟禹川讲起这事,机器切断他的手指就像切断两根葱一样简单,他恍惚地举起自己的左手,鲜血喷了一脸,可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是想睡觉。
那时候医疗技术落后,手指再接手术非常昂贵,效果也不好,车间的工作肯定是丢了,父亲一咬牙放弃了手术,直接领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回了家。靠着那笔钱,禹川的母亲顺利生产,整个家庭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禹川的父亲在结婚十周年那一天,为妻子补办了一场体面的婚礼,他还特意学年轻人去买了一对钻戒,买回来才想起来,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没有了,妻子于是把戒指戴在了中指上,还骗丈夫说西方婚礼才戴无名指,中式婚礼就应该戴中指上。禹川的父亲性情憨厚,信以为真,直到后来因为疾病离世,他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其实被骗的不单是父亲,禹川也跟着一起被骗了,上高中后他才知道婚戒应该戴在无名指上——据说无名指离心脏最近。
他跟朴允慧第一次约会时,对方热心给他进行了科普。但禹川固执己见,认为婚戒就应该戴在中指上,这是中国的传统。
朴允慧急得不行,操着还不是很流利的普通话争辩道:“欧巴,中指……不可以的!无名指,浪漫。中指,不行。”
禹川假装生气:“我不管!反正以后我的新娘,戒指必须戴中指。”
那之后朴允慧就有点闷闷不乐了,整场约会下来她都在偷偷看着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愁眉苦脸地纠结着。约会结束时两人站在深夜的路口挥手告别,朴允慧才忽然下定了决心,朝禹川的背影大喊一声:“欧巴,中指……可以的!中指,也浪漫。”
禹川说那一年他才十六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非朴允慧不娶。
这辈子能遇见朴允慧,是他的福气,大概也只有像朴允慧这种傻姑娘,才不介意在自己人生中最神圣、最浪漫的那一天,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把戒指戴在中指上吧。
以秦山的德行,他在喝酒时听到这种秀恩爱的无聊小事,一觉起来铁定忘得一干二净,可偏偏这次记住了。
后来龙囿希把进入朴允慧梦境中见到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写成报告,秦山一眼就注意到这个细节——朴允慧把戒指戴在中指上。这个细节仿佛一根铁钉敲进了秦山的胸膛,这个从不知浪漫为何物的男人,心脏狠狠绞痛了一下。
他比谁都希望禹川还活着,那晚,当禹川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时,他已经确定,这不是真正的禹川。
他极力压制住了心底的震惊、愤怒和恐惧。
眼前的东西,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二十几年来对死徒的认知。他简直不敢想象,藏在禹川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怪物,而这个怪物占据禹川的身体,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就在这时,怪物主动找借口,说要一个联络人,还说最好是个学生,平常不怎么惹眼的,沉默寡言一些,办事低调妥当的。
秦山刚带这个新班,信任的学生本来就不多,还要符合这些特征的,只有一个人——
顾星河。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秦山。原来,那个三番五次想要顾星河性命的幕后主使,就在眼前!而这人,很可能就是死徒背后的“下棋人”之一。他居然跟“下棋人”隔得这么近,他甚至还把手放在了对方的肩上。可以说,秦山的一生都是冲动着过来的,可那晚,他选择了冷静,他还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那之后,他立刻跟唐谦取得了秘密联系。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将计就计,让顾星河拿着徽章去医院跟怪物碰面,引诱他露出狐狸尾巴。
“你究竟是什么?”秦山厉声问。
“我没必要跟脚下的泥虫介绍自己。”男人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是吗?”秦山回以不屑的冷笑,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你是什么我不管,但我不允许你再玷污禹川的名字。”
“烛阴。”
“烛阴?”秦山微微一怔,这两个字似乎很熟悉。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自称烛阴的怪物傲慢地仰起脸,“卑微的人类,能为我而死,是你们毕生最大的荣幸。”
秦山阴沉的脸色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三秒的死寂后,男人再度开口,声音平静到可怕:“这么说,禹川回不来了?”
“嗯?”烛阴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啊,你早就发现我不是禹川,却不揭穿我,你该不会以为,抓住我就有办法让他复活吧?”
“不能吗?”
“呵呵,这么想见他,就去死吧。”烛阴笑容阴鸷,“说起来,当我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脏时,他一直在痛苦哀号,不停地叫着你跟朴允慧的名字。既然你们仨的感情这么好,我送你们团聚好了。”
秦山低下头,隐藏在左耳里的对讲机中忽然传来冰冷的女声:“别冲动,按计划……”
秦山摘掉耳机,扔到了地上。
原本他的任务只是保护顾星河,现在,他改变了注意。他体内的血液正在痛苦地燃烧,只有一件事可以抚平这份痛苦,那就是喝酒,然后……杀人。
男人掏出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余下的,洒在了脚下的荒地上,敬已逝之人。
“朴允慧、禹川,都是我最棒的学生。他们彼此相爱,已经订婚,我是他们的证婚人。原本他们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现在,我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真遗憾。”叫烛阴的怪物用禹川的嘴回答道,眼中毫无温度。
“你并不遗憾。没关系,因为接下来,我会让你后悔。”秦山扔掉酒壶,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白麻头带。在东方的葬礼上,生者通常会把它绑在头上,用以表达对逝者的哀思。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秦山用白麻带绑住双眼,在脑后用力系上一个死结,“这,就是我的为师之道。”
烛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有意思,看来自己低估了这个男人——秦山显然有备而来,遮住眼睛,自己的幻紫猎能就失效了。
“放弃视力,代价很大的。”
“试过才知……”
迅猛的劈斩夹着尖利的风声扑面而来,秦山一惊,疾退一步,刁钻狠毒的一记突刺紧接着袭向他的小腹,他迅速横移,外套被割开一道口子。
纯靠听觉判断对方的动作是有一定的滞后,幸好对方瞬间爆发的速度赶不上他的老友唐谦,否则当他听到声音时,匕首恐怕已经刺入他的身体了。
但即使对方的速度不如唐谦,也相当快,他高度集中听力,非常勉强才预判出对方大致的出招动作,剩余时间只够他闪避,这样下去别说反击,连最基本的格挡都做不到,他必须想办法抓住对方,近身战才有优势。
有惊无险地躲开对方十几招后,秦山依然找不到任何机会。对方第四次突刺过来,凌厉的冷风从他的脸上擦过,但是紧接着,对方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烛阴要去追顾星河!
秦山反应过来,奋起直追,刚追出五六米,对方的脚步声倏然消失了。
原来烛阴朝顾星河逃离的方向追出一小段距离后,突然腾空跃起,静候着秦山经过自己脚下。
当秦山意识到这是陷阱时,悬空的烛阴已经双手持刀,身体绷成一条直线,仿佛一条跳出水面后又垂直扎回去的剑鱼,直刺秦山的天灵盖。
闪躲已然来不及,幸好秦山的出手速度奇快,他放弃匕首,双手张开伸向头顶,决定以双手受伤为代价接下那一刀。
他确实抓住了什么,但不是锋利的匕首,而是烛阴的拳头。
怎么回事?!
如果秦山没有蒙上双眼就会发现,猎徒匕首早已不在烛阴的手中,而是夹在了他并拢的双脚间。
烛阴倒立在空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与此同时他以腰部为支点,急速弯曲下半身,双脚夹住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最后狠狠地刺进了秦山的心脏。
寂寥的月色下,一阵寒风刮过。两人像是杂技运动员,以一个怪异、毫无美感的高难度动作纠缠在一起。
三秒后,烛阴松开并拢的双腿,轻松落地。
秦山缓缓蹲下,强壮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缩成一团,双手握住了那把插入自己心脏的匕首,整张脸都笼罩在烛阴的身影之下。
“你输了。”烛阴淡淡宣布。
“是吗?”秦山出手迅疾如蛇,眨眼就逮住对方的手腕,握力大得惊人,哪像是一个垂死之人。
烛阴眉峰一拧,意识到中计的是自己。
秦山重新站起来,挺起胸膛那一刻,烛阴看清了:匕首根本没有刺入他的心脏,而是夹在他左臂的腋窝下。
匕首确实刺向了秦山的心脏,但没有真正刺进去。匕首划破他左胸前的皮肉,却被什么坚固的东西挡住了,最后仅仅留下一道伤口便滑向了腋下。如果使用匕首的是烛阴的双手,他一定能够察觉到这股阻力的微妙变化,可他用的是双脚。
比起这个,更让他惊讶的是挡住匕首的东西。在被割开的皮肉之下,露出了坚硬而粗大的深绿色肋骨。
“终于抓到你了……”蒙住眼睛的秦山笑了。
“狂荆!”秦山低吼一声,内里立刻传来噼里啪啦的爆响,那是全身两百多块骨头正在高速变异,它们疯狂地增生,不规则的绿色骨骼蛮横地冲破皮肉,像是水晶花一般在他身体上绽放开来。
这就是秦山的炽金猎能——瞬间改变体内的骨骼,给自己铸造出一副坚如钢铁的荆棘铠甲!
秦山猎能全开的两秒内,烛阴极力挣脱,但没用,秦山的手就像一只巨大的铁钳,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烛阴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匕首砍向左手。秦山没给烛阴机会,猛烈的一记重拳砸向烛阴的下巴,下颌骨断裂的瞬间,烛阴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推离地面。
“这一拳,是允慧的。”
烛阴的身体在几米的高空滞留半秒,开始无力地下坠,他的手指微微动弹,试图重新夺回身体控制权,然而严重脑震荡的大脑还处于瘫痪状态,无法工作。
秦山对自己的这一拳相当有信心,他稳如泰山地扎好马步,紧握拳头,深深藏进自己的腰间——
蓄力!
再蓄力!
不够!远远不够!
“狂荆?泰极!”秦山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紧咬的牙关能啃碎石头。他右手臂的骨骼一直在噼里啪啦地爆响,疯狂变异增生的绿色骨骼不要命地冲出肉皮,像藤蔓般一圈圈缠绕住那只愤怒的手臂,转眼将它变成了钢筋铁骨,猎能手表被粗大的手腕崩断,掉落在地,表上的指针指向10:14!
“这一拳,是禹川的。”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
烛阴落下的瞬间,根本没看清楚那一拳是如何打出来的,只觉得一道短促的绿色闪电钻进了自己的胸腔之中。
二十根肋骨齐声断裂,五脏六腑瞬间被震碎!
烛阴的身体像是被击飞的棒球,高速射出,撞向二十米外的古槐树。
“哗啦啦……”
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整棵古槐树连根拔起,直径两米的树干被生生撕开一道裂口,无数的枯叶在空中飘零。
烛阴血肉模糊的身体完全嵌进了树干中,像一个被钉上十字架的罪人。
烛阴不惜削弱自身猎能,花了几十天才彻底寄宿的人类身体,竟然被秦山一拳就给摧毁了,等待愈合显然不可能,烛阴必须立即脱离这副躯壳,否则他真的可能被杀死!
秦山不给烛阴机会,飞快地逼上来,他一只手揪住烛阴的头发,一只手撕开烛阴残破的病号服,腹部上方的位置,一道五寸长的狭长伤口从没有真正愈合过,里面藏着一只眼睛,闪着夺目的紫色光芒,像一颗璀璨的宝石。
秦山看不到这只眼睛,却能感觉到它的邪恶气息。直觉告诉他,下一拳必须把烛阴打得粉碎。
“最后一拳,是……”
“秦老师。”
是禹川的声音,秦山一怔。
——“秦老师,这次期末考试能不能通融一下啊?”
——“秦老师,我送你的刮胡刀还好用吗?”
——“秦老师,允慧来找你了没?我刚才又惹她生气了。”
——“秦老师,走,喝酒去。”
——“秦老师……”
“住口!”
秦山再次握紧拳头,但已经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无数条血红色触须冲破禹川的背脊,它们像是水母的触须那样柔软、细长,又像钢丝一样强韧而锋利。它们颤抖着,兴奋地狂啸着,以孔雀开屏的姿态华美地散开,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阴郁、血腥和死亡的哥特之美。
下一秒,所有红色触须一齐刺向秦山。
秦山察觉到一阵狂躁而混乱的风声逼近,他别无选择地放弃攻击,把右手上的猎能分散回全身,上百根触须击打在他的身体上,犹如成片的箭矢射向坚硬的磐石,没能得逞。
然而其中一根触须却刺向秦山的太阳穴,轻易划破了蒙住双眼的白麻缎带,细长的白布缓缓飘落,下面是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里面倒映出禹川的脸,以及他的腹部那双深渊般的紫色眼睛。
仅仅是一瞬,已经足够。
“这……就是你的为师之道吗?”禹川……不,是烛阴笑了。
秦山没有回答。
男人保持着由悲愤转变为惊诧的神情,双眼大睁着,目光早已涣散。
包裹住他的荆棘铠甲慢慢消退,一点点回到体内,胸膛上那道狭长的伤口再次暴露出来,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飞快地染红了破裂的上衣,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秦山的精神已经坠入名为梦噬的深渊,那是比永夜更可怕的黑暗,比美酒更醉人的温床,那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牢笼。不管他在梦中找到的是绝望还是希望,等待他的都是缓慢的沉沦与死亡。唯有找出破绽,他才能击碎梦境的壁垒,逃离出来。
无数条红色触须像是漂浮在湖底的水草,幽灵般地舞动着,帮助主人从槐树中挣脱出来,将他托离地面。
那副严重损坏的人类身体轻盈地飘浮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脚下的秦山——此刻他脆弱得像个婴儿。
秦山再构不成任何威胁,烛阴本不屑杀秦山,但现在他决定了结秦山的性命。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类,居然把他逼到了这一步。
要知道,他的本体是绝对不能暴露的,否则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那些家伙啊,一定都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吧。眼下他必须重新隐藏行踪,就像之前蛰伏在洱海水底那样,再等待新的机会,寻找下一个合适的宿体出现。
三个月前,当得知魔方在一个银发少年手中时,他不惜分离出自己的一只贪婪之眼去寻找,结果太轻敌,不仅被保护少年的蜥蜴少女打败,还让这小子去了猎能学院。这之后,他不得不采取双重行动,一方面,剩下的一只贪婪之眼寄生在一只C级死徒身体里,故意被猎能者捕获,被送往猎能学院后耐心地等待机会;另一方面,他找到了禹川这个宿体,进行寄宿。
在第二只贪婪之眼也失败后,他决定亲自行动,假冒禹川,然后潜入猎能学院。谁能想到,几天后,顾星河竟然带着魔方出现在大理,并且主动找上门来。
在医院看到顾星河时,他激动得差点暴露。他极力忍耐,只因为旁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唐谦,外面还有几名实力不逊的看护人员。以他寄宿人类身体后的状态,他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他必须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拿到魔方。至于那个刺瞎他双眼的小子,他要一点点折磨那小子,再把那小子的血肉和精神一并吞噬!
他原本就要成功了,眼前这个混账,却毁了一切。
十几条细小的触须缠绕成一条粗大的绳索,绞住秦山的脖子,把他吊离地面。另外十几条触须也缠绕起来,组成一把锋利的红色长枪,瞄准秦山的心脏。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不自量力的男人,冷酷地刺出长枪。
凉风乍起。
“咝”的一声,猎徒匕首在月光之下发出一道寒芒,斩断了红色长枪,十几条纠缠在一起的触须痉挛着松开,喷出细微颗粒状的紫红色血浆,然而被切断的伤口迅速愈合,又长出了新的触须。第二斩紧跟而至,割断了勒住秦山脖颈的触须,男人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的顾星河拖着流血不止的左臂,右手反握着鲜红的匕首,挡在秦山前面。
“不准……”少年目光凶狠地盯着高高在上的怪物,“伤害秦老师!”
烛阴难以置信地呆住了,并非震惊,而是喜悦!完全有机会逃走的顾星河居然折回来了,只为了一个将死之人。
“哈哈哈哈……”人类的愚蠢让烛阴狂笑不已,他的声音在极度兴奋中扭曲,“太感人了!先是鹿央,又是秦老师,你可真是个尊师爱友的好学生啊!”
“鹿央”两个字像是一把钢刀插进了少年的心脏。
半个小时前,他竟然还在电话里跟这个杀人凶手不厌其烦地强调鹿央对自己有多重要,鹿央昏迷后他有多难过,这真是耻辱!
“不准提她的名字!”愤怒到极点的顾星河浑身颤抖。
这一幕让烛阴非常享受:“你真以为禹川能救醒她?那种低等生物的血液,也配当作解药?”
“你什么意思?”
“还不懂吗?她根本没有中毒,中的是贪婪之眼的幻觉。”
“不可能……你撒谎!”顾星河亲眼看到鹿央被“红色毒蛇”咬伤,后来被送进医院抢救才保住性命,这些怎么可能是幻觉?鹿央一定是被烛阴的诡异触须给刺伤的,当初龙囿希也因为大意差点栽在他手上。
烛阴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容阴冷:“很早以前,我只有一只本眼。后来某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又给了我一只,它是贪婪之眼的倒影,在虚无中孕育出真实,因此它又叫虚妄之眼——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它给人施加的幻觉是可以成真的,唯一的前提,必须有一个信以为真的观察者。”
烛阴冷冷地解释着,脸上是高高在上的优越与轻蔑,他在等顾星河自己找出答案,可顾星河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还不明白吗?你就是那个观察者啊!是你的恐惧、你的害怕,让虚妄之眼在鹿央身上制造的幻觉成为真实,是你……”烛阴一字一句地说道,“杀死了她!”
锥心之痛传遍了顾星河全身,世界一瞬间寂寥无声。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想要救鹿央,除非虚妄之眼解除幻术,并且相同的观察者第二次在场,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我的两只眼睛都瞎了,所以你的鹿央……”男人的语气充满恶毒的怨恨和扭曲的快意,“永远醒不来了。”
“我要杀了你!”
顾星河手持匕首刺过去,无数道触须冲向他,眼花缭乱之间,他被死死缠住。他嘶喊、挣扎,却无从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武器——猎徒匕首,从手中脱落。
他被五花大绑,高高举起。
“杀了我吗?”烛阴盯着眼皮底下的猎物,“就凭你这种劣等生物?”
触须的力度还在不停地加大,它们割开他的外衣,接着是皮肤,最后深陷进他的血肉之中,并且缓慢地绞动。
“啊啊——啊啊——”
“看着吧!”烛阴吼道,“除了屈辱地死去,你什么都做不了!好好看着,这就是跟神作对的下场!”
不,你才不是什么神,你就是一个应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怪物。应该死的,是你!顾星河的双眼忽然变成夺目的紫色,无形的猎能磁场打开,须臾间,精神力仿佛出现实体,它们像是无数浮游生物疯狂地游向烛阴。
“不自量力!”小腹伤口里的眼睛猛地睁开,几乎撑破禹川的血肉之躯。顾星河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夺目的紫,相比之下,之前那两只贪婪之眼带给他的压迫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顷刻间,顾星河十七年来的所有记忆都苏醒过来,它们像是受惊的群鸟在大脑里横冲直撞,绝望地尖叫、挣扎,最后暴毙。他的精神力遭到前所未有的凌迟,烛阴并不急着杀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而是一点点折磨他、羞辱他。
顾星河魔怔地睁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呻吟,两道鲜血流出鼻孔。如果他仅剩的一丝理智还能做出什么思考,那不过是但求一死。
三秒后,所有痛苦消失。
伴随着一道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一发子弹射入腹部的紫色眼睛,可惜由于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它打偏了几厘米,没有射在正中。尽管如此,烛阴还是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束缚顾星河的所有触须一起松开了。
顾星河跌落在地,或许是刚才的“精神凌迟”驱散了所有情绪,除了模糊的视线和强烈的呕吐感,他的大脑一片清醒。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扶起昏迷的秦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烛阴受到重创,背后的触须追向顾星河,第二发子弹接踵而至,射断了十几条触须,仿佛一把投掷出来的锋利镰刀割断了一捆红色的水草——这给顾星河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烛阴恼羞成怒,却还是被迫进入防御状态,大部分的触须护住了腹部的眼睛,只有少部分触须帮助这副残破的身躯移动着,他的行动慢下来,但追上扶着秦山的顾星河绰绰有余。
“砰!”弹壳弹出枪膛,第三发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出,这次被烛阴的触须直接挡了下来,对方已经察觉到了狙击手的位置。
龙囿希趴在一千三百米开外的客栈天台上,深棕色的紧身皮衣与那把黑色的狙击枪几乎融为一体。
原本龙囿希的任务只是远程监控,确保秦山救下顾星河,顺利完成任务。
三分钟前,秦山却不听劝阻,擅自跟目标决斗。
龙囿希立即向唐谦报告,唐谦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当即命令龙囿希在客栈存放武器的房间里挑一把远程狙击枪,掩护秦山。
龙囿希扛着枪回到天台时,原本占尽优势的秦山却突然失利,她更加没料到的是,本该逃回才村的顾星河,竟然半路折回去送死,所有事情都在疯狂地失控。
龙囿希当机立断,开了三枪。
呛鼻的火药味在空气里散开,龙囿希大口喘息,狙击枪巨大的后坐力使得她整个肩膀像是要裂开了。她应该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没有违反唐谦的命令直接前去营救秦山——禹川腹部上的那只紫色眼睛太可怕了!
即便隔了一千多米的黑夜和狙击枪的瞄准镜,那眼睛也差点让她的精神力崩溃。从没有哪个幻紫猎能者能给她造成如此压倒性的侵略感!同样以眼睛为武器的她,如果近战,恐怕连万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
忽然间,她脑中浮现出两个字:阴眼。
——钟山之神,人面蛇身,全身赤红,形如火龙,神力强大……
想不到世界上真有这种怪物。
顾星河搀扶着昏迷不醒的秦山,跌跌撞撞地走出田间的荒地。他刚回到月华路上,大理古城的方向就传来了低沉的引擎声,抬起头,一辆改装过的黑色杜卡迪在他身旁瞬间停了下来。
司机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张英俊的混血脸庞。姜佑一把将帽子扣在学弟的头上,迅速帮他把秦山扶上车。
姜佑是临时接到唐谦的命令的,时间紧急,摩托车最方便快捷。事实上,这也是大理办事处能提供的最好的交通工具了。
两人乘坐一辆摩托车已经十分拥挤,至于三人——其中一人还是个体重一百公斤且昏迷不醒的壮汉,这根本就是在耍杂技。不过这难不倒姜佑,为了给顾星河和秦山腾出足够的空间,他双腿站立,几乎让自己变成了车头的一部分。
这样做效果还不错,就是动作太难看,一想到千米之外他心爱的姑娘正用狙击枪的瞄准镜看着这一切,他就恨不能咬舌自尽。
但对男人来说,总有比耍帅更重要的事情。
“坐稳!”
摩托车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朝着洱海方向的才村码头开去。
【二】
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猎物逃走,烛阴彻底怒了——区区人类竟然把自己愚弄到这一步,不可饶恕!
禹川扭曲而残损的身躯像被什么东西给贯穿了,忽然间绷得笔直,他朝着天空张开嘴,喉咙肿大得像是要爆裂开来。
五秒后,一声长啸冲出体内,穿透夜空,再如海啸一般朝四面八方蔓延,气势浩大地越过荒凉的田地、繁华的古镇、宁静的洱海、巍峨的苍山,一时间,整个大理都回荡着这道声音。
然而人类没有察觉,这不是人类的语言,舍不得入睡的人还在纸醉金迷地狂欢着,已经熟睡的人也不过是在轻微的心悸中翻了个身。
但是,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隐秘幽深的洞穴中,还有黑暗深渊般的水底,无数双紫红色的眼睛缓缓睁开,它们收到了主人的命令。
长啸之后,烛阴彻底无视千米之外的威胁,背后所有的触须行动起来,辅助着那副残破的身躯追向摩托车,他的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就像电影中那些暴走的变异丧尸。
这种情况下,龙囿希就算是世界级的神枪手也无法再瞄准。她放弃狙击,继续通过瞄准器监视目标,同时小心地避开了那只危险的紫色眼睛。
“目标移动,重复,目标移动。”
“多久抵达?”
“目测一分钟……五十秒。”
“收到,全员做好准备。”
“第一小队准备就绪。”
“第二小队准备就绪。”
“第三小队准备就绪。”
“很好,等待命令,over。”
顾星河一只手抱住姜佑结实的腰,另一只手向后揽住昏睡过去的秦老师。
揽住秦老师的手臂被匕首刺伤,每一次使劲,更多的鲜血就涌出伤口,仿佛有把锯正在一下一下地割开他的肌肉。
“你怎么在这儿?”疼痛让顾星河满头大汗,隔着安全帽,他依然能感觉到利刃般的冷风。
“我一直在。”狂风中,姜佑那副玩世不恭的温柔嗓音也不自觉地变得高亢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学院会糊涂到派你们这群新生来猎杀S级死徒吧?”
事实上S级死徒只是一种暂时性称呼,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除了昏迷的秦山,他至少亲口听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烛阴。
“整件事,我们都是诱饵?”死亡近在咫尺,顾星河的冷静程度让姜佑都感到意外。
“你那些队友只能算是龙套。”姜佑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诱饵,从来都只有你一人啊学弟。”
顾星河立刻明白过来,怪不得自己会睡过头,原来他们根本没通知他。
“你一早就知道禹川是假的?”
“我并不知道。我仅仅是接到命令,立刻前往大理。”早在一年级的新生报名参加捕捉白羽鲸任务的前一晚,姜佑和龙囿希两人就收到密令,即刻前往大理,协助唐谦执行秘密任务,危险等级:A+。事实上,不只是姜佑,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谁,当然,现在大家都清楚了。
几天前,秦山怀疑禹川的真实身份之后,立刻秘密联系上唐谦。学院里,能随意跟“叛逃者”联系还不被发现的人,也只有唐谦这种“千面间谍”。两人迅速得出三点结论:一、它很强大;二、它是洱海事件的始作俑者,且极有可能就是“下棋人”;三、它的目标是顾星河。
唐谦向校长汇报此事后,校长当机立断下达命令:杀死它,不能让它落入任何人手里。由于学院的绝大部分精锐还在世界各地执行任务,行动又十万火急,唐谦在获得校长批准后,立刻联系上云南地区最近的猎能学院热武器研发基地协助完成任务。研发基地全力配合,在没有实战人员的情况下,临时征调出三十名看起来最能打的武器研发科研人员以及二十名协助工作人员前往洱海——这些技术宅的战斗能力不敢恭维,然而迎难而上的精神却让人感动。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辈子能亲眼见一次S级死徒,死而无憾。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人生无处不打脸。
姜佑目光锐利起来,反光镜中,背后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抓紧了!”
眼下离安全的范围还有两百米,姜佑全力加速。
一百米!
五十米!
二十米……
两根触须以自行断裂为代价,像两条飞蛇一样射向摩托车。姜佑眉峰一凛,猛摆车头,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攻击,代价是翻车。
一开始并没有翻车,摩托车成功漂移了一段距离,但由于三人的太重,最终摩托车贴着地面横飞了出去。
姜佑的左臂死死撑住地面,以此避免三人的左脚被沉重的车身压断。要不是那件特制的冲锋衣质量上乘,抵御了一定的摩擦,姜佑的左手臂恐怕早已血肉模糊。然而冲锋衣虽然保护到手臂,却无法承受这股强大的冲劲,姜佑的左臂当场脱臼。
“后退!快!”姜佑精致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强忍剧痛,单手把昏迷不醒的秦山从摩托车底下拖出来。
顾星河奋力爬出摩托车,冲上去帮姜佑扶秦山。两人狼狈不堪地搀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往后退,动作越来越慢。
身后的烛阴穷追不舍,他的眼中只有顾星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深入才村小镇的腹地。
这是一条四米宽的马路,两旁坐落着三层楼的建筑,都是一些酒店、酒吧和饭馆。即使是深夜三点,这个小镇也太安静了,除了昏黄的路灯,连一扇亮着的窗户都没有。夜风萧索,月色灰暗,小镇看上去就像一座死城。
真实情况是,这里早已经没有居民。
昨天下午,热武器研究基地的五十多名支援者租来全套拍摄器材,伪装成了一个中美合拍大片的剧组,各种热武器当着人们的面被搬来搬去,根本没人怀疑。
当然,以拍摄电影为由让好几百居民撤离并不是件易事——首先你得给钱。不过这个好说,学院不缺这点钱。让人头痛的是很多人拿到补偿费依然不肯走,有些说睡不惯安置酒店,有些说留下来参观一下电影拍摄不行吗?剧组不需要群演吗?还说自己很有表演天分,之前《心花路放》的剧组来这儿拍戏,自己还演过服务员……
为此学院只好请来当地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专门进行协调和安抚,与他们签上正规合同,一切有模有样,这才算是基本摆平。至于那些极少数死活不肯走的人,学院只能让他们乖乖“睡着”,再悄悄抬走。
总之今晚的才村小镇,早已是精心布置过的战场。三十名手持重型武器的科研人员,按照预定计划隐蔽妥当,耐心等待着决战时刻。
姜佑和顾星河扶着秦山冲进才村广场,这里的地面上残留着各种水果和小吃的垃圾,几辆破旧的老式公交车随意停靠着。白天,它是一个热闹的公交车站和小集市,今晚,它是埋葬S级死徒的墓地。
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穿过广场,姜佑放下沉重的秦山,坐倒在地。顾星河正疑惑为什么不逃了,姜佑一把将他拉到地上,摁住他的头:“趴好!”
烛阴追击到广场中央,眼看离顾星河只有十米之遥,一辆公交车冲出黑暗的巷口,挡住前路。与此同时,烛阴身后也驶出一辆公交车,切断了退路。驾驶公交车的作战人员丝毫不做停留,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躲进黑暗的巷尾。
烛阴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他知道自己中了埋伏。
海景房的楼顶上,唐谦身姿优雅地立在夜色之中,俯瞰着脚下一触即发的战局。风大了起来,被撩起的额发遮住了男人的眼睛,迷离的眼神让人看不真切。
烛阴吗?还是来了啊。
唐谦的嘴角慢慢浮现出浅显的笑意:“开火。”
早已埋伏在客栈中的第一小队开火了,十二个窗口一齐吐出凶猛的火舌。密集的子弹狂风骤雨般包围了烛阴,别说普通活物,就算是一堵两米厚的石墙也能被打成碎渣。
但烛阴毕竟不是普通之物,他背后的红色触须瞬间做出防御状态,以禹川的身躯为核心,缠绕成一个茧状的深红色壁垒。
子弹在红色壁垒上打出黝黑的洞口,细蛇般的触须被大量射断和打碎,然而下一秒它们就会疯狂再生,迅速填补空缺,密不透风地保护着本体。
一轮扫射结束,骤然出现一秒的空白,就在此时,紧紧缠绕的触须壁垒露出一道缝隙,紫色的瞳光一闪而过,两个窗口的火力停下来——不小心看到这只紫瞳的两名作战人员瞬间陷入了昏迷。
“戴上幻紫护目镜,火力集中目标腹部,不准停。”对讲机中,唐谦的声音多了几分警惕。幻紫护目镜是学院最新研发的作战装备,据说可以一定程度上削弱幻紫猎能者的精神攻击,但因为研发时间短,还在改善中,效果并不是特别理想。
剩下十名作战人员立刻照做,一时间火力更猛,烛阴被迫进入防御状态。
就这样射击了一分钟,地面上染血的子弹早已像是深秋的枫叶那样堆了厚厚一层。
第一小队的火力不敢有丝毫松懈,对讲机里传来唐谦淡淡的命令:“执行下一步。”
画音刚落,四个作战人员悄无声息地靠近烛阴,他们拉开震爆弹,以滚动的形式扔到烛阴的脚下,考虑到不能进行大面积破坏,唐谦没有选择威力强劲的改装手雷。
四颗震爆弹依次在烛阴的脚下炸开,地上的子弹飞溅出去,击碎两边的玻璃橱窗。顷刻间,整座小镇亮如白昼。巨大的声响和超强震感撼动了壁垒的根基,固若金汤的红色触须纷纷解体。
第一小队持续猛攻的火力终于乘虚而入,少量子弹射入了怪物的腹部。烛阴痛苦地嘶鸣,声音尖厉刺耳。
唐谦的判断没错,最强和最弱的地方,都是那只眼睛。直觉告诉他,必须速战速决。
“执行第三步。”
拦截烛阴的两辆公交车的车顶上,早已分别架好三台加强的火焰喷射器,枪林弹雨的广场上闪出六个矫捷的身影,他们迅速冲向公交车,龙囿希带着两名队员跳上了靠近顾星河的那一辆公交车。战斗人员迅速趴下,把火焰喷射器的枪口瞄向烛阴,一齐发射。
六条长达十米的火柱冲出,犹如愤怒的火龙,带着滚滚浓烟咆哮着把烛阴围住。
整条街再次被照亮,像是涂抹上一层厚重的金色油漆,耀眼的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千八百度的高温爆发出一层又一层的灼人热浪。
烛阴想要脱离火焰的包围,但是第一小队的重型机枪继续开火,牵制住它的行动。
它被迫停留在原地遭受着六道火柱的焚烧,触须组成的壁垒渐渐由血红变为耀眼的深红,最后一点点融化——再强大的再生能力,遇上高温也无计可施。
红色触须像是被淋上汽油焚烧的蛇群,它们疯狂地扭曲着,试图冲出火焰喷射器的攻击。
没人知道机枪为何停止了攻击,似乎是唐谦在对讲机里下达了命令,又好像不是,但最后大家都停下来了。这些在热武器研究基地服役的科研人员,或许没上过几次战场,但实战录像可看得不少,在他们的印象中,没有什么死徒能抵挡住如此残酷的围剿。
这样已经足够。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只困兽到达生命极限,三分钟?一分钟?或者三十秒?或者就是下一秒?没人敢断言,但所有人都确信,它迟早会在高温下熔化成一摊血水,带着所有人的仇恨和诅咒下地狱。
交战的这段时间里,姜佑没闲着。他撕开磨损严重的衣袖,在顾星河的帮助下强行把脱臼的左臂接回去。肩膀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他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接着缓慢地活动手臂。确认恢复了行动力之后,他撕开顾星河的衣袖,顾星河手臂上是一条流血不止的狭长伤口。
“必须立刻止血。”姜佑说着,右手食指间突然泛出耀眼的红光,仿佛熔化的流金,“会很痛,忍着。”
顾星河点点头。
指尖轻轻滑过流血的伤口,高温炙烤着裂开的皮肉,强行止血。顾星河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但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五秒后,粗暴的止血过程结束,顾星河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几乎要虚脱。
姜佑掏出手帕,帮顾星河简单包扎了一下,眼中透着玩味的笑意——这小子,还真是不能输啊。
两人把秦山抬到路边安置好,暂缓一口气。广场中央已经火光冲天,顾星河呆呆地望着还在大火中垂死挣扎的怪物,听着它厉声尖叫和哀号,眼里倒映着熊熊火焰,心中却空空荡荡的。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姜佑没有去看怪物,他的目光四下游移,很快找到了龙囿希。正在公交车车顶全神贯注开火的女生,白皙的侧脸在火光的映射之下泛着一层金色光辉,往后纷飞的黑色长发像一团狂舞的火焰,姜佑不由自主地沉醉了。
突然,美少年的微笑僵住了,他狂奔出去。
火焰首先从姜佑的右手燃烧起来,接着,蔓延到他的整个手臂,接着再是后背,仔细看,会发现它们并非真的在他的身体上燃烧,而是以一种悬浮的姿态舞动在他的身体之上,远远看去像是一件闪耀的火焰披风。
姜佑披着火焰披风,脚踩公交车轮胎轻盈一跃,另一只脚踩在车顶的边缘二次弹跳,最终身体以一百八十度转体飞向空中。
从天而降的是一只独眼血魇的幼虫,它从三楼的窗檐跳下,目标是正全神贯注开火,因此毫无防备的龙囿希。广场中央的强烈火光像一个小太阳,逆光中,姜佑和死徒都变成了黑色剪影,定格在空中。
半秒后,姜佑挥出右手,舞动的火焰披风在一瞬间收缩聚拢,所有猎能回到姜佑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
一道美丽的金色弧光斩出,像是划破夜空的流星。
独眼血魇臃肿的身体被分成了两半,重重跌落在地上,一道浓稠的紫红色血浆喷洒在龙囿希的火焰喷射器上,她一惊,迅速回头,眉头拧了起来。
她看到的,是无数只死徒从四面八方赶来。
街道尽头、楼顶、下水道的井口,它们有如千军万马的敢死队,义无反顾地奔向已是钢铁熔炉的广场中央,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它们也会沿路攻击所有人。伴随着一声尖叫,对面公交车上的火焰喷射器已经被撞翻两架。
事态不妙!
龙囿希朝房屋两边的第一小分队大喊:“射击。”
没人回应他,第一小分队的成员已经扔下重型武器,逃命的逃命,跟死徒缠斗的缠斗。他们绝大多数人并非身经百战的战士,一旦情况恶化,就完全乱了阵脚。
“全员撤退,重复,全员撤退。”对讲机里传来唐谦的命令。他当然了解这些“临时救兵”的能耐,要说操纵热兵器他们没得说,但要依靠猎能跟死徒对战,他们的水平可能还不如二年级的学生。
此时此刻,无数死徒正在逼近广场,它们都是烛阴的爪牙,在接收到主人的呼唤后,前来救援了。
“还是轻敌了啊。”唐谦掏出真丝手帕擦掉手上的鲜血,就在刚才,他徒手击毙了一只试图偷袭自己的死徒。
唐谦早该想到,十分钟前烛阴那一声长啸有问题——虽然他听不见声音,但从那动作来判断,烛阴确实像在呼喊着什么,现在他知道了,烛阴是在召唤自己的“子民”前来支援。但他不知道的是,烛阴这一招也彻底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斩断了退路。对烛阴而言,跟同类持续了几千年的捉迷藏游戏正式结束,接下来便是你死我活的捕猎游戏。在这场游戏中,烛阴没有胜算,一丝一毫也没有,唯一的希望,就是得到魔方。
窗口还在开火的机枪零星可数,六架火焰喷射器只剩下两架。
龙囿希拔出匕首,反手击毙一只从侧面扑向自己的爬行类死徒,零星的鲜血溅射到她苍白的脸上,像是在宣纸上盛开的桃花。任务失败,但战斗还没结束。她跳下公交车,从受伤昏厥的同伴身上找出两颗手雷,冲向烛阴。
一个矫健的身影把她扑倒在地。
“你疯了?!”姜佑死死地按住龙囿希。
“放开我!”
“没用的,你只是去白白送死!”姜佑说得没错。由于火力剧减,他们已经错失了唯一可以杀死烛阴的机会。此刻,禹川的躯壳在大火中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干尸,但它背后的红色触须却重新生长了出来。
“别看它的眼睛!”唐谦厉声命令,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幻紫护目镜也无济于事。
太迟了。
熊熊火光中,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只镶嵌在小腹中的紫色眼睛。那只眼睛并不比人类的眼睛大多少,却如死神般可怕,它给人带来的恐惧无处不在,像漆黑洞穴中的毒蛇,先是触碰到你的脚踝,接着爬向你的背脊,最后一点点缠绕住你的脖颈。
时间静止了。
大家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是被强大的幻紫猎能控制住了,只觉得世界寂静无声,意识空灵而遥远。每个人睁大的眼睛里,都倒映着那具焦黑的尸体,它在触须的帮助下缓缓飘浮,越飞越高。
时间再次流动时,烛阴的所有触须涌向四面八方,如同一张全方位的立体蜘蛛网。
诡异的是,如此大好的机会,烛阴却没有攻击猎能者,而是在屠杀同类——是的,屠杀,疯狂地屠杀!
红色触须就像是绣花针一样灵巧地穿过死徒的身体,把它们连成无数个点。成百上千只死徒无一幸免,它们垂死的身躯被触须抛向空中,又在一瞬间被拉向烛阴。无数死徒把烛阴团团围裹住,在广场中央堆砌出一座十米高的死徒山丘。
接着,仿佛有一个巨人在用双手无情碾压,死徒们的身体扭曲变形,如橡皮泥一般黏合,数以吨记的鲜血像是榨汁机里的果汁那样从尸体山丘上流了下来,快速染红了广场。上千只死徒在号叫,听上去如此痛苦,却又如此欢快。
眼前哪里还是人间,根本就是炼狱。
目睹这一幕的人们终于明白了烛阴召唤死徒前来的真正用意——虔诚的“信徒”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祭品,换来了“神”的复活。
绝望,彻骨的绝望。
一只至少有公交车三倍大的生物从猩红狰狞的尸体山丘里爬出来,它浴血重生,张开巨口,愤怒地咆哮。广场四周所有建筑的玻璃被齐齐震碎,大家纷纷捂住了耳朵,避免耳膜破裂。
烛阴真的变成了神话传说中的模样。
它的身体上没有鳞片,全是介于深黑和猩红之间的肌肉组织,仿佛被剥皮了一般鲜血淋漓。显然它的“进化”太过仓促,除了缺失表皮,连蛇形的尾部也缺了一大半,几十条红色触须孤零零地飘浮在外面,像是被炸断的大桥横切面暴露出来的凌乱钢筋。可即便这样,这对于广场上的猎能者们而言依然是末日。
它匍匐前进,每一步都使小镇地动山摇。
烛阴的尾部扫向左侧的楼房,在脆弱的墙壁上劈开一道大裂口,无法承重的房屋像积木一样歪斜着倒塌。
幸好第一小队的大部分人都反应迅速地跳出窗户逃过一劫,极少数来不及逃走的人钻进床底,只要不被重物压到,仍可以等待救援……但是,真的还有救援吗?
又是一声轰响,右边的酒店也被烛阴的尾部扫中,瞬间坍塌。
解决掉这些碍眼的物体后,它重重地前行两步,扭动脖子用力地掀飞了挡路的公交车,就像任性的小孩踢开脚边的玩具。巨大的阴影伴随着金属凹陷声将顾星河笼罩,没时间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变形的破败车厢将自己压成肉酱。
突然一个影子闪出,将六吨重的公交车徒手接住!身材魁梧的男人高举双臂,浑身的肌肉在火光的映射之下犹如黄铜,两只手臂和宽阔的后背上缠绕着一层绿色骨骼组成的铠甲,他涨红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双脚踩碎了水泥地面。
“秦老师!”顾星河又惊又喜,太好了,他醒了,他没事!
“老子……可没那么……容易……死……”秦山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个苦笑,“跑,它的目标是你……不能让它……得逞……啊——”
秦山大喝一声,以肌肉撕裂为代价爆发出极限力量,将几吨重的公交车朝着烛阴抛回去——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顾星河只在绿巨人的电影中见识过。
一旁被姜佑扑倒在地的龙囿希没有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飞快地拉开手雷拉环,将它们准确无误地扔进车厢内。
公交车重重地砸在烛阴的头颅上,“砰”的一声炸开。公交车被炸成了碎片,烛阴的脖子被当场炸断,它痛苦地哀号,尾部胡乱扑打,继续摧毁着两旁的建筑,水泥碎屑漫天飞溅。
这一次,再没人会天真地以为胜利属于自己——触须飞快地缝合着伤口,被炸断的脖子眨眼之间就恢复了。
“快走——”秦山单膝跪下,猛烈地咳嗽。他胸膛上的伤口完全崩裂,血流如注,每分钟三百次的极限心跳频率,换普通人早已经心脏衰竭而死。
“顾星河,接着!”姜佑把摩托车的钥匙扔到顾星河脚边。
顾星河捡起车钥匙,扶起了倒在不远处的摩托车。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头也不回地逃离时,他扭头冲着广场中央的烛阴怒吼:“我在这儿!想杀我就来啊!”
“浑蛋!你想干什么?快逃……”秦山一口血呛出来,没被死徒杀死,倒差点被这个蠢学生给活活气死!
顾星河根本没打算逃,从他得知鹿央再也醒不过来那一刻起,他心里的某一处也跟着死掉了。今晚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替鹿央报仇!
要怎么做?他不知道,但至少先把这个怪物引出才村,给大家争取休整的机会。如果怪物继续留在这儿,伤亡人数还会增加。
顾星河的声音是如此诱人,它穿透混乱而炙热的空气,直抵烛阴耳边。
烛阴停止了肆无忌惮的破坏,冷冷地看向顾星河。一瞬间,顾星河觉得有无数根坚硬的东西刺穿了自己的脊梁骨,把他活活钉在原地。他打了个冷战,强迫自己从这种诡异的威压中清醒过来。
烛阴嘶吼一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它转身了!
顾星河跨上摩托车,后视镜中的烛阴已经撞翻了身后的公交车,笨重地冲过来,正在靠近自己,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
顾星河猛拧油门,赛摩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夺路狂奔。
【三】
银月在暗淡的薄云中穿行,隐约可见的繁星寒芒闪烁,苍白的夜幕下,冷风无情地割在顾星河的脸上,一点点夺走他体内的温度。
月华路尽头的苍山——十九座山峰由北而南组成的墨绿色山脉,巍峨壮丽。无论顾星河怎么加速,它还是犹如耸立在天边的长城,毫无变化。不过,苍山脚下的古镇却渐渐清晰起来。
凌晨四点,大理古镇上的几万人都已经入睡,当然也有例外——在那片灰白色的点状物中出现了一小撮闪烁的光亮,那一带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洋人街——绝对不能把身后的怪物引到那儿去。以目前的速度,顾星河完全可以在抵达大理古镇之前转弯开向221省道,把它带去更偏远的地方。
他加足马力,狂风肆虐,干裂的嘴唇在流血。
身后的怪物全力追逐,可惜由于体型过于庞大,路面又太窄,从天空中俯瞰,就像一只笨熊在走独木桥,速度快不起来。眼看着猎物离自己越来越远,它愤怒又不甘心地咆哮着。
硝烟四起的才村广场早已血流成河,伤痕累累的作战人员扔掉手中的武器,开始救援被埋进废墟中的战友,少数由苍青猎能者组成的第四小分队,对伤员进行紧急救治。混乱中,秦山和姜佑已经不知所终。
战斗没有结束。
一辆破损得不成形的公交车,也是现场唯一还能使用的交通工具,正缓缓开出才村广场,沿着月华路直追而去。
公交车上坐着四人,分别是临时司机龙囿希,重伤却坚持上阵的猎能学院叛逃者秦山,负责给重伤的秦山进行简单缝合的姜佑,以及扛着火箭筒的任务总指挥官唐谦,确切地说,他现在只是个光杆司令。
唐谦脱掉优雅的西装,干净的白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隐隐露出八块腹肌的完美轮廓。
他踹碎前车窗上残余的半面玻璃,高高抬起一只脚,把沉重的火箭筒架在肩上,在火箭筒的前端还挂着两颗手雷,为了追求更大的威力,这也算是临时“改装”了。
他稳住重型武器,右眼凝视着瞄准器,呼吸放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滴细汗从男人的额头上流下,顺着好看的下巴线条滑向性感的喉结。
“开炮啊!还愣着干吗?”秦山沙哑地咆哮道。
“距离不够近。”唐谦心平气和得好像在湖边钓鱼。
“加速!给我加速……”秦山剧烈咳嗽起来。
“尽力。”龙囿希慢慢把油门踩到底,她也很想快,但她实在很担心公交车在下一秒就会散架。
唐谦保持着发射的姿势,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哪怕输到只剩最后一个筹码,哪怕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他依然沉得住气,这种冷静到几乎变态的自制力,是他的优点之一。
“快给我炸死它!开炮啊!难道火箭炮还要我教你用吗?!”秦山悲愤交加,要是他还有力气,早自己上了。
姜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就算是火箭筒,恐怕也杀不死它吧?”
“很难。”唐谦承认,“不过经过刚才那一轮火力猛攻,它的猎能应该耗损得差不多了,它才会强行吞噬死徒恢复实力。”
唐谦修长的手指活动了一下,又重新放回火箭筒的扳机上:“有时候,战斗中的敌人忽然变强,并不是真的变强,而是它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弱,所以想孤注一掷,做个快速了结。可惜,刚才它没能了结。”
“你的意思是,它快不行了?”秦山稍微放下心来,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顾星河,虽然他不再是猎能学院的老师,可顾星河依然是他的学生。
“我可没这么说。”唐谦一点点调整着火箭炮的位置,“它只是变弱了,但还不至于穷途末路。这不像是它的终极状态,更像是一个缓冲状态,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久,它迟早会抛下外壳,露出原本面目。”
“你确定?”秦山涣散的眼神又锐利起来。
“不确定,猜的。”
“那你说个屁……”
“咻——”
就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时,火箭炮带着华丽的暗红色尾迹冲出炮筒,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寻找妈妈的小蝌蚪,迫不及待地游过漆黑的夜幕,一头扎进目标的身体里。
烛阴“砰”的一声爆炸了,熊熊大火疯狂地燃烧,一时间夜空亮如白昼,广阔的白色穹顶笼罩着大地,久不消散,仿佛某种神迹。
龙囿希立刻减速,公交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最终在离爆炸现场五十米的地方停下。
“成功了?”姜佑不太确信。
“没有。”唐谦微微皱眉。
再没有人说话。
一个黑影从烛阴丑陋的腹部跳出来,他走出大火,回头看了一眼公交车,准确地说,是公交车上的四个人。
秦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谁能想到,那么丑陋不堪的母体内,竟然孕育出一个如此美丽的“婴儿”。
它的体型和人类相近,雄壮而矫健,上身是成年男性的躯体,下半身是巨龙的四爪和长尾,上面覆盖着耀眼而华美的紫色鳞片。
这个半人半龙的生物长着一张英俊却过度阴郁的人类脸庞,额头中央长着一只瑰丽如宝石的紫色眼睛,让人联想到走火入魔的二郎神。奇怪的是,它的另外两只眼窝却空空如也,仿佛眼珠被人挖去了。
它的头发粗大而茂密,从头顶一直长到背脊尾骨,与紫鳞交界的地方,发色由浅白渐渐变成深红——这些头发,正是之前与他们交战的武器,那些坚韧而危险的红色触须。
烛阴朝着他们四人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长长的尾部突然用力拍打在地面上,它轻易跃过了火焰中的尸骸,朝着顾星河追过去,快如猎豹。
唐谦确实猜对了。
为了隐藏自己,烛阴先是以半苏醒的状态蛰伏在洱海水底;感应到魔方的下落后,它又选择了以削弱自身猎能为代价寄宿在禹川体内;现在,它终于恢复了本体。
只可惜时间仓促,孕育过程又被唐谦的火箭炮强行中断,加之前面的交战消耗过多的能,现在孕育出的本体还不及最强状态的十分之一。尽管如此,此刻烛阴的战斗力依然不输任何顶级猎能者,杀死顾星河这个初级猎能者绰绰有余。
“囿希?你怎么了?”姜佑惊诧的声音拉回了唐谦和秦山的注意力。
龙囿希不知何时倒在了姜佑的怀里,她脸色苍白,双眼诡异地睁大着,整个瞳孔都散发着令人惊惧的紫。她的模样,与其说是受到伤害,倒不如说是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游离状态。金色蜥蜴在她肩上转着圈,吐着红信子发出低哑的叫声,试图唤醒主人。
唐谦迅速走近她,观察她的脸色,又摸了摸她的颈动脉。
“她怎么样?有没有事?”姜佑焦急万分。
“别担心,只是单纯地晕过去了。”唐谦思考了片刻,“她刚才似乎跟同为幻紫猎能者的烛阴产生了一种猎能共振,类似于猎能者第一次接触到神圣字时的感应,不过要强上千百倍,她一时间没能承受得住。”
“为什么会这样?”姜佑拧着眉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唐谦目光流转,“今晚我们的敌人极有可能是猎能者的远古始祖之一。”
“什么?!”
“我了解得也不多,有机会再慢慢说。”唐谦望着前方冲天的大火,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以防万一,你先送她回去,让治疗队检查一下。”
“好。”姜佑温柔地横抱起龙囿希,飞快地跳下了车。
“该死,我们去追!”秦山强撑着身体坐上驾驶位,想要再次发动公交车,却失败了。火箭炮发射的巨大后坐力虽然都被唐谦的身体承受和化解,但公交车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重击,彻底罢工。
“算了。”唐谦的手轻轻放在了秦山的肩上,“你也到极限了吧。”
事实上,秦山都快要听不清楚唐谦在说什么了,极度的疲惫让他开始耳鸣。这一晚,他何止到了极限,早去地狱走了一圈,光是能从“梦噬”中醒过来就已经是奇迹。
“趁着还有点力气,快走吧。刚才情况混乱,你才蒙混过去。学院的主力马上要来接应了,到时你想走都难。”
“下次见面,就是敌人了。”秦山再清楚不过。
唐谦不回答,默默地拿开了放在男人肩上的手,抬头看向公路的尽头:“希望那孩子能顺利逃走。”
“他不会逃。”男人声音沙哑,笑容无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秦山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比一个犟。
顾星河只听到背后炸开一道巨响,天空和荒野先是惨白一片,接着转为橙红,最后回归了虚无的黑暗。
透过后视镜,他可以看到追击自己的烛阴被火海吞没。但是很快,一只紫色的半人半龙的生物跳出了火海,再度追击。烛阴身形矫健、动作敏捷,跟之前那臃肿的形态相比,简直就是霸王龙和迅猛龙的区别。
顾星河没有惊讶,在经历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后,哪怕对方的身体像变形金刚一样变成了一辆法拉利,他也能接受了。
十字路口就在前方,横亘过来的是221省道,原本顾星河的计划是开上这条马路,但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转弯。眼下形势有变,身后那头怪物越来越快,减速转弯恐怕会被追上,偏偏他又没有姜佑和龙囿希的本事,强行玩极限漂移等同于找死。
他别无选择地继续加速,冲过221省道,驶入大理古镇北面的中和路。
中和路比月华路还要狭窄,左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右边是低矮的平房,路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顾星河被迫减速,相应地,烛阴的追击也慢了下来。
凌晨四点,大理古镇安详地沉睡着,月光苍凉,北风萧索,一场生死追逐战在黑夜中进行着。
不规则的弯道比笔直的马路难走不少,顾星河必须不断调整沉重的车头,受伤的左臂早已不堪重负,姜佑为他紧急缝合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和汗水浸湿了内衣,疼痛像是水桶底部的漏洞,急速偷走着他的体力。
这时前方出现一座石块筑成的拱形巨门,门上是两层船形的阁楼。阁楼灯火通明,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小金山,那是大理古城的北城门。
摩托车即将开到十字路口,同时也是北城门的脚下。
正前方的路口被一些交通路障拦住,左手边是城门通道,他不可能再把死徒往古城内引,唯一的选择就是右边了。他猛地扭动车头,力量全部施加在左臂上,终于迎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肌肉二度撕裂,鲜血喷涌,他失去重心,从摩托车上滚落下来。
——不能死在这儿!要死也要跟它同归于尽!
顾星河摇晃着站起来,烛阴已经急速逼近。他终于看清楚了敌人的真面目,这个半人半龙的生物仿佛天神下凡,神圣、俊美、强健、威严,凌乱飘舞的红色长发下是让世上所有珍宝都黯淡无光的紫瞳。如果不是脸庞上那双空洞的红色眼窝散发着寒冷的妖异气息,它几乎就是让人膜拜的神明。
疲惫、眩晕,以及大脑深处诡异的空洞感,让顾星河不受控制地放下双手,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烛阴奋力一跃,扑向束手就擒的顾星河——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逃走!这一次,我要咬断你的脖子,吞咽你的血肉,以解我心头之恨!
炫目的远光灯从侧面照过来,顾星河立刻警醒。
他本能地抬手挡住刺痛的双眼,只见一辆贴着“大理婚纱摄影”字样的三菱面包车全力加速冲过来,分秒不差地撞上了烛阴腾空的身体。
“砰!”
强烈的碰撞震碎了玻璃车窗,烛阴矫健雄壮的身体横飞出去。面包车没有停下,跟着它飞出去的轨迹一撞到底!
“砰——”
接踵而至的第二道撞击声更加沉闷,烛阴就像汉堡中间的那层牛肉,被坚厚的城墙和暴躁的车头夹在了中间。
世界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寂静了两秒。
还没有结束!
司机挂上倒挡,迅速把车倒退出来,又是一脚油门踩到底,面包车再次撞上去,碎石和玻璃飞溅,血肉之身被碾压之后发出了极其难听的声音,像是几百个气球同时被手掌挤压和摩擦。
这一次,车头的保险杠彻底报废,大理石砌成的城墙被凿出一个凹口,烛阴深陷在墙壁中,骨头断裂无数。
夏鱼解开安全带,从车里跳下来,她的额头也在猛烈的撞击中磕破了,一股鲜血顺着英气的眉梢流下来。她顾不上擦,冲到顾星河身边,把他带离马路中央。直觉告诉她,连续的三次撞击并不足以杀死那只怪物。
果然,两人刚退开几步,面包车就被凶狠地掀飞,倒在一旁,徒留四个车轮无力地旋转着。烛阴几乎干瘪的身体渐渐变得饱满,浑身的断骨和裂痕迅速修复,它痛苦而狂怒地嘶吼着,一点点从城墙里挣脱出来,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你怎么在这儿?!”顾星河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开她,“快逃……”
“别吵!我才是队长。”夏鱼打断顾星河,坚定地上前一步,“准备好,要念开场词了。”
顾星河蒙了,这是搞什么鬼?她在发什么神经?!
夏鱼毫无惧意,响亮地喊道:“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
“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章钊的声音从天而降,“贯彻爱与最真实的正义!可爱又迷人的正义联盟!”
夏鱼的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出现:“夏鱼。”
“章钊!”
夏鱼扭头看向顾星河,等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顾星河哑口无言。
女孩意料之中地翻了下白眼,高声喊完最后的台词:“我们是穿越在银河系的UGO!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
“受死吧!”这一句是中二病晚期的章钊擅自加上去的。
顾星河终于知道这个擅自给自己加戏的白痴在哪儿了,他双手抱着一个水泥石墩,站在古城楼顶——要不是拥有改变地心引力的月白猎能,他根本不可能把这个重达五十公斤的石墩抬上去。
“凝界?羽!”他一跃而起,双臂张开,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在将近二十米的高空停顿了一秒。
“凝界?山!”
三倍地心引力。
章钊伸直双脚踩向石墩,整个人和石墩在重力势能和加速度的作用下急速下坠,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击烛阴的后背。
烛阴凸起的脊椎骨一瞬间深陷地面,四肢和尾部痛苦地扭曲着往上翻起,就像一只倒扣的碗从底部被人敲碎。
石墩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碎成两半,水泥地表呈蜘蛛网状龟裂开来。
章钊这一击极其刁钻凶狠,拼尽了全力。尽管在石墩砸中目标后,他及时减小自身引力,但右腿还是不慎扭伤。他“哎哟”一声滚到路面上,这次可没时间怠慢和吐槽,他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朝夏鱼大喊:“不要停!继续!”
夏鱼没停,在章钊还抱着石头在高空耍帅时,她已经拉着顾星河绕到烛阴的侧面,抱起早已安装好的消防水管,迅速调整角度,直到消防水管、烛阴、马路边的高压配电箱呈一条直线,才放心地交给了顾星河。
“冲它!”
顾星河不是第一次使用消防水管了,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它,强大的后坐力差点把他掀翻,强劲的水柱喷射向烛阴。
屡遭重创的烛阴身体多处骨折,根本找不到着力点,只能被高压水柱冲得连滚带爬着后退。哪怕经历了接二连三的重创,猎能消耗极大,烛阴依然很强,对付眼前三个人绰绰有余,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攻击实在太无厘头,打了它一个措手不及。
由于消防水管后坐力过大,左手几乎废掉的顾星河渐渐支撑不住,就快要偏离目标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握住了双手。
“往前走!”章钊激情澎湃地大喊。
两人步步紧逼,烛阴恼羞成怒,几次想要拖着残破的身躯站起来,却一次次跌倒,最终翻滚着撞上了配电箱。
夏鱼一直在等这一刻。
“蹲下!”她大喝一声,顾星河和章钊立刻单膝跪下。
夏鱼站在两人身后,双臂搭在队友肩上,眉头拧成了倒八字:“冰雪!”
掌心冲出的寒气跟强大的水柱产生反应,无数不规则的细长冰锥就像箭雨一样射向烛阴,把他钉死在配电箱上。
还不够!
夏鱼全神贯注的双眼逐渐变成了淡红色,这是流玄猎能者身体逼近极限时的反应,她手腕上的猎能手表的分针飞速旋转:4:00、5:00、6:00……
——6:12!
“冰雪?澈!”新的神圣字从夏鱼的胸腔内爆发出来,双手上仿佛有一个旋涡,正把身体里的所有能都吸走,曾经训练时她无数次试图突破的极限,终于在今晚“借力”成功。
金黄色的大理古城下,一条锋利而极寒的冰晶之龙咆哮着穿透烛阴的胸膛,最后刺穿了身后的配电箱。严重损坏的配电箱放出高压电流,一时间大量耀眼的火星在烛阴身上炸开,在无数碎冰的折射之下,绚烂得像一簇耀眼的烟花。
高压电流窜在烛阴身体的每一处,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可怕的烧焦味,很快随着“呜”的一声短鸣,金碧辉煌的古城北门暗下来,电流短路了。
皎洁的月光慢慢代替人造灯光,三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面面相觑,久久地沉默。
“结束了?”章钊有些难以置信。
“结束了。”瞬间透支大量猎能后,夏鱼的声音变得格外柔软。
谁也没注意到,顾星河微微鼓起的上衣口袋亮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藏在里面的魔方在那一秒发出了很淡很淡的紫光。
紧接着,本应最疲惫的顾星河忽然间精神百倍,体内涌动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力量,不仅如此,他感觉左臂伤口处的疼痛感越来越轻,流血也停止了。怎么回事?难道是回光返照?顾星河暗自吃惊,然而比起这个,眼下他还有更在意的事:“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夏鱼和章钊互看一眼,默契地笑了。
一个小时前,猎能学院一年级的作战小组在洱海转了一圈,苏禾找到白玉鲸的遗骨后,任务宣告结束。
唐谦下午找苏禾和老鬼密谈过,所以老鬼早就知道,捕获白羽鲸的行动不过是个幌子,才村才是真正的战场。一行人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从龙龛码头下船。码头早已有专车等候,大家没有回客栈,而是被接到大理古镇的办事处待命。
被蒙在鼓里的学员们不是没有起疑,如此简单的任务,五个学分会不会太容易拿到手了?但对此,老鬼不做任何解释。
夏鱼跟章钊急得要命,向老鬼汇报顾星河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老鬼却表示现在仍在执行任务,没办法去找他。
夏鱼和章钊可管不了那么多,转身就溜了出来。
两人决定回才村的客栈找顾星河,刚走到大理古城的北门,就隐约听到一声爆炸。章钊立刻爬上古城,发现是不远处的月华路上发生了大爆炸。
他拿出战术望远镜一看,立刻发现了骑着摩托车狂奔的顾星河,以及他身后那只穷追不舍的死徒,目测要不了几分钟就会经过古城北门。
两人根据地形快速制定作战方案。
章钊抱起路边的石墩爬上古城,夏鱼摆好路障,临时征用了老鬼的摄影车——古城内不能通车,汽车一般停在古城北门外的马路边。
说来也巧,老鬼白天邀请夏鱼和几个学员坐自己的摄影车去洱海游玩,谁料半路唐谦来了电话,他只好把车钥匙交给唯一会开车的夏鱼,让大家继续玩,所以她才会有车钥匙。
她发动汽车,计算好位置,接下来就是守株待兔。
“事情就是这样。”夏鱼把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猎能透支后的空洞眼睛慢慢恢复了神采。
“这次知道哥的厉害了吧!”章钊笑得十分嘚瑟。
“……多管闲事。”
“哎哟,小样!”章钊伸手钩住顾星河的脖子,“都被虐成狗了还这么臭屁,谁给你的自信啊?”
“好了,别吵了,大家都有功劳。”夏鱼咧嘴一笑,露出乳白色的小虎牙,她伸出了拳头,“来!我宣布,UGO联盟胜——”
一根红色触须悄无声息地刺穿了女孩单薄的胸膛。
月色微凉,夏鱼的嘴边还挂着微笑,眼里却透着深深的困惑。她慢慢低头,触须抽离身体,鲜血瞬间染红了上衣。她想伸手去摸那个伤口,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
“夏……”章钊没来得及叫完队长的名字,忽然转身撞开了顾星河。
三根触须贴着地面袭来,由下而上刺穿了章钊的大腿、腹部和左胸。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像是一面被炮火摧毁的残破国旗。
两秒后,触须抽离,章钊闷声倒地。
“星……河……”黄发男孩趴在血泊中,惨白的脸上刻满了惊恐与绝望,这次,他没有让同伴为自己报仇,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一个字,“逃。”
顾星河没有逃,他原地跪下,抱起夏鱼。女孩的身体轻盈如纸,他慌张地伸手压住她胸前的伤口,没用,鲜血很快便钻出了指缝。
夏鱼怔怔地看着顾星河,说不清楚是伤心还是害怕。
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可是好不甘心啊,这明明才是UGO的第一仗,明明说好要一起拯救世界的,她怎么可以在这里倒下呢?可是现在她真的好困啊,还有一点冷。她突然好想念家里舒服的大床,想念爸爸亲手做的煎蛋和早茶,还有她上猎能学院后的第一顿烛光晚餐,那是在爱情路的观海崖上,跟两个完全浪漫不起来的直男一起喝啤酒、吃意面,乱七八糟地胡侃和吹牛,多无聊啊,可是又那么开心。
她颤抖地抓住顾星河的手,艰难地哽咽着,鲜血溢出了嘴角,眼窝慢慢湿润:“对不起,我跟章钊……不是……真的生你气……”
顾星河握紧她的手,拼命摇头:“我也当你们是朋友,我只是……只是……”
夏鱼笑了:“我们当然……知道呀……”
女孩偏过头,无力地靠在少年的胸膛上。
——“等下,联盟总得有个名字吧?”
——“三剑客?!”
——“叔叔,你是七十年代过来的吗?”
——“金三角?”
——“天啊,直男癌的审美太可怕了!”
——“GUO。”
——“什么意思?”
——“星G,鱼U,钊O。”
——“啊,我知道了,姓名第二个字的拼音的尾字母,组合在一起还不错哎!好!就这个了!不过要稍微改动下,编成UGO!我宣布,UGO联盟正式成立,今后我是你们的队长。”
——“等下,我有异议……”
——“驳回!”
为什么所有对我好的人都是这种下场?
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那一刻才知道他们有多重要?
为什么有些话不能早点说出来,有些事情不能早一点避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胸口这么痛?做点什么啊?该死!快做点什么啊?!太痛了,痛得要死去了!
夜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冷冷的细雨,打湿了少年银白色的头发,绺绺发丝下,是一张毫无表情、毫无生气的脸。
如果灵魂有形状,此刻他的灵魂一定支离破碎。
十米外,在奋力挣扎之后,烛阴破冰而出。
烛阴英俊的脸庞与强健的躯体已经被严重烧伤,血肉模糊得有如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背后的触须也毁坏大半,尽管伤口在努力自愈,但速度明显下降了,痛苦却在倍增。
如此狼狈,它却依然止不住地放声大笑,仅仅因为它看到了顾星河那张脸。
这就对了!若只是简单杀死你,未免太便宜你了!我多想再好好欣赏一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啊,可惜我没时间再耗下去了,我必须马上拿到魔方。
十根触须急速刺向顾星河,直指他的胸口。
少年一扬手,动作快到不可思议,烛阴根本没看清他是何时拔出夏鱼腰上的猎徒匕首的,就见到十根触须像野草一样被斩落,它们发出细微的痛苦嘶鸣,像受伤的蚯蚓一样在地面上弹跳、挣扎,直到僵硬。
顾星河将夏鱼轻轻放回地上,脱下外套盖在她胸前,冷冷地站立起来。
更多的触须开始行动,它们紧密缠绕,变成一根阴森而血腥的锋利长矛,凶狠地刺向少年的眉心。
顾星河猛然抬头,深紫色的眼眸灿若星辰。刹那间,世界像是掉入了黏稠的黄油中,变得凝滞而缓慢。
长矛近在咫尺,少年头一偏,凶狠的矛尖在他苍白的左脸上划出一道狭长的血痕,零星的血液飞溅到空中,空灵得像是一群妖异的流萤。与此同时,匕首自下而上斩出一道凌厉的弧光,长矛被折成两段,红色触须在空中四散开来。
顾星河站直了,漫不经心地抬起拿着魔方的左手,嘴角挂着一丝漠然的轻蔑,仿佛在说:东西就在这儿,有本事来拿。
烛阴怒吼一声,背后的所有触须一齐冲向天空,接着化为一阵箭雨射向顾星河。
顾星河迅敏无比,歪头、侧移、后仰、下蹲、旋转,准确地避开每一次攻击的同时,不忘高速地挥动匕首,动作之快几乎赶上高级炽金猎能者。远远看去,他就像在红色的箭雨中纵情舞蹈,随着他的舞蹈,被斩落的红色触须像鹅毛一样在四周飘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雾。
手腕上的猎能手表无声而飞速地转动,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最终,指针定格在了9:31!
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这是顾星河在闪避训练场上练习无数个日夜才学习到的,只不过这一次,他将闪避发挥到极致——烛阴的任何动作再逃不出他的眼睛,或者说,逃不出他幻紫猎能的干扰和控制。
一分钟后,血雾慢慢散去,顾星河毫发无伤地伫立在原地,右手握着殷红的匕首,左手拿着魔方,他的脚下,是满地的红色触须,就像一大片碎裂的枫叶。他抬起头,嘴角依然挂着漠然的冷笑。
触须就像是烛阴的指头,十指连心,尖锐的痛苦密集地反馈回身体,烛阴原本就被烧焦的脸更加扭曲,它不明白为什么顾星河会突然变强这么多!明明几分钟前,顾星河还是一个弱小得它只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乖乖去死?”烛阴恼羞成怒。
“要死的人……”顾星河静静地看着烛阴,声音毫无感情,像是命运之神高高在上的审判,“是你。”
烛阴呆住了——顾星河的眼睛变了,不仅仅是紫色的纯度,不仅仅是幻紫猎能的提升,还有那丝誓要斩杀一切的决绝的光芒,让他不敢直视。区区一个人类,竟然……让他感到了恐惧?!
“可笑!就凭你这种低劣生物也想杀死我?!”烛阴收回所有残缺的触须,缠绕住自己的身体,滔天怒火从眼中迸发出来。它怒喝一声,冲向顾星河。顾星河毫无惧意,横举匕首,迎面冲上去。
忽然间,烛阴笑了。
“哗啦——”似乎有人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
顾星河睁开双眼,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来。
他本能地一摸后腰,想要拔出匕首,但什么也没有。他赫然发现,自己穿的并不是作战服,只是牛仔裤和T恤。
这是哪儿?
他惊讶地环顾四周,简洁朴素的公寓房,黄昏余晖从有风的阳台洒进来,整个房间都包裹在橘黄的温柔中,像一张安静的老照片。
这是……鹿央的家!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等!难道……
顾星河一抬头,鹿央从厨房走出来,双手捧着一碗长寿面。
“你心也太大了吧,第一次上我家,才几分钟就睡着了。”鹿央光脚走到沙发旁的小茶几边,把面放好,“来,开动了。”
顾星河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鹿央被他的反应搞得很不自然,她摸了摸脸:“干吗,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什么……”顾星河慌忙把脸别过去,生怕自己哭出来,随即他想起更急迫的事情,起身大喊,“快跑!”
“跑?”
“它们马上要来了!”顾星河抓住鹿央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鹿央被顾星河拉着往屋外冲,一时间糊涂了:“喂!你怎么啦?”
“死徒要来了!猩红蜉蝣!还有……还有虚妄之眼……我们必须离开这儿!”顾星河语无伦次,一口气把鹿央拉到电梯门口,疯狂地按着电梯下行键。
鹿央鞋都没来得及穿,跟着顾星河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好不容易才喘上一口气:“你……你怎么啦?你别吓我行吗?”
“相信我!是真的!它们会害你,它们……”
“顾星河,”鹿央突然加重了语气,把手轻轻放到他的额头上,“你刚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星河一愣,头开始痛起来,慢慢地,记忆清晰地展开:今天本来要去衡山,结果在大巴上接到了三婶的电话,最终他跟鹿央都没有去成。两人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鹿央拉顾星河回自己家躲雨。雨很快就停了,顾星河要走,鹿央却非要留他吃碗面。
顾星河坐在沙发上等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睡,他竟然梦到了那么多奇怪的事。
想想也是,世上怎么会有死徒那种荒谬的东西呢?鹿央这不是好好的吗?还有那个叫龙囿希的女孩,什么猎能学院、秦老师、唐老师、夏鱼、章钊、姜佑、阴城、赵小兔、左小刀、阿依娜娜……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啊,至于那个眼睛很厉害的、叫烛阴的怪物就更是莫名其妙了,如果真有那种东西横行世界,人类早该灭绝了啊。
可是等一下,会不会这才是梦?
顾星河站在狭长的楼道间,有些糊涂了。
这是梦吗?
顾星河还抓着鹿央的手呢。女孩的手很柔软,有一点凉,她的皮肤光洁白皙,一双乌黑而清澈的大眼睛就那么看着他,有一点惊慌,但更多的是茫然。她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对他笑,连带着嘴角处那细小的蝌蚪形状的干纹也在微微颤抖。
身边的女孩是那么的活灵活现,怎么可能是梦呢?
走廊上渐渐没有了光,两人的身影悄悄融入了黑暗。
鹿央轻轻抽回手,拍了一下,刚灭的声控灯又亮了。她有些脸红地抬起头,看着高出自己一截的男孩:“进屋吧,一会儿我送你走。”
顾星河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两人回了家,鹿央把被雨淋湿的校服简单洗了下,然后晾了起来。顾星河回到沙发上,并没有吃面,而是两眼戒备地盯着阳台。阳台角落放着几盆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长得郁郁葱葱,在徐徐的夜风中恬静而慵懒地摇曳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汽车喇叭声、隔壁小孩子的打闹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叮当当,每一个细节都真实而生动。
没有红色雨水,没有猩红蜉蝣,没谁会对他口袋里的魔方感兴趣,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陈旧的玩具,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
顾星河要做的,就是好好吃完眼前的这碗长寿面,而他要担忧的,是晚上回家怎么跟三婶道歉。无论怎么解释,挨一顿骂都是免不了的,甚至说不定他真的会被送去少管所。他十点之后回去好一点,那时候三叔也回来了,或许会帮他求求情……
鹿央很快走出房间,看顾星河一动未动:“你怎么还不吃呀?”她叉起了腰,“喂,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顾星河总算拿起了筷子。
“砰砰砰……”
门外有人敲门。
顾星河的心猛然一沉。这种时候,会是谁?难道鹿央还约了其他人?他看了看鹿央,对方也一脸茫然地看着门口。
“砰砰砰……”
门外的人继续敲着门。
“我去开。”顾星河赶在鹿央前面起身,他拉开门,愣住了——竟然是守墓人!
这次守墓人当然没有穿那件古怪的黑斗篷,柔顺亮丽的黑色长发扎成一个很潮的马尾,配着休闲T恤和破洞牛仔裤,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帅气的雅痞。
“哈喽。”他打招呼也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又那么温和。
顾星河浑身冰冷:“出去!”
“为什么?”守墓人笑嘻嘻的,“你之前是不是来找过我?”
“你怎么知道?”
“便利贴的位置变了呀,我就猜你肯定来过。我担心你找我有急事,就找过来啦。”
“没事。”顾星河用身体挡住门,急切地推开他,“你走,再也别出现了。”
“这样啊……”守墓人撇撇嘴、耸耸肩,假装要走,忽然又把头探进门内,“哇,好香啊!你们是不是在吃什么好吃的啊?”
“关你什么事!”顾星河压低声音,强行去关门。
“喂喂……别这么无情嘛!”守墓人手脚并用挡住门,死皮赖脸要进来。
“谁啊?”鹿央跟过来,看到门外的男人时犹疑了一下,“你是……星河的朋友?”
“啊……不是!”守墓人趁机钻进来,一把搂住顾星河的肩,顾星河想挣脱但没成功,守墓人继续说道,“我是他哥,本来想给他庆祝生日,结果他说他在同学家庆祝,我就顺路找过来了。”
“这样啊,要不大家一起啊?”鹿央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可以吗,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啦,请进,不过没拖鞋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守墓人脱掉了脏兮兮的旧球鞋,光脚走到客厅中央盘腿坐下。他很高,即使坐在地板上还是高出茶几一大截。
“这面是你做的吗?闻起来真香。”
“对啊。”鹿央点点头,“你饿吗?饿了我给你也下一碗。”
“不用了,我就吃我老弟的吧,他不会介意的。”守墓人抓起筷子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点头,“嗯!真好吃……我几千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
“哈哈,你太夸张了!”
“没有,大实话。对了,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转学了?”
“是啊。”鹿央点点头,“我爸要送我出国啦。”
“去哪儿呀?”
“挪威。”
“挪威?好地方。我去过两次,冬天的时候景色挺美的。唉,可惜啊,难得我家星河能交到一个朋友,”守墓人坏坏地笑了,“还是这么漂亮的朋友。他呀,平时总是一个人,假装很酷的样子,其实心里头啊,各种空虚寂寞冷。”
“……住口。”
“哈哈,你看我这老弟,就是傲娇……”
“我叫你住口,你听不懂吗?”顾星河猛地掀翻桌子,守墓人匆忙闪开,才不至于被倒出来的面给泼一身。
他刚站稳,顾星河就揪住他的衣襟,推着他撞上了身后的书柜:“你玩够了没?!”
“我就来蹭顿饭,你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我知道这是梦!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顾星河大吼,“我中了烛阴的梦噬,我不用你这个破绽跑出来提醒我,我不用你帮我。滚!给我滚啊!”
守墓人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如同雨夜中的霓虹灯影那样忧伤。
顾星河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根本救不了鹿央,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就让我活在梦里不好吗?反正现实中的我早就死了吧……”
“说什么丧气话啊。”守墓人淡淡地叹息了一声,“就这样放弃,甘心吗?”
甘心?开什么玩笑!当然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再努力又能怎样呢?重要的人还是接二连三地离去,痛苦和悲伤只会越来越多。大概这就是被称为“命运”的东西吧?既然无法打破,那就认了吧。唐谦说得对,绝望只让人麻木,希望才让人痛苦。他不要再痛苦了,不要再悲伤了,既然他的存在是个错误,那就让这个错误永远消失吧。
“结束了。”顾星河摇着头,“一切都结束了。”
“星河……”鹿央走到顾星河身边。
“走开!”顾星河推开了她。
“别这样。”守墓人伸过手,却再次被少年挡开。
“你!”他指着守墓人,又指向鹿央,“还有你!都是假的!你们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你们什么都不是……”
“放屁!”鹿央大声打断道。
“什么?”顾星河一愣。
“我才不是你的梦!”鹿央突然就笑了,聪慧又俏皮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其实就在刚才,我也担心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现在我总算放心啦,原来这是咱们两个人的梦。”
顾星河呆呆地看着鹿央,又看了看守墓人。
守墓人耸耸肩,一脸“不用谢,举手之劳”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是他确实让顾星河、鹿央以及他自己的意识进到了同一个梦境中,此刻的顾星河是真的,鹿央也是真的。
“鹿央……真的……真的是你吗?”
“不是我,难不成是鬼啊?”鹿央做了个鬼脸。
顾星河哽咽了:“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
“你别这样哭哭啼啼啦,受不了。”
“不,你不懂。”顾星河用力摇头。
“我懂的,如果我没猜错,我就要死了,对不对?”鹿央很轻松就说出了这几个字,反倒让顾星河愣住了。
鹿央看了一眼守墓人,已经有了答案。
她咂咂嘴:“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这么漂亮,难免啦。”
顾星河痛苦地低下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片刻的沉默后,鹿央还是卸下了伪装,她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大男孩,声音温柔:“来,把你的手给我。”
顾星河有些糊涂,但还是照做了。
鹿央的双手在空气中撕着什么东西,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接着她把大拇指按在了顾星河的手臂上,用力压了压。
顾星河张大了嘴,刹那间,遥远的记忆苏醒了。
五岁那年的春天,刘奶奶已经开始去医院化疗。有一次,她带上了顾星河,顾星河并不知道“化疗”是什么,以为只是检查身体。他很听话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不跟任何人讲话,专心地捣鼓着手中的魔方。刘奶奶进去了好久还是没有出来,顾星河坐不住了。
他左顾右盼,眼睛忽然亮了。不远的地方,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正蹲在墙角嘤嘤地哭着。
顾星河犹豫了下,慢慢走过去。
“你在哭什么呀?”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抹了一把哭红的大眼睛:“妈妈生病了,医生说,妈妈的病治不好了……”
顾星河还太小,无法具体地理解得了治不好的病意味着什么事情,但他知道那肯定是很不好的事,他能感觉女孩特别伤心、特别难过,于是他小小的心脏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他翻了翻口袋,掏出了一片薄薄的彩色贴纸,那是昨天刘奶奶给他买的大盒牛奶糖里附送的东西,有孙悟空、阿童木、奥特曼等很多卡通人物,其他的他都用掉了,但有一张却一直舍不得用。
“来,把你的手给我。”
女孩犹豫了一下,朝顾星河伸出了手。
顾星河撕开彩色贴纸,认认真真地贴在女孩的手臂上,然后用大拇指摁了好久,最后他撕开了贴纸,一个哆啦A梦的笑脸留在了女孩细小的手臂上。
“好看吗?”顾星河傻乎乎地笑了。
“嗯。”女孩点点头,也跟着笑了。
“星河,回家啦。”刘奶奶的化疗总算结束了,她站在病房门口朝他招手。
“我叫顾星河,再见。”
小男孩挥挥手,跑走了。
小男孩怎么也想不到,十二年后,长大的女孩,会把那张不存在的贴纸,认认真真地贴回了他的手背上。
“好看吗?”鹿央抬起头,眼睛红了。
顾星河用力点头。
女孩后退一步。
“不!”顾星河抓住了女孩的手,“不……不要走!不要……求你……”
鹿央将顾星河的手轻轻地拿开,继续后退,身后的阳台上光明大盛,并且亮度还在增强:“以前妈妈总是跟我说,是那些爱你的人造就了今天的你,你的身上会一直有着他们的印记。所以只要你活着,那些爱你的人也就不曾离开。”
鹿央终于不再后退,她停下来,微微笑着,白色光芒夺目耀眼,从四周包围过来,最终像海啸一样吞没了所有事物。
无限下坠的过程中,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抹去了顾星河眼角的泪。
“我叫鹿央,再见啦。”
失焦的眼睛骤然恢复神采!
顾星河醒了,仅仅过去一秒钟,他跌入梦境,又从梦境中苏醒。潜意识的世界里,瞬间即永恒,永恒即瞬间。
烛阴嘴角的冷笑僵住了,它用梦噬对付过无数敌人,能逃出梦境的寥寥无几。这一记梦噬,它赌上了体内仅剩的猎能,但没关系,只要能牵制住顾星河的行动哪怕几秒,也足够让自己杀死他,夺走魔方。
可是顾星河只过一秒就苏醒了。
烛阴输了,一败涂地!
银发少年双瞳散发着夺目的紫色,那是充沛的猎能在流转。而烛阴,猎能耗尽,只剩一副空洞的皮囊。
再没什么可以对付银发少年的,烛阴想逃,可是来不及了。
顾星河夺目的紫瞳像无形的枷锁封住每一寸空气,烛阴的身体除了不受控制地冲向顾星河,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两秒后,顾星河的匕首插入烛阴线条完美的胸膛,包裹住烛阴身体的红色触须迅速退散,那一刻,它脆弱得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顾星河没有按下刀柄上的按钮,他松开匕首,徒手插进烛阴的眉宇间,轻松得像是插入柔软的泥沙里。
“别!别杀我!”烛阴厉声求饶,脸上是无以复加的恐惧,“求你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放过我……等等,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你不想要力量吗?我可以……”
“不。”顾星河捏碎了那只眼睛。
没有挣扎,没有哀号,烛阴健壮的躯体轰然倒地,短短几秒内,便化为大片晶莹的紫色星点飘散开来,来不及升上天空就被雨水浇灭,什么都不剩下。再一次,顾星河手中的魔方微微闪烁了一秒,然后归于沉寂,顾星河体内的陌生力量也随之消失。
毫无喜悦和骄傲可言,愤怒如潮汐般退却,只留下满沙滩的寂寥和悲凉。
温热的泪水混杂着冰冷的雨水淋湿了少年的脸庞,巨大的疲倦涌上来,顾星河闭上眼,坠入了温柔的深渊。下坠的过程中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没有形体,像空气,像雨露,像星光,像无处不在的能,随波逐流,无依无靠。
转眼间,他就漂泊到世界的尽头,又见到那座孤独而苍老的无名墓碑。
天空惨白一片,下着鲜红的血雨。
守墓人盘腿坐在墓碑旁,浑身湿透,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贴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那样落寞,他修长的十指正在转动一个魔方。
这个魔方没有实体,由无数个冰冷而晶莹的光条组成,就像是那些科幻电影中的成像台上的虚拟图案。
大雨中,守墓人专心致志地拧着魔方,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不知过去多久,他嘴角一扬,开心地笑了。
“咔嗒——”他终于拧出了魔方的一个面,那一面整整齐齐,闪烁着淡淡的紫光。
守墓人喜气洋洋地抬头看向墓碑,眼底却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忧伤。
“欢迎回家。”
【四】
凌晨六点,东方的天际泛着微光。
大理古城北边,不远处的三塔倒影公园里,一个消瘦的男人伫立在千寻塔的塔顶,黑色大衣在风中狂舞,像一只孤独的苍鹰。
他戴着一张残缺的白色无脸假面,假面的额头上刻着罗马数字Ⅲ。面具的眼孔后面,是一双狭长而冰冷的深蓝色眼睛,像一口幽深的暗井。
千寻塔是三塔倒影公园的主塔,一座方形密檐式的砖塔,高69.13米,共16层,塔顶四角各有一只铜铸的金鹏鸟,传说用以镇压洱海中的水妖。塔心中空,建有井字形楼梯,可供人攀登,如今楼梯损坏,早已禁止游客登顶。
进入塔内的大门紧锁,并无遭到破坏的痕迹,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男人待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把大理古城北城门脚下的事情尽收眼底。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插手,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淡漠得就像是一位完全不关心比赛结果的裁判。现在比赛的胜负已分,他的任务也结束了。
离开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真的不出来见一面吗?”三号毫无温度地笑了,声音低沉到近乎温声细语,“弟弟。”
两秒后,一抹肃杀的黑影从塔下飞上来,落地时没有一点声音。封寒冷冷地看着三号的背影,眼中的仇恨炙热似火。
紧跟封寒出现的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紧身衣,笑容甜美。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苏禾礼貌又客气地朝着黄昏组织的三号成员微微鞠躬,好像初出茅庐的小菜鸟遇见了久仰大名的老前辈。
三号没有理会她,无声地眺望着远方,站在这个位置,苍山和洱海的美丽一览无余,天地之间的壮阔让人心旷神怡。
“多少年了?”男人忽然问。
“十五年。”封寒极力压抑住波动的情绪,声音还是在大风中隐微颤抖。
“十五年了吗?”三号重复着,似乎有些感慨,“都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怎么变呀。”
“变没变,你马上就会知道。”封寒没有动,杀气却弥漫开来。
“别。”苏禾目光凝重,微微摇头。她是出色的翡蓝猎能者,能感知到对手猎能的强弱。封寒固然强大,然而眼前这个人……她竟然无法感知。这种感觉就像摸黑进入一个房间,你以为十步可以碰到墙壁,然而并没有,你又走了十步,依然触不到墙壁,于是你继续走,不停地走,最终你开始恐惧,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又还要走多少步。
“你最好还是听她的。”三号不动声色地笑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打算回头看自己的弟弟。
“为何要叛逃?为何要加入黄昏组织?秦山是不是你在学院里的内应?”封寒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你就那么想知道?”
“任何威胁学院的因素,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铲除。”
“一个破学校,值得你那么维护?”哥哥的语气里透着一些失望。
“难不成我要维护一个弑父杀师的哥哥?”
“弑父杀师。”三号琢磨着这四个字,“你就这么希望我愧疚吗?没能成为一个乖儿子、一个好哥哥、一个……”男人停顿了下,“称职的队长?”
“用不着愧疚。”封寒冷笑,“我会杀死你,这样你的罪孽就还清了。”
男人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宠溺:“你果然没变啊,一点都没长大。可是弟弟啊,你知不知道,拒绝长大,就只能被世界抛下?”
“站住!”
男人迈出一步,跨出塔顶的边缘,整个人就那样笔直坠落。
从六十多米的高空直坠,再强的人也无法全身而退,封寒跟苏禾立即冲上去,低头一看,塔下已经没有他的踪影。
高空强劲的夜风吹乱了苏禾的长发,她闭上眼,试着通过感知来追踪三号的方位,最后摇了摇头——他走远了。
“封主任。”苏禾想起正事,“就在刚才,学院那边来消息了。”
“怎么样?”
“已经确认,科研部的死徒囚禁室里,所有幻紫系的死徒全部暴毙,被幻紫系死徒咬伤的中毒患者也停止了同化迹象,心脏停跳。这些,都发生在顾星河杀死……”她犹豫了一下,“那个东西之后。”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那种东西。”封寒微微出神地眺望着远方,“黄昏组织称这种东西为什么?”
“死徒王。”苏禾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
“神徒。”
“神徒。”封寒眼底闪过一丝迷茫,“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吗?”如果真有神,为何会允许那么多不幸的事发生?还是说,神从来就不爱众生?
苏禾缄默,没人能回答这种问题。
封寒沉吟片刻,又想到了什么:“关于秦山……”
“继续通缉。”
“副校长的意思?”
“是。死徒王的存在不能公开。”苏禾最后还是决定用这个名字称呼它,“如果幻紫系的死徒有王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五个死徒王,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封寒已经明白:甚至还有传说中的黯黑猎能,以及黯黑猎能的王。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今夜之后,再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置信的了。
苏禾觉得今夜的风似乎特别凉:“所以一旦公开,势必会颠覆猎能界,各方势力都会盯上,平衡局面一旦被打破,对学院很不利。”
封寒很清楚副校长的考虑,死徒王这种可怕的存在就像核武器,再危险也要握在自己手中,如果它出现在竞争者的手中,只会更危险。副校长一直坚信,死徒的时代早已过去,它们再凶恶,也是可控的威胁,真正不可控的威胁是猎能者本身。未来的世界迟早是猎能者的,未来的争斗也迟早是猎能者之间的斗争。
如果不公开,就只能继续让秦山被通缉。
“秦山是内奸,长期潜伏在学院,盗走大量科研资料,协助黄昏组织进行变异死徒的研究,最终叛逃,并在大理进行恐怖袭击。十分钟前,通缉的书文已经由副校长亲自提交给国际猎能组织协会的保安部长。”苏禾看出他的犹豫,略显遗憾地说,“想要藏住秘密,总得做出牺牲。”
封寒缄默,久久地望着即将破晓的天际,风一直吹。
细雨蒙蒙,随风化作阵阵水雾,弥漫在街头巷尾。
清晨七点,大理古镇最热闹的洋人街,此刻也进入了意兴阑珊的尾声。彻夜狂欢的客人们三五成群地搀扶着往酒店走,更多的则跪在路边尽情地呕吐。
没人注意到那个黑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和这些东倒西歪的狂欢客来自两个世界,裹着黑风衣的身形笔直得近乎僵硬,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从烟雨朦胧的道路尽头一步一步走来时,好几个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黄昏组织三号,封炎。
男人没有撑伞,头发和风衣全被淋湿,他走到一家叫樱花屋的酒吧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充满浓郁和风的两层小木屋,低头走进去。
他推开木门,贝壳风铃声清脆悦耳。
没有音乐、灯光,没有红男绿女和声色犬马,只有到处可见的空酒瓶、满地的烟头,以及弥留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欲望的味道。
酒吧已经打烊,吧台的服务生打着哈气,无精打采地擦着手中的高脚杯。打扫卫生的大婶倒是刚刚来上早班,精神抖擞地拿着扫帚,一边弯腰清扫桌底下的垃圾,一边眼冒精光地瞟着店里仅有的两名客人。
“再来!”
卡座上,粉色头发的未成年少女显然醉了,但还在虚张声势。脱掉黑色风衣的她完全就是一个乖张叛逆的街头太妹,稚气十足的巴掌脸上有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婴儿肥,骄傲的尖下巴微微扬起,身躯瘦小却又气势十足。她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踏在满是空酒杯的木桌上。
“石头、剪子、布!”女孩朝对面的人伸出拳头。
对方出了一个布。
她愣了两秒,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又不敢相信这个结局。
“你你你——”她坐回来,抓起一大杯酒,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把空酒杯重重砸在了桌子上,“气死我了,再来!”
封炎的手搭在九号纤瘦的肩膀上:“小樱,走了。”
“不!我不走,再来,这次我一定……赢,石……石头……剪刀……”女孩摇摇晃晃着一头栽倒,撞翻了满桌的酒杯。
“小樱吗?真是可爱的名字呀。”坐在小樱对面的是一个形象略微有点狂放不羁的中年男人,职业应该是艺术家或者流浪歌手,宽松的帆布工装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并不影响他的形象,棕色卷发下是一张英俊又文艺的脸,脸上的笑容很温柔。
他微微一笑,牙齿整齐洁白:“你好,我是个四海为家的民谣歌手,你是她的父亲吗?”
“监护人。”封炎看向流浪歌手,“她整晚都在跟你喝酒?”
“说来话长呀。”流浪歌手有点无辜,“昨晚我来这家店驻唱,唱完歌正打算喝两杯呢,这孩子突然冲进来,嚷嚷着要喝樱花奶茶。这里是酒吧,哪有什么奶茶啊。我看她挺生气的样子,就说不如我给她唱首歌,让她消消气。”
流浪歌手笑了:“哪知道她却说不想听我唱歌,非得让我陪她猜拳,说什么要是我赢了,她就喝一杯酒;要是她赢了,就要我的命。”
封炎盯着流浪歌手看了一会儿,这些年他阅人无数,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奇怪的是,封炎又的确没从这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猎能者气息,也没从他脸上感受到友善之外的任何情绪,连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表明他是一个很好交朋友的普通人。
“你答应了?你就不怕……”封炎低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搭档,“她真的杀了你吗?”
“我当然怕啊。”流浪歌手夸张地捂住心脏,“但是她说,不猜拳也要杀了我,那我还不如陪她玩。”
“我开玩笑的。她喜欢看动画片,整天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你别当真。”封炎的脸很普通,他就像是那种上班族里普通的中年男人,不英俊、不丑陋、漠然、没有感情,一张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不苟言笑的悲观,这样的一张脸上可找不出半点“爱开玩笑”的痕迹。
“不会啦,我俩玩得挺开心的。”流浪歌手伸了个懒腰,背起了身旁的大背包,一声细弱的猫叫从包里传出,随即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英短蓝猫从侧袋里探出了脑袋。
“还早啦,早饭还没好,接着睡吧。”流浪歌手把猫按回去,抓起身旁的吉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巾,放在桌上,“酒钱我出啦,再见。”
“你的运气挺好,这一晚上都没输过吧?”
“这可不是运气,我猜拳很厉害的。”流浪歌手像是在很认真地回忆,“我都不记得上次输是什么时候了。”
“等一下。”眼看流浪歌手就要推门离去,封炎喊住了他,声音冷了几分,“正好我猜拳也很厉害,不如咱俩比一次吧。”
流浪歌手站住,没有回头。
封炎静静地盯着对方的背影,眼底闪烁着幽冷的蓝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去多久,流浪歌手说话了,依然带着笑意:“下次吧,有缘的话。”
门轻轻关上,风铃声细细碎碎地响起。
封炎眼中的蓝芒一点点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