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金在晏明的协助下替那名胡姬重新穿好了衣裳、盖妥了白布，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陈维的尸体上……
很多事，得有对比才能显现出来。
比如，凶手看来跟那个胡姬并没有什么仇恨，只不过是顺手杀了她而已，一刀毙命已经算是仁慈的了；相比之下，陈维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死状很惨烈，光是肉眼可见的伤痕就遍布了全身，以及……他被阉了，果然是死后阉的，并且是死后有一段时间了，伤口没有生理反应，血液都已经凝固，凶手就像是觉得杀了他仍是不足以泄愤，即便是死了也不想给他一个全尸，甚至可能觉得他就不配做男人……
这样看起来，她的确是很有嫌疑，能这么恨陈维的除了她还有谁？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试图想要找到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
片刻后，她眉头一皱，伸出手拨开了陈维的头发。
她的表情很凝重，修长指节在陈维发间摸索着，然后，停在了头顶的位置，转头朝着晏明看了过去，“你跟谁学的验尸？”
“我…我爹啊……”晏明莫名有些紧张。
“那他就没教过你验尸的时候断不可遗漏头顶心、后脑和发际线吗？”
晏明愣了愣，支支吾吾地道：“他…他头部并没有血迹……”
“从发际线可以看出，他的头发有明显被人往后用力拉扯过的痕迹。”
晏明有些不服的咕哝，“这也不可能是致命伤啊……”
“后脑有磕碰伤，虽然头皮未破，但必定是骨内伤，具体伤势程度、是否为致命伤都得详细验过后才能知道，可你甚至都没有发现。”
“……”
“还有……”她冲着晏明招了招手，“你过来。”
晏明不明就里地走到她身旁。
段子七和卓文宗不禁好奇，也跟着走了过去。
陈维的头顶心有个黑乎乎的凸起物，隐约能看出是圆形的，指甲盖大小，非常隐蔽，若不是仔细查看很难发现。
段子七猛地震了下，抬眸询问起唐九金，“这是……钉子？”
“应该是。”她边说边强行抢过晏明身上背着的工具箱，倒腾了好一会后才总算找到件称手的工具，看着眼前那三个人，道：“你们谁帮我拨一下他的头发，我想把这玩意拔出来看看。”
段子七和卓文宗很默契，齐刷刷地看向一旁的晏明。
晏明抿了抿唇，只好帮忙。
她缓缓将那枚钉子拔出，凑到面前，细细打量了片刻后有些诧异地“咦”了声。
“怎么了？”段子七问。
“想必大人也知道，有种杀人的方法是将火烧过的钉子钉入头顶，这样就不会流血了，甚至看不出明显的伤痕……”
段子七“嗯”了声，和一旁的卓文宗相觑了眼，显然他们都想到了崔哲。
崔哲和陈维，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一个是朝廷命官，另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琴师……可是他们却有着同样的死因，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同一个人所为，而余薇薇仿佛是他们俩之间唯一的关联……
“可是很奇怪，这枚钉子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且是死后钉入的……”唐九金反复端详着那枚钉子，又研究了会陈维头顶的伤势，非常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便自言自语的咕哝了起来，“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这话让段子七蓦地拧起了眉心，“你的意思是，这不是致命伤？”
“嗯。”她转过身，想将那枚钉子递给段子七。
眼瞧着他背着手完全没有想要去接的意思，卓文宗只好硬着头皮接过。
交出钉子后她把手里的工具丢回到了晏明的工具箱里，捋起袖子，“小明，我来验，你来记。”
“……哦哦，好。”晏明讷讷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听命行事了。
“初检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做过伤痕检验处理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处理过的。”晏明用力点头。
“那你没看到他手臂上抵抗伤，手腕上也有束缚伤吗？”
“当、当然看到了……”这么明显，他又不瞎。
“看到了为什么不说？”
“这伤又不致命。”
“但是至少可以证明他被殴打的时候是清醒的。”
“……”晏明语塞了，他低下头，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唐九金的目光。
他确实没有考虑到什么抵抗伤、束缚伤之类的，尽管这些他爹都教过他，但他还是忽略了，初检记录里甚至都没有记载，因为这些伤痕太浅，跟陈维身上的其他伤比起来都有些不值一提。
唐九金没有再追究，自顾自地继续道：“下颚处呈紫红色，有肿胀，伤痕形状较大，是脚踢伤，颈部两侧至肩胛骨处的肌肉有拉伤。”
晏明也不敢再多话，连忙奋笔疾书。
一旁的段子七不由地眯了眯眼眸，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晏明的父亲，言简意赅，从不废话，画面感却跃然而上，陈维是跪在地上的，凶手站在他跟前，抬脚踢踹由下至上的踢向他的下颚，这一记力道极重，他被踢得重重仰起头以至于拉伤了颈部的肌肉。
如此专业的表述，可不像是个从未验过尸的人。
正想着，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颈后骨断折，为棍棒型器物所伤，足以再短时间内造成致命……”九金忍不住抬眸瞥了眼段子七，道：“所以说大人你没事不要一直用手刀劈我脖子，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劈断致死的。”
段子七嘴角暗暗抽了下，没好气看向身旁仍旧在认真记录着的晏明，“这句话就不用记了！”
“知、知道了……”晏明默默把这句话划掉了。
“手脚关节处有血荫，皆是生前被折断，同样可致死。”
“胸前及腹部有多处拳击伤，左侧长肋骨断了两根，右侧长肋骨断了一根，短肋骨断了两根，目前还无法确定断裂的肋骨是否有刺穿脏器，如有，亦可致死。”
段子七眉头越皱越紧，听起来陈维在被踢伤后又被打晕，随后胸腹处被重拳击打，甚至还折断了手足？倒也算合理，看得出下手的人很恨陈维，可若是想将他折磨致死又为何招招致命？
“大人你过来看了一下……”
九金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回过神，举步走到她身旁。
“如果是被打数天后死亡的，淤血会扩散，颜色趋于紫青色，伤痕会比当时留下的尺寸大很多；但如果是被打后当场死亡的，伤痕还来不及有生理反应，尺寸则不会有变化，严重的地方会呈现出紫黑色……”说着，她将手心握成拳，在腹部上那几个比较清晰的拳击伤附近比对了下，“这几个拳击伤呈紫黑色，是昨晚留下的，从力度上来看能震碎五脏六腑当场毙命。换句话说，这就是凶手留下的印记……你看，这拳头要比我大得多，绝不可能是我造成的。”
“嗯。”段子七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拳头差不多要比他还大一些，明显是个男人，且是个体格颇为壮硕的男人。
“好了，就这样吧。”九金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随手撩起一旁的白布，替陈维重新盖上。
“就这样？！”段子七愕然地瞪着她。
“对啊，我本来就只是来洗脱自己嫌疑的，现在已经证明了这些伤不可能是我造成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你还不明白？被打死的呗。”
卓文宗忍不住插嘴，“那到底哪一处才是致命伤？”
“这可不好说了，目前已知的至少有三处。”
“怎么可能同时拥有那么多致命伤？！”卓文宗喊得一惊一乍。
“怎么不可能？”唐九金想了想，给他举了个通俗易懂且比较容易有共鸣的例子，“比如说我和你同时拿刀捅大人，完全有可能造成两处致命伤啊。”
“……”虽然明知是举例，但段子七还是想问，为什么要捅他？！
“这么说，凶手不止一个人？”卓文宗很快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你们看他下颚处的脚踢伤，从痕迹大概能判断出此人身形应该跟大人差不多，这和他胸腹处的拳击伤不成比例，明显不是同一个人造成的。”
段子七眉头紧蹙，“那么多人就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吗？”
“能确定的是，他们很恨陈维，每一次下手都是致命的，就好像是觉得他只死一次还不够泄愤，这看起来像是仇杀，但是……”她突然顿住了话音，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下去。
“但是什么？”卓文宗按捺不住追问。
“这也有可能只是他们的习惯。”
“习惯？”卓文宗愈发不解。
段子七启唇道：“常年在沙场上征战的人习惯了招招毙命，否则很难在近身战中活下来。”
九金沉默着，她的想法和段子七一致。
“这么说……”另一边，卓文宗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后头的话没敢说出口。
常年在沙场上征战的、跟陈维有仇的、随身配有横刀的、同时还有可能是杀害崔哲的凶手，这些条件足以让答案呼之欲出了——果然是林归元啊！
但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一旦说出口，那就谁也无法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大人，这个案子你还要查下去吗？”九金试探性地问。
段子七沉默了好一会，道：“结案吧。”
“……”闻言，九金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
她不希望段子七继续趟这浑水，也不希望薇薇姐和林大人之间再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