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日,巳时初,日头当空。
位于洛阳城郊的这处客栈平日里鲜少有客人,今日却格外得热闹。
只不过,进出来往的既不打尖也不投宿……
“大人,您可算来了!”尽管如此,掌柜还是热切地迎了上去。
职业病,没办法。
闻声,一袭玄色官袍的段子七剑眉轻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旁的护卫见状连忙走上前,推开那名掌柜,斥责道:“看清楚点儿,这是东都府尹,可不是来你这儿投宿用膳的!”
“我知道,大人是来找姑娘的嘛。”
“我们家大人是来办案的!”护卫不满地喝道。
“可是死的就是个姑娘呀。”掌柜努了努唇,轻声咕哝。
“找女人跟找女尸是一回事吗?!”
“哎哟,性别一样不就行了嘛,何必在意那些细节。”
“……”
“噗——”眼见那名护卫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旁的东都少尹卓文宗失笑出声。
段子七没好气地斜了他眼,凉凉地道:“带路。”
这扑面而来的寒意让卓文宗收起了笑意,边领着他往发现尸体的后院走去,边道:“死的是客栈里的杂役,叫绿莲。”
“多大了?”段子七问。
“呃……”卓文宗一时语塞,只好抬手招来不远处正探头探脑的掌柜。
掌柜见自己有用武之地,立刻走了过来,堆着讨好笑容道:“大人,您有什么事尽管问,我一定配合,只求大人能赶紧破案,可千万别耽误了我做生意啊。”
“都闹出认命了你还想着做生意?”这说辞让段子七觉得甚是刺耳。
“瞧您这话说的……”掌柜好笑地撇了下嘴角,“将军要打仗,大人要破案,我们开客栈的要迎来送往,说白了不都是一回事嘛。”
“……”这次轮到段子七语塞了。
“噗——”卓文宗又一次失笑出声,被段子七瞪了后,求生欲让他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问道:“这个叫绿莲的姑娘多大了?”
“这我可不好说,她生性痴傻,平日里说话就颠三倒四的,具体多大还真不清楚。不过,她是四年前被一个男人送到这儿来的,我们老板娘见她长得水灵,就留下她了,没成想竟然是个傻子,吃得多、睡得多、就活干得少,要不是老板娘看她可怜,早就把她赶走了……”说到这事掌柜就来气,免不了抱怨几句,直到一旁的卓文宗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他这才打住,把话题拉了回来,“总之,当时那个男人说她是豆蔻之年,若是没有骗我们的话,那算下来现在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吧。”
“嗯。”段子七点了点头,转头询问起卓文宗,“尸体是谁发现的?”
“是跑堂的小二,说是早上打扫时瞧见客栈里养着的狗一直在刨柴火堆,觉得有些奇怪便去查看了下。”他又迅速回忆了遍那名小二的说辞,确认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后才给出继续道:“我已经详细问过一遍了,这小二没什么可疑的。”
卓文宗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办正事的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既然他认为没什么可疑的,段子七便也就不再浪费时间了,转而问道:“仵作看过了吗?”
“看过了,不过……”他顿了顿,有些为难。
“又是死因不明?”
“嗯。”
段子七哼出一记冷笑,这仵作真是越来越会搪塞人了,连借口都懒得编个像样的。
他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停在了尸体旁,眯着眼眸打量了会面前的仵作。
对方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启唇,“段…段大人好……”
“死因不明?”段子七逼视着他,问。
“有…有可能是被毒死的……”仵作连忙改口。
然而,这措辞仍旧让段子七很不满意,“有可能?”
“不…不是……就是被毒死的……”仵作深吸了口气,换上坚定语气,“肤色略显青黑,眼角有淤血,指尖也呈现出青黑色,小腹肿胀,这些都是毒发身亡的迹象。”
“明白了。”终于,段子七满意了。
可除了这三个字他就没了别的话,仵作和一旁的其他人都有些无措,面面相觑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好。
气氛一度陷入了尴尬,幸好还有个颇为了解他的卓少尹在。
“要清场吗?”卓文宗打破沉默,问。
他没说话,正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死者,神情凝重地微微点了下头。
卓文宗抬了抬眸,冲着那些护卫们使了个眼色,大伙儿很识相的转身鱼贯而出,那名仵作也赶紧跟着离开,唯独剩下掌柜茫然地左右张望着,好在,有几个护卫们还算机警,赶紧又折了回来把他也一并架走了。
转眼间,后院恢复的安静,只剩下段子七和卓文宗。
段子七蹲下身,细细打量起那具尸体,诚如掌柜所言,确实长得水灵,眉目清秀得很,就像是睡着了般,他甚至觉得那双眼眸仿佛随时都会睁开。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查看,除了刚才仵作所说的指尖青黑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件事……她的手很软……还很温热……
他蓦地拧起眉心,问:“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怕是得带回去验了才能确定吧?”卓文宗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估摸着应该是昨天半夜里死的。”
段子七挑了挑眉,问:“怎么说?”
“我刚才问了一圈,最后一个见到她的是客栈里的厨子,说是昨日客栈里一个投宿的客人都没,大家便都很早就睡下了,快子夜的时候,厨子起夜,瞧见她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听闻她时常会有些有违常理的行为,那名厨子也就没太当回事……”
“等一下。”段子七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怎么确定是快子夜的时候?既然没太当回事,按理也不会太在意时辰。”
“说是回房间躺下的时候,听到外头三更天的更声。”
段子七点了点头,“继续。”
“都说她昨晚一宿没回房,客栈里的其他杂役们五更天就起了,他们睡的是大通铺,大伙儿都是差不多时候醒的,基本都能找着人作证。”卓文宗说出了结论,“所以,我初步推断应该是子时后寅时前出的事。”
段子七也是这么认为的,虽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除非是这整个客栈的人合谋把这姑娘给杀了,否则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在天亮后行凶。
那就是说,这姑娘死了近三四个时辰了,可是这尸体为什么会是软的?
他不懂仵作那一套,可是担任东都府尹至今也算接触过不少尸体,人在死后三四个时辰必然已经全身僵硬,差不多得十八个时辰左右才会软化。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死亡时间推断错误,又或者跟她所中的毒有关。
这些都得带回去让仵作详细验过了才能下断论,他也就没有继续深究,而是在尸体上摸索了起来,她身上的任何东西或痕迹都有可能是线索。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戴任何首饰,连用来绾发髻的簪子都是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筷子,没有荷包,也没有碎银……
“嗯?”当段子七撩开她的衣领后,终于在她的脖子上有了发现。
是一枚玉佩,看起来价值不菲,不像是个客栈杂役所有之物。
他伸出手,正欲扯下那个玉佩……
——啪!
忽然有只手死死的抓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看向卓文宗。
卓文宗瞪大双眸,声音发颤,“不……不……不是我……是……是……是她……”
段子七屏息再次朝着那只手看起,那是一只泛着青紫色的手,指尖发黑……
“不准抢我玉佩!”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
几乎同时,原本应该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正如段子七刚才所想的那般,那双眼眸竟然真的睁开了!澄清的眸色,死死地瞪着他!
……诈尸???!!!
就算是见过无数尸体的段子七都没能崩住,“砰”地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卓文宗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他不断翕张着唇,想叫可是发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总算找回了些许声音,“来…来人……”
“别叫!”段子七蓦然回神,及时制止了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问清缘由,便瞧见段子七猛地仰起头,一记手刀狠狠落在那个姑娘的脖子后方。
姑娘痛呼了声,双眼一翻,又一次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就好像刚才那出“诈尸”从未发生过一般。
“原来是我眼花了呀……”卓文宗松了口气。
“不,你没有,她刚才的确坐起来了。”
“那一定是你也眼花了!”他已经决定要用这个俗烂借口来安慰自己了!再怎么说,眼花也比活见鬼说得过去啊!
然而,段子七又一次无情地摧毁了他的自欺欺人,“不,我没有,她刚才真的坐起来了。”
“所以说是我们俩一起眼花了。”
“不,我们没有,她绝对是坐起来了。”
“你烦不烦啊!”卓文宗忍无可忍地吼开了,“这种没办法解释清楚的事情就应该当做眼花啊!”
段子七不是没想过用这种方法来搪塞过去,可是……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凑到女孩的鼻间,虽然很微弱,但他还是清楚感觉到了她的呼吸。
“她还没死,难道我们要就这样把她活活剖开验尸?”这跟杀人有何异?他干不出来,良心会不安。
“那你把她劈晕干嘛?还不让我叫人!不是想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当然不是。”段子七沉了沉气,重新稳住了心神,启唇解释道:“恐怕这姑娘先前只不过是假死状态,总之,死而复生定是有缘由的,但并非人人都会这么想。最近天灾不断,此事若是宣扬出去,定会被渲染成妖像,到时候这姑娘搞不好真的会没命,身处事发现场的我们怕是也脱不了关系。”
“有道理!”卓文宗更愁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段子七蹙眉想了会,道:“先别声张,把她送去我家,就说我要亲自查验尸体。”
“……”卓文宗再次发自内心地对着这位上司表示叹服,这胆子简直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