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前来给段府送菜的是个老伯,年近七旬,连步履都有些蹒跚,车上的那些菜他实在是没力气卸下来,碰巧九金在厨房替段夫人煲药膳。
老伯自然料不到段府二小姐会亲自下厨,见她穿的颇为体面,只当她是府里地位较高的丫鬟,便让她帮忙再去交些人来帮忙搬菜。
九金倒是也不怎么介意,只是她记得先前来送菜的一直都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长得很憨厚,每回瞧见她都红着脸,从不敢正眼看她,也不敢同她说话……
“哦,那是我孙子。”老伯笑呵呵的解释道。
九金多嘴问了句,“他是病了吗?”
她是知道的,很多人病了都不舍得找大夫,捱一捱就过去的,刚巧她这儿有不少药,若真是病了倒是可以帮忙瞧瞧。
“没有没有,好着呢,一会还打算去看行刑呢。”
“行刑?”九金蓦地蹙起眉头,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姑娘还不知道呀?东郊客栈那个长得很漂亮的老板娘杀人了,听说是杀了客栈里的一个杂役,那小姑娘才十七岁,可惜了啊……好在你们家少爷为她做了主,判了那毒妇斩首示众,也算是帮小姑娘讨了个公道,她也好安息了……我年岁大了,见不得这种血腥的事儿,可偏巧我们家铺子就在南市口,我孙子干脆就让我来段府送菜了,也好避避晦气……欸、欸欸,姑娘你去哪呀?别忘记帮我找点人来帮手呐……”
九金显然是顾不得帮他找人了。
她提着衣摆,横冲直撞地朝着段子七的院子奔去。
距离她上回见过余薇薇已经过了两天,这两天她也时常跟段子七打照面,但却从未提及过此事,她是信他的,信他不畏强权、信他公正严明,没成想,等来的竟是这个消息。
这么大的事,段府上下竟没有一个人议论。
很显然,段子七一定是特意交代过了,他根本就是蓄意瞒着她!
“砰”的一声,她用力踹开了段子七的房门。
他刚换完衣裳,是一身极其正式的暗紫色官袍,看这架势是要去监斩……
一旁伺候着的段龙套吓了跳,轻轻地“呀”了声,待看清来人后,也不敢太埋怨,只能婉转地道:“二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再急的事儿也得敲个门啊。”
九金扫了他眼,并未理会,直勾勾地看向段子七,“大人这是要去哪?”
他理了理腰间的佩戴,回道:“去赚银子养你。”
“您这沾了血的银子我可无福消受。”
这阴阳怪气的话音让段子七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剑眉轻蹙,朝着她看了过去,“又闹什么脾气?”
“大人是去监斩的吧?”她直截了当地问。
闻言,他眉目一紧,转头冲着段龙套道:“你先出去。”
龙套自然是不敢有异议,连忙退了出去。
房门才刚关上,他便不悦地问:“听谁说的?”
“谁说的重要吗?”她咬了咬牙,道:“重要的是,你难道不觉得你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吗?!”
他沉了沉气,耐着性子道:“你想见余薇薇,我让你见了,该说的、不该说的相信她都已经跟你说了,你还需要什么交代?”
“你知道她没有杀人!”
“我只知道所有证据都指向她,而她本人也已经认了罪。”
“认什么罪?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她何罪之有?”
段子七瞪着她,冷声提醒道:“绿莲死了,你是段府的二小姐。”
“我是谁我比你清楚!”她仰着头,梗着脖子,不服输的瞪了回去。
“难道你还打算去刑场当众讲述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吗?”
“有何不可?”
段子七蓦地眯起眼眸,“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她想也不想地回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
“……”她心口一阵紧缩。
“你想死我不拦着,但别连累了我和我娘。”
……原来是因为这样才在乎啊。
说的也是呢,他处心积虑隐瞒了她起死回生的事,他娘又兴师动众的收她做义女,倘若她当众说出一切,非但救不了余薇薇,甚至还会害了自己、害了段府。
她逐渐冷静了,也不得不让步了,“那至少让我去刑场送薇薇姐最后一程。”
段子七冷硬拒绝,“她不需要你送。”
“……是她不需要,还是你不希望?!”她认为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未曾料到段子七连这点情面都不愿给。
“是,我不希望。”他爽快承认,“之所以瞒着你就是因为我不想节外生枝,对我来说,你乖乖待在这儿才是最安全的。”
“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那我就只能来硬的了?”
“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
“还真拦得住……”话音未落,他就忽然扬起手,一记手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了她的后颈。
她闷哼了声,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来。
段子七及时接住了她,将她打横抱起,安放在了里屋的床上。
确认无误后他才走出房间,冲着一旁的段龙套交代道:“看着她,别让她去刑场。”
“少爷放心吧!我会誓死守着小姐的,除非她有能耐从我身上跨过去,否则哪都别想去!”
后来,九金从段龙套的身上跨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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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七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下手太轻,九金并没有昏睡太久,很快就醒了。
确切地说,她其实是热醒的……
神经病啊!这么热的天还给她盖被子!
她没好气地踢开了被子,翻身下床,打量起四周。
床边那扇较大的窗户从外面锁死了,想要爬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还有两扇小窗户,在外屋,分别在门的左右两边,倒是没有锁,可是门外有段龙套守着,寸步不离。
她蹑手蹑脚从房间里翻找出了针线盒,又找了支笔,粗暴的拔掉了笔头,稍稍改良了下,将那根涂满迷药的银针吹向了段龙套,迷药是她随身携带的,她要比段子七狠多了,用量很大,门外的段龙套只觉着脖子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他惊了下,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可是却连喊人的机会都没有,“砰”的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随后,她又挑了把结实又称手的椅子,硬生生把门砸开了。
就这样,九金从段龙套身上跨了出去。
她还是很厚道的,替他把那根针拔了出来,以免银针入体。
院子里有几个丫鬟正在打理花草,要躲开他们不是难事,她利落的从墙边翻了出去,堂而皇之的去马厩牵了匹马出来……
“二小姐,你牵马做什么?”门口的丫鬟瞧见了她,担忧地问。
看起来段子七并没有跟这丫鬟交代过什么,对方大概是生怕她又犯病了。
她本想安抚那丫鬟一下的,可是一转头,瞥见了院子里的日晷,已经快午时了,她不敢再耽搁,立刻将马牵到了门外。
这匹马对她而言太高了,她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赶在那名丫鬟走出来前扬尘而去。
尽管她已经快马加鞭,还是晚了。
当她赶到南市口时,行刑刚结束,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
“这女的长得还挺漂亮呢,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听说被她毒死的那个杂役更漂亮呢,才十七岁。”
“那杂役是个女的呀。”
“可不是,就是因为长得太漂亮了,遭了她的妒忌。”
“因为对方长得比自己好看就杀人?这也太随性了!”
“不是不是,我堂哥常给那家客栈送酒,听他说这个老板娘跟客栈掌柜的有一腿,后来那个掌柜的又跟那个小杂役看对眼了,那日两个人趁老板娘不在都滚到床上去了,还是在老板娘房里滚的,没成想这老板娘突然回来了,捉奸在床啊,一怒之下就把那个小杂役给打死了。”
“什么人啊这是!怎么不打死那个掌柜的?”
“是这小杂役主动勾引掌柜的,我堂哥说这小杂役长得一脸狐媚相,平日里就时常穿得伤风败俗的。”
…………
……
唐九金怔怔地站在距离刑场不远处的柳树边,听着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一幕,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人的劣根性还真是出奇的相似,管中窥豹却又言之凿凿,真相就被那一张张嘴彻底掩盖了。
没有人会知道,四年多前,那个小杂役为了不被卖去青楼生生用刀割破了自己的脸颊,幸得寄栖客栈老板娘相救,老板娘念其可怜,供她吃住,替她疗伤,悉心照顾,授之以鱼还授之以渔……
“你可得记着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这样伤害自己。”
“你就留在这客栈里陪陪我吧,我啊一直都想有个妹妹,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妹妹,所以你可得好好爱护你这张脸啊,你要是不漂亮了我就不要你了。”
“我倒是愿意一辈子护你周全,可你这性子终究是要离开的,在那之前你得学会保护自己,从今天起你要学会做个傻子,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傻子,因为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住,便是有天你落入了仇家手中,兴许还能留住一条命。”
“你以前叫什么我不想知道,往后你就叫绿莲吧,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像莲花一样,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薇薇姐曾说过的那些话不断在九金脑中浮现。
轻轻软软的嗓音,如初夏的微风。
眼瞧着人群已经越来越稀疏,她生怕见到身首异处的画面,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好半晌后,她才终于有了勇气睁开双眼。
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她料想中的残酷画面,她看到一名黑衣男子蹲在那儿,小心翼翼地敛着尸,他低着头,长发覆面,动作分外轻柔,就像是怕弄疼了那具尸首,看起来不像是专门负责敛尸的差役。
她蹙了蹙眉,忍不住举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