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一场豪雨即将席卷整个南江市,如铅重的黑云翻滚在天际,狂风似脱缰野马,撕拉着黑云急涌过来,闪电狂怒,在密集云中毫不留情撕裂一道大口,紧接着突然炸开,刹那之间,电芒乱窜,呈现出一幅幅诡异的电网线,放射出更强烈的光芒,雷响过后,大雨如约而至,瞬间打湿地面,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压降下,压得人胸口沉闷。
此刻,仿若末世降临。
漆黑的夜晚,阴风冷嚎,暴雨如注,抽打树枝摇晃到极致,顷刻间落下无尽树叶。
寂静的房间内,老式的白炽灯吊在屋顶上,散发着暗黄的光芒,照亮这狭小的方寸天地,也同样照亮一张威严的脸庞,这张脸的主人正襟危坐在旧沙发上,左手掐着烟,右手拿着长木尺和写了几个潦草字体的信封,方正的脸上毫无表情,两道浓眉浑如刷漆,可能是常年在外行走,脸上的皮肤很粗糙,两只眼睛深陷下去,像是好几夜没睡过安稳觉,这人叫做苏志强,一个既坚强又老实的好人。
苏志强大力吸口香烟,呛得他直咳嗽,随手丢掉烟头,看着跪在阳台下的苏武,不禁摇头,这孩子就不是读书的料,年年成绩垫底,月月都能接到老师的批评信,这才开学还没几天,就收到班主任写的信。
利索拆开信封,眼睛掠过信纸上的字,还没来得及看第二页,额头青筋骤起,再次投过目光,苏武看着这道凌厉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喉咙咽下一口唾液,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如鼠见猫。
苏志强深吸口气,额骨颤动,双齿碰撞,鼻息之间的气息渐渐浓重,缓缓起身,握木尺的右手不禁握紧,苏武看着渐渐逼近的身影,心坠冰窖,特别是看着那相当熟悉的木尺在他爸手中微微晃动,他慌忙低头,恨不得从窗户跳出去。
苏志强走到苏武身边,沉声问道:“这个礼拜在学校干了什么坏事。”
苏武双手攥在一起,咬着嘴唇支支吾吾,试图蒙混过关:“今天钱胖子生日,我们同学凑了点钱买个奶油蛋糕,结果大家有点疯狂,弄得教室内都是蛋糕。”
边说眼角还瞥着苏志强,见他爸脸色有所稍缓,心中有些暗喜,但随即又有些失落,他们班英语老师因为临产,就托好友表妹来代课,礼拜三下午上课时,英语代课老师说今天是最后一节课,让他们好好认真听讲,也说让他们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下课之后,苏武与往常一样,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躲在教室角落聊天,钱胖子无聊之际,就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众人兴致盎然,结果苏武输了,钱胖子这人特精明,问的问题苏武根本无法回答,只能被迫选择大冒险,岂料所有人突然要求他去表白那位即将离开的英语老师,苏武这才反应过来,这群人是挖好坑让他跳,当然不肯让他们如意,于是他们就嘲笑他没胆没种。
苏武大怒,在所有人起哄之下,还是硬着头皮走到老师办公室,趁着办公室内只有英语老师一人,念出《诗经•关雎》里的诗,那位喜欢穿白衣服的美女老师听完之后,莞尔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就转身离开,老师既没有给明确答案,也没有与秃头班主任那般义正言辞的教育一番,结果今天回家就看到老爸坐在沙发上抽烟,饭也没做,澡也没洗,看见他回家就指指阳台,示意他跪过去。
想到那位美女老师,苏武思绪纷飞,脑中想着那长而翘的睫毛,点缀着那双秋水长眸,还来不及细想,耳边传来骂声,随后后背传来阵阵疼痛,苏武咬着牙默不作声,一副死不抵抗的模样,苏志强右手松开木尺,但想到班主任和校长肃容的脸色,铿锵的话语,心中怒意翻腾,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挥动木尺,呼呼打了几十下,每次都卯足了劲,可跪在地上的苏武愣是没哼一声。
兴许是害怕打出事,苏志强微叹,放下木尺,让苏武坐在凳子上,温和说道:“小武,爸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好考个大学,以后拿派遣证吃皇粮,有份安稳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不要像爸这样起早贪黑累生累死的工作,这些年你成绩忽上忽下,爸也跟着紧张,我书读的少,学习上帮不到你,只能一味的对你严厉,你不要怪爸,你妈走的早,她其实很想看到你有出息的那天,只是……唉……爸对你要求不高,只希望你对得起你这些年的努力。”
轰!
惊雷响耳。
苏武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黑白双间的眼眸爬上一缕血丝,看着以往坚毅此刻却略显疲惫的脸庞,突然有些心痛,他爸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有时间还要出摊,也只是想让他认真读书,让他不必担心高昂的学费和补课费,这瞬间苏武很想抱着苏志强说些让他安心的话,但知子莫如父,反之知父莫如子,苏志强不喜欢那些矫揉造作,于是很认真看着苏志强说道:“爸,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读书,让您为我骄傲。”
苏志强愕然。
随即笑着点头,让苏武先去洗澡,等下吃饭,苏武点头走进厨房,苏志强望着苏武的背影,有点讶异,不知不觉间苏武已经比他高半个头,等苏武走入厨房,他把桌上木尺给折断,狠狠在自己手臂上和腿上抽了几下,双眼也蒙上泪珠,低声喃喃道:“高考题难度大,录取比例又低,能考上大学的都是凤毛麟角……哎,小武,你还得靠自己啊。”
苏武洗完澡,就躺在床上看书。
等他爸叫他吃饭。
叮铃铃!
清脆悦耳的铃声突兀响起,苏武瞬间惊醒,睁开眼摸着手机,晃动眩晕的脑袋叹息,又是做梦,转头看着床边几张照片,会心一笑,接听电话道:“怎么样,凯文还是不肯放弃收购计划。”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回应:“苏总,凯文的态度很强硬,而且他已经联系当地警局和行政部门,说您有违规行为,如果罪名成立,咨询所的所有证件可能被收回。”
苏武走到卫生间,打开免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憔悴道:“这个混蛋,还真是无耻,这种事他也敢做,他还说什么。”
电话内出奇沉默下来。
苏武咬着牙道:“说。”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无奈的声音:“凯文说明天找你商量收购股权的事,不过我还是要劝您小心点,毕竟您是外国人,在这个国家,会吃亏。”
苏武冷笑,毫不避讳道:“没事,他还没那么大本事敢对我做什么,你去和凯文说,明天我等他。”
挂掉电话,苏武浑身颤抖,跌跌撞撞回到客厅,浑身无力,瘫软在床上,拿起他与他爸合照,喃喃道:“爸,您当年那么幸苦,都扛的过来,攒钱让我出国留学,好让我有出息,现在我也算有些出息,本想衣锦还乡,可是我还看不清人心啊,被合伙人坑,我不甘心,爸,您在等等我,等我解决这边的事,我就回来看您,这些小困难还难不倒我。”
起身坐在书桌前,看着这两天接下的病人病例,他正在思考用那种方法帮助有心理疾病的病人排除困难,电话又响起,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连忙放在耳边接听,欣喜叫道:“爸,您没午休啊,吃饭没有。”
没等对方回应,苏武又继续唠叨:“爸,我过段时间就回去看您,对了,我上次寄给您的补品你可要吃,别给我省钱,您儿子现在……”
“小武,我是小叔。”沙哑的声音打断苏武的话,苏武微愣,还是笑道:“小叔,您和我爸又在喝酒吧,我爸身体还好吧。”
“你爸他走了。”
苏武手一抖,电话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放在耳边,小声盼切道:“小叔,您又和我开玩笑,您是不是喝多了酒,我爸身体那么好,我前年回家看他……”
苏武说到这,心脏剧烈颤动起来,说不出话,他想到前年回家,看到他爸经常咳嗽,就要带他爸去医院治疗,但苏志强却说是小感冒,吃点药就好,还让他不要担心,又故意转移话题,苏武才信以为真,认为他爸真的没什么事,在家住了两天,苏武就因为咨询所接到大单,临时需要飞回去,就给钱让他爸自己多照顾自己,多检查几次,后来苏志强打电话给他,说身体没事,让他安心,还经常和他发信息,苏武有时间就回,没时间也就懒得回。
想到此处,苏武忍不住放声嘶吼,满脸悲容,眼泪滚落。
等他稍微平静,才出声问道,悲恸颤声,充满凄哀:“小叔,我爸怎么会……”
他小叔苏志刚把这几年的事一股脑全部抖落出来,苏武滑落转椅,靠在床边,仰头望着水晶吊灯,双目呆滞,脸上写满惊恐,随后突然夺门而出,砰的一声,跌倒在客厅,想要爬起来,但肢体无力,用不上劲,只能趴在地上,任由泪水流淌,嘴中反复念叨着‘爸’。
苏志刚告诉他,自从他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他爸为让他安心学习,便辞去工厂的工作,开始做各种工资高的活,直到把身体累垮,也是那个时候患上流感,不舍得花钱治疗,越拖越严重,苏武惨笑,悲伤难言,他爸总和他说在做生意,赚到不少钱,让他不要不舍得花钱,可是等他大学毕业,却接到通知,说学校有几个去国外留学的名额,他被选中保送到国外读研,他爸就更不舍得浪费一分钱在自己身上,前年他回家看望他爸时,见他爸总坐在凳子上,以为他身体还好,加上咨询所刚开张,属于初创时期,事情偏杂,他也就没心情多关注其它的事。
直到离去都没发觉他爸后背衣领内,藏着几根木板,努力撑起他的脊梁,让苏武觉得他是真的健康,他走之后,他爸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因为他爸吩咐他们这些亲戚,不准告知苏武他的情况,更不把联系方式给他,虽然苏志刚等人不答应,认为孩子有义务回家照顾他,但在苏志强连番轰炸和劝解下还是忍痛答应,他爸说他刚开咨询所,正是最艰难的时期,不能分心照顾他,还说苏武有合伙人,事业都是在上升期,不能让合伙人看不起苏武老是回家,对咨询所不闻不问的态度。
就这样扛了一年多,终于意识模糊,但始终念望苏武,却不肯联系他,直到今天去世,他小叔才忍痛打这个电话。
啪!
苏武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啪!
又一巴掌。
他不知道扇了自己多少耳光,只知他的脸已经麻木,已经浮肿,但脸上的疼那抵得上心底的痛,脑中无限回忆,各种片段连接在一起,最后组成一段反复播放的画面。
他爸偷偷掐腿内侧,强忍着睡意辅助他学习的时光。
他爸见到他大学通知书时的狂笑姿态。
他爸听到他被保送出国时的激动,以及眼中偷偷隐藏的无奈……
苏武思绪回溯,浑身颤抖,眼带血丝,又抬手给自己一巴掌,低声咒骂道:“你个白眼狼。”
话音刚落。
苏武狠狠咬住自己手臂,猩红的血液浸染口腔,疼得他牙齿颤抖,才缓缓松开嘴,泪水横流,向前爬几步,拿起地面上的电话打给助手,沙哑且沉重的声音叙述着他此刻的悲伤:“帮我定张回国的机票,越快越好,然后来接我。”
扶着墙壁起身,拎着一拼伏特加,摇晃间走到窗户前,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大滴的雨珠砸在玻璃上,流下道道水痕,窗外烟雨朦胧,看不清远方场景,倒是能清晰看到那颗在风雨中摇拽的香樟树,他感觉自己就像那颗小树,被天地蹂躏。
伸手打开窗户。
窗帘骤然卷浪般叠起,化作一波波扑面袭来的布海,狠狠扇在他脸上,而后被吹到半空中,他拉住那颗随风跳跃的绳子,每拉动一次,早已湿透半边的窗帘便像阴阳相隔的亲人,各在一方。
砰!
反手一推,玻璃窗剧烈的晃动,游浮在半空的窗帘噗哧一响,紧紧黏在墙上,久久不动,借助窗外暗黄路灯返照的光芒,可以看到他此刻正用手大力搓揉着脸颊,发出低沉而悲悸的痛哭声。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爸的身体,也从未真正孝顺过一次。
世间最让人悔恨且无奈的事。
莫过。
子欲养而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