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雾气还未消散,京城中便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前往后山。谢渊坐在龙撵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顶佛堂,却心生些许胆怯,甚至是半柱香的时辰就让随行侍卫停下来休息片刻。走走停停,正午时分倒是也没有到达佛堂前,还处在半山腰。
“皇上,若是您不想……奴才跟皇后娘娘说……您最近身体不适,过些时日再……”福公公站在龙撵旁,小声说着。周围侍卫纷纷面容冷酷的警觉四周。谢渊拧起眉,“就连你都看出来了。”
山顶佛堂像是有袅袅烟气围绕,隔着很远似乎都能够听到那里传来的钟声。
“走吧……”谢渊叹口气,阖上双眼。这一路上倒是再没有停留,直至佛堂门外,桂嬷嬷恭候许久,俯身跪拜,说道,“奴婢拜见皇上。”谢渊虚空中抬抬手,声音淡淡的说,“有劳桂嬷嬷这些年照顾皇后,理应是朕来谢你才对。此番从宫中带来绸缎几匹,你也给自己做两身衣裳吧。”
桂嬷嬷身上穿着灰色的尼姑挂袍,虽然说是代发修行,却也能够见得消瘦许多。
“娘娘在里面等您……”桂嬷嬷让开路,随行侍卫将佛堂团团围住,密不透风。福公公和桂嬷嬷都在外面守着,谢渊犹豫片刻,还是推开门走进去。可能是有些年久失修,山顶佛堂的木门推开后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扰乱心神。
谢渊看着跪在那儿的背影,停在几步之外,却也不再靠近。
皇后手中转动着佛珠,薄唇轻轻开合的念着佛经,手持三炷香,完成后缓缓站起身,回头看着谢渊。两人不过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此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远离朝堂后宫中的勾心斗角,皇后竟然恍然如昨,面容丝毫没有改变,谢渊晃神之间似乎是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谢渊不过是不受宠的王爷罢了,说是先皇的子嗣,却只能够管些无足轻重的政务。
先皇赐婚与他们两人,皇后的娘家府邸是十足恼了一阵子的。毕竟谁都能够看出未来的太子东宫之位肯定不会属于谢渊。皇后娘家世代都是宫中嫔妃,从未有过下嫁王爷的先例。正准备与先皇推脱时,她却开口,说,“我愿意嫁给谢渊。爹、娘,你们便不要生事了。”
“免得,皇上以为我们恃宠而骄,仗着有几分势力便能够左右天子决定。”皇后那时候说出来的话,有几分道理。谢渊娶她回府,掀起红盖头的那日,看着温柔笑着的那张脸,在心底暗暗发誓,他定然会让怀中的女子坐在坤宁宫中,成为皇后,坐六宫的主人。
最后,谢渊做到了,可他们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皇上……”皇后浅笑着,眼底却像是一潭死水般宁静,毫无波澜。“佛堂清净,却也没有什么好茶能够侍奉,这是前些日子,我去后山亲自采摘回来的,若是不嫌弃便喝些尝尝。”话音未落,谢渊便从她手中接过白瓷茶杯,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灼烧着喉咙,皇后也惊讶的抬头,对上谢渊那双深情似水的眼眸。
“阿灵,你还是不愿意回去么?”谢渊猛地上前两步,紧紧抓住皇后的手。皇后面容局促,想要扯开却无法挣脱,只得拧起眉,说,“皇上,此处是佛堂,还请自重,莫要扰了神明清净,到时候便降罪于朝堂,就会是我无法弥补的过错。”皇后仍旧是那副倔强的性格,任何事情都拦在自己身上。
谢渊松开手,苦笑着,向着偏厅走去。
皇后之所以自愿到后山佛堂,青灯古佛伴随左右,还要说起宫中发生的那些血案。嫔妃明争暗斗,为得圣宠无所不用其极,她是知道的。身为六宫之主,偶尔要出面管些糊涂官司,自然也会得罪些心眼小的嫔妃,只是阿灵从来都与人为善,更是有谢渊的宠爱,并没有遭遇不测。
可那日,后宫中最受宠的贵人忽然小产,流血不止。
谢渊震怒,太医院所有人都惊动了,纷纷跪在贵人的院外,最终还是没有保住那孩子,贵人也殒命。天子之怒,谁能够承受得住?后宫乱翻天,纷纷寻找导致贵人流产的物件,却在她的首饰匣子里发现一块皇后赏赐的胭脂。太医从中查出麝香等物,认证物证惧在,倒也是无法反驳的模样。
“你……回去吧,这几日暂且不要管外面的事情。”谢渊双眼通红,对着前来看望贵人的皇后说出这样一句话。平日的冷漠,嫔妃们的冷嘲热讽,以至于那句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心死如灰。“臣妾自知无能,无法管理后宫众多姐妹,今日便自请去后山佛堂,为逝去的贵人和孩子超度。”
皇后跪在原地,轻轻拜了两下,起身便走。
谢渊脚步微微动了动,想要去追,却感受到后宫嫔妃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咬着牙,没有追上去。此刻,谢渊不再是王府中能够采花去哄着怀中人的王爷,他是真龙天子,是一国之君。不能够被儿女情长牵绊,更不能够有所偏颇。
以前,谢渊总是想着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证明他可以。
可那时,看着皇后渐渐离去的背影,看着她缓慢的步伐,谢渊心中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在给彼此机会,却仍旧不能够追。屋内,看着一尸两命,嫔妃们脸上的表情倒是变幻多彩,有幸灾乐祸,有暗自惋惜,有想要孤身自保,更是有着感慨人走茶凉,谢渊心中又能够记着她几时呢?不过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那时,我是信你的。只是众口铄金,不得不让你回去闭门思过几日,可为何非要来这里?”谢渊面容苦楚的说着,皇后甚至是没有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回到寝殿中,匆匆留下书信一封便连夜只带着桂嬷嬷上山。佛堂如今伺候的婢女和小厮们,都是此后谢渊送过来的。
皇后握着手中的珠串,说,“如今再提往事,都已经无用了。”
“我今日让你前来,是想说听闻三皇子和太子殿下如今朝堂对立,竟然动摇东宫?皇上可是心中产生了偏颇,对景麒……”皇后开口便直奔主题,像是多一刻都不想要与谢渊谈论往事似的。谢渊苦笑着,“果然,朕猜得没错,你是担心景麒。”
东宫乃国之根本,况且谢景麒坐稳东宫多年,从未有过差错。虽然偶尔在朝堂上与谢渊有冲突,意见相左,却也还是孝顺。京城中对他都是赞不绝口,从无劣迹,又何来废黜之说呢?将军府举家离开京城后,谢景麒总是在此事上为他们辩驳,谢渊心中不满,便有意让三皇子露些脸面罢了。
“若是担心,为何不回去看看?阿灵,他是我们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宠他的,可是太子近日来,所行之事与我总是反着来……”谢渊没有在京城时的那般霸气和阴狠歹毒,反倒像是撒娇的孩童般,向皇后抱怨。皇后听着他唤“阿灵”,心头不由得颤了颤,轻声说,“国君,所谋之事为民。”
若是百姓能够安居,没有难民流离失所,没有天灾导致横尸遍野,便是明君。
“你的意思是,朕本来就不应该坐在龙椅上?朕不配做国君么?”谢渊被戳到痛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若是旁人看到,肯定会立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或许能够偷来一条性命,可皇后娘娘却仍旧站在原地,淡淡的看着他,说了一声,“阿渊,你现在还不觉得自己错了么?”
阿渊!谢渊的脸像是崩坏般松动,多么熟悉的称呼,他却已经有多年都没有听到了。
“我从不觉得嫁给你受委屈,你便是世上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我相信你以后肯定会挣到军功,辅佐太子殿下成为一代贤王的。阿渊……”那是王爷府时,阿灵躺在他怀中,娇滴滴温顺的说着。谢渊向前走两步,想要握着皇后的手,却被她给躲开,“阿渊,你的野心何时才能够收敛些?”
“若是与你的意见相左,便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么?可景麒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百姓着想。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京城中没有动乱,景麒何尝不是在为你分忧?”皇后常叹口气,眼眸中都是失望的深情,“就真的只有你所做,才是正道么?”
篡位杀父弑兄,哪一桩不是要落入十八层地狱的罪孽?
皇后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的捅入谢渊的心窝。
“既然你不想要跟朕回宫,也没有什么好相谈。”谢渊像是苍老十岁般,慢慢转身,“阿渊。”
听到呼唤,谢渊立刻转身,眼睛深处迸发出几分期待,“照顾景麒,答应我,无论何时,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要伤害他。”皇后说罢,谢渊冷笑着,转身在离开的瞬间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