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见孙芩还沉迷恋权,浑无自醒之意,心里更觉得无比沉重,陷落旋涡不可怕,有人给你抛去了可以救命的绳索,只要你牢牢抓住就能获救,但最可怕的是,你却不知道自己深陷旋涡之中,对抛到眼前的绳索不屑一顾,终至于越陷越深,再难出头。
孙秀斟酌了片刻,语气淡然的问道:“芩儿,设立尚书台是你的主意吧?”
“是的。”孙芩解释了起来:“当初叔父不在洛都,有许多政务处理起来非常麻烦,丞相府那边……”
“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孙秀打断了孙芩的话,说道:“尚书台的设立,是为了从丞相府,甚至太尉府、御史大夫府、六大卿手中夺权,最终目的是为了还权给皇上,对不对?”
孙芩焉敢说不对?当即默然的点了点头。
孙秀说道:“既然如此,等尚书台将权力一点一点从三公六大卿府衙中剥离开来之后,都归了皇上,尚书台的作用何在?”
孙芩一怔,道:“继续听命于皇上,处理政务啊。”
“你可真是当局者迷!”孙秀忍不住冷笑,说道:“丞相府处理政务,难道就不是听命于皇上了?太尉、御史大夫、六大卿处理事务,难道就不是听命于皇上?既然都是听命于皇上,又何必多此一举,设立尚书台呢?”
孙芩有些迷糊了,说道:“丞相府的人,都听命于叔父你,是不怎么听命于皇上,无论大事小事,都要找叔父商议才能抉择,就譬如之前叔父在西京修缮永安宫,朝中一旦有事,百官犹豫不决,还都说要找叔父你回来商议,就连军务,也各抒己见,皇上难以攥总。所以皇上心里才不痛快。”
“可是我听命于谁?太尉、御史大夫、六大卿听命于谁?”
“自然都是听命于皇上。”
“所以呢?皇上夺得究竟是谁的权力,什么权力?”
孙芩一下子醒悟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孙秀。
孙秀叹息了一声,说道:“归根结底,权力在于人,在于做事的人,而不在于任何机构职司官署。丞相府也好,尚书台也好,皇上所需要的,不过是听自己的话,给自己办事的人,皇上不希望任何人的威信超越或者比肩了自己。丞相府的问题在于,大小官员几乎都是从起事之初就追随在我左右,皆为我的左膀右臂,习惯了听我的吩咐做事,朝中的许多官员更是从我的手下遴选上去的,也习惯了听从我的吩咐,而不是听命于皇上,皇上为此极为不舒服,所以才找了许多听话的人,真正属于他的人,与我毫无瓜葛的人,成立尚书台,开始削弱朝官的职权。你想一想,尚书台之中,尚书令、尚书仆射、六曹尚书,这些高级官吏,有谁不是皇上的人?”
孙芩喃喃说道:“尚书仆射和六曹尚书都是皇上直接任命的,他们全都是皇上的人。”
“不错,唯独你,这个尚书令,不是皇上的人,是我孙秀的侄子,是从原来丞相府里出去的长史。所以,当尚书台将丞相府的职权搬空之后,你会是个什么下场,你还不清楚么?”
孙芩猛地一颤,陡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呆呆的看着孙秀,呐呐说道:“可是,可是我,我已经在皇上跟前,我——”
“你已经在皇上跟前表明了心迹,与我隔离开了,对不对?你在皇上跟前表示,你只效忠于皇上,大公无私,对不对?”孙秀冷笑一声,说道:“可是皇上会怎么想你?!你姓孙!我是你的亲叔父!你与我的血缘关系,割裂的开么!?你还在皇上面前谈论忠诚!你难道比我更忠诚?!你连把你养大,教大的亲叔父都能踩在脚下,当成是你飞黄腾达的垫脚石,你还有什么忠诚可言?!皇上会信任你么?!别忘了,皇上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人!皇上心里到底会怎么想你,你清楚么?!今天,我在朝中辞官,皇上不许,就很明白了,皇上不信丞相,也不信你尚书令!丞相要有,尚书令也要有,一个丞相变成了两个,尚书令呢?是根本不要,还是一分为二?”
孙芩满头大汗,脸色惨白,浑身一软,瘫坐到了椅子里。
孙秀又是怜悯,又是气愤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在皇上眼里,你不过是个在一定时效之内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就如那棋盘上的卒子,一旦过了九宫,就无大用,可以弃了。你现在想想,你身上还有多少用处可以被榨取?在你的努力之下,尚书台设立了,三公六大卿的权力都被削弱了,在你的建议下,皇上大举灭佛,同样是在你的建议下,迁都变成了两都制,接下来会是什么?我不用你说,也可以猜得到,接下来是削弱诸王侯,整顿军务,夺功臣封邑,对不对?”
孙芩如见鬼魅,颤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呵呵呵呵……”孙秀颇为苍凉的笑了起来:“我有什么事情不知道?我有什么事情料不到?熟读诸子经典,精研列史,历朝历代开国,走的还不都是这样的过场吗?芩儿啊芩儿,可千不该万不该,此事由你来提出来,你会被当做弃子的。”
孙芩摇头道:“侄儿不明白。”
孙秀道:“皇上对诸王、侯本来就不放心,诸王、侯对皇上本来也没有信心,你提的主意,无非是用阴谋手段,来鸡蛋里挑骨头,故意寻他们的不是,然后加以惩戒,可皇上利用这个幌子,所要进行的却是削藩!一旦削藩,叛乱必起,到时候局面无法控制,你这个倡议之人,便是山河大乱的罪魁祸首!一个没有了用处,又是罪魁祸首的人,下场还能怎样?唯有一死,才能谢天下!”
孙芩呆如木鸡。
“你回去吧,我料你在我这里也吃不下饭了。”孙秀说道:“回去再好好想想,叔父说的话,对还是不对。”
“是。”孙芩魂不守舍的迈着两条软绵绵却又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腿,行尸走肉般往外走去。
当空的太阳暴晒下来,映的孙芩头昏目眩,险些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