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听见萧西乐的这一番话,心中既惊又感动。
他惊讶的是,萧西乐明明知道,覆灭羌胡,是陈奇的意思,而且萧西乐身为统军主帅,是不能说这些话的,但他还是说了。感动的是,萧西乐不想让这种忤逆龙鳞的话,从自己或者别的人口中说出来。
但是陈奇的脸色已经变了。
变得有些阴沉。
很显然,陈奇是不高兴的。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病的不轻,就不要再多说了,好好休养吧。”
“皇上,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的身子如何,臣自己知道,臣怕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看来你确实是很疲惫了。你休息吧,朕不打搅你了。”
“皇上,臣怕你会继续犯错!”
“犯错!?”陈奇终于被激怒了:“朕有什么错?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践祚之帝,有哪个圣明君主曾打下如朕这般幅员辽阔的江山!?”陈奇冷哼了一声,见萧西乐的脸色有些癔症,也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了,萧西乐毕竟还在病中,于是陈奇缓了缓语气,说道:“西乐,你是跟着朕一起打天下的老人,你应该明白朕的心思。朕要江山永固,要大陈的王祚超过历朝历代!无论是谁,只要对大陈构成丝毫威胁,朕都要灭了他!灭的干干净净!不许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危机,能对大陈构成威胁!朕要大陈绵延百代,千代,万代!人人都说不可能,但是朕要做到!孙丞相也在这里,你们说,朕活着,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萧西乐呆住了。
孙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王朝绵延百代、千代是不可能的,更遑论万世基业?
从前朝来看,无论是多么强盛的大一统王朝,能绵延二十代就已经算是到了极限,就已经可以被后世称为是盛朝。
但这种话,能说出来吗?
显然是不能的。
人人都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陈万岁万岁万万岁,纵然知道不可能,也决不能戳破这个谎言。
陈奇所谋者大,所谋者远,无奈的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有些危机,纵然是你可以预料得到,却也无法避免的。
更何况,还有很多事情,你是想不到的,很多危机,你是预料不到的。
“皇上。”萧西乐嗫嚅了片刻,说道:“你的心胸远大,非臣等所能比,可是,毕竟人力有时尽啊……”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陈奇的脸颊一抽,说道:“朕相信,人定胜天!好了,朕要回宫去了,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朕处理。”
说罢,陈奇转身就走,不再看萧西乐一眼。
孙秀看着萧西乐那副凄凉失落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忍,但是,他也只是略停顿了停顿,朝着萧西乐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再说,紧跟着陈奇离开了。
到了外面,陈奇也没有理会王宣和殷戈、白滇等人。
孙秀小心翼翼的陪着陈奇走到了萧府大门外,陈奇才站住了,他仰面看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也不看孙秀,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是在问孙秀:“你觉得萧西乐说的对,还是不对?”
“臣其实觉得萧西乐所说,不无道理。”孙秀斟酌着说道:“但是皇上心中所虑,又非臣等所能体会。这件事情,臣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你们不是皇帝,朕才是!”陈奇冷笑了一声。
这话说的孙秀立时变了脸色,浑身冰凉一片,连忙伏拜在地。
“你怕什么?”陈奇说道:“起来,朕也没有别的意思!”
“是。”孙秀颤巍巍的又站了起来。
陈奇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其实,萧西乐说的话,让朕很失望。见好就收,乡野村夫都明白的道理,何须他来教朕?朕想做的,是一劳永逸,是把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不给后世留下一丝一毫的麻烦。就像是最早的灭佛,像是当初的勘田,就像是现在的科考,朕费尽心思,为了天下人,为了子子孙孙,唯独不是为了自己。”
“皇上说的是。”孙秀道:“皇上高瞻远瞩,臣等无法企及。”
“你也变了。”陈奇淡淡的笑道:“从前,你还敢指责朕的不是,还敢当朝谏言,现在,你是什么话都不说了。朕听闻,你曾经送给张之芳八个字,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现如今,你是把这八个字又收回自己用了吗?”
孙秀强笑道:“臣是因为老了,脑子确实不比从前。皇上到如今,还能思维敏捷,臣真是比不上,臣也是怕说错话,并不是有话不说。”
“朕明白你的心思。”陈奇道:“回去吧,明天带着王宣,再入宫一趟。科考的事情,半分马虎也不能有。”
“是。”
等到陈奇走远,孙秀才站直了身体,擦了擦额头上溢出来的汗水。
现在的他,已经不奢望陈奇念及任何当初的情分了。
什么亲如兄弟,什么君臣相济,什么风云际会,都是虚妄的。
任何人,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都会变得可怕。
已经不能以正常人的想法来视之了。
王宣还可以谨言慎行,戒急用忍,但是自己,只能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好在,整个国家的运转还非常好。
一统天下二十余年来,情况比历朝历代都要好。
如果真能如陈奇所说,大陈绵延百千万代,那也真是亘古未有的极大盛世。
可惜,绝对是不可能的。
孙秀自己摇摇头,都笑了起来。
他没有再回去看望萧西乐,也没有再跟王宣、殷戈、白滇等人相会,因为他知道,洛都之中,所有官员的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中。
不必要去惹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的皇上,已经足够猜忌了。
而且,还是暗中猜忌。
从前,陈奇若是疑心哪个人,孙秀还能看出来,或者是猜测出来,但是现在的皇上,已经彻底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心中丘壑万千,城府深不可测,他在想什么,他对谁有什么看法,他在疑心谁,不要说看出来的,便是猜测的端倪都没有。
在所有人都觉得皇上越来越好,都不如从前那般猜疑了,孙秀却反而觉得,这样的皇上,更可怕。
他也没有坐轿子,也没有坐车,而是缓缓的走回了孙府。
随从、轿夫、护卫都在他身旁跟着。
他觉得多走动走动还是好的,能想一些事情,也能活动活动筋骨,也更能看清楚一些事情,反正,路也不是很远。
回到家中的时候,三儿子孙茂也在,见到老子,立马恭恭敬敬的来拜。
“今天没有去会那些士子?”孙秀漫不经心的问道,其实还是很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的。
孙茂笑道:“儿子今天没有,去了宫学。”
孙秀“嗯”了一声。
孙茂有入宫跟皇子皇孙们一起读书的特权,近来是因为科考的事情,他很少去了,其实也学成了。
宫学的老师,又哪里记得上孙秀的渊博?
眼睛一瞥,孙秀瞧见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张纸,上面有几个字登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乙酉 甲申 己巳 丁卯。
孙秀一把将那纸张拿了起来,脸色煞白,嘶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来的?!”
孙茂见父亲的样子,吓了一跳,说道:“这是儿子在宫学的地上捡到的,见上面写的像是谁的生辰八字,就随手捡了起来,路上也没有丢。父亲,怎么了?这是谁的八字?”
孙秀盯着孙茂:“还有旁人见到你捡了它没有?”
“应该是没有了。”孙茂说道:“儿子是最后一个走的。”
“去,取火盆来!”孙秀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孙茂越发惊诧道:“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孙秀几乎是呵斥着说出来的:“这件事情,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无论以后谁问你什么话,都不许说半个字!这关系到我孙氏满门的生死,明白吗!?”
孙茂吓得脸色大变,颤声应道:“是,是,儿子知道了。”
孙秀低声喝道:“快去取火盆!你自己去取!”
“是!”
孙茂几乎是跑着出去的,还险些绊倒。
章琼舒从内堂出来,见孙秀还拿着那张纸发呆,她瞥了一眼,说道:“这,这是皇上的?”
孙秀一惊,抬眼看见是妻子,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是皇上的。”
章琼舒心里也发紧:“宫学之中,有人无聊写了皇上的生辰八字?”
孙秀冷笑道:“你觉得会是因为无聊吗?”
章琼舒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话,她踌躇着问道:“是谁写的?”
“字迹很熟悉,像极了是太子的,但是,绝不会是太子写的。”孙秀目光如鹰隼一般,说道:“宫学之中,除了皇子皇孙,就是几家大臣的子嗣,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要干什么?!好不容易安稳的朝堂,就非要再搅一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