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思量着，意味深长的说道：“萧西乐在零昌覆灭羌胡三万精锐，其实已经是灭掉了羌胡的元气，再往西部挺进，穿越不毛之地，意义也不大，这个仗打到这样的程度，其实是很可以了，也到了该见好就收的地步了。但是皇上未必这么想啊，皇上这辈子，都是争强好胜，对付敌人，唉……咱们大陈的伤亡也很惨烈，毕竟不占地利，可是劳师远征，耗兵靡饷，国家的负担太重了，就算打下来了那些地方，又有什么意思？不能种地，难道派人去放牧守边？但是就此收手，皇上怎肯干休？颜面上过不去。”
“丞相这么一说，下官就明白了。”王宣说道：“羌胡毕竟不同于高句丽和匈奴，也不用于蛮兵。羌胡的地盘虽然很大，可是一贫如洗，即便是全都打下来，也无非是跟日本一样，做咱们的藩属。徒劳无益。”
孙秀点点头：“是的，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王宣皱眉道：“所以，萧柱国的意思也是不想再打了？”
“我猜是的。”
“那萧柱国为什么不跟皇上明说？”王宣觉得如果是因为这种事情，闹得心病不治，未免有些可笑了。
萧西乐是个什么样的人？
炮筒子，一点就着，直爽火辣，王宣是是听说过的。
这样的人，能憋出心病来，也是出了邪。
孙秀瞥了王宣一眼，说道：“你要明白，萧西乐是奉命征讨羌胡的，他不可能有自己的意思。他的意思，必定得是皇上的意思。他如果说不想再打了，那皇上要他这个大将做什么？连皇上亲自派去打仗的人都不想再打了，那皇上会怎么想？”
“所以，这就是萧柱国的心病？”
“嗯。”孙秀见王宣还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索性说的更露骨：“他不想打，还要顾及皇上的意思，想打，打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处，若干年后，说不定还要被小人攻讦，功变成过。”
王宣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做人难，做臣子的更难啊。”孙秀感叹道：“王宣，这些年你在地方上做的很好，以前的那些性子也收敛了不少，所以这一次，皇上让你回来朝廷任职，让你做御史大夫，你的担子不轻。我们都老了，你还年富力强。但是你要明白，朝廷的官远比地方上的难做，朝廷的事情，远比地方上的难缠。就像萧西乐这一回，朝廷里面，包括我和太子在内，都知道，不能再打下去了，可谁都又不敢说出来。一旦有小人从中挑拨，说我们畏战，说我们怠慢圣心，说我们有辱国体，我们都承担不了。毕竟，决策对羌胡用兵，灭此朝食的是皇上。而且，皇上本来就多疑，这些年来，老了，更多疑了，萧西乐那样的人，也能憋出心病来，可见一斑。而且，这一次，萧西乐生病，从战场上回来，我还没有来看过他。以我们之间的交情，委实不可思议。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不得皇上开口，我也不敢来。唉……这一次，即便是来看他了，我也怕萧西乐是挺不过去了。”
孙秀这么说话，直言不讳皇上多疑，简直是大胆包天，王宣陡然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看看孙秀，见孙秀十分淡然，仿佛刚才的话，根本就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王宣又暗暗的感激，觉得孙秀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
同时，王宣也隐隐的惭愧，已经坐到了封疆大吏，按照品秩，也是正三品。可平时想的都是些什么事情？无非是地方上的税赋，地方上的治安，地方上的纠纷……昼夜都忙，像是日理万机一样，把控一州，无论郡县，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目，熬过来，便以为天下已无难事，可如今才来洛都一天，只听了孙秀几句话，他便清楚的感受到，之前自己所忙的那些，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经天纬地，治国安邦，还在朝廷，甚至人情世故，上察下体，自己都差得很远。
沉吟良久，王宣问道：“丞相大人，下官在外多时，如今初来乍到洛都，以后要防备的事情还多。你刚才说到小人，不知道朝廷之中，谁是小人？”
“呵呵呵……”孙秀忽然笑了起来：“王宣啊，你说谁是小人？君子、小人，都在一念之间。是是非非，黑黑白白，不像是纸面上的东西，一目了然，也不像是史书上的记载，清清楚楚说这个是奸臣，那个是清官。甚至在某件事情上，他是小人，另一件事情上，他又是君子。便是你我，都概莫能外。世人说我孙秀是君子的不少，说我孙秀是小人的也不少。总之，你来到了洛都，又入了朝廷，要组御史台，担任御史大夫，我没有什么大礼送你庆贺，送你八个字吧——戒急用忍，谨言慎行。”
王宣的心一颤，他看着孙秀，说道：“多谢丞相，下官记住了。”
只这一席话，王宣便知道，自己在政治之上，还很幼稚。
跟孙秀相比起来，如天之别。
此时，车驾已经到了萧西乐府外，两人先后下车。
已经是巳时二刻了。
萧府很大，从外面看着里面，郁郁葱葱，密密麻麻的松叶透出围墙，张在外面，营造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情景。
王宣是没有来过萧西乐府上的，但是孙秀是萧府的熟人。
两人在大门前站了片刻，便有萧府的人快步奔近，瞧着孙秀，连忙行礼道：“孙丞相来了。这位是？”
“原豫州牧，新晋的御史大夫王宣。”
“哦！原来是王大人。白侯爷和殷侯爷都在府上，我家侯爷却只盼着孙丞相，请快进去吧。”
孙秀“嗯”了一声，没有想到白滇和殷戈也都在。
他和王宣随着萧府的管家进得大门，一路上也没什么话说，只是走路。
白滇和殷戈似乎是已经得了消息，在外面站着，瞧见孙秀和王宣过来，便都上前行礼：“孙丞相。”
“白司寇，殷将军。”孙秀也还了礼，又说道：“这是王宣，新晋的御史大夫。”
王宣担任科考主官的事情，还算是机密，孙秀并没有说。
白滇和殷戈也都听说过王宣的为人，昔年长公主跟前杀人，殿前顶撞皇上，入狱两年放出来的一个封疆大吏，人人谈之变色，传闻之中最是凶悍霸道的一个角色，不料却是个枯瘦伶仃的人儿。
估计岁数也不大，但偏偏长得像是个老头子，单单以面容而论，倒是比孙秀还显老。
白滇庄重些，微笑道：“王大人声名显赫，做事干练，而今终于进了朝廷，能为皇上排忧解难，这是国家的一大幸事。”
王宣忙道：“下官不敢当。白侯爷才是国之干才，下官一向敬重的很，早就想拜访了，不料却在这里见上第一面。下官初来乍到洛都，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许多道理也不通达，以后在朝，还需得白侯爷多多提点照料。”
因为陈奇说了，御史台组建之后，要分刑狱上的权力，以后三司会审，白滇担着大司寇，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
白滇点头道：“王大人谦虚了。”
殷戈的性子其实轻佻好玩些，他听王宣这么跟白滇说话，便笑了起来：“以前总听说你的名头，都言道那个王宣是个酷吏，是个刽子手，绰号叫做‘王剃头’，十面威风的人物，连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杀了千千万万的人，也没能得这个绰号，可见你的厉害。当真长公主的面敢杀她的人，皇上和太子的面儿你也不卖，做县令的时候就能弄死郡太守，做了州牧的时候，一州肃然，听说你们豫州大小地方长官议事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就是因为怕你。我还当你长得三头六臂，没想到枯瘦伶仃小老头似的，见面就拍白侯的马屁，我多少是有点失望的。 ”
这话说的四人都笑了起来。
白滇指着殷戈道：“你啊你，都多大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随便，叫人见笑。”
王宣道：“殷侯爷这是真性情。”
殷戈道：“冲锋陷阵的时候，我比谁都正经，但这不是在老萧的府上嘛。”
“咳咳……”
众人说着话，里屋便传来了两声咳嗽，接着便有一人叫道：“是谁来了啊？怎么不进屋里头说话？”
正是萧西乐的声音。
孙秀便道：“走吧，咱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