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铮回到洛都之后，立刻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禀告给陈奇，陈奇沉吟道：“看来丞相所说有理，这次叫你出去，也没有白跑一趟。地方上的问题，比朕想象的还要严重啊。”
陈在铮说道：“父皇，龙丘郡乃是帝乡所在，土地兼并、丁口瞒报、官蟊勾结都如此严重，更遑论天下别处？此事须得尽快解决，不然必定动摇国家的根基。日久天长，世家豪门将与君权相抗衡，我大陈国祚，岂能长久？”
陈奇“嗯”了一声，说道：“召孙秀，共议此事。”
孙秀来时，陈奇让陈在铮把龙丘郡的所见所闻又说了一遍，孙秀颔首道：“去岁巡视地方的御史们，所查所感，尚不如太子。”
陈在铮道：“若非我的身份在，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查的这么清楚。”
陈奇问道：“丞相，此事你怎么看？”
孙秀说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国政之统治根本在于县以下各乡、亭、村，而这些乡、亭、村的存在根本又是以宗族血缘为纽带而维持的，不可避免，积累三代，便会出现大家，进而演变成为世族、豪强，以财力、人力行土地兼并、户口笼络之事。而大一统之皇朝，中央朝廷之集权，却又难以容忍这些豪强的存在，因为土地、丁口才是万世基业存在的源泉，谁遏断了这泉眼，谁便能成为霸主。由此便生出了中央朝廷与地方豪强之间不可消弭的矛盾。譬如说，朝廷需要如实登记户口，丈量土地，以备缴纳田租赋税、充服兵役、征用劳力，但是地方豪强也需要足够多的土地，足够多的户口来稳固和积累血缘统治。处在最底层的小农，一旦贫困破产，无力缴纳租税，土地便会被豪强兼并，子女便会成为奴仆，财富随之从朝廷流转向豪强。更有甚者，一些小民为了逃避劳役、兵役，会自愿成为豪强的奴隶，不登记在朝廷的户籍之中，说到底，丁口与田地，朝廷始终难以赢过地方豪强，继而是财力，朝廷抢不过地方，再进而是政治，地方豪强部曲渐多，可以对抗朝廷，君权由此暗弱，社稷由此倾覆，便是大一统的皇朝，也随之淹没。”
陈奇一怔，失声问道：“竟有如此严重！？”
孙秀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每一朝每一代帝国的最终宿命，殊途同归，谁都逃不过去。所以，无论开国帝王有多么英明，都不会有真正的万世长存。只不过是，皇帝英明者，手段得当者，能让国祚更长久些罢了。”
陈奇皱起了眉头，说道：“如此说来，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就是天下祸乱的根源。”
“确实如此。”孙秀说道：“如大虞朝，如殷夏，无不是因此而灭亡。要不是殷战暴虐，擅杀世家大族，命风闻使严密监控地方豪强，哪有诸侯揭竿而起？世家大族，地方豪强，该杀吗？该消解吗？该，只是手段一定要得当。就如黄河，治理得当，可成灌溉之利，治理不当，则是滔天洪灾。就譬如皇上，当初也是仰仗了三川派系的豪强势力，才得以稳定中原，以争天下，可是又是这些人，在倾轧皇权，在夺宫。”
陈奇深锁眉头，问道：“这祸乱该如何从根本上解决？”
孙秀摇了摇头，说道：“无法。臣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始终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解决。因为民以食为天，所有的人都要吃，吃的东西全靠土地，积累财富的东西也是土地，封赏功臣的东西还是土地，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个家族，只要想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富有，就不可避免的要占取土地，所以，只要有人在，只要有土地存在，就会不断的有豪强出现，这个祸乱的根源也就无法解决。换而言之，朝廷与地方的矛盾永远无法消解，只能是想方设法，延缓最大规模冲突的发生时间。”
陈奇叹息道：“朕没有想到，才登基称帝十二年，就要开始想着江山倾颓的危机了。”
孙秀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今地方豪强并起，就如太子所说，连龙丘郡都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李五妮上可通达洛都，下可笼络郡守，策马而行，一日难出其田，豢养奴仆无数，富可敌国，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推之以天下，一百三十六郡，一千六百八十七县，该有多少像李五妮这样的豪强？臣思之，不寒而栗啊。”
“父皇，宜早做决断！”陈在铮又劝说道：“丞相所说，字字珠玑啊！”
陈奇起身在殿中度步，沉吟良久，问道：“丞相，若是要动，该如何动？从哪里动？”
孙秀说道：“若是要动，就动根本，抓土地，抓丁口，从龙丘郡，从洛都所在的三川郡，从西京所在的关中郡开始动手，进而颁行天下。皇上可以下令勘田，责令郡、县清查治下的所有田地数量以及户口、年岁，派遣朝廷官员前往督查监管，同时，下令地方官员核查豪强世家所兼并的的土地、人口，对于已经形成规模的豪强，强行分化，迁移本土，由此限制豪强世家大族的进一步壮大，使朝廷赋税增加，君权稳固。”
陈奇“嗯”了一声，说道：“此令颁布倒是好说，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朕须得预先思谋清楚。”
孙秀答道：“后果也不难预料。地方豪强与地方官府盘根错节，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查土地和丁口，就是在查他们的命根子，没有谁会乖乖听话。臣可以预料得到，这件事从推行开始之后，轻则敷衍了事，虚与委蛇，重则揭竿而起，公开反叛。”
陈奇目中闪过一抹寒芒：“他们敢反叛朝廷？”
孙秀点了点头，道：“只要是人，就没有什么不敢的。”
陈在铮听见这话，心中不由得一动，前不久，他也刚刚说过这句话。
陈奇沉默了片刻，说道：“若是真有反叛，那该如何处置？”
“杀！”孙秀压低了声音，说道：“杀官，杀强！必须以雷霆手段，彻底解决这隐忧，不然，稍遇顿挫，前功尽弃，后世也再无翻盘的可能，只能眼睁睁瞧着地方豪强并立，与朝廷争雄。到最后，朝廷只会成为一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