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恣意觉得自己可能是死了,魂魄离体,归向幽冥。
可她又似乎很不想走,就在自己的身体周围徘徊。
周围是漆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听到“滴滴滴”的轻响,有人在轻声哭,有人却在发火。
“你说她不是秦洱,她是……恣意?”
那人的声音清朗低沉,柔和不在,带着几分颤抖、几分疑惑,以及不可置信。
“开什么玩笑?”
那个声音轻轻笑了笑,那一笑里带着的痛苦都在声音里纠缠着,听到声音,仿佛能看到那笑从他灵魂深处带出来丝丝缕缕的血丝。
“蒋哥,你知道的,关于凌姐的事,我从来不开玩笑。”
是柳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愧疚,带着哭腔。
“我知道你觉得很荒谬,觉得凌姐胡闹,但是你应该也能懂凌姐为什么隐瞒身份,到三中去……你应该比谁都懂,凌姐为什么做……”
那个清朗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又复响起,“她想见钦哉?”
是疑问句,不是肯定句,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似乎不敢相信。凌恣意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不相信的,难道他以为她是石头一块,连做人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
“你说她在变成这幅样子之前曾经因为过劳差点就……”那人说到这里似乎非常痛苦,说不下去了,声音几乎哽咽,低了几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累成那副样子?我一直都知道,我们的婚姻可能无法让她满意,我无法给她安全感,所以她才躲进工作里,不想回家,我以为我们离婚之后,放她自由,她能过得好一些,能真得恣意妄为起来。钦哉我也会好好带,我不去蒋家的企业工作,来当个闲散的校长,就是为了好好的带着钦哉啊,不想让她有后顾之忧……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这人是谁,凌恣意就算再迷糊也会意过来了,是蒋明朗。
可是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当初她提离婚的时候,蒋明朗不辩解、不犹豫,就同意离婚,是因为移情别恋……竟不是的……
是为了给她自由。
他看出她没有安全感,看出她对他的冷漠,他从没表现出来……他从来都是温和的,体贴的,站在她背后……
蒋家的企业是他家的产业,偌大一个集团是都是他家的,他是合法的继承人啊。可合法的继承人并非他一个,他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他就这么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很有可能惹怒了蒋家的长辈,很有可能将他从继承人中除名。他就为了不让她担心,为了钦哉……真就……什么都不要了……
就只为了让她安心,让她自由,让她能人如其名,能恣意妄为。
凌恣意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她觉得自己混蛋极了。
空气中传来柳柳细细的抽泣声。
“凌姐根本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那样坚强,她就是生性好强,不想服软,刚离婚的时候,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笑话,每天都有人对她冷嘲热讽,她看起来无所谓,其实心里很难受。蒋哥以为凌姐铁石心肠吗?其实她最是心软了。”
“我妈妈当年重病,我工作医院两头跑,没钱付医药费,不敢辞职,心力交瘁觉得要活不下去了,每天都哭,是凌姐借我钱,给我放假,让我先照顾妈妈。我妈妈最后还是没留住,我办完丧事,回来公司,以为没有自己的位子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也是凌姐提携我,让我当她的私人助理,给我工作,给我饭吃,让我能在失去妈妈之后依然有地方可去,能活下来。我虽然不知道你和凌姐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但我想凌姐绝对没有你说得不在乎你们的婚姻,她要是觉得离开婚姻就能自由,早就离了,干嘛还要等到出了那档子事,让自己沦为笑柄?”
“其实那个时候我很讨厌蒋哥,每天都在凌姐面前骂你,可凌姐不许我骂,她说,蒋明朗是个好人。”
“凌姐,从来都不会恣意妄为,她心里一直装着周围的人,她只是从来不表现出来。她很想钦哉,觉得自己亏欠钦哉太多了,一直都放不下,但她生性好强,什么都不肯说,又怕钦哉拒绝,怕得要死,不敢提出要去看他,就一个人撑着,拼命工作也为了忘掉这一切,能不那么痛苦。”
“这些,别人不懂,蒋哥你也不懂?我觉得蒋哥大概也并不怎么了解凌姐。”
柳柳的声音就像深秋的风,吹在人的心上,不免让人心生萧瑟。
蒋明朗望着床上的女孩,女孩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女孩的眉眼跟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并不相似,但是若他仔细回忆的话,就能轻易从回忆里,那几次简短的见面里,看到那双晶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总能让他心头微颤,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觉得凌恣意若生在古代,必定是一代豪杰,杀伐果断,上了战场巾帼不让须眉,他一直觉得凌恣意想去的地方太高了,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是不会低头看看周围人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放手是对她最大的成全。
他一直觉得对她最好的爱,便是不拖后腿,不打扰,就在远处默默地守着。
他将自己爱的人捧得太高,捧到了天上,以至于,他很多年都没有认真看过她了。
他可能真得不了解她。
“恣意……她……她……”蒋明朗上前了一步,想更清楚地看见病床上躺着的人,“她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跟我说实话,我至少能……至少能……”说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俊朗的面孔有些沮丧,“至少能替她分担点。”
“她觉得难堪,蒋哥,她可是凌恣意。”柳柳咬了咬牙,“尊严对她来说比命还重要,她习惯了,她软不下来,她不会示弱,不会求助。”
“是啊,她可是凌恣意。”蒋明朗笑了笑,笑得悲呛,又带着点自豪,“一开始人人都说她嫁入豪门,是高攀。后来,人人提起凌恣意,谁还想得起来蒋家,她自己就成了豪门。你说得对,是我不了解她。”他说到这里,静了一会,似乎在整理思绪,过了一会才说:“你放心,我会让秦洱重新入学,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钦哉那边,我会去安抚,希望你跟江医生能尽力救她,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我想帮忙。”
柳柳吸了吸鼻子,“让秦洱重回学校是凌姐的心愿,能帮她完成,她就很开心了。钦哉……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看待凌姐的,但是请你转告他,凌姐真得很爱他。”
听了多久,凌恣意就哭了多久,她觉得尽管蒋明朗不那么了解他,但是能跟蒋明朗结婚真是件好事,他真得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
能一直带着柳柳,也是她做得极正确的事,她为自己赢得了一位知己、挚友。
她迷迷糊糊想着,觉得好累,累到听不清声音了,最后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次听到声音,是好久之后,她被一个压抑隐忍的哭声吵醒了。
她睁不开眼,只能努力辨别着声音,最后才惊讶地发现是钦哉。
她的钦哉,在哭,哭得那么伤心,哭得她的心都碎了。
“……我真得是恨你……你把我丢在餐厅里,你为了任何一件事都能忘掉我,自己往前走,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多害怕吗?我时刻都担心你不要我了,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我有段时间特别怕你连家都不回,直接走掉,就每天坐在门口守着,从早晨守到天黑,从天黑守到睡着,我从来都没等到过你!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就算是狗,狗主人下班了还记得赶回家给狗喂饭呢,我呢?我吃了没,睡了没,一天怎么过的,我妈从不在意。”
“我当然是死不了,家里有保姆有爸爸,我过得甚至比很多小孩都好,可我不开心!我每天都不开心!别人牵着妈妈的手去公园,去买玩具,我就好嫉妒,就算全天下最贵最好的玩具都堆在我的房间里,我也嫉妒那个牵着妈妈的手买最便宜的塑料玩具的小孩!你偶尔会说你爱我,可我跟你说,我不信!越长大越不信!你爱我怎么不看看我?你爱我怎么不给我讲个故事?你爱我,我怎么从来就等不到你?”
“我太痛苦了,就开始打游戏,我对自己说,谁稀罕你,反正我什么都有。我让自己恨你,因为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让自己好过一点。”
“小莉那件事,是我最后的赌注,我想,如果爸爸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你总该会担心,会多回家看看,这样我也能多看见你。可你呢?毫不犹豫的就离婚了!”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输了,你真得不在乎我,真得不想要我,既然你不想要我,那我就先不要你!我跟所有人说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妈妈……我有啊……可她不要我了……”
凌恣意的心被扯成一片一片的,她想对钦哉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忽略你了!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啊钦哉……
可她发不出声音,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那哭声撕扯着她的心,划开她的皮肉,声声凌迟。
钦哉哭到最后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劲摇晃,嗓子嘶哑,压抑地低吼着:“你起来啊,你起来告诉我,你是不是真那么讨厌我?是不是我碍着你什么了?小莉那件事,你不是也知道了妈?你怎么不打我?怎么不教训我?你起来啊……起来教训我啊……你起来啊……”
这一声声太痛了,肝肠寸断、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将她从痛苦的余波里拯救出来的是一个柔软带着些沙哑的声音,那个握着她的手,手背放在自己的脸颊边,轻声在她耳边唤着:
“凌姐姐,我想你了。”
“你睁开眼,看看我……”
“看看我吧……”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