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恣意一直在梦境中沉浮,这个梦境时而明亮,时而混沌,时而又变成黑漆漆的一片。
她看到了自己的妈妈,看到了龙龙,这个时候梦境是温柔的淡粉,像海棠花初开,春风温柔和煦。
在这样的粉白中,妈妈在灯下缝缝补补,她则抱着龙龙讲故事,龙龙趴在她的膝盖上,脸上带着虔诚而明艳的笑。
“姐姐,如果能一直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龙龙时常这么说。
她抚摸着龙龙柔软的头发,笑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们当然可以一直在一起。”
“可是你会结婚,你结婚之后就不希望跟我在一起了。”龙龙垂头丧气,忽又笑了起来,“啊,我想到一个办法。姐姐,长大后,你跟我结婚吧。结了婚,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她只觉得龙龙粉嫩的小脸很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逗他道:“你那么小,我要等好久才能等到你长大呢,那个时候我都成老姑娘了,不好看了,你不会喜欢我的。”
龙龙固执地摇头,在一片粉白的梦境中,男孩的小脸好看得不太真实,“不会的,无论到了什么年级,姐姐都是最好看的。无论什么时候,我最喜欢的永远都是姐姐。”
小时候的凌恣意笑起来,那便是人生中最初的温暖与感动。
后来梦境变得灰暗,龙龙的妈妈去世,龙龙被福利院带走,凄厉的哭声在耳边回荡,似乎永远都停不了。
“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姐姐……”
“姐姐,你看看我。”
“姐姐……”
她小小的身躯摇晃着,眼泪流干,指甲嵌入肉里,血滴在路上,心口似被剖开……无能为力!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梦境摇晃狰狞起来,她在龙龙的哭声中拼命奔跑,一刻不敢停,跑着跑着,龙龙的哭声不见了,她也彻底迷失了方向。
梦境再次回归暖色调是在一个春天,她躺在病房里,蒋明朗将被粉白色小毯子裹着的婴孩抱到她面前,开心又不知所措,“恣意,恣意,你看,我们的儿子。”
凌恣意虚弱地伸出手来,碰了碰婴孩皱巴巴的小脸,眼泪流了出来。
“恣意,给他取个名字吧。”蒋明朗又说。
凌恣意看着天花板,微微笑着,想了一会,“钦哉。”她说:“叫钦哉吧。”
“钦哉。”蒋明朗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笑起来,“真要将他宠成个小皇帝可就坏了。”
凌恣意没说话,也没有解释,其实“钦哉”两个字是龙龙的大名,他被福利院领走之后,无论被哪户人家领养,都不可能再用这个名字了。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大名,她总要帮他记得。
温馨的暖色,没有持续多久就消失了,她在一片昏暗中浮沉,钦哉的喜爱、期待、痛恨、厌恶、伤心、悲戚……她看不见,她通通看不见,都在黑暗里,都在她的耳边,反反复复,像一把把利刃,扎在心口,可她停不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耳边还有龙龙的哭声,刻在骨子里的无助让她无法停止无法站立,唯有奔跑才能缓解那凌迟般的疼痛,她就这样一直跑,赤着脚,流着血……不知道寒暑,她一直都在深冬。
直到一抹灿阳撕开黑暗,照亮她的生命。
从昏迷中苏醒,第一次以秦洱的身份在球场上看钦哉打球,那个年轻英俊的教练,投下一记漂亮的三分球,欢呼声中,他浅浅地笑,说:赢了这场请大家吃饭。
第一次去练功房看钦哉跳舞,眼睛却不自觉地被教练的身影吸引,当那位教练示范的时候,她只觉得胸腔中炸开了烟花,惊艳和感动让她几乎泪流满面。
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心情,现在细细想想,是黎北楼的舞姿勾起了她最原始的欲念与冲动,她心有猛兽,被关在栏内,那个年轻男人,打开了栅栏的锁。
之后的所有画面都围绕着钦哉,但又处处都是黎北楼的影子,她在自己的欲念中沉沦,喜不自胜,又心怀羞耻,别扭、纠缠……逃不脱,很乱。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很好的一生,她只知道不想离开,她至今都还没找到龙龙,有段时间,她甚至因为太绝望刻意选择把龙龙忘记了……她怎么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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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龙……”
床上的人又在呢喃这个名字,柳柳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眼蒋明朗,“蒋哥,龙龙是谁?凌姐最近总喊这个名字。”
拥有着一张矜贵俊朗面孔的男人,同样一脸困惑,轻轻摇了摇头,“没听她提起过。”
蒋明朗说着,低头看着凌恣意,她已经基本恢复原来的样貌了,狭长上扬的眼尾泛着一点点红,五官冷艳,是他当初为之惊艳的面孔,他在病床边坐下来,静静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心凉,他自诩爱着这个女人,到了这一刻才发现,他从来就不了解她。
她的妈妈,她的好友,她的过去……他一概不知。
她从不跟他提这些,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从来都是无懈可击的。
跟他结婚的,也许只是她的面具。
她也许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
柳柳并不知道蒋明朗此时的心情,只是因为不知道龙龙是谁而伤心,要是知道龙龙是谁,她肯定立刻奔过去,将那人找来,因为凌姐一定十分十分想见他。
“黎教练最近常来吗?”
蒋明朗抬头问柳柳。
柳柳一愣,表情有点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黎北楼现在是凌恣意的男朋友,凌姐似乎很爱他,身为前夫的蒋明朗,知道这件事一定不开心。
见柳柳不吭声,蒋明朗轻笑了笑,安慰她,“我知道他跟恣意的关系,不用刻意瞒我。”
“啊?你知道。”柳柳震惊道,“钦哉跟你说的?”
蒋明朗摇摇头,“之前我不知道秦洱就是恣意,只是隐约感觉到黎教练对秦洱很……特别,当时还想提醒黎教练注意点,不要表现的太明显,等个一年,等秦洱上了大学再谈感情的事。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欣赏的人,就这么在他面前正大光明撩他前妻。
“当然,就算知道了,我也没资格说什么。”蒋明朗自嘲地笑了笑,那个笑容甚至有些悲伤,“我们都离婚了,恣意是自由的。”
柳柳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甚至觉得蒋哥有点可怜。明明自己条件那么好,现在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还要看着前妻跟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谈恋爱。
她什么都不敢说,但是她知道,黎北楼其实每天都来。
为了避开蒋明朗,再加上国家赛将近,他确实很忙,每次都来得很晚,有时候甚至后半夜才来,到了那个时候他干脆就不走了,就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凌恣意的手,就那么静静望着她。
有时候他会跟她说很多话,有的时候实在太累太疲惫了,就一句话不说,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上睡一会,天亮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去看她,仿佛在期盼着什么。见她没醒,那张俊美又疲惫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痛楚,然后他站起来,轻轻亲一亲她的额头,哑声道:“早上好。”
柳柳不赶紧去打扰,只是透过窗户看着,她那颗被“向凌姐报恩”,“凌姐是第二个妈妈”占据的心里,甚至开始有了别的念头,她有点羡慕凌恣意,甚至有点好奇,被一个人这样爱着,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钦哉最近学习认真了许多,再加上要跟着黎教练排练新舞,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你,你不要怪他。”蒋明朗很快就将所有的负面情绪收了起来,换上他一贯的温和的表情,轻声对凌恣意说,“他大概是觉得只要自己能夺冠,你就能醒来。还有你代替秦洱上学的事,我没办法不顾及学校其他人的意见,所以秦洱还是受到了一些处分,她被掉离了九班,现在跟钦哉一个班,而且两人同桌。钦哉可能觉得自己学习上被一个女孩子甩那么远有点丢脸,最近排练完回家,也总在学习,眼圈都熬红了……”
知道没有人回应,但是蒋明朗还是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一直到接到了学校的电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离开后,病房里就只剩下柳柳了,病床上的凌恣意又梦呓一般轻喊了一声,“龙龙……”
“这个龙龙到底是谁呀?”柳柳看着凌恣意皱着眉,“不能帮凌姐做点什么的”挫败感让她心里很难受,她决定等黎北楼来了,问问他,万一这个龙龙是人家小名呢?
柳柳撑着眼皮,跟瞌睡虫做斗争,一直撑到后半夜才等到黎北楼。
黎北楼带着一身夜色和寒夜走进来,摘了帽子和口罩,脱掉外套,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惊艳,只是最近似乎累了些,脸色很苍白,眼底总要淡不去的青色。
柳柳起身让出位置,揉着眼想去睡觉,走了门口才想起来,忙回头问:“黎哥,你知不知道龙龙是谁?最近黎姐总叫这个名字。”
黎北楼坐下来,先是将手放脸上暖热了,才敢握住凌恣意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脸上才似有了光彩,头也也不回,淡声道:“龙龙?我在福利院的时候曾经用过龙龙这个名字,不过我没跟她提起过,她应该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柳柳挠了挠头,但是太困了,她脑子有点转不动,“可能叫得楼楼,我听错了?”
黎北楼笑起来,“她从来没叫过我楼楼。”她连他的全名都没叫过几次,为了扮演秦洱,总是“教练、教练”的喊。现在想来,总觉得有点遗憾。
“算了。”柳柳明天再想,“黎哥,你好好陪凌姐吧。我去睡了,晚安。”
一开始,她还劝黎北楼早点回去睡觉的,现在已经放弃了。说完晚安就离开病房,并将门带上。
透过病房的玻璃,年轻男人痴痴望着沉睡的女人,让人心生动容。
她又不禁想,如果爱情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那她还是躲远点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