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十一年,秋。秋风飒爽,树影婆娑。
胖冬瓜扛着今日出嫁的新娘子,喜滋滋地往山寨走去。他肩上的新娘手脚皆被麻绳绑着,头被红盖头包着,正呜呜叫嚷着。
胖大海走在他身侧,神色担忧:“咱们这样……不太好吧?这怎么着也是开国公家的小姐。人家今个儿嫁的还是江东侯家的小侯爷,咱们这么就给人抢了过来……”
“老大之前说什么来着?怕死就不要做山匪!”
胖冬瓜不以为意,说罢,又嘿然一乐,道:“这裘念云是谁啊?是咱老大想了八年的姑娘,怎么能便宜了别人?再者说了,咱也不能完全算抢是不是?咱也就是下了趟山,赶巧就碰上了逃亲出来的裘小姐。”
他还往肩上的裘念云觑了一眼,嘿然一笑:“我觉着吧,裘小姐也是不乐意嫁那个什么小侯爷的。所以跑了。是吧?”
胖大海听得一头雾水,“你认得裘念云?”
胖冬瓜哼了一声:“我认得她这身嫁衣!”
彼时,他肩上那被手帕堵住了口的姑娘欲哭无泪,心头大喊道:你认得个鬼!
胖冬瓜等人回到山寨时,自家老大王小虎正在顾影自怜着。
王小虎举杯邀明月,醉得踉跄几步,耍了个醉拳,一打酒嗝,语气中满怀叹息:“裘念云啊裘念云,你这不开眼的蠢娘们,嫁他不嫁我,呵,你以后就哭去吧——嗝!”
“老大!”
胖冬瓜举着新娘子,三步并两步的朝他老大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道:“老大,我将裘念云给你抢回来了!”
王小虎眼眸瞬间放光,脸又红又烫,不知是醉的,还是羞的。他忙拍了拍脑门,小心翼翼的从胖冬瓜手上接过新娘子,然后慢慢解开她手脚上的麻绳——他手还有些抖。
“你小子,胆子真是不小啊。开国公家的人你都敢抢。你就不怕……不怕我夸死你吗!哈哈哈,你……”
王小虎一面大笑着,一面将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揭了下来,就像是相公挑新妇盖头一般的。然而下一刻,他看到盖头下的那一张脸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女人生得好生妩媚,小脸跟个包子一样,捏上去是不是软绵绵的?不过……这眼神,怎么阴毒得跟要吃人一样呢?裘念云……不不不!他家裘念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王小虎吓得急忙一退,喝道:“你他娘的是谁啊!”
盘腿坐在地上的新娘子管氏冷冷一笑,抬手将堵在自个儿口中的手帕拔出来:“我是谁?孙子,听好了——我是你奶奶!”
说着话,她将手帕往王小虎面上一扔,白眼一翻,双手叉腰,阴毒的眼神往四周这么一扫,破口大骂道:“你们几个废物玩意儿还敢来绑你奶奶我?怎么的?今个儿只许她裘念云出嫁,不许我出嫁了?”
胖大海登时怂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那,奶奶您是谁啊?”
管氏喝道:“你奶奶我今个儿也出嫁!我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被爹娘安排嫁给一个猎户也就罢了,逃个婚还被你们这群人绑到了这儿!”
一想起这门亲事她便不由得火大。一个猎户罢了,竟然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想来娶她?说起来,还叫那猎户逃过一劫了。她要嫁,定然要嫁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儿。
最好啊,将来能争个气,翻身做个皇帝,也封她个皇后当当,叫她享享福。至于这个猎户嘛……她若是嫁给了他,那她这辈子可算是赔进去咯。
管氏越想越生气,哼了一声,破口又骂道:“你们说的那什么裘念云,那又是个什么东西?你奶奶我可不认识!你奶奶我啊,没什么姊妹——有也死了!”
有也死了!
王小虎一听得这话,登时火冒三丈。这恶女人在说什么?说裘念云死了?说他心尖上的裘念云死了?
“你再说一次试试!”
王小虎气红了眼睛,噔噔噔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管念念衣襟,粗声喝道:“你这婆娘胡说什么呢!谁死了?”
管氏没带怕的,扬手一巴掌就照着王小虎面上呼过去了,跟着骂道:“说你呢!说你那个什么裘念云呢!怎么的了?不服气打我啊!”
她一面骂,还一面推开了王小虎,急急忙忙往山下跑去。边跑还边跟着吼道:“快来追我啊!别怂啊!姑奶奶我就没见着这么无能又窝囊的山匪!哈哈,真是笑死个人咯——啊啊啊啊!”
管氏这还没骂完呢,脚下一打滑,竟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山坡。随着她几声惨叫之后,山野间竟再无了声息。
王小虎太阳穴突突跳动,愣愣的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胖冬瓜走到他老大跟前,“摔下去了。”
接着,山坡下传来男人惊恐又焦急的声音:“念念!念念!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王小虎如今是太阳穴也跳,眼皮子也跳,口一张,半天儿才出了声儿:“这又是谁?”
胖冬瓜这回没回他话了。
只见那山坡下,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打横抱着管氏,一步一步朝王小虎走来。那男人身材魁梧,皮肤偏黑,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满是威严,粗而浓的剑眉下,是一双哀伤而又悲愤的黑眸。
他身后是阴沉的天,头顶是皎洁的月。每走一步,竟都走出了山崩地裂的气势。
“你们杀了她。”
鲜血自管氏额头一滴又一滴地掉落。
……
庆和十六年,秋。秋风萧瑟。
裘念云面色苍白,卧倒在地,口一张,却只发得出喑哑的声音。反而是肚子还是顽强地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眼一闭,眼泪从眼角滑落。
想想看,她大概有十日没吃着饱饭了。
“来,吃点东西。我找来了些馕。”李浥尘抱着一堆馕,急忙赶到裘念云身边来,扶起她,将馕往她嘴边送。
裘念云张口。嘴皮子早已干裂,此时一碰着这粗糙的馕,便硌得生疼。她眼泪又下来了,觑了眼身边的男人——庆和十六年了啊,她已经嫁给他五年了。
李浥尘不敢去看她的眼神,只催着她快吃,自个儿又叹息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若非是那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山野村夫造反得逞,我们又何至落得如此下场?呵。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咱们且等着他申屠枫完……”
裘念云一面狼吞虎咽地啃着馕,一面心头默默想着:完?我们可能比申屠枫完得更早……呃!
裘念云忽然瞪大了双眼,手中馕脱落,急忙护住脖子——水!水!咳咳咳!救命!她惊恐的眼神渐渐转到了李浥尘身上。
她做梦也没想到,她最后竟然是被活活噎死的!
“念云!念云!”
裘念云握住李浥尘的手,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心头想道:我命休矣!你我夫妻情分,只有来世再续……
……
庆和十一年,秋风微凉,吹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裘念云手指微动,神智渐渐清醒过来,不断地有打斗声音灌入她耳朵里,随着肉搏声传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求饶声:
“别别!大哥大哥!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啊哟——”
这声音……像是王小虎的?
裘念云撑着薄弱的意志,缓缓挣开了双眼,眼前的世界是雾蒙蒙的一片。她看到一个魁梧的背影,背似松柏,手臂似宽刀,傲然立在月光下,周身气势叫人不寒而栗。
而那人双手举高,手中举着一人。王小虎嗷呜乱叫着:“壮士饶命!饶命!我们错了!再也不敢——啊!”话还没说完,王小虎整个人便被那人扔了出去。
裘念云心头大跳,被扔出去的人是王小虎吗?他为什么在这儿?这又是哪儿?将他扔出去的那人又是谁?
她满腹疑团,却发不出声音。
那人缓缓转过了身来,刚硬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痛苦与狼狈。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喉结混动,低声说道:“念念,我为你报仇了。”
念念?念念是谁?
这名字好生熟悉……等等!
裘念云望向眼前那人,心头猛地一沉——这人,是申屠枫!竟然是申屠枫!
王小虎声音从远处传来:“你给小爷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爷养好了伤,去将裘念云抢回来了,就来找你算账——”
裘念云张口,欲哭无泪,心头大喊着:小虎别走!我在这儿!
“念念,”申屠枫将裘念云抱在怀中,声音惊喜得微抖,“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
他长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的,“那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