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头,管念念与裘念云的身影交叉出现。一句“我是谁”像是巨大的烟花一般在她脑海中炸了开来。
她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五年前,到了一个叫管念念的女人的身子里头。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裘念云,而是,管念念了。
管念念……管念念……这名字好生耳熟……
她痛苦地蹙紧了双眉,抬了抬手,想要握住什么一般的,却什么也握不住。
一张粗粝的手包裹住了她的手。申屠枫低声道:“不消怕,我们回家了。”
他踢开家门,将管念念放躺到了床榻上,又去给她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
管念念如今头也疼,身子也酸痛得厉害,模模糊糊中,感知到有人在翻动自个儿的身子,凉意丝丝入骨,她感到不适,却累得说不出话来。
随他吧。
有喑哑的声音在问她:“是不是很疼?”
她含糊的嗯了一声。
一声短暂而又痛苦的叹息传来。
她心头一抽,只觉自己的心头也因着这声叹息而疼了起来。想睁开眼来瞧瞧这叹息的人,无奈这眼皮委实太过沉重,叫她怎么也睁不开来。
忽地,她感觉到后颈一热。像是温热的水,一滴一滴地打在她颈间。
她听得他压抑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叫你一嫁过来,就遭了这种罪。”
她睫毛微动,缓缓转过头去看他。朦胧中,她见到了申屠枫那张熟悉却更为青涩的面容。
前世她见到的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现今见到的他,却只是一介武夫。
“……皇上。”
吐出这两个字后,管念念再次昏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困意来袭,堵住了她的双耳。
她又昏死过去了。直到日晒三杆,她才清醒过来。
自然,不是睡醒的,而是被外头的争吵声吵醒的。
“……你个死寡妇再敢胡说我嫂子一句!我看你面无二两肉,颧骨高上天,一副克夫克子克公婆克父母相!你相公上辈子不晓得是造了多少孽,杀了多少生,才换来今生跟你这一段姻缘……”
管念念听得心惊肉跳,这姑娘嘴也忒溜了!
这一套话骂出来不仅流畅,抑扬顿挫恰到好处,实在是骂人典范!
接着便是几声抽噎声。似乎是那被骂的寡妇传来的:“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活该你大嫂被山匪侮辱!”
“你有本事别跑啊!你让我哥听见这话,定然将你这嘴打得稀烂,剥你皮、拆你骨、喝你血!将你扔上山去让野兽啃个干净!”
管念念隐隐发觉,这架似乎是因为她吵的。
那,那个维护她的姑娘是……
嘭一声,大门被人大力推开。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姑娘立刻换上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嫂嫂,我来看你啦!”
这便是申屠枫的妹妹,她的小姑,申屠月了。昨儿吃了喜酒便走了,不料这后头还发生了管念念逃亲又被抓上山头的事儿。
申屠月这话音方落,一个小男孩便从她身后跑了出来。男孩睁着水灵的眼睛,也跟着他娘叫道:“嫂嫂,我来看你啦!”
申屠月一拳头砸在男孩天灵盖上,“叫舅娘!”
男孩乐乐呵呵地又叫了一声舅娘。
管念念干干笑了两声。
申屠月领着自己儿子阿南大步走来,霸气地说道:“嫂嫂,今后这村里再有哪只野鸡敢说你闲话,你便告诉我,看我不打烂她的嘴!”
阿南哼了一声,白眼一翻,便拆了自个儿亲娘的台:“有舅舅在,哪个敢欺负舅娘?你少来操心啦!”
“滚犊子!”
申屠月咬牙切齿,抬起一脚,便往阿南屁股踹去。
砰一声,阿南直挺挺地向前头扑去。
他扁着一张小嘴,抬起头来,正巧与管念念四目相对,一见得管念念那张苍白却又清艳绝丽的面容,便倒吸了一口气——瞧得眼睛都直了。
他怔怔问道:“舅娘,你是只有今日这么好看,还是每日都这么好看呀?”
管念念小脸一红,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
实则管念念这一张脸生得极为娇艳,双颊饱满白嫩,一双杏眼眼眸清澈,好似寒潭秋水。而她昨个儿脑袋又受了伤,彼时申屠枫将她画的花脸给她洗净了,额头上又缠着白布,楚楚可怜,更招人怜惜。
她忽然想起,管念念做上皇后这位子时,当时还盛传过一句话:管氏管氏,妲己再世。
这话一是在嘲弄管氏与申屠枫,二则也表明了管氏的美貌。
管念念垂眼,问道:“申屠枫呢?”
申屠月道径自坐到了小饭桌前,说道:“我大哥出去打猎去了,大抵傍晚回来。”她叹了口气又道:“嫂嫂,你不必忧心,谁一辈子不倒几次霉呢?……”
申屠月循循开导着管念念,只怕她为昨个儿被绑架那事仍心有余悸。阿南则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家舅娘,暗暗想着,自个儿长大了也要娶这么漂亮的媳妇儿。
管念念则将半张脸埋进了荞麦枕头里,若有所思。
……
这一日申屠月给她上药做饭,忙活到了戌时,便带着自家小子走了。倒也不是申屠月狠心,不愿在这儿多陪陪受伤的管念念,而是这家里实在是太小了!
除却这睡人的一间房后,就只有一间狭小的生火做饭的柴房。原先申屠月没出嫁时,申屠枫便一直睡在柴房中。
彼时已至亥时,夜色静谧,晚风吹得这纸窗呼呼作响。
申屠枫仍未归家。
管念念望着紧闭的门,不知怎的,心乱如麻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总觉得很不适应。
“咕咕。”
肚子又叫了起来。这种饥饿的滋味,在她临死的那一年里感知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她锦衣玉食了小半辈子,诚然也没料到自个儿最后下场如此凄惨。
自然,若说她这凄惨的下场,绕不开的一个人,还是申屠枫了。
管念念略略失神,从床榻上爬起来,一步步朝厨房走去。
申屠枫果真是个猎户,厨房内挂满了各种风干的鸡鸭鱼肉。逼仄的厨房里柴米油盐酱醋茶,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管念念在厨房内转了转,熟悉了一番后,便开始生火烧水。
不会子,咕嘟咕嘟几声,大铁锅里的水已然吐出了大大小小的泡。管念念瞧了眼,扔下面条。面条一下锅,透明的小水泡便变成了细细密密的白沫。
她不再理会这边,放平菜板,抄起菜刀,噔噔噔几声,将辣椒切了个细碎。回头再一看锅中面条,心头默道:差不多了。
于是抄起长筷子,下锅搅合了一番,察觉到时候差不多了,长筷一挑,将面条打捞了上来。长勺再一下锅,舀起冒着热气的面汤。
锅中再热油,待得油热,她扔下切好的辣椒与花椒。
只听得兹兹几声,一时间辣香弥漫了这个逼仄的小厨房。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一笑,将热油倒进面碗中,搅拌了一番,忽的,像察觉到什么一般的,猛地抬起头。
申屠枫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看这样子,他看了有一会了。
他这人面相生得就凶,眉似刀剑出鞘,直砍入鬓,黑眸阴沉,不可逼视。单看他这一张脸,总觉得他是生气的,叫人害怕的。
她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低声问了句:“你要吃吗?”
申屠枫这才回神,点了点头:“要吃。”又问她:“几岁学的做饭?”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这些农户里,不论男女,都是早早地学了这些。申屠枫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只不过这问题之于她,却有些黯然。
她垂眼看着这热腾腾的面,道:“原本是不会的。”
申屠枫一愣:“后来怎么学的?”
“后来啊,没有法子,必须得会。不然得饿死了。”管念念凄然一笑,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申屠枫。
申屠枫微怔。他觉着她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怨怼的,却实在不明白她怨怼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前世,庆和十一年时,也就是管念念嫁给申屠枫的那一日,她作为开国公家的二小姐,十五岁便嫁给了江东侯的公子,李浥尘。
说起来,也是锦衣玉食地过了小半辈子。
可这好日子过到庆和十六年时,风云突变,一个山野村夫——也便是申屠枫,竟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以破竹之势,推翻了大庆王朝改年号为武丰。
申屠枫上位之时,便是她受苦之日。
他上位做的头一桩事,便是清肃朝内害群之马——当然,李浥尘同她说,这只是个幌子,其核心意义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枉费心机爬上了这位置,当然便想来个大换血,将朝堂之上尽数换成他的人。如李浥尘这般清正廉明的忠良之后,便是头一批被清肃的人。
秉持着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理儿,李浥尘被贬至穷乡僻壤,鸟不生蛋的地儿,她也便缩衣节食,织布耕耘。李浥尘后转投齐王,密谋造反,她也便唯唯跟着颠簸,过着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天可怜见,也知她这么一个羸弱的人过不了卧薪尝胆的日子。
所谓的苦日子,她也就尝了那么小半年光景,便去了。
而申屠枫那位糟糠之妻管氏,也未见得享着了什么福。他甫一上位对他那妻子也是好的,册封她为皇后,风光无限。
可惜,也就半年光景,这人心说变就变了。
武丰元年春,圣上废管皇后并将其打入冷宫,制诏三公曰:“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武丰元年立夏,圣上下令将管氏制为人彘,浸泡酒缸。不过二月,管氏饿死清秋殿……
她当时得知管氏如此下场时,不知为何,也跟着流了几滴眼泪。
不想如今……
等等——
管氏……也就是管念念——如今这管念念,不就是她吗!
“你怎么了?”
申屠枫见她忽然露出一副惊恐的神情,不由得皱眉问道。
“这,是庆和多少年?”
“十一年。”
“距离庆和十六年,还有几年?”
“……”
申屠枫不答了,只狐疑地看着她。他这小媳妇儿难不成是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