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女儿变了。
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变成了双眼放光的大姑娘。
然而她内心是矛盾的……
回想起来，自己在舞台上无戏可演的分水线，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非典之前，尽管年近不惑，却因为形象美好，小云在话剧院仍旧可以出演一些剧目的重要角色，甚至成熟女性主角。
非典一来，谁还到人群密集的剧院去看戏呢？
歇业在家的小云，也并没陷入很深的失落感，毕竟在十年前，被剧院院长暗示她接受潜规则之时，她就已经对工作丧失了热爱。
没剧演正好，省的晚上不在家，明嫣放学总得自己煮泡面吃。
不过明嫣很快也停课了。在关联生死的Sars面前，别管上学还是谋生，都得让路。
一天三餐都在家，对明嫣来说是幸福的。因为妈妈的厨艺好得简直要上天。聂小云自己也常常搞不清楚，如果不是演员这个职业选择了她，凭个人的喜好，她或许真的会成为哪家饭店的女主厨。她很爱吃很讲吃很会吃，却怎么也吃不胖。而这个嗜好的进一步升华，就是她很会做。
要不是那时食材运输受到极大限制，一星期二十一餐饭，让小云一餐不重样，她也是做得到的。
“云姐，你是不是要趁机把我喂成个胖妞，翦去了青春期早恋的烦恼。”明嫣喜欢妈妈的厨艺喜欢到吃什么都停不下嘴的地步。
小云看着自己正向着豆蔻成长的女儿，看着她美好的正发育的身体，心想这丫头真实敏锐，毫不掩饰自己的任何想法，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真的是十分欣喜的，母女俩没有丝毫的隔阂与疏淡，全是敞开的。如此，她始终都可以在第一时间掌握她的思想和动态。这难道不是最优质的母女关系吗？这么想着，小云笑了。
“贫。”嘴上还故意抢白明嫣。
这么不着四六的话，送到一般爹妈的耳朵里，估计闺女要挨一顿狠批甚至尝尝巴掌，可是小云才不会。女儿不是她的附属，她俩之间不因为母女的关系、年龄的长幼而生出阶级，她觉得人和人永远应该只有一种相处方式：平等。
这大约也是明嫣什么话都敢跟小云说的原因，想错了说错了，就修正，对了就鼓励，对一个孩子而言，说出来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说直接做了，错了，那才会急坏了爹娘。
这种相处方式，是小云希望的，也是她挚爱的人希望的。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一定是一个最暖心的丈夫最疼爱女儿的父亲。更会是A市新闻调查界的扛把子，不会是郑达，不会是宋思琪，不会是任何甲乙丙丁，而一定是他。
所以，当明嫣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假期，众人被“非典”疫情搞得恐慌不安的假期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明灯时，聂小云内心既有些澎湃，又莫名的抗拒。
“妈，你为爸爸骄傲不？”那天晚饭后，又在阅读宋思琪的《疫情前沿，我们同在》系列报道的少女明嫣冷不丁地问。
小云被问住了，多少年来，这孩子都没有提起过父亲。对明嫣来说，父亲仿佛是个遥远的传说。或者只是一些儿时，在别人话语里留下的印记，曾经想象过的记忆碎片——在她脸颊偶尔留下触感的扎扎呼呼的胡子茬儿，还有盼好多天才玩的上一次的举高高。每一个孩童幼时的记忆，本来就有欺骗性，更何况明嫣是因由了别的小朋友的诉说而想象出来的父亲和自己，于是有时候，那种想象的关于他的记忆便似真似幻，难以言明。
就是这样的虚幻，为何明嫣会觉得小云一定是骄傲的呢？
“妈……”明嫣推推走神儿的聂小云，“云姐！”
“你看，吓我一跳，以为你犯什么错了，好好的云姐不喊，又喊起妈来。”小云笑，眼神却透着哀伤。
“跟爸爸放一起说，不就应该给您的称谓恢复成妈吗？不然，爸爸是爸爸，您是云姐……辈分不对了啊！”聪敏的明嫣看出了母亲眼中的哀怨，或许她不该提，尽管那时候她小，然而她能感受到，父亲的死，对母亲是怎样致命的打击。去医院的时候，她抱紧幼小的明嫣，别人以为是为了保护幼女，而若干年后，明嫣再搜索记忆，尽管她分明尚无记忆，却生生感觉到，紧紧抱住她的聂小云，实际上是在抓住生的希望。她定是太爱他了，失去他时，她浑身打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由自主地抖。
这些年来，懂事的明嫣从不提起母亲的伤心事。然而，她觉得，现在是时候说了，是时候让母亲知道，她会跟母亲深爱的骄傲的父亲一样，选择做一个记者。
小云被女儿逗笑了：“这么大了还淘气。”她擦擦眼角，抿抿嘴唇，眯起眼睛，特别迷人的样子，“当然骄傲。永远的骄傲。”
明嫣拿出一沓报纸，推到小云面前，指了指上面关于非典的深度报道。“爸爸曾经也是这样的记者，对吗？这种时候，他一定会在最前方，对吗？”
“当然会。任何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
“妈，我以后也想当记者。”明嫣坚定的。
聂小云希望这只是女儿的一时兴起，毕竟这一阵子，除了在家自己复习复习功课，充斥在生活中最多的，铺天盖地而来的，就是关于非典的报道。这一场全国所有人要一起度过的难关里，一线采访的记者和医务工作者一样，都等同于英雄。少年被英雄感召，那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嘛？
于是，聂小云说：“这些人很棒，我知道，你爸爸当然一样的棒。但是，现在你还小，对人生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筹划。”她低首整理明嫣摊出来的那一沓报纸，惊诧地看到，她在上面写写画画，用各色的笔做了一层又一层的阅读笔记。她忽然明白，十三岁的女儿，第一次找到人生目标，她，竟是认真的。
明嫣一边帮忙收拾，一面再次斩钉截铁一般地说：“我真的想好了，我一定会当记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