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帐篷的明嫣，尽管筋疲力尽，却睡意全无。
晖生这次端上来的是一杯清水。
“喝点水，今天没法洗澡，我弄了一点水给你洗洗脸吧。四点了，歇会儿吧。你在这个帐篷，我去车里。”
“睡不着。没法睡啊……”帐篷里微弱的灯光，打在明嫣低垂的睫毛，随之闪动着，“晖生，你困吗？你若困，帐篷给你睡，我搬马扎儿到外面坐会儿。”
“我也睡不着。”
“那聊会儿天吧。”明嫣可怜兮兮地请求。
“好。”晖生不假思索地应了，“有心事？这样，你先说说，返回的一路上你不说话，琢磨什么？琢磨稿子怎么写？”
“是在琢磨，究竟要不要写这个姑娘。”
“按你们新闻人的说法，救出她的时候，你应该是唯一在现场的记者，又陪伴她两三小时，写出来的绝对是独家。”
“是。但是，如此一来我就骗了她。而且，如果现在就大张旗鼓报道幸存者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适的，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不是会产生二次伤害。你看这个姑娘表面很豁达，但我觉得她内心一定还是有很深创伤的。你是救援人员，灾后幸存者的心理应激反应，这个你应该比我了解吧？”
“新闻跟时间赛跑，有时又跟内心较量。一纠结痛失了时间，可是不纠结又不可能。是吧？”明嫣想，这大概就是情感和理智的抗衡，作为职业素养，自然理智是必须的，但，人，首先是人，人是情感动物。就像他和晖生，这短短的几个月，几次谋面，却多有变换，于是她轻笑下，“人呀，真的很有意思，人与人的相识相知便更是微妙，你看这会儿你好像又非常了解我，带着暖男般的善解人意，可之前咱俩还势不两立了，你不记得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善的呢？”
晖生苦笑，说：“冷大记者，搞搞清楚好吗？是你自己不分青红皂白，非要做出跟我势同水火的一副样子，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跟你势不两立。不过，讲真话，让你误解的那两件事，我确实有迂腐的地儿了，但是我内心还是赞同你的，尤其是继父杀母案，否则也不会帮你吧。你难道不记得我帮了你很多吗？”
“是，是，那次是我莽撞了，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可没否认过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跟云姐都念叨过的。哦，云姐是我闺蜜，也是我妈妈。可是那第一次呢？明摆着那女人有问题啊，你还给我讲你们职业操守？”明嫣想起实习第一天那件事，不禁嘟起嘴巴，仍旧有点生气。
“你闺蜜？也是你妈妈？你家这是怎么轮呢？”晖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啊呀，这有啥好奇怪的，我们就是那么洋气。”明嫣也很奇怪，自己竟然跟晖生说起这么隐私的事情，对这个第一眼看上去是“高级脸”，第二眼便有些傻里傻气的暖男款儿，第三眼却透着正直明朗的小律师，她怎会如多年老友般的亲近？这种感觉就算是男朋友都不曾有过，“你别转移话题，正面回答我，那第一件事儿呢？我没冤枉你吧？”
“那事儿，我当时确实了解不多，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建议师父别接那案子，师父虽然没有听我的意见，可我做了该做的，并且那女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之后又没有提告，所以我们也并未接手。只是后来见面想跟你解释吧，你总不让人说话……”
明嫣回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两次碰面时，晖生欲言又止，被自己白眼翻了回去。“好吧好吧，那以前的结儿咱就算都解开了，现在跟您秦大律师、救援队资深人员结盟，还来得及不？”
晖生笑着没说话，把帐篷门帘往顶上一搭，才说：“明嫣，但凡我有想不明白的事儿时，我就看看星空，只是咱们那儿雾霾严重，很少能真的看到星星，不过，你现在抬头，你看看，星星在闪烁。再过一个多小时，天就会亮起来了。一起等待黎明的到来吧，天会亮，每个人内心的真正声音都会给自己最对的指引。很多时候，不需要苦思冥想去做选择，那是徒劳的，但，就是在一念之间，一切便有了决定。”
明嫣抬头，夏夜星空晴朗，虽然温度还热，但却没有了白天的那种燥。整个人在这夜空下，都身心舒展起来。是啊，有什么事情是人不能解决的呢？总会有一个两全的方法。
“明早我在这等一会儿现场消息，然后去医院看望那姑娘，然后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如果她同意，我就写，不同意，我绝不动笔。”明嫣忽然豁然开朗。
“这就对了。”晖生看着明嫣亮晶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肩头，却分明感觉到她微微一缩，赶忙又退回了手。
他想起林栋说过，她有男朋友，高材生，远隔重洋在深造。
他还想起，她是林栋从十四岁起一见钟情的小女神。
然而，命运却总是安排他们在一些重要的时刻相遇，并肩。想到这儿，晖生鼓鼓勇气：“你认识林栋不？”
“那个‘二’哥，认识啊，我们报社的摄影记者啊，怎么了？”
“他跟你说没说过，以前的事啊？”
“以前？”
“中学时，他跟你有一面之缘，在你们学校门口见过你。”
明嫣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哦哦……原来如此，难怪呢！难怪有一次林栋问我，是不是锦文中学的。原来是见过我？可是我怎么没印象呢？”
“你没看见他吧，只是他看见你了，对你印象深刻啊。当时，当时，我……我……”晖生吞吞吐吐。
“嚯嚯，平时舌灿莲花的秦大律师，怎么结巴上了？你什么你啊？”明嫣憋着笑，“咦，等会儿，你怎么认识林栋呢？你又怎么知道他小时候见过我？”
“我和林栋是发小儿，好哥们儿，最好的，像亲兄弟那种。他告诉我的。我一个律师，根据他的描述，还推断不出来那姑娘是你么。”
“对了，差点儿忘了，说到林栋，他和我师父也来XX县了，估计明天我们就得汇合，你要一起来吗？”
“栋子也来了啊……”晖生终究还是把“我当时也在，我们也应该早相逢过”这话咽回了肚子里。
明嫣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对啊，来了。”
晖生起身走出了帐篷，说：“不去了，救援队这两天肯定有很多工作，而且我是从上海出差逃班过来的，这边告一段落，还得赶紧回上海给师父负荆请罪。咱们各自工作，随时联系吧，回A市以后聚。”
“好。你去哪？不是聊到天亮吗？”
“你看看你黑眼圈快掉到嘴角了。赶紧睡会儿吧。五点了，已经是聊到天亮了。我回车里眯一会儿。”晖生迟疑下，又盯着明嫣，“安心睡，到点儿没醒，我会叫你。”
那么温暖的声音，在蒙蒙亮的时空里彷如清风，让人安静沉醉。
谁能否认，秦晖生是个难得的优质男生？
明嫣忽然有种莫名的感伤，却故意伸了个懒腰说：“不提黑眼圈不觉得，一提起来，倒有了困意。天亮见。”她拉上帐篷，倒头便睡下了。
明嫣睡得昏沉，可却不踏实，这十几个小时的片段，过电影一般，交错地在她梦里出现。同时总有一个影像晃动，那便是秦晖生。最后，她竟然梦到事故发生的那一刻，明嫣呼喊着，惊醒了。看看时间，早上七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