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闻声而来的晖生，在帐篷外问。
明嫣揉揉眼，喘匀了气息：“进来吧，和衣而睡的。”
晖生掀开帐篷门帘钻进来：“本想让你再睡半小时，再叫你，你倒醒了。”
“做梦了，很可怕。”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不，夜里又来了几拨儿人，救援队的，有关部门的。”
“怎么样？”
“没有进展了，只有拆解过程中发现的罹难者在增多。”晖生叹口气，递给明嫣一包饼干，一瓶水，“吃点东西。彻底打算好了吗？”
明嫣轻声道谢，沉默了一分钟。“嗯，想好了，我去医院。”
“不去发布会了？”
“嗯，不去了。”
“想好了怎么处理了？”
明嫣点头，神情坚定：“想好了，就之前跟你说的那样。”
“好，我支持你，那走吧，行李放我们车上吧，咱俩随时保持联系。”
明嫣嗯了一声，像是对一个相识许久的朋友，充满信任，又非常默契。
简单收拾了行装后，她准备离开现场。晖生扫听了一圈，有一辆救援队的车，刚好也要回县城补给和休整。他还要继续留下，便拜托了这车上的伙伴，顺道捎明嫣到医院。
说是顺路，其实并不顺，救援队聚集的招待所跟医院的距离很远，在县城的两个吊角上。晖生三求两求的，才托的已经疲惫不堪的一队人，同意带明嫣走。
然而刚到医院没多久，明嫣刚刚坐到小敏病床旁边，就忽然来了三五群记者，簇拥在病房外吵嚷。“我们刚才明明看见有人进去探视了，为什么现在却不让我们进去。”“对啊，你说不许媒体进，那你怎么知道刚才的人不是记者？”……
是一早得到幸存者获救消息的记者们，新闻发布会还未开始，这些记者还都是内线资源过硬的，否则怎会这么早得到精准线索。明嫣听见医护人员在外跟他们交涉，说上面有令，目前不允许记者对这位事故伤员进行采访，刚刚进去的是救援人员，负责照顾伤员的。
小敏深叹一声：“他们被拦在外面，我松了一口气。不然，真不知如何面对他们。明嫣，我跟你说，让我面对记者，我会比昨夜被困还难受。这种事就是这样，当时脑子里并未想很多，只想着被救了，真好啊。甚至为自己命大，感觉开心，会傻笑。可是如果让我回想那些事，我一定会特别痛苦。”
明嫣说不出话，她内心充满矛盾。
“你不必一大清早来看我的。怪辛苦的。”
“我有事想跟你说。”
“怎么了？是我爸妈和男朋友给你手机发信息了？”
“哦是发了，问你好不好，刚才我给他们回复了。你要再打个电话吗？”
“不用啦。你想跟我说啥？看你满脸心事。”两个年轻女孩沟通起来似乎没啥难度。
明嫣直视小敏的眼睛，诚恳道：“我其实不是救援队的，我是记者……”
“啊，我知道。昨天你借我手机的时候，屏幕打开是微信的页面，扫到了上面关于报道啊、新闻发布会啊之类的内容。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所以我当时就猜，你可能不是救援人员。”
明嫣讶异于小敏的镇定自若，心想没准儿下一秒自己就会被赶出病房了。“对不起，我这是等同于欺骗了你。”
思琪的信息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顶了进来，催明嫣尽快到新闻发布会的地方集合，三人好商议后续的采访计划。
明嫣低头正琢磨应该如何回复，小敏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思虑的神情。“是不是你有什么采访任务了？需要交稿子了？”
明嫣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其实并不矛盾：“小敏，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道歉，同时也是想把我昨天的情况跟你好好聊聊，然后稿子方面，我必须得征求你的同意，假如我隐瞒身份的行为让你很难受，而且你现在也不希望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大家，那么我就不会写出来。这是我昨天回去后再三思量后的决定。我觉得当事人，有权利对采访说不。”
“我同意你写。”
“啊……”
“并且只同意你写，其他记者的采访，我不会再接受了。你要是有需要补充的内容，你现在都可以问我。”
“为什么只同意接受我的采访？”
“因为你是在我最最惊恐的时候，给我温暖，帮我的人。如果昨晚不是你在送我来医院的路上，一直陪我聊天，分散我的注意力，我觉得我不会那么快能进入一个正常状态。虽说身体无大碍，但我的内心承受的要比身体的伤害大多了。所以我信任你，可我不信任外面的那些人。而且我有一个条件。”
“嗯你说吧。”
“今天之后，我就不会再接受后续的采访了，我希望好好休息，然后尽快忘掉它。”
“我答应你。”
聊了一个多小时后，明嫣离开医院，来到了新闻发布会现场。经历了这一次就职前寻找自我的旅途和将近24小时不眠不休的状态后，再和师父宋思琪碰面，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发布会还未结束，明嫣等在外面，十几分钟后，在陆续从会场走出来的记者们中间，看到了思琪和林栋。
“姐，栋子！”明嫣伸高手臂轻声唤。
林栋先看到了她，引领着思琪快速走过来。
宋思琪一脸肃然，显然对明嫣之前的不听命令，含着愠怒和失望。“走吧，先回我房间再说。”
发布会交代的内容很简单，有比昨天提高的数字，有目前救援进展情况，有详细的已确定遇难者信息，当然还有凌晨救出幸存者的说明，对于之后的安置和补偿没有明确的说明，但表明会很快拿出方案。没有设置答记者问环节，没有关于事故原因的发布，只宣布成立了事故原因调查组，直接对国家汇报，由另一组人员参与调查，将和救援以及后续的安置赔偿平行进行。
因为明嫣的一手信息，思琪打算仍旧“死磕”幸存者这条线：“既然你是目前为止唯一接触过幸存者的，那你就跟进到底吧，可以做一个跟踪幸存者整个获救、后续生活重建的系列报道。”
明嫣不吭声，紧咬着嘴唇。
林栋替她问出了心声：“那事故原因，不追吗？”
思琪不屑地瞥了一眼林栋，说：“追？如何追？在这样的关头，你没看明白调查小组成立的意思吗？想追出来，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我倒觉得有关部门设立调查小组不是这意思呢，姐，我觉得就是国家对这个事件非常重视，就是为了给出一个真实的解释，不仅是为了让民众或是遇难者家属满意，更是为了杜绝后患。毕竟不是自然灾害，关系到公共出行的问题，关系到每个人可能遇到的安全问题，这种大事，不仅仅是给大家一个说法，更是要找出原因，以期未来。”
思琪皱着眉头，望着毫不掩饰自己真实想法的明嫣，内心甚至复杂，想着从前，自己对她的横冲直撞是如此欣赏，宽容，而当下，怎么竟有些反感，甚至气恼呢。
刚要发作，郑达的视频电话来了。
思琪原本想去卫生间接，一转念，干脆当着明嫣和林栋点开了。给这些小崽子们立个威，或许现在是时候。
“终于会合了？那行，咱们就这样开个会吧。”屏幕里的郑达说。
思琪把这前前后后的情况和她的报道计划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郑达的表情很淡漠，察觉不到任何情绪。以思琪对他的了解，这表情要么说明他不满意，在琢磨怎么表达，要么是很满意，百分之百认可。她笃定他的想法是后者，她笃定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身后，就像这十多年间每一次她需要他时一样。
然而，郑达的第一句回应是：“林栋和明嫣呢，怎么想？”
别看林栋平素嘻嘻哈哈，工作起来还是非常认真专业的，他说：“作为摄影记者，我对具体报道没有太多发言权，但是，用我的相机记录真实，从而能够促进说落实出，是我的渴望。”
明嫣握紧拳头，抿着嘴，使劲儿冲着林栋点点头，这一刻，真的觉得这个“二哥”一点儿都不“二”，很帅，很真诚。
林栋显然受到明嫣的鼓舞，腰板又挺直了些，更加有底气了。
“哼。”宋思琪轻瞟一眼这两个小字辈，以她的身份和修养自然不屑与他们争执。更何况，她仍旧坚信，郑达会支持她。
林栋又说了什么，宋思琪几乎没听，轮到明嫣了，她倒是提起了精神。
明嫣的心里还是十分在意师父宋思琪的。她先看看她，她曾经崇拜的人，她们四目相对，平添了些许生分。不管了，冷明嫣想这一次她必须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挑战师父的权威。
“郑老师，我有两个想法，首先幸存者那边，的确，我可以出一篇独家采访，我也可以保证后续她不会再接受任何其他媒体采访了，但是我觉得这一篇已经足够了，我们不需要后续跟进再打扰她的生活和伤病恢复。另外就是，我觉得后续报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跟进事故原因，当救援告一段落后，这才是大家最关注的，也是记者真正应该帮大家了解的真相。而且据我在救援队的一些了解，救援其实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罹难者基本上都找到了，仍有生还希望的应该仅仅是理论上了。我相信有关部门不会隐瞒，会在适当的时候公布真相，甚至严惩相关人员。新闻报道就是要真实、新鲜、重要、可读，具时效性。很多时候，责无旁贷。”
如果刚才，为了保持风度，并看在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的份儿上，宋思琪还能隐忍，那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即将冲顶而出，心想，这个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才刚干了几天，就张口闭口对新闻的认知，我宋思琪披荆斩棘的时候，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呢。等待会儿郑达否定了这丫头以后，定要好好教育她一顿。
然而，郑达的回答居然是：“那好，按明嫣说的推进。幸存者采访做一篇特稿，完善完备。新闻发布会等事故综合进展做一篇主要报道，后续跟进事故调查为主。就这样吧。”说完，郑达就挂断了视频。并没有给宋思琪任何争辩的机会。
思琪愣愣地盯住手机屏幕。
“姐，姐，师父……”明嫣太明白自己对思琪是发出了怎样的挑战，而郑达居然还站在她这边。
明嫣心存歉意，却亦坦然。她相信只有诚实表达自我的记者，才可能做出真正客观中立的报道。文字是死的，但人是活的，运用文字的人，就要赋予它生命，不管是哪种文字形式。
林栋也感觉到了，这师徒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赶紧打圆场说：“领导这是要累死咱们仨啊，思琪姐和明嫣的方案等于都得推进。”
思琪运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按领导说的做吧。我和明嫣分头先把两篇稿子写出来，栋子整理照片吧。两小时够吗？两小时以后都发给我。”她又瞥了一眼身旁的明嫣，“你行李呢？你就这么空手来的？”
“在救援队的车上。稿子我拿手机写。”
“行，写完去拿行李，住我这屋。”
“真的吗？”明嫣不是一般的惊喜，师父还愿意跟她一起住，那就是并没有生她的气，是不是她太小心眼了。要说也是，师父是何等优秀的女人，气量风度怎么会是一般小女子能及？
“嗯。”这么想着，应着，明嫣带着明快的笑意感激得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