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正法念处经》卷七
业力……
好可怕的业力……
高干止住了身子，不知不觉中，冷汗遍及全身……
他虽然不甚了解佛家玄学，但对“业力”这两个字也略有所闻。
业力绝不止局限于善恶有报。――这才是高干真正的担忧之处。高干并不太相信善恶有报，但他相信“业力”。
一日做魔，便会终身受制于魔。
因为魔鬼会在你的耳边窃窃私语，让你在欲望的唆使下，难以自制……
若非贪恋，痴念，他今日又怎会重蹈覆辙？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业力难消？
若是今晚害死了雪姬，谁能保证他高干不会在有下一次？
――害死了清音之后，他也曾感到后悔，痛苦，也曾对天起誓，不会再有下一次，可是，现在呢？
雪姬从床上端坐起来，整理好衣服，看着高干，“你应该还有的救。”
高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雪姬，“有救？”
雪姬点了点头，道：“你为何不给自己一次机会？”
高干道：“机会？”
雪姬道：“重新做你自己的机会。”
她看着背过身去，若有所思的高干，叹道：“其实你我本一种人。”
高干扭过脸来看向雪姬。
雪姬道：“你我皆出身卑贱，我为了日后嫁得如意郎君，在风花雪月里守身如玉，纵然意乱情迷也从不堕其志，毁其心，而你为了上位，不也是一直在苦苦挣扎吗？”
高干闭上了嘴。
雪姬朝他走过去，抚摸着他的长发，柔声道：“想不想知道，得到一个真正钟情于你的女人，是一种怎样醉生梦死的感觉？”
高干点了点头。
雪姬莞尔一笑，道：“我可以等你三年。三年内，若你上位，成为我雪姬眼中的大英雄，我便许你一生一世。”
高干皱起眉头，目光中似乎充满了怀疑之色，道：“真的？”
雪姬道：“若是假的，你当真舍得害我？”
高干道：“若要保命，不害你，又能怎样？”
雪姬苦笑，轻叹，道：“你我从今天开始，便算是相识了，你若今晚不害我，来日方长，你定会爱我爱到死去活来。”
高干冷笑，道：“你未免太自信了。”
雪姬道：“你可以试试。”
高干仰天大笑，作罢，又道：“你莫要玩我。”
雪姬讥诮道：“你我皆贫贱，为何不能相互取暖？”
高干道：“我现在就很冷……”
雪姬道：“你若是个好男人，便不要在女人的面前软弱无能。”
她接着道：“让我在三年的时间里，看看真正的高干，到底值不值得托付终身。”
那一瞬间，高干昂首挺胸，热血沸腾……
就这样，雪姬凭借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的将自己从虎穴中救了出来。
可就在三年之约未满，两年后的今年，雪姬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再次派上用场，将巡检司搅个分崩离析，天翻地覆。
而这一切，高干当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必须努力回到京城，去向朝廷揭发幽冥岛上的惊天阴谋，然后恳请朝廷派重兵前来，如此，甚好……甚好……
高风和高林不知何时起，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高干喝饱了水，刚刚从河岸边抬起头来，不止瞧见了村庄，也看见了高林，和高风。
这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执剑，正并排而立，用一种嘲弄而冷漠的眼神，凝视着他。
关于这场师傅与徒弟之间的恶战，幽冥岛上的幸存者，日后在回到巡检司后，并没有记录备案。
只是在一些档案卷宗中潦草的记载着：季火盈借以龙石之毒，诈高干。干中计，受降，坦言害清音，陷高何。后被师杀。干卒。
高干最后倒下去的瞬间，只看到自己的肚子上，同时插着一把剑，一把刀。
当高风和高林，同时将武器从高干的身体上，抽离出来的时候，高干便佝偻起了身子，仰面掉进了河水中。
鲜血染红了月光下的河水，红色的河水承载着高干的尸体一路漂流，渐行渐远，渐沉……
……
……
“师兄，”阿澈和高渐离并肩而立，转眼看向他，“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师傅和二师叔？”
高渐离摇了摇头，道：“不用。”
他接着道：“他们回来后，你什么也不能问，你要学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阿澈垂下眼眸，闭紧了嘴。
高渐离微眯起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阿澈……”
阿澈道：“怎么了？”
高渐离扭脸看向阿澈，道：“你发现没有，自从你来到幽冥岛上之后，和之前的假神嚎决斗了一次，和高干那个败类打了一次，不过你还从未犯病。”
阿澈皱起了眉头，道：“是啊……”
高渐离道：“你可曾考虑过这是为什么？”
阿澈低下头去，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高渐离沉吟道：“第一次，你好像很愤怒……”
阿澈道：“那是因为师兄受伤了。”
高渐离欣慰的笑了笑，又道：“第二次，你同样很愤怒。”
阿澈蹙紧眉头，缓缓道：“那是因为阿澈打开了那扇门，把……心里的仇恨放了出来……”
高渐离点了点头，道：“可是第一次，你有很多次机会伤那人性命，但你没有，你当时是不是想要那人口供？”
阿澈道：“确实如此。”
“嗯，”高渐离思索道，“第二次，你也有机会杀了高干，但你同样没有，你是不是觉得那样就把他杀了，会是一种过于鲁莽草率的行为？”
阿澈道：“师兄说的一点没错。”
高渐离眼前似有灵光一闪，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阿澈不解道：“师兄明白什么了？”
高渐离沉吟道：“来自愤怒与冷静之间的某个点。”
他接着道：“就是那个点，可以让你投入到你要做的事情里面，然后，它可以帮你忘记你的怪病。”
阿澈瞪大了眼睛，展颜道：“师兄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高渐离点了点头，道：“师兄在与人决战的时候，也曾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然后到了下一次，难免会有一些负面情绪，不过，在这种时刻，师兄便会刻意忘记自己的失败，然后选择轻装上阵，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所向披靡。”
阿澈沉吟道：“愤怒与冷静之间的某个点……某个点……”
沉到河底深处，被幽魂般旋绕的水草簇拥的高干，身子忽然抖动了一下，紧接着鱼跃而起，迅速从水底攀升至水面，还来不及喘上几口粗气，便匆匆回到岸上。
举目四顾，但见刚才取他性命的高风和高林早已离去，不见了踪迹，便忍着剧痛，瘸着腿，匆匆向着来时的方向苟延残喘，甚是滑稽的逃亡而去……
苟且偷生的高干，骑着沿途偷来的一匹黑马，回到了令他朝思暮想的京城。
此时的他，只剩下了半条命，身上的那些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多处溃烂发炎，在加上一路颠簸劳累，整个人看上去也消瘦了很多。
他没有立刻回巡检司，只是隐瞒身份，暂时在一所荒废已久，无人知晓的破庙里落脚。
他首先找到了自己的那两位密探，然后让二人去碧香院请雪姬姑娘前来一叙。
雪姬来到这里以后，已经是半夜时分。
那天晚上，夜穹中的明月，时而皎洁，时而昏红，和幽冥岛上的明月一样诡谲。
雪姬一边为高干处理伤口，一边听高干讲述着他幽冥岛一行中，那些可怕的经历。
不过高干并没有向雪姬坦白，他是因为被季火盈揭发了杀害小何的阴谋，才沦落至此。
――而是颠三倒四，重新拼凑了一个让他看起来尽量使自己很体面的故事经历。
而且，他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故意把这个故事说的很复杂。复杂的让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像个故事。
他告诉雪姬，他是因为发现了幽冥岛一行人中的那些秘密，所以才会遭到了他们的封杀，然后凭借着自己装死的智慧，险象环生的逃出了幽冥岛。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雪姬问他。
高干抓起了雪姬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冷笑道：“当然是上奏杨司长和朝廷，恳请朝廷出兵幽冥岛，将他们全部杀光！”
他得意的笑了笑，接着道：“到那时，巡检司后继无人，我即便做不了杨司长的位子，坐上高风那老贼的位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到那时……”高干有意停顿一下，一双色眼盯着雪姬那张雪白的脸蛋，摸了一把，“你就可以嫁给我，我也可以尝到和一个爱自己的女人睡觉，会是怎样的一种醉生梦死？呵呵……”
雪姬轻轻拨开高干那只不老实的大手，缓缓道：“你怀疑布局幽冥岛的凶手不止一人？”
“这是当然了，”高干讥笑道，“自从进入幽冥岛以后，高风和高林便一直在遮遮掩掩，――他们怎么可能同时都有作案嫌疑，所以我怀疑他们很有可能也是凶手布下的棋子，故意让他们自相残杀！”
“我还是不太明白，”雪姬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高干嗤之以鼻，道：“我高干虽然是个粗人，但还不至于瞧不出来，高林那老狐狸怀疑那怪胎阿澈的理由，实在有些太过牵强，只是他口才敏捷，经他一说，我们都信以为真罢了。”
他接着道：“还有高风那老匹夫，他若是心里没鬼，又怎么会把鬼哭神嚎的手指藏起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雪姬道：“高风不是怕别人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所以才故意把那尸骨的两根手指藏了起来吗？”
高干冷笑一声，道：“所以我说，高风做贼心虚的背后，极有可能还有一位真正的凶手在操控着他！”
他接着道：“而这个真正的凶手，很有可能是高渐离，也可能是季火盈，也有可能是阿澈那个怪胎！”
“高渐离？”雪姬疑声道，“他也有嫌疑吗？”
高干点了点头，道：“我听高林说，当年鬼哭神嚎曾将凌客川的儿子收为养子，后来鬼哭神嚎死后，那孩子便失去了下落，而高渐离又是孤儿出身，来路不明，你说，有没有可能？”
“的确有可能，不过……”雪姬挑眉问，“你说那高渐离既然是真正的凶手，那么高风若是知道了，又岂能甘愿受他摆布？”
高干讥诮道：“那冷殓和杨振大侠还不都一样任由凶手摆布？现在一个进了大牢，一个死了。”
他眯起眼睛，胡子拉碴的脸上划过一丝残酷的笑意，道：“虽然我不知道凶手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既不显露真身，就让他们狗咬狗，相互厮杀，但现在他们在幽冥岛上，应该会变得越来越有趣。”
雪姬脸色变了变，叹道：“瞧你说的，凶手跟长了三头六臂似的，让人听了心里瘆得慌。”
高干“呵呵”的笑了起来，道：“不过如今凶手栽在我高干的手里，也算他倒霉了。”
他憧憬道：“只要朝廷的大军一到，他们全部都会成为幽冥岛上的孤魂野鬼！”
雪姬道：“可是他们之中必然还会有无辜之人，朝廷就不在调查一下吗？”
高干冷笑道：“还她妈调查什么，最无辜的人就是我高干！他们之中，即便还有无辜者，也早已成了”
“背过脸去。”雪姬忽然道。
高干诧异道：“干什么？”
雪姬道：“你背上有伤。”
“哦……”
高干一脸懵懂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憨笑。
他真的背过了脸去。
然后便感到了一阵冰冷的寒意，侵入了他的脊背，直抵心脏。
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从他的后背刺入，自前胸而出……
他骇目，却未惊心。因为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到死也没有明白，雪姬为什么要杀了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