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神嚎”去世的同一年。高火失踪……
阴郁的天空中，有光。
黑色的光。
高火孤身一人，站在簇簇而落的大雪纷飞中，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那黑色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垂下头来，嘴角划过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又继续沉默的向前走去。
多日来，他形神溃散，步履凌乱的走在这人烟寂寥的万里荒芜中，冻得发紫却不曾颤抖的手中，始终拎着一只险些被飘落的冰雪冻成冰凌的酒囊。
不知不觉中，他下意识的侧过脸去，用眼角的余光，回看了一眼。
但见漫天苍茫之中，空余一排凌乱脚步的皑皑雪野尽头，有一个人，在跟着他。
他知道，这个人其实跟着他走了很远的路。
但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故意让这个人随他走了这段多么漫长的旅程。
他只想再三确定一下——他要确定他所在的地方，除了他和那个人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之后，他才能和那个人――在今天，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不是他死！
就是，他死······
可是他不想让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看到， 他们两人之间的战争，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会死在那个人的刀下。
因为这不但可悲，而且可笑！
是时候了，现在四面八方已经没有任何人，甚至连一只飞鸟都看不见······他在心里默默地提醒着自己。
——他决定把自己的性命献给那个人，让那个人拿着他的头颅去献媚魔鬼。
去换取，那所谓的功名利禄！
他定住身子，转过身来，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高风！你过来！”
——这个“风”字，他拉的好长！
“过来就过来！”高风怒气腾腾的走了过来。
他步履飞快，一边怒视着自己的这位三师弟——高火，一边抽出腰间长刀，随手将长刀抛向空中。
他赤手空拳的走了过来。
一过来，他就猛地挥出一拳，痛击在了高火的脸上。
高火摸着发烫的脸，瞪了高风一眼，扔掉了手中的长刀，猛地伸出双手，按住高风的肩膀，将高风推到在了白雪飞溅的雪地上。
他顺势骑在了高风的身上，拳头恍若雨点般的捶在高风的脸上。
高风也不甘示弱。
他找准机会，一个翻身就将高火反压身下，然后用拳头痛击他的脸。
两个绝世高手，不施展任何武功，却像两个小孩子过家家，像两个街头混混一样的扭打一团，用拳头，用脚，甚至用嘴去咬对方······这样的斗殴，若是让任何人看到了，都会百思不解，甚至有的人会笑掉大牙！
那是他们不明白，他们二人到底有多“爱”对方，又有多恨对方······
而且这一幕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如此的熟悉……
他们二人小的时候，也常常因为一些事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就会像今天这般进行一场毫无章程的打斗。
因为他们知道，不用刀，就不会要了对方的命。
也不知过了过久，两人终于打累了。
他们皆躺在冰凉彻骨的雪地上。看着漫天风雪肆虐，大口的喘着粗气。
高风悲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如此不识时务？”
“你快去拿你的刀，”高火微阖双眸，淡淡道，“我把我的脑袋送给你。”
高风缓缓侧过脸来，看着他，“你知道我是要来杀你的？”
高火冷笑，缓缓道：“平津王这卑鄙小人既然杀了‘神嚎’，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呢？”
高风愤恨道：“那是因为你平日里太他妈我行我素了。”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自从‘神嚎’死后，就变得落落寡欢……喜怒无常……连巡检司都不去了，平津王又怎么会暗生猜忌之心，命我前来杀你？”
“你是想让我学会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吧？我不是你，所以我做不到！”高火微眯起了眼睛，嗟叹道，“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如此的虚脱无力……
就是因为他做不到，他一直都在追求善恶对错，所以他极力反对高风和高林他们诬陷神嚎的小人行径。他认为这样不对！
就是因为他相信善恶对错，所以他背弃了自己的兄弟，又因无心之失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矛盾不已的他被兄弟情义和是非对错的两端相互撕扯，所以他现在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就是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所以他最好的朋友被自己最好的兄弟害死了，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所以他矛盾了，落魄了，痛苦了，被自己最好的兄弟追杀了，他也把自己搞得走投无路了……
这究竟是上天对他的讽刺，还是……他太傻了？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高风听到高火这样说，不免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闷声道：“一个人想要很好的活着……何其艰难？我们兄弟四人以前，不过是命如蝼蚁的江湖草莽，幸而被祖师爷收留……”
他回忆起当年苦学技艺，被祖师爷打，被祖师爷骂，数九三伏，每当犯了错误便被祖师爷关在门外，彻夜跪地思过，不由得心酸道：“我们能有今天，得来不易，可是你却偏偏无视，舍弃我们的成就，偏偏去维护一个外人！我们兄弟之间的情义何在？”
“够了！德不配位，必有后患！”
高火怒斥道：“你们先前陷神嚎于不义，让他继续流落江湖，又为了保住你所谓的‘成就’，将那些知道平津王陷害凌客川一家内幕的海盗们全部斩杀，而后你们任由平津王摆布，暗杀了神嚎，你现在跟我谈‘情义’，你配吗？”
“配！很配！”高风反驳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私底下篡改‘神嚎’的自荐信？那是因为……‘神嚎’他哪里是什么好人？”
他接着道：“一个好人，又怎么会有一千种诡异的杀人法子？他本来靠一柄天王斩鬼刀就能立足江湖，做一名快意恩仇的游侠，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吗？可他为什么要选择用那些旁门左道来折磨死在他手里的那些亡魂？他的内心，还不知道有多阴暗！”
“阴暗？”高火苦笑，“神嚎的内心世界的确很黑暗……谁让他从小就被他的师傅毁了容呢？”
高风道：“他师傅是谁？”
高火叹道：“一个真正的，纯粹的大恶人。神嚎的一千种杀人办法，不过是从他师傅那里学来的而已。”
高风冷哼一声，道：“怪不得呢！龙生龙，凤生凤，大恶人的弟子，呵呵……又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呢？”
“后来神嚎把他师傅暗杀了，”高火看向高风，“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高风道：“你说。”
高火道：“因为他的师傅，经常把他当成一个试验品，他的脸，就是在他几岁的时候，被这个大恶人，用自己制作的一种很特别的液体，侵蚀毁容的……”
高风倒吸一口凉气，道：“这的确是个悲剧……”
他接着道：“神嚎是个有报复心的人，他在杀人的时候，他一定也想让别人尝一尝他的那些悲惨经历吧……”
“你说的不假，我也认为他的确很阴暗，可江湖人都说他是大侠，就因为他从不杀好人！”高火接着道，“他想进巡检司，也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悲剧，有一天在被人利用，残忍的降临到那些好人的身上。所以他不过是想做到防患于未然而已，可你们却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是江湖人，快意恩仇，来去潇洒，自然会有人为他扬名，这样有什么不好！他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们分一杯羹？”高风问高火，继而悲怆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让他进入巡检司，日后一旦和我们牵扯到名利之争，他在用他的那些旁门左道来对付我们，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无耻……你太卑鄙了……你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高火恨恨道，“我以前真的没有察觉到，原来你高风不过是个小人！”
“以前不是……”高风苦笑，道，“现在是……人是会变的……”
他接着道：“如今朝野之中，那些满朝文武为什么都一窝蜂的顺从平津王，他们的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圣上……他们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吗？”
高火讥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识时务的人，而你高风也觉得他们做的是对的，所以你也要效仿他们，听平津王的话？”
“适者生存而已，”高风淡淡道，“我是变得唯利是图，可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没有变，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打算杀你。就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你最好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走的越远越好，千万不要拖累我们……剩下的兄弟三人。”
高火黯然道：“你不杀我？”
高风道：“不杀。”
“好！那你记住，”高火悲声道，“从前的那个‘高火’死了！以后人世间再也没有高火此人，只是会……多了一个……叫‘郁铁恨’的男人！”
“郁铁恨……”高风喃喃道，“你既然选择遁世隐居，为什么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难听的新名字？”
高火不准备回答高风的这个问题，他反问道：“我问你，灭了黑天帮的那两条好汉，一个是冷殓，而另一个是谁？”
高风道：“据说是一个叫‘鬼哭’的来历不明之人。”
高火道：“那‘鬼哭’便是‘神嚎’。”
高风道：“你确定？”
高火苦笑，道：“作为他的朋友，我还不至于从黑天帮的案发现场，辨别不出来，那些尸体身上的伤口，就是出自‘神嚎’的手笔。”
高风疑声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改名字？”
高火眯起了眼睛，萧索道：“他以前以为自己替天行道，无所不能，很多人都害怕他，崇拜他，可是……”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他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无法改变自己丑陋的容貌，他无法让你高风感受到他的善意，无法去说服朝廷相信他的赤枕之心，他也无法加入巡检司……无法像我们四大神捕一样行走在光明的世界里惩奸除恶，无法在单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为所欲为的平津王绳之以法，为凌客川一家人还有那些冤死的亡魂伸冤雪恨！他只能像个鬼一样的去躲在面具下，隐藏在黑暗中去做他认为一个好人该做的事情。”
高火悲愤道：“你以为他想这么做吗？他不想！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只能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一只哭泣的可怜鬼而已！”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就是真正的朋友。
高风听完高火的话，眼角竟然变得湿漉漉起来，他不由得用袖口抹了一把，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融化了的雪水，还是泪……
……
……
高火“失踪”了几年后，天子亲政，又过了不到三五年的时间，平津王权力被架空。
没有人知道那当年被平津王视为傀儡的皇帝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人们只知道的是，天子勤政爱民，日理万机，改革了平津王辅政时期遗留下来的很多弊端。
当然，也不动声色而又光明正大的以朝廷律法裁决了平津王当年的很多“得力干将”。
――如果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那就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刀不血刃的故事了。
在这里，我们要说的只是一个恶习结业，善习结果的佛家“业力”的传说。
不过，人们还知道的是，在此后的十几年当中，当年的“三大神捕”，不升不降，还只是三个不大不小的九品捕头而已。
巡检司的司丞职位，换了又换，可就是轮不到他们。――这究竟是不是因为他们是平津王的人，所以他们之所以不升职，是因为圣上对他们有所忌惮？
只是，就在杨司长于半年前向朝廷递上告老还乡的致仕辞呈后，圣上终于说出了一句很模糊的意外之言――
“三大神捕于巡检司坎坷半生，兢兢业业，还算是劳苦功高……”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圣上金口玉言，自然不能妄下断定，但这对于“三大神捕”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听得很明白。
――让他们庆幸的是，虽然他们是平津王的人，但他们这些年来的确如同圣上所言，兢兢业业，加倍努力，拼命的工作，所以他们当年纵然投错了主子。但经过这些年的努力，是不是终于可以“咸鱼翻身”了？
――对于“黑白联盟”的幕后推手来说，也足够了。
他（她）觉得，他（她）的复仇计划是时候开始实施了。
他（她）的目的很明确，当年“鬼哭神嚎”是如何被那些人背信弃义害死的，――他（她）也要让这些人原原本本的还回来。
仅此而已。